我认识山哥的时候,山哥不到40岁。如今山哥已经50岁了,但看起来几乎没变。这不是说他驻颜有方,而是因为他40岁的时候看起来就已经很老了。40岁的时候,山哥就背着手走路,且走得极慢,看上去像80岁似的。他背手走路的姿势十分诡奇,不像别人把两手背在后面左手握右手,而是双手掌心朝天,拇指关节相对,像是某种祈祷仪式。我认识山哥算是很早了,但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走路,一度以为他边走边做结印,随时准备发动厉害的忍术。后来我才知道,我认识山哥还是太晚了。这是后话。
和中国大多数同龄的摇滚乐手一样,山哥总是戴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棒球帽,只是上面没有红五角星而已。现在我们知道,摇滚歌手一般都很愤怒,只是其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山哥乍看起来也是这样的。山哥其人相貌猛恶,目露凶光,嘴唇极薄,常常给人一种锯齿獠牙突出唇外的错觉。民间有一种错误的印象,摇滚歌手一生气就要砸东西打人。山哥这种相貌尤为甚之,要是惹他不开心,搞不好他会拆栋楼什么的。这简直错得离谱,认识的人都知道山哥是一个最老实不过的人。再说,都五十了,打谁呀?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很久以后才知道想错了。
有关山哥的老实,最近的一个例子是这样的。相传在一年前的冬天,有一天晚上,山哥去朋友家喝酒,经过朋友家小区里的花园时,忽然听见一声暴喝:“别他妈动!”山哥吓得一缩脖子,循声望去,在早已干枯殆尽的蜡梅篱笆后面,有两个人影。凑近一看,一个半大小子,十八九岁,挺高挺壮,三角眼,厚嘴唇,看上去有点像不太严重的智障,正揪着一个小丫头的领子,另一只手从人家后腰往里塞。山哥走近了两步,踩响了地上的树叶子,半大小子一惊,回头一看,一个戴帽子的老头,看不清长什么模样。这小子把小丫头的嘴一捂,回头骂道:“看什么看,老东西,滚!”
山哥站在蜡梅篱笆外,路灯穿过凉亭的栏杆投在他身上,影子很短,像个侏儒。何况他还驼背。看了一会儿,山哥叹了口气,转过身,驼着背,背着手,踩着树叶,走了。快走到朋友家楼下时,他听见蜡梅篱笆方向传来一声喝骂,接着是女孩的脚步声,女孩很快跑过了他身边,进了旁边的单元。山哥没有回头看,只是用手指猛戳朋友家的门禁按钮。
请山哥喝酒的这个朋友也是玩摇滚的,如今我们也已经认识了。此人相貌惊人,一张脸长得酷似羊的肾脏,即俗称的大腰子,因此得名“张腰子”。张腰子身材奇特,上宽下窄;上身生得肩宽背厚,肚大腰圆,像一个颇有古风的陕北大汉;而下身则是两条甘蔗一样的细腿,颇为滑稽。这人比我还小几岁,比山哥小二十岁挂零,但擅长交游,能歌善舞,而且很有本事,年纪轻轻居然在闹市区开了一家KTV。店虽不大,但我们所住的这个城区娱乐场所比较稀缺,生意是很好的。张腰子脸皮很薄,特别容易把自己感动了,朋友来唱歌,往往不要钱。他现在生意还没黄,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那些摇滚圈的朋友唱歌根本不需要KTV。像山哥这样的老摇滚,拿起琴来,一把吉他就是一个乐队,繁复无比,令人心驰神摇。有关山哥的音乐,我们很快就会提到了。现在先说说喝酒的事。
山哥的酒量现在已经大不如前了,据认识得早的朋友透露,山哥以前喝酒如喝水,且热情似火,喜欢主动出击,转桌偷袭,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对手。现在不灵了,喝两瓶就开始多愁善感。这天晚上,到了张腰子家,山哥就开了瓶啤酒,猛灌了一气,就骂道:“×你妈的,什么啤酒?”回头一看电视,又骂,“什么××节目,跟傻逼似的,关了关了!”一扭头,看见张腰子养的雪纳瑞,指着它的鼻子大喝,“你瞅你那……你再看我?你再看我?”说着说着抄起瓶子还站起来了。张腰子也不敢乐,拉住山哥,笑道:“山哥山哥!坐坐坐……”山哥坐下以后,气喘得像是刚跟谁打了一架。张腰子问怎么回事,山哥双手拄着膝盖,运了半天气,把楼下的事讲了。
玩摇滚的人就这点好,性情耿直,不说瞎话。偶尔吹牛逼,也都在人类可以接受的逻辑之内。山哥这人从不吹牛,怎么干的就怎么说,说完张腰子就急眼了。“我操得嘞!”他一摔酒瓶,把狗吓一跳,“谁呀,跟我眼皮底下!山哥您也是,您看见了怎么不管哪?三更半夜的小姑娘让人欺负了怎么办?哎我去!”这个“哎我去”是个口头禅,不是说他真要去哪,但这次他说完,穿上衣服就要下楼。山哥把他拦住了。“你干吗去?”山哥问,“小姑娘都跑了,你追谁去,那小子能在那儿杵着让你逮吗?”张腰子也不干了:“那您怎么不把他逮着啊?这不上边一晃底下一脚的事儿吗?”山哥看了看张腰子的甘蔗腿,露出狐疑的神色。张腰子一甩胳膊:“您甭瞅我腿,我跑得快着呢我!我找找去。”
张腰子以前踢过足球,两条腿骨折累计六七次,跑得快不是吹牛的,不过那是十年前。现在他可能连狗都追不上了,太胖。没过多久,他就气喘吁吁地回家来了。这人有一点好处,就是无论多么生气,该有的礼数总不会缺了,就算跟山哥吵架,嘴里也是您您地叫着,山哥自己也没什么理,不能真跟他吵,但是肚子里又全是邪火,俩人喝了一晚上闷酒,平时他俩喝高兴了喜欢弹琴唱歌,这回也没唱,散了。
