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李天然的生活起居开始配合马大夫的日程。他每天去“协和”,只有礼拜天休息。来家看病的不多,要预约。
所以,马大夫一起床,他也起床。两个人一块儿吃个早饭,然后一个去医院,一个出门儿上街。
李天然小时候也每年进城好几回,可是没在北京真正住过。他觉得现在看样子会待上一阵,倒是个机会,趁目前没什么事儿,至少先把内城外城走一走,把东西南北给摸个大概。三天工夫,他可真逛了不少大街和胡同。
他没去逛什么名胜古迹,什么雍和宫、北海、天坛、太庙、中山公园,他路过都没进去绕一下。他只是到处走,反正北平不大。师父早就跟他说过,“里九外七皇城四”,就这么几座城门,只是提醒他别忘了北京人管崇文门叫哈德门,管阜成门叫平则门,而且门见门,三华里。
好在这几天秋高气爽没下雨,大小胡同里的黄土没变成一脚稀泥,所以碰到以前来过或听过的胡同,也进去绕绕。
他就这么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都是几年没见着的好玩意儿。
这几天街上到处都是准备过八月节的气氛。东单、西单、灯市口、王府井,到处都摆着月饼、兔儿爷、菊花、供果。还有卖风筝的,卖蛐蛐儿的。他星期三那天在前门外果子市,实在忍不住,一口气买了一大堆沙果、蜜桃、石榴、葡萄、苹果,害得他雇了两部洋车回的家。
星期六那天,马大夫一早去了医院。李天然在屋里收拾了一下,挑出一大堆衣服交给刘妈去洗。老刘跟他说现在庙会改用阳历了。今儿二十六,逢六,白塔寺开庙,他想想算了,等东城这边儿的隆福寺吧。
他本来想上一下景山,从高处看看城,再去找马大夫,一块儿去吃个午饭。两个人比较好叫菜。这几天下来,一个人只能叫什么刀削面,最多一荤一素,再么就是炒肝儿、灌肠、奶酪什么的小吃。一个人上大酒缸也没多大意思。他昨天一时兴起,在前门外鲜鱼口的“都一处”,也就只点了个烧麦,还有在外桥头上的“一条龙”,也只吃了回包子。过瘾非常过瘾,可是这种时候多个人,可以叫几样儿他们的炒菜。
李天然刚上了哈德门大街就改变了主意,叫了部车。这回他懂得规矩了,讲好一毛五去大栅栏。下了车就直奔瑞蚨祥绸布庄。
他这天是来北平那天的打扮,米色西装,太阳眼镜。进门儿就说要买缎面儿。两个伙计跑过来招呼他上了二楼,又给他掸衣服,又给他倒茶。他觉得选起来太费事,就叫那位老山东师傅给挑两块缎料,做夹袍。藏青和古铜。然后也没问价钱,付了就走。
他出了店门,上车。直奔南小街烟袋胡同……心里头有点儿嘀咕,说是下礼拜,今儿才星期六。还不到四天。
木门还是半开着。他又有点儿尴尬,是叫还是不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关大娘?”
“哪位?”