有关看见小流氓干坏事为什么不管,山哥的理论是这样的。他说,像这种十七八的半大小子,最是没轻没重,他敢跟四五十的老东西真刀真枪地干,但是真不敢跟半大小子动手,而且他已经露面了,那小子知道附近有人,也不敢真干什么大事,当时毕竟才八点。张腰子对此并不买账,俩人不欢而散,但张腰子还是礼貌地送山哥出门,嘱咐他慢点。山哥背着手下楼,两手手心翻着,姿势十分别扭,走得别提多慢了。
过了两天张腰子去山哥家喝酒,一开始俩人都憋着不提这事,最后还是张腰子年轻,心里装不住事儿。他说:“山哥,您说十八九半大小子耍个流氓,也不是多大事,我那么大的时候也挺浑的,我也不是非逮着他怎么地。我就是觉得这事,咱们没看见也就完了,看见了不管,怎么想怎么都,都……”山哥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喝了口酒。“管什么呀,”山哥叹道,“管不了,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人家,千千万万、桩桩件件的糟心事,你能管几家的啊?管好你自个儿吧!”张腰子说:“您说得对,我管不了全世界,我就管我自个儿,我要不知道这事我当然不管了,我知道了,就是我自个儿的事。”山哥说:“那你要怎么着啊,咱哥俩蹲点去啊?像《埋伏》里那样,找一个烟囱,弄俩望远镜?”张腰子说:“我把我KTV的保安都叫回来,撒在小区里,按照您说的体貌特征、时间地点,找了一溜够,也没找着。”山哥笑了:“你哪儿成啊,干这事咱们都不如街道的大姐。”
街道的大姐,张腰子得管人家叫大妈。张腰子的KTV离小区不到一公里,有一天他去查完店,回家路上听见几个大妈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一个说:“老大不小的人了,也没个正经营生,也难怪媳妇跑了。”另一个说:“天天喝酒,喝多了就打孩子,他们家童童才十二岁,一个女孩子,跟一个老光棍过日子,本来就够别扭的了,还得挨打。”又一个说:“可不是吗,没有家长管,外头也受欺负,校里校外的,这孩子……唉。”张腰子一听,凑上前去,嬉皮笑脸地问:“大妈,您说的是哪家儿啊?”前边忘了提了,张腰子那张羊肾脏脸上,布满了雄壮的大胡子,看上去绝对是山哥的同龄人。因此,大妈听了很不高兴:“嘿,死腰子,谁是你大妈?娘儿们这儿拉拉家常,没你的事,别跟你大妈这儿讪脸,走走走。”
虽然挨了撅,但还是得到了一部分信息。嫌疑人虽然没找到,但受害者很可能找到了。大妈们说的这个童童,年龄跟山哥提到的那个挨欺负的小姑娘差不多。一打听,这孩子的爸爸叫半坡子,是个老混混,坐过牢,出来以后老婆留下童童自己跑了,两口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半坡子出狱以后几乎不出家门,偶尔有狐朋狗友来家里,就把孩子轰出来。童童经常临时性地无家可归,就在附近的网吧里游荡,挨欺负是肯定的,但这孩子性格懦弱胆小,倒没跟着学坏。张腰子心想,还他妈不如学坏了呢,欺负别人也比挨欺负强。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不代表本文观点。
几个礼拜之后,山哥带了几个朋友来店里做客。这帮人虽然不爱在KTV唱歌,但KTV有很多妙用,比方说当练功房。开一个豪华大包房,把系统一关,架起键盘支上鼓,一把贝斯一把琴,能玩一天,有吃有喝,还不吵人。只不过没有熟人的话,一般KTV不让你带这么多设备进去。另一种妙用就是点好歌开着原唱当背景音乐,联机打游戏,不过这种乐趣,像山哥这种摇滚老年是不会理解的。张腰子这天玩得也很尽兴,全程给山哥唱高音部和声,唱得大汗淋漓,汗毛奓起,最后大家举起杯,觉得度过了完美的一天。店里酒贵,山哥提出去张腰子家喝。这逻辑真奇怪,都是花张腰子钱,哪儿喝不一样啊?就当为了强行引出下面的剧情吧。
下面的剧情是这样的。天擦黑以后,山哥和张腰子走在小区里。因为山哥背着手走得慢,张腰子不得不放慢脚步陪着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东张西望,忽然看到自己家隔壁单元里跑出来一个小丫头,十二三岁,瘦瘦小小的,一手用手背捂着嘴,一手甩嗒甩嗒地跑过来了。张腰子惊呼:“山哥!是不是她?”山哥扶起帽檐,眯起大环眼看了半晌,说:“好像是!”只见小丫头跑到无人处蹲下,从兜里拿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了几下,终于点着了,抽了一口,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烟也掉了。张腰子挓挲臂膀走上前去,抱住小丫头,喝道:“别跑!”那场面如果说不是拦路抢劫或者绑架儿童,殊难解释。
张腰子抓耳挠腮了半天,想让小丫头相信自己是好人,未果。山哥一扒拉他,说道:“起开这儿吧你!”然后弯下腰,扶起帽檐,对小丫头露出慈祥的笑容,小丫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忽然间一束手电的光将三人笼罩起来,一个大妈高喊着:“干什么的!”
三人被大妈带到了居委会。大妈对张腰子喝道:“你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啊?光天化日之下抱住人家小姑娘,还说你是好人,你像好人吗?”张腰子把脑袋都快缩到腔子里去了。大妈又看了看山哥,怒道:“你是干什么的,老戴着个帽子,也不像好人!都看不见眼睛,电影儿里坏人都看不见眼睛!你有眼睛吗我看看?”山哥说:“有您哪。”说着把帽子抬起来一点,两道火光从中射出,大妈打了个冷战,忙扭头说:“小刘,给两位大哥倒点热水,冰箱有酸奶给童童拿一个。”
童童的性格极冷,让人联想到冬天窗户上冻出来的冰花。她不但沉默寡言,而且连动都很少动,眨眼的次数似乎都比别人少,常常让人感觉面对着一尊少女石膏像。最后张腰子和山哥了解到事情的全貌,还是托大妈的福。全貌也没有多复杂,在大妈的劝说下,童童挽起裤腿,给大家看了小腿上的伤。伤口呈条形,中央红肿,有触痛,部分出血,初步判断为较有韧性的条状物抽打造成。童童说:“是连在电视后面的线。”这种线叫HDMI,以粗壮坚韧著称,外部包裹有螺纹状尼龙外皮,十分凶残。因为童童看电视被半坡子发现,半坡子一怒之下摔了电视,顺手抄起HDMI线对童童进行了抽打。童童跑了出来,半坡子没追,只说敢回家就弄死她。
听完这段全貌,张腰子已经全身颤抖,关节咔咔作响,感觉很快就要周身冒火,腾空而起,穿破房顶去发冲击波了。而山哥则背着手,双手掌心朝上,用极别扭的姿势来回踱步。大妈看了看山哥,笑道:“这老哥真有意思,走道跟背着个孩子似的。”
大妈说完这话,也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屋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摄氏度。张腰子却不在意,说道:“大妈您照顾下童童,我跟山哥去给她买点吃的。”大妈把眼睛眯成两条线,说道:“你们玩儿摇滚的,一群愤青,唯一的优点就是不说瞎话。你小子要是学会说瞎话,你还有治吗?”张腰子不知道自己这么淡定如常的瞎话是怎样被识破的,只得讷讷地说道:“没治,没治。”大妈说:“好在你没学会,我们家虎妞都比你演得像。”虎妞是一只哈士奇,在小区里十分有名。“说吧,你们两位老哥准备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啊?”张腰子把腰一挺,脖子一拧,怒道:“我,我打丫杂种×的!”大妈把嘴抿成一字形,表示无奈。她还要再说什么,在一旁踱步的山哥却说:
“打人是不对的。”
山哥的主意谁都没想到。他说:“我们应当报警。”大妈说:“老哥啊,这你就没我懂了,我做社区工作几十年了,这方面我很有经验。家庭暴力报警,这肯定是对的,但是警察也没办法啊,如果不是抓现行,一般就不能抓人。童童身上这伤是挺重,但是半坡子如果咬死不认,咱们也没什么办法。”
山哥摇摇头:“不是。”
他蹲下身,把帽檐压了压,不让眼睛露出来,否则童童就不敢说话了。这么说吧,直到今天,山哥跟我喝酒时说起话来,我都把耳朵对着他,眼睛看着地板,防止我控制不住,突然给他跪下。山哥问童童:“你爸打你是几点的事?”童童说:“忘了,就刚才,六七点吧。”山哥问:“你们吃饭了吗?”童童说:“还没呢。”山哥又问:“你爸平时喝酒吧?”童童摇摇头:“他很少喝酒。”
这一下大妈和张腰子都震惊了,半坡子酗酒打孩子在小区里是出了名的,怎么童童说他不喝酒?山哥又问:“你在你们家见过注射器吗?”童童摇摇头。山哥想了想,又问:“你爸有没有一个专用的勺子?”童童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但很快又说道:“我们家就一个勺子,我爸不让我用勺子,说太娇气。”逻辑莫名其妙。山哥又问:“你刚才抽的烟哪儿来的?”童童低头玩了半天衣角,说:“偷我爸的。”说完没等山哥让她交代,自动把烟和火交了出来。大妈关切地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学好,学抽烟?”童童哭了:“我看我爸抽烟的时候,表情挺轻松的,就那时候像个人,感觉什么烦人的事儿他都忘了。”
山哥走到灯下,按下打火机的按钮,火苗冒了出来:蓝白色,几毫米高,很难点着烟。
山哥说:“腰子,报警,有人吸毒。”
半坡子被警察突然袭击,抓了个正着,带走了。张腰子对山哥崇拜不已,说山哥不应该姓景,应该姓福,福尔摩斯的福,干脆就改名叫福山雅治吧!山哥的推理也很简单,他是个喝了三十几年酒的人,十分清楚酒鬼的行为逻辑。如果是在吃饭前就开始喝的人,这种人往往常年保持着酩酊大醉的状态。童童腿上是连续的、细密的伤痕,不是在追逐中打伤的,而是控制住童童之后打的,那种酒鬼通常没有这么稳。民间喜欢喝酒闹事的那种酒鬼,则不过是吃饭时喝个七八两的量,就算开饭早,也没有那么快喝完七八两的,时间对不上。山哥想起自己以前乐队的鼓手,这人叫六锤子。锤子这个词在祖国各地方言中有不同的含义,六锤子这人几乎符合所有含义。这个人后来吸了毒,每次吸毒之后就打老婆。与酒鬼不同的是,吸毒的人脑子虽然混乱,身体控制得却很好,只是跟眼睛配合得不太牢靠,常常觉得阳台外面是坦途大道,六锤子最后就这样从阳台走了出去,把楼下的洋灰地捶了个坑,死了。
半坡子被警察带走,拘留了。山哥请大妈把童童带回家去照看两天,大妈表示:“照看个十天半个月倒不打紧,但是这孩子也得有个着落啊。”于是几人又开始商讨福利院的事。正因各方意见不同吵得跟闹蛤蟆坑相仿,童童突然说了一句:“叔叔!”众人回头一看,童童指着山哥:“叔叔,那天大猫子欺负我,您是不是看见了,然后您走了?”说着说着要哭,把嘴唇一咬,上下牙隔着嘴唇打战,看上去十分可怜。大妈一听就急了:“老哥,有这事?好哇,大猫子这浑小子,回头我再找他算账,现在先说说您的事!”张腰子也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对,说说您的事!”