“姓李……来取大褂儿。”
门儿开了。关大娘一身白色单裤褂儿站在他面前,“呦,是李先生……”她微带笑容,清清爽爽的瓜子脸,没擦脂粉,黑黑的头发,亮亮的眼珠儿。耳垂上倒是多了副坠子,浅红的唇,满满的胸,“……里边儿请。”
进了大门,瞧见院子南角有位太太在屋檐下头生火,还有位老太太在旁边儿说话。关大娘给介绍,“这位是李先生,马大夫家的客人。”又扬了下她那挽着半截袖子的手臂,“孙老奶奶,徐太太。”
李天然朝着她们微微鞠了个躬,搞得这两位有点儿不知所措。关大娘立刻补了一句,“李先生来取活儿。”说着就赶快请他进了西屋。可是都清清楚楚听见那位徐太太,还是压低了嗓门儿,跟老奶奶说,“您瞧瞧,还是自个儿来取。”
他感觉到关大娘也略略有点儿不自在。她也没去张罗倒茶,也没请李天然坐,只是拉了拉她的小白褂儿,“一件儿好了,另一件还没缝袢扣儿。”
“那我先拿一件。”
关大娘伸手拉开了头顶上的灯,从长板桌上取了一件深蓝色大褂儿,“您试试……我替您拿这个包儿。”
李天然把瑞蚨祥的纸包交给了关大娘,顺手将摘下来的黑眼镜也给了她,脱了西装上衣,套上了那件蓝布大褂儿。
很合身,只是新打的袢扣有点儿紧。关大娘看他左扣右扣也袢不上脖子上那个,也没言语就过来帮他扣。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李天然更觉得关巧红的皮肤细,脸上线条干净分明。那双亮亮的黑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一眨一眨地盯着她两只正在忙的手,可是显然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面颊微微泛红。
她扣上了,转身一指后面那张大镜子,“您站这儿瞧。”
李天然向前移了移,稍微瞄了一眼,“很好,我这就穿了走。”
“另一件明儿来取。”
“下过水没有?”他微微抬头问镜子里的巧红。
“下了。”她也朝着镜子回答。
他用手一指长板桌上的纸包,“有两块料子,再给做两件夹的。”
“天就凉了,做件夹的跟件棉的吧。”
“也成,你看着办吧……”说着就撩起了大褂,从后口袋取出皮夹,拿出几张钞票,“不能叫你先垫,还有别的活儿……”他把钱放在桌上,用把剪子压着,“还得再量吗?”
“不用了……夹袍儿做衬绒的吧?”
李天然点了点头,拿起了上衣,“另一件……我过两天再来。”
“待会儿……给您打个包儿。”
“不用,没几步路。”二人先后出了西屋。院里没人了,关大娘送到大门口,“袢扣儿用几天就松了。”
他微微欠身,“另一件不急,不用赶……”
“那您慢走。”她手扶着木门。
李天然没再回头,出了烟袋胡同,觉得太阳很晒,一摸上衣,发现墨镜忘了拿了。
他走慢了,犹豫了一下,真忘记了?……
进了家门,正在扫院子的老刘抬头,“今儿回来的早,吃了吗您?”
李天然这才想起还没吃中饭,一看表,都两点多了,“厨房里有什么?”
“给您打个卤吧?”
“成。”他回屋,放下上衣,也没脱大褂,靠在床上。他需要沉静一下。
前几天几乎霸占了他脑海的那张日本圆脸,这几天好像消失了。干吗今天就急着取大褂儿?回来快一个礼拜了,还没去想该干什么。离初一还有半个多月。师叔会不会出现还不知道。见不着又怎么办?城也逛得差不多了。还有,总不能老在马大夫家这么住下去吧?带回来那几百块美金又能用多久?怎么就这么急着去?又急着走?
吃完了打卤面,他回房闭了会儿眼。一阵蝉鸣把他吵醒。他下了院子,微微一笑。刘妈可真心细,已经给他摆上了,酒,冰,苏打,全套。
“好吧!”他坐在藤椅上,给自己配了杯威士忌。太阳已经斜得看不见了。天凉快了点儿。
刘妈可没马上就走,“这活儿……”
“挺好。”
前院有了声音,马大夫回来了,进了内院,看见李天然在那儿优哉游哉,“你倒真会享福……嘿!新大褂儿!”他也没坐,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从医药包取出一条“骆驼”牌香烟,“同事送的,你拿去吧……”一口喝完,“我去洗个澡。”
四合院儿真是安静。李天然坐在那儿,像是身在山中野庙。这么小小一个院子,方方正正,天井那儿的树有槐有榆有枣,都有三四个人高,鱼缸里有鱼,花盆里有花。大门儿一关,外边什么杂音飞土都进不来。完全是个人的小天地。马大夫这幢两进四合院,虽然比不上王府宅院,可是大门也够厚够重。影壁,垂花门,配上那朱红的回廊走道,立柱横梁……对,过几天找房子也得找个小四合院儿。进出不打搅人,人也不打搅他。
马大夫下了正屋台阶,一身蓝白浴袍,“过了节可就没几天可以这么坐了……奇怪,阴历八月中了,蝉还在叫……”他绕着院子走了走,喂了喂鱼,“还没跟你说晚上去哪儿吃饭吧?”