山哥被声讨了一番,背着手走到墙角,蹲下了,像是准备接受政府的审问。然而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站起来,背着手,保持着那个像背了个小孩一样的姿势,用脑门撞开门帘,走了。
直到此时为止,山哥看起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即使被人指着鼻子斥责干了错事,也不当面解释。而且这事干得看起来也确实没法解释。实则不然。张腰子嘱咐童童说:“马路斜对面下一个红绿灯,有个KTV,以后有事就到那儿找我。”就离开了居委会。这事过了大概半个月,山哥都没有联系他,而他也觉得十分尴尬,不知道这种情形怎么破冰。
有一天张腰子回到店里,发现来了个朋友。这个朋友有个绰号叫羊脖子,跟腰子是一个系列的,得此诨号,皆因为他姓杨,是个卖保险的,平时需要同时面对好几个客户,说话时一句看左,一句看右,脖子锻炼得十分灵活。羊脖子比张腰子年纪大一些,认识山哥比谁都早,是山哥老家拆迁之前的街坊。以前此人也玩摇滚,是个贝斯手。一个摇滚乐队贝斯居然收拾得溜光水滑,梳着背头穿着皮鞋去卖保险,着实难以想象。张腰子见羊脖子来了,十分高兴,两人很快在经理室喝了个脸红脖子粗,张腰子嘴没把门,把山哥看见童童被一个叫大猫子的小流氓欺负而没有出手制止的事情讲了。张腰子说得口沫横飞,满以为羊脖子会拍桌大怒。没想到冷场了。
羊脖子吃了半天花生米,又喝完了一听啤酒,抹了抹嘴,终于对张腰子说:
“山哥没管这事儿,就对了。”
一开始张腰子还以为羊脖子持有跟山哥一样的处世观:半大小子下手没轻重,不好惹,况且实际上也没出大事。然而不是。羊脖子又开了一听啤酒,倒进胃里,开始讲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关于山哥的,关于他为什么不管闲事,也关于他为什么用奇怪的姿势背着手走路。
话说二十年前,山哥三十岁刚出头,血气方刚,带领着六锤子和羊脖子几个人玩儿音乐,在京西很有点名气。山哥开过一个酒吧,叫“茧”。山哥弹吉他兼主唱,六锤子打鼓,羊脖子担任贝斯手,还有个键盘手叫金大满,是个超级胖子,十根胡萝卜一样的手指灵巧无比,能弹野蜂飞舞。乐队也叫“茧”,只在自己的酒吧演出。酒吧因为开在郊区,除了朋友捧场和左近的回头客以外,生意并不是很好。
彼时有一些小青年儿,很喜欢“茧”的调调,天天厮混于此。他们穿着破洞牛仔服和牛仔裤,手腕上缠着铁链子,每人挎一蜜,一天抽两包烟,酒量特别差,也喝不起什么酒。大多数时候都是男的喝酒,女的喝白开水,白开水不要钱。内中有一人,名叫徐冉,是个小胖子,十八九岁,好像混成了一帮人的头儿。他总是带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人称小蝴蝶。小蝴蝶个子很矮,眼睛又黑又亮,脸上永远带着笑,站立的时候,双手不自觉地向外微微翘着。徐冉对小蝴蝶很粗暴,总是对她大吼大叫,但小蝴蝶似乎很喜欢他。徐冉这个孩子,是那种没什么脑子的坏孩子,什么事都敢干。有时候喝多了,他会冲到舞台上,对着山哥大喊:“别唱了!小蝴蝶你来跳个舞。”这种时候六锤子和羊脖子就要把他叉出去,但山哥总是制止两人,再叫店里伙计给他一瓶啤酒。“喝多了嘛,”山哥对三人说,“玩儿呗,别较真儿。”
夏天里,徐冉对小蝴蝶明显失去了兴趣,有几次带了别的女孩来,但多数时候小蝴蝶还跟在他身边。即使这样,小蝴蝶遭到谩骂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一次还差点挨了打。事情是这样的。这天徐冉带了几个小子在“茧”喝酒,不知道哪里弄了点钱,几人喝得挺多,酒量又不行,很快就大了。徐冉属于一喝大了就要闹事的类型,站起身来,拎着酒瓶走到舞台前。正好一曲终了,大家鼓掌毕,徐冉对山哥说:“你给我唱个国际歌儿。”山哥没说话,羊脖子冲上去说:“我唱你妈了个……”被山哥搡回去了。山哥对徐冉说,现在客人多,先唱点大家都喜欢的,晚点儿咱哥儿几个随便玩。徐冉不买账,又转头对键盘手金大满说:“咱俩都是胖子,你下来让我弹会儿。”金大满这人阴得很,笑眯眯地站起来说:“行啊,你来。”此时底下的观众颇有几个老年地头蛇,已经聒噪起来了,有两位老哥马上就要站起来。山哥拍了拍徐冉的肩膀说:“你先回去坐下,一会儿老哥们闹起来我生意不好做,给哥个面子。”
徐冉看了看那两个站起来的老哥,知道惹不起,面子上又下不来,把山哥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拂开,低声道:“你他妈是谁哥啊,想好了再说话。”说完就走下台去了。羊脖子又冲了上去,问山哥:“丫说什么来的?”山哥咳嗽了两声,定了定弦,开始演奏。
徐冉回到座位上,小蝴蝶起身迎他,大概是说了两句“你少喝点,少说两句”之类的话,没想到徐冉突然急眼了,一把将小蝴蝶搡了个趔趄:“你谁啊?你以为你是我妈还是我媳妇啊?”小蝴蝶愣了一下,笑道:“我当然是你媳妇呀!”徐冉一把掐住小蝴蝶的脖子,让她脸上的笑容扭成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徐冉把她推到酒吧角落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怕的是,他此时还没有意识到音乐停了。
等他回过头来,山哥、羊脖子和六锤子都站在他身后。山哥要拍他肩膀,他举起手来试图挡开。山哥举起双手,意思是说:好,你肩膀上有金子,我不拍了。徐冉松开小蝴蝶脖子上的手,小蝴蝶跑开了。徐冉个子比山哥矮一些,得抬头看他。
“怎么着啊,人多啊?”徐冉说。
山哥答说:“是不少。”
徐冉越过他的肩头一看,除了羊脖子和六锤子,刚才站起来的那两位老哥也在往这边张望,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他没敢说话,但面子架在那里,十分尴尬,于是做出了一件说来也不算特别奇怪的事——他往地上吐了口痰。
地上有一个啤酒箱子,一口浓痰黏在了箱子角上。
山哥不动声色地说:“你吐的这是痰还是屎啊?”
徐冉叫道:“你、你他妈管不着!”
山哥说:“你给我擦了。”
这是一个经典的尴尬场面,北京人打架,经常打不好就打成这样,谁也下不来台,又缺乏一个足以动手的激励事件。徐冉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正在琢磨,突然小蝴蝶又蹿了过来。“大哥大哥,”小蝴蝶满脸堆笑,试图拉开众人,“他是个小浑蛋,不懂人事,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擦,我来擦。”说着,小蝴蝶蹲下,拿餐巾纸去擦啤酒箱子。还没动手,就被徐冉一脚踹飞了出去。
“别他妈给我丢人!我×你妈。”徐冉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看着山哥说的,因为他发现山哥竖起双手的食指,举过肩头。“什么意思啊?”徐冉问道。山哥没答话,只是像老套的西部片里的牛仔一样,把两手的食指向前一压,身后的羊脖子和六锤子就扑了上去。徐冉带来的小青年假模假式地抄起酒瓶子要来帮忙,山哥回头冲他们一指,又张开五指向下一压,示意他们坐下。“这儿不用帮忙,”山哥说,“我们人够用。”
实际上羊脖子和六锤子并没有打徐冉,只是一个勒脖子,一个抱腰,把他抬到了酒吧外面。店里有两个老哥马上说说笑笑地跟出去,后面的事情比较恐怖,就不描述了。总之,徐冉当天没有再回店里来,小青年们放下一句“老东西你丫有本事等着”之类的无聊狠话,一哄而散。山哥一脸诧异的表情:“我开店的,不等着还能跑了吗?”众人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发现小蝴蝶还在店里,正坐在椅子上哭。
山哥对小蝴蝶说:
“丫头,这帮崽子不是好人,你别跟他们混了。”
小蝴蝶没说话,鼻子一抽,脑袋就抬起来一下,怪可怜的。山哥又说:
“那胖子早就带别的女孩来过了,你知道吗?”
小蝴蝶抬起头来看了看山哥,露出甜甜的微笑。“瞎说,”她嗓子有点哑,声音拐了个奇怪的弯儿,“我不信。”
羊脖子在远处一边扫地一边喊:“你傻逼你!”
山哥怒道:“怎么说话呢!”
羊脖子嘟嘟囔囔的,把酒瓶碎片扫成一堆儿。客人喝得扫兴,时间也不早了,三三两两地散了,酒保开始关灯。山哥说:“今儿打烊早了点,你回吧。”他说着,抬起手来想摸一下小蝴蝶的脑袋,但又像突然发现自己在做什么坏事一样住手了。小蝴蝶使劲吸了一下鼻子,站起来露出一脸调皮的笑容,对山哥说:“谢谢大哥,我走啦!”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羊脖子等人走的时候问山哥:“没事儿吧?要不我们再盯会儿?”他们是怕徐冉带人回来报复。山哥摇摇头,让他们走了,还嘱咐他们要照顾好金大满,他有糖尿病,腿不太好。又耗了个把钟头,山哥锁上店门,背上琴,准备回家。这把琴并不值钱,但跟了山哥多年,他是很在意的。走到店后的小巷里,徐冉带了六七个人,手持木棒铁管等物堵住了山哥。
“我操,”山哥说,“你们俗不俗啊,跟电影儿学的?”
“你甭废话,”徐冉说,“今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生性。”
那时候山哥还没有那套“半大小子打架没轻重”的理论,二话不说就冲进人群干了起来,一个人打翻了三四个,自己也挨了两铁管,正当计较处,忽然眼前一黑,徐冉合身扑上,背后一股庞然巨力虎虎推来,把他俩和另外两个拿铁管的小青年推成一团巨大的肉丸,滚作一团。山哥抽身站起,看见灯下有个伟岸的黑影,双臂平伸,食指张开,一呼一吸间,颇有巨灵神的风采,正是金大满。身旁站着羊脖子和六锤子,山哥暗道不好,有羊脖子并不可怕,有六锤子在场,必定成为流血事件,这厮才是真正的没轻没重。为了不让徐冉被六锤子打死,山哥只好主动出击,和徐冉打作一团,边打边关照羊脖子看好六锤子不要出事,这王八蛋真带了把锤子。结果变成山哥和金大满打徐冉一党,羊脖子和六锤子玩儿老鹰捉小鸡,六锤子愣劲上来,差点把羊脖子砸死。
徐冉的同伙们大多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之辈,很快就不灵了,队伍四分五裂,不成阵势。山哥揪住徐冉,准备做一下收尾的工作,突然金大满冲了过来,猛地一推山哥,喝道:“山哥留神,有刀!”手已经被徐冉手里的折叠刀划了个大口子,白肉外翻,鲜血淋漓。
山哥愣了一下,说:“小子,不规矩啊!”
徐冉退出几步,弓着身子,刀子在身前缓缓比画着,笑道:“规矩你妈×!”
山哥说:“锤子呢,给我捶丫杂种×的!”