李天然摇摇头。马大夫坐了下来,倒了酒,加了点苏打水,“是个老朋友,我算是他们的家庭医生……姓蓝,叫蓝青峰,听过这个人吗?”
天然摇摇头。马大夫喝了一口,取出了烟斗,“老西儿,五台人,十七岁参加了山西的辛亥革命,完后去日本念书……早稻田……完后跑了趟欧洲。回来闲了几年,认识了冯玉祥……那会儿冯在北京当陆军检阅使……蓝去给他做少校参谋,一直干到上校,干到北伐成功。冯将军给蒋先生请去了南京……他这才退下来,没跟去。冯玉祥很欣赏他,临走升他少将,算是个礼吧……哈,只干了一天少将就退伍了……在天津开办了家‘华北实业公司’……纱厂,面粉厂,水泥厂,轮胎厂……他说是从衣食住行开始……老天,才不过八年,蓝董事长成了一位民族企业家……”
李天然蛮有兴趣地听,也没打岔儿。马大夫看了他一眼,点上了烟斗,“你大概觉得奇怪,给你介绍这么一号人物……我想你总得找件事做……”马大夫喝了口酒,“他那家公司今年初在北平办了个周刊,《燕京画报》……我在想,你过去看看……”
天然抿了口威士忌,看看也好,好歹是件正式工作,总比给人看家护院儿强。
二人快七点动身。马大夫换了身灰西装,绿领结。李天然还是那套,只多了条红色斜纹领带。过二道门的时候,马大夫把车匙给了天然,“你开。”
李天然上了干面胡同,“怎么走?”
“已经走西口了,上哈德门大街,接东四,他们住九条。”
大街上还很热闹,也许是快过节了,也许是天儿好。一进九条就安静了下来,一阵阵蝉鸣传进车内,“奇怪,都快中秋了,还在叫……”马大夫伸手一指,“三十号。”
东四九条三十号蓝公馆坐北朝南。大门口两尊石狮子,两棵大榆树。李天然把车紧靠着北边灰墙停。大门没敲就开了。一位灰衫听差领着他们穿过前院,过了垂花门,也没绕回廊,直跨内院上了北房。李天然觉得院子暗了下来,抬头发现上面搭着天篷。
正屋门口台阶上等着他们的那个人,看起来四十左右,个子不高,长方脸,唇上短须,笔直地站在那儿。
马大夫先上了两旁摆着好几盆菊花的台阶,给他们介绍。
都进了客厅。李天然立刻感觉到这是个有钱人家。家具摆设有中有西,有新有旧。很讲究,可是不过分。不豪华,可是有气派。
“今天晚上老班给我们做了几道扬州菜。”蓝青峰等上过了茶才开口,带点山西口音,“希望你们胃口好,本来是为六个人准备的,现在就我们三个人吃……”
李天然不知道他指的都是谁,没有做声。马大夫掏出了烟斗,“怎么回事?”
“蓝田不知道哪儿去了……刚才又听杨妈说,蓝兰临时给同学拉去看电影,招呼也没打……萧秘书赶不回来……”蓝青峰一身打扮也是有中有西,浅灰西装裤,深灰中式短褂,“哦……”顺手指了指马大夫身后,“喝酒自己来。”
马大夫起身走到酒柜。
“李先生回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礼拜……二十一号回的北平。”
“前几天马大夫提起了你。令师我也久闻。”
李天然微微点头,心中觉得非常坦然。既然姓蓝的如此直爽,就希望此人可靠。
马大夫回来给了天然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原来的小沙发上,“有什么消息没有?”
“唉……就糟在有……丰台撤了,这你知道……我才又听说,刚上任的川越大使,就这几天,正在跟张群谈判,还一再坚持广田那三个原则。”
“那这边这个冀察政务委员会怎么办?”
“就摆在那儿吧……反正也不过是南京东京之间一个暂时妥协。”
“你怎么打算?”