六锤子听了,像吃了蜜蜂屎一样蹿了出来,举着锤子哇哇怪叫,把徐冉吓了个半死,转身就跑。一转身,撞见了小蝴蝶,这一下谁也没想到。
小蝴蝶笑着说:“你撞着我了,慢点。”
徐冉推了她一下,没推开。
小蝴蝶低头看了看徐冉的手和自己的身体中间连接着的那件冷兵器,抬起头来,又笑着说:“你好像把我给杀了。”
徐冉猛地松开手,推了小蝴蝶一把,小蝴蝶晃晃悠悠地坐在了地上。徐冉被夹在小蝴蝶和山哥中间,他慌了神,像羊脖子那样来回冲两边的人扭着脖子——羊脖子那年还没这毛病——边看边惶恐地叫喊着:“我没杀人,我没——是你们杀的,是你!是你!是你!”每说一次“是你”,就指一个不同的人,最后连小蝴蝶都指了。说完,他跨过小蝴蝶的腿,转身就跑。
山哥暴喝一声:“脖子,锤子,给我拿下!”两人得令而出,羊脖子还没跑两步,忽然觉得耳边一凉,一柄铁锤转着圈飞了出去。他扭头冲着六锤子喊:“×你妈,差点捶着我!”六锤子血灌瞳仁,根本听不懂人话,嘴里赫赫有声,恨不得四蹄腾空地跑过去了。
山哥来到小蝴蝶跟前,蹲下身。此刻他也有点慌了手脚,因为小蝴蝶肚子上插了把刀。血流得不多,比电影里少多了。“你、你、你别乱动啊,”山哥说,“救护车,大满,叫救护车,看你妈×哪?”金大满说:“没有,我看您哪。”那年头手机还没有普及,金大满腿脚又不好,蹒跚着跑上街去找公用电话。山哥骂了一句:“废物,干点儿什么行你!”再回头一看,吓了个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只见小蝴蝶肚子上那把刀没了,刀在她手里。这回血流得极猛,比电影里多多了。山哥赶紧脱下衬衫,卷成一团用力压住伤口,但血还是在往外流。“刀呢,谁给你拔的?”山哥问小蝴蝶。小蝴蝶说:“我自己拔的。”山哥说:“你他妈是傻逼吗?”小蝴蝶说:“冉哥也这么说。”说完就把头一歪,不说话了。山哥搂住她的脖子,把衬衫拧成一股绳,绕过她的后腰,在伤口上狠狠勒了一圈,又把衬衫的袖子拉出来,绕过肩膀做了个三角固定,用手按着伤口,举目四望,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圣母马利亚,太上老君……”
小蝴蝶忽然又把头扭回来,悠悠地说:
“大哥,您身上这四不像真好看……”
山哥此刻光着膀子,身上肌肉坟起,血管偾张,胸前文着的巨大蓝色麒麟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会儿变成哭脸,一会儿变成怒容,十分滑稽。“什么四不像,胡说!”山哥怒斥道,“这叫麒麟。”他把小蝴蝶的胳膊拉到脖子上,继而把她的身体搬到自己后背上,一挺身,站了起来。
“估计大满没找到救护车,咱拦一个车,我送你去医院。”山哥说着,跑了起来。小蝴蝶虽然个子小,但是挺肉头,估计得有一百斤,但山哥正当壮年,又刚刚自产自销了一罐天然肾上腺素,十分轻松。小蝴蝶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大哥,您别摸我屁股。”声音被山哥的小碎步颠得一颤一颤的。山哥说:“闭嘴!”小蝴蝶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山哥又问:“丫头,丫头,活着你吗嘿?说话呀!”小蝴蝶悠悠地说:“您不是不让说吗……”
山哥来到大马路上,伸出右手拦车。可想而知,天已经这么晚了,又是郊区,一个壮年大汉,身上文着一头麒麟,两手是血,背后背着个不知死活的小姑娘,有人敢停车吗?搁我我也不敢停。金大满气喘吁吁地从老远跑了回来,说:“山哥,没有救护车。”山哥啐了一口,让他滚蛋。一秒钟之后他又改了主意,叫住金大满:“最近的医院在哪儿?”金大满说:“那就得是县二医院,就在前面两个路口。”山哥怒道:“早说啊,叫毛救护车?”说完大步流星地背着小蝴蝶跑了出去。
羊脖子回忆,这时候估计已经11点多了,街上没人也没车,路灯一盏一盏地后退着,把光洒在小蝴蝶飞舞的头发上。这场面他没有亲眼看见,是后来山哥回忆的,因为当时他正在跟六锤子追杀徐冉一伙。俩人追杀六七个人,场面蔚为壮观。主要是因为六锤子的暴走状态实在惊人。
山哥跑了一会儿,速度慢了下来,嘴里干得沙沙作响,喉咙里有股血味儿。也可能是小蝴蝶身上的血味儿。他还得经常问一句:“丫头,活着吗你?”“丫头,死了吗?”这消耗了大量的氧。他觉得自己就要跑不动了,膝盖直打软,随时可能跪下。这会徐冉要是迎头杀来,那就死定了。呸呸呸,不能死,身上还有个活人呢!山哥给自己打了打气,往上托了托小蝴蝶的屁股,小蝴蝶用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您又摸我屁股。您手往后点儿。再往上点儿。”山哥想让她住嘴,又担心她就此不再说话,只好默不作声地疾奔。
据羊脖子后来回忆,山哥跑的那段路着实不近,根本不是两个红绿灯。山哥跑到第二个红绿灯,没看见医院的影子,心里有点绝望,又担心是不是金大满指错了方向,又怕小蝴蝶撑不住,只好对她说:“马上到了,马上到了。”
小蝴蝶说:“到哪儿了?”
山哥说:“医院啊。”
小蝴蝶问:“上医院干吗?”
山哥莫名其妙:“给你治伤啊。”
小蝴蝶说:“我有智商啊。您有吗?”
山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好又重复着:“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小蝴蝶说:“您喘得好厉害啊。”
山哥说:“废话,谁让你这么胖的!”
小蝴蝶抗议道:“根本就不胖。”见山哥不说话,小蝴蝶又问:“大哥,您是不是根本不认识我?您为什么要救我?”
山哥怒道:“我这儿都跑不动了,你少问点儿没用的行不行?”