蓝青峰没有立刻回答。喝了口茶,“日本二月政变之后,我已经开始把北平的业务转去了天津……这儿我只打算留个画报。”
“你觉得北平不保?”
“我看北平天津,河北绥远察哈尔,都不保……天津租界还可以暂时躲一躲……美国有什么消息?”
这句话算是在问马大夫和李天然两个人。李天然没有做声。马大夫说,“就糟在没有。”
李天然还是没有反应。蓝青峰面带苦笑地站了起来,“吃吧。”就叫门口伺候的听差去招呼厨房。
是有几道扬州菜。煮干丝,清炖狮子头。可是也有板鸭肴肉,干炸里脊,栗子白菜,锅塌大虾。
三个人打发掉一小坛温得刚好的花雕。回到客厅,茶几上已经放好了一壶茶。蓝青峰等他们两位分别洗了手,喝了口茶,才问李天然,“我们《燕京画报》需要一位英文编辑,有兴趣吗?”
李天然也坦白回答,“有,可是没做过。”
蓝微微一笑,“我也是头一回办报。我们那位主编金士贻先生,没来之前,也没做过。”
天下没这么容易就谋上个职位的吧?这就算雇了?李天然知道是马大夫事先打过招呼,可是……“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接受了。”
“好,那就下礼拜一开始,先试两个月,薪酬每月三十。两个月后,如果双方都同意做下去,则每月五十元,合适吗?”
李天然点点头。蓝又接下去,“你还没看过我们的画报,北平第一家……待会儿带几本回去……还有,办公室就在西厢房。”
“爸!”房门口传来清脆的一声,“我回来了。”
三个人都转头。一个白衫裙,白短袜,白皮鞋,一身全白的小女孩儿跨进了门,“啊呀!马大夫,您好!”上来和站起来的马大夫吻吻面颊,再转身弯下去亲了亲蓝青峰的额头。
李天然站了起来。
“过来见见李先生,刚从美国回来,也刚进我们画报……李先生,我女儿蓝兰。”
都坐下了。听差的过来给小姐上了杯茶,蓝兰举起了茶杯,“Welcome back!”
“Thank you.”
“好极了……”马大夫笑了,“请我们的英文编辑给翻译一下。”
大伙儿全都笑了。李天然猜蓝兰大概十六七岁。一副大小姐的派头,而且是洋派大小姐的派头。打扮不用说了,一切举止动作,连笑起来都和美国女孩儿差不多。
“蓝兰是丽莎的学生,”马大夫看着她,可是话是说给李天然听的。李“哦?”了一声。
“What?李先生认识Mrs. Mckay?”
李天然微笑点头。
蓝青峰很舒服地靠在沙发上,“还没开学。这两个多月简直玩儿疯了。”
“爸!现在不玩儿,等上课才玩儿?而且我也没玩儿疯!”她渐渐收回了夸张的语气,“爸,我该怎么称呼这位李先生?”
“李先生不就很好吗?”
“不好,不好。生人才叫先生。他是家里的朋友,又是马大夫家的朋友……”
她眼珠儿转来转去,“可是他又不老,总不能叫他李伯伯李叔叔,可是又不大不小,又不能叫他李哥哥李弟弟……”她笑得说不下去了。
“你就少说两句吧。”蓝青峰满脸笑容。
“让我想想……好,姓李……”她抬头盯着他,“叫什么?”
“天然,李天然。”
“李天然……天然李……TianJan Lee……好……我有了……”她一下子坐直,“T.J.,以后就叫你T. J.,什么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都不对劲儿!”
马大夫看了看表,“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T. J.。”
蓝兰高兴地拍手。
“蓝兰!”她父亲沉住气喊了一声,“够了!”
他们出了客厅,下了台阶。马大夫抬着头问,“你们搭篷了?”
“唉,都是他们两个吵着要的……”蓝青峰在经过西厢房的时候,叫听差的进去取画报,“在这儿上班……”他接过一叠画报,递给了天然,伸手拉着蓝兰,一直送他们出了大门,看他们上车。
李天然发动了福特,刚开始走,突然后边一声大喊,“Bye, T. J.!”他轻轻一敲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