小蝴蝶说:“跑不动您就……歇会儿吧……”
山哥说:“歇个屁,歇就来不及了。”
小蝴蝶没说话,扣在山哥胸前的两只手松开了。山哥停下脚步,扭头想看看什么情况,但看不见。“喂?”他一着急,以为自己在打电话,马上又自嘲道:“咳,我跟谁喂呢!”说着又跑了起来。
他是真跑不动了。他的两个肺被尼古丁损害了,不像上学的时候那么有劲了。现在唱一首歌就得歇一分钟,让气儿喘匀实一点。
但是他还得跑,用力跑,豁出命去跑。“不跑就来不及了,”他说,“不跑就来不及了,不跑就来不及了,不跑就来不及了。”他重复着这句话,借以调节脚下的节奏。节奏,他想,体育老师就是这么说的:突破极限之后,全靠节奏。妈的,老子是玩儿摇滚的,节奏我比你们丫都熟。不跑就来不及了,不跑就来不及了,不跑就来不及了,不跑就来不及了。跑着跑着,山哥心想,我这是干吗呢,我背的这人是谁,我认识吗?好像不认识,还快死了,一会儿去完医院,妈的还得去派出所。我怎么说啊,这是我酒吧的客人?让她男朋友捅死了,她男朋友呢,此刻脑袋可能已经被铁锤凿了个万朵桃花开放。咳,想这有用吗?山哥对自己说,想啥都没用,都跑到这儿了,前面模模糊糊出现了一栋白色的建筑物。模糊是因为他快要到理论上的极限了。
跑!不跑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小蝴蝶醒了。
“大哥,别跑了。”
山哥想也没想地答道:
“不跑就来不及了。”
小蝴蝶说:
“那您慢点儿,”她把黏糊糊的小手儿放在山哥的左胸上,“看您心脏跳的。”
山哥看见了那栋白色建筑的大门,门口有个长条木牌,上写:地税局。
“操!”山哥骂道。
小蝴蝶的手又垂了下去,她在山哥耳朵边吹了两口气,很凉。事后想来,那不是在吹气,是在吸气,用最后的力气。接着,小蝴蝶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
“慢慢来,”她说,“反正也来不及。”
讲完这段历史,羊脖子悠悠地抬起头,重复了一句:
“慢慢来,反正也来不及。”
张腰子问:“那后来呢?”真是个好听众。羊脖子说,后来山哥还是跑到了医院,但果然没来得及,小蝴蝶死了。羊脖子和六锤子抓住了徐冉,扭送到派出所,但六锤子说什么也不进去,临阵脱逃,被我公安干警机智地察觉出异样,追上去拿下了。原来六锤子那时候就吸毒,到了派出所心虚,这事大伙儿都不知道。
羊脖子问:“现在你知道山哥为什么不打架了吗?”张腰子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羊脖子说:“你丫,白活。”张腰子追问:“遇见不平事,该伸手的时候伸一下手,这怎么了,又不会死人?小蝴蝶又不是山哥害死的!”羊脖子说:“山哥说过,管得了一家的事,管不了全世界的事。就算你管了一家的事,你也管不到底,等你走了,人家还会出更大的事。你要是不管,也许就不会有事。”张腰子表示不服:“那咱们堂堂七尺男儿,路见不平,就不能管了?”羊脖子说:
“管是要管,但是要注意方法。”
“什么方法?”张腰子问。
“山哥说,威慑大于打击。”羊脖子答道。
张腰子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半天也没明白,只得转变话题,问羊脖子:徐冉判了多久?答说不知道。张腰子又问,六锤子吸毒关了多久?羊脖子说,十五天。
“十五天……”张腰子掐指一算,“我说,从半坡子被抓到现在多少天了?”
羊脖子奇道:“我哪儿知道,你有病吧?”他们这些玩摇滚的攻击性都很强。张腰子觉得有什么隐隐不妙,拿起手机,又忘了自己要打给谁,这时候服务员敲门进来了。
“腰总,有朋友找您。”服务员说。羊脖子一口啤酒喷了出来,张腰子气急败坏:“谁让你喊腰总的,谁教你的!”大骂而出。出来一看,是童童。这天外面在下雨,童童没打伞,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气喘吁吁,显然是跑着来的。
“怎么了?”张腰子问。“你爸是不是出来了?是不是又打你了,我就知道。”
“是,”童童的眉毛蹙成了八字形,“但我今天来不是因为他,是……”
话音未落,大猫子带着两个人走进店来。大猫子就是之前山哥目击的那个半大小子,他指着张腰子问童童:“他是谁啊?”张腰子乐了,没理这个小屁孩,冲着门口的保安勾勾手指。保安走过来,张腰子抬腿就踹了他一脚,给保安和大猫子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当的保安,”张腰子骂道,“黄鼠狼都进店里来了,没瞧见吗?”
大猫子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一件黄鼠狼色的T恤衫。他打量了一下张腰子,说:
“大哥,我知道这是您的地盘,但是我哥是煤油灯儿,我来办点事,您别掺和。”
张腰子愣了一下,不知真伪。他知道煤油灯儿是个惹不起的地头蛇,自己开这个店的时候,还去给煤油灯儿送过烟酒,人家都没开门,就派一个大光头接了礼物,架子大得很。看来这小子是借着他哥的势力不学好,看上了童童这小丫头。张腰子乐了:“你……哦,我知道了。你找她是吧?”
“没错,她是我女朋友。”
“你知道她多大吗?”
“我们都是未成年,反正。”
张腰子哑口无言,这逻辑太诡异了。大猫子又说:“大哥,我是一小孩,您不能跟我计较,传到我哥耳朵里,说您欺负小×崽子,好说不好听,您就别管我们小孩谈恋爱了吧。”
张腰子十分为难。煤油灯儿真有点惹不起,但是让小崽子一拍一吓唬就认栽,这才叫好说不好听呢。这时候身后传来羊脖子的声音:“怎么了腰子?”张腰子吓得直冒冷汗,让这个凶神恶煞插手这事,那可大大地不妙。他转过身,刚要说点什么,羊脖子已经一手插兜,一手往嘴里塞着花生米走过来了。
“我瞧明白了,”他说,“不就是这小子要找这小丫头,让咱们店里别管吗?”
大猫子说:“大哥您最好别管,您开您的店,我谈我的恋爱,这是我俩的事,跟您二位没关系。”
羊脖子扭扭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他一拉童童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接着伸出右手,抓住前台桌面上的显示器,用力一扯,后面连着的电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他把显示器塞给童童,说:
“抱着。”
又跟大猫子说:
“人我管不着,我店里设备我能管吗,兄弟?”
大猫子一脸茫然:“什么意思啊大哥?”
羊脖子说:
“反正我的设备不能出我店门,人你可以带走。不过要是弄坏了我设备,你人走,手指头都得给我留下。讲理吗?”
大猫子愣了半晌,笑了,一笑就伸手捋自己的背头。“行,”他使劲一点头,“讲理,特别讲理,大哥,您喜欢,您留着吧,不过您想好了,您可不是未成年,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羊脖子摸了摸童童的脑袋说: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这是我家里人。”
大猫子走了之后,羊脖子开导了张腰子半天,说万事都有兄弟们顶着,再怎么地不能让一个小崽子吓得店都不开了。张腰子说:“你懂什么,这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又不是咱们郊区……”正说着,山哥来了。
山哥给张腰子打电话,俩人都没听见,因为正在斡旋童童的事情。山哥去家里敲门,没人,只好到店里来找。童童一看见他,嘴一噘,抱着显示器钻到前台后面去了。山哥问:“这孩子在这儿干吗呢?”张腰子和羊脖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讲了。羊脖子说:
“山哥你说,这事要搁你,你怎么办?还能在自己店里被小崽子欺负了吗?”
山哥抽了半支烟,才开口说话。他说:
“打架是不对的。”
两人的反应可想而知,张腰子气急败坏:“山哥您又来了,您要是不管您就不管,您别来教育我行吗?什么威慑大于打击啊?”山哥说:“这话谁跟你说的?”羊脖子把脸扭过去,弯腰赏玩架子上的塑料花瓶。
三人喝了一夜,谁也没说服谁,干脆跳过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弹起琴唱起歌来。中途,山哥把琴一放,出门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俩人也不敢问,熬到半夜就睡了。第二天上午10点,山哥叫醒二人,说声:“走。”俩人问去哪儿,山哥说:“主动出击。”两人穿好衣服,迷迷糊糊地跟着山哥出了店门,一出门,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的四只肉包子眼睛都凝住了。
这时候雨早就停了,雨水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门前的奇景。店门口的停车场上,整整齐齐地停着大概有50辆黑色挎斗摩托车,车上各坐一名虬髯大汉,头戴风巾,身穿黑T恤衫,两条大花臂,一挂金链子,脸上的墨镜闪着蓝光,车把的皮条猎猎作响。张腰子愣了一会儿,认出了当头一辆车上的人:“哟!这不是传说中的金大满金老师吗!”金大满抬起手示意:“久仰久仰。”张腰子回头问山哥:
“哥,咱们这是要出征吗!”
他跟羊脖子兴奋地直蹦。
山哥摇摇头:
“出什么征?打架是不对的。”他压了压帽檐,“咱们去演出。”
又补充说:
“带上小丫头。”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个老旧小区的活动广场,几个大爷正在乘凉,见几十辆摩托车和上百双大花臂列队而来,吓得扭头就跑。金大满指挥人马,从车上卸下了音箱、电瓶、鼓架子、吉他、贝斯、键盘和各式设备。坐在金大满旁边的童童头一次见这场面,觉得又新奇又可怕,待在挎斗里不敢下来。
山哥问张腰子:
“煤油灯儿住哪楼?”
张腰子指了指右手边的7号楼:
“我记得就这儿。”
山哥抬头一看,整栋楼的窗户都开了,阳台也趴满了人。回头一看,广场四周也悄悄聚集了不少人,远远站着交头接耳,不敢靠近,也不敢大声说话。
山哥对金大满说:
“鼓冲那边。”
鼓是舞台朝向的坐标原点,金大满调整好了鼓,就等于架好了一座面对7号楼的舞台。山哥搬出一把椅子,放在舞台正前方,让童童坐下,说这是头排,VVIP。
他指着鼓问张腰子:“会玩儿吗?”
张腰子兴奋地说:“太他妈会啦!”马上被羊脖子在后脑勺敲了一下。“怎么跟你哥说话呢!”羊脖子调着贝斯弦说。张腰子也不理他,坐在鼓前,展开一卷各色的鼓锤,如同山中怪兽在欣赏自己的财宝。
山哥站在麦克风前,用手指弹了两下,音箱发出“砰砰”的声音,伴着一段啸叫。
“女士们,”山哥开言道,“乡亲们。”
远处响起了开玩笑般的掌声。
“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一个小型的义演,这次演出送给我们的小公主:童童。”说着用手一指坐在椅子上的童童,吓得童童赶紧一捂脸。舞台上的张腰子、羊脖子和金大满听见这么复古的台词,也忍不住捂住了脸,张腰子还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操,太土了。”山哥继续说:
“童童这孩子,”
他愣了大概有15秒,笑了一下,接着说:
“算了,啥也不说了,咱们唱起来吧!”
他回头看了看张腰子,张腰子拿起鼓槌,轻轻敲着:1、2、3、4——无须多言,山哥的吉他响起,羊脖子和金大满自然地跟上,一段所有人都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前奏响过,山哥扯开破锣嗓子,高声唱了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间奏时,山哥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露出那只麒麟文身,麒麟因为胖已经变成了一副十分委屈的表情,但周围的大妈还是发出了意味深长的惊呼。四面八方的群众渐渐围拢过来,楼里拥出更多的人,男孩子们挤到前面,看见大花臂方阵后又纷纷缩到后面。楼上的阳台里有人叫好,有人吹口哨,还有人拿铲子敲锅。第二段唱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年轻人跟着节奏蹦跳着,高举双臂,一起呐喊着: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世界的主人”
接着是一段吉他solo,和繁复无比的鼓点。在音乐结束之前,山哥高高举起右手,喊道:
“谁是童童的家里人?”
大花臂方阵站了起来,高举双臂,齐声喊道:
“我们是!”
大花臂们的嗓音宽广雄浑,声震屋瓦。
山哥又问了一遍:
“谁是童童的家里人?”
楼上楼下,圈里圈外的男女老幼们一同跳起来大声说:
“我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