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八点,李天然给院子里说话声吵醒了。洗完弄完,他披了件睡袍,点了支烟,出了正屋。
院里没人。他进了西屋。师叔在那儿喝茶看报。
“这么大早儿?”
“这还早?”
“徐太太来了?”
“来了,还买了烧饼果子,小焦油炸鬼,熬上了粥。”
李天然坐下来倒了杯茶。徐太太进屋问,“煎个蛋?”他看了看师叔,说好。再等她出去了才问,“有什么消息?”
德玖放下了报,摘了老花镜,“小日本儿又在演习……”
“我是说这两天您在外边儿听见什么。”
德玖半天没言语,闷声喝茶,“这事急不得。”
李天然知道师叔跟他一样急,只是不露而已。他也知道,虽然小时候跟着师父在外头跑过几趟,而且现在又是他在掌太行派之门,可是还是算是初入江湖,还有点儿嫩不说,北平他也不熟。爷儿俩不用说也都知道,这师门血债不光是掌门人的事,可是天然也明白师叔这句“这事急不得,急也没用”又是实话,又是门中长辈对年轻掌门的规劝。
他们初一在废墟碰了头,又在夜店深谈之后第三天,德玖住进了小跨院。
这么安静整齐的宅院,每天有人来伺候,德玖就说,“我这辈子也没享过这种福。”可是说是这么说,该办的事还是得办。德玖每隔一阵,就向掌门交代他干了些什么。
他搬进来第二天就一连好几天,每天一大早就去外面泡茶馆,有时候还先泡个澡堂子。德玖笑着说,“可真是里外一块儿涮。”
几天下来,不论上带楼带院的大茶馆,还是只有几把破椅子板凳的小茶馆,不论是一壶茶一袋烟独占一个雅座,还是跟几个人合用一个散座,他可见了不少人。李天然听了,更觉得自己没什么阅历。
有刚赶完早市的,有写字算命的,有提笼挂鸟儿的,买房卖地的,有车行里的,柜台上的,一大堆成天没事儿干的,一个比一个能说能聊,一个赛一个的嘴皮子。德玖说他连口都不必开,就听了乱七八糟一大堆琐事。谁做买卖赔了本儿啦,谁要租个四合房啦,谁又打了谁啦,谁要分家啦,谁家小子要娶谁家丫头啦,谁卖了镯子买烟土啦,谁要办个红白喜事儿啦,谁家夜里给人偷啦……
这样在东城西城跑了十几天也没听见什么要紧的。这还不算,德玖说他走了几趟天桥,还把他走得心情万分沉重。
德玖回忆他上回来的时候,奉军才入关,北京还叫北京,用的还是银元。可是就连那回,天桥几家他有过来往的镖局子都已经关门了。连有了三百多年历史的“会友镖局”都在民国十年关了张。几位有点交情的镖师镖头,也早就没镖可走了。不是给大户人家护院,就是给大商号看门。有的在天桥、隆福寺、白塔寺、护国寺的庙会下场子卖艺,有的弃武经商,开了茶馆饭庄,有的去跑单帮,闯关东,有的甚至于沦落到给巡警跑腿。
可是他说这回去天桥,可把他吓了一跳,刚在正阳门大街和珠市口拐角下了电车,就让黑乎乎的人群和灰土给吞了进去。
一鼻子臭味儿不说,沿街到处都是地摊儿,修皮鞋的,黏扇子的,锯碗儿的,剃头刮脸的,磨剪子磨刀的,卖估衣的,打竹帘子的,捏泥人儿的,吹糖人儿的,编柳条筐的,焊洋铁壶的……“也没人管,爱摆哪儿就摆哪儿!”
德玖感叹万分,什么“新世界”,“城南游艺园”,“水心亭”,这些他从前逛过的场所全不见了。戏园子,说书馆,落子馆倒是跟从前差不多,只是一个个都更显得破破旧旧,“我在棚子口上瞄了瞄,里头黑乎乎的,那些大姑娘一身破破烂烂,扎根儿绸带子就上台……说是穿破不穿错……可也太寒碜了……”
“我倒是挑着看了几场耍把式的,有个崩铁链的气功不赖,还有个‘弹弓张’打得也挺准。可是大部分都只说不练,全在那儿卖什么‘大力丸’……场子上倒是挂着‘以武会友’的布旗,也只是个招牌……没人上去比划。”
逛天桥的人也变了,可是他也说不上来这种变是好是坏。有西装革履的少爷,有奶妈跟着的小姐,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还看见两个童子军……
“全变了……连票号银号都在卖什么‘航空奖券’。能叫我想起从前那会儿天桥的,是在地摊儿上喝的那碗牛骨髓油茶,跟‘一条龙’吃的那笼猪肉白菜馅儿包子。”
十几天下来,德玖说他一个熟人也没见着。跟几个练武的打听没几年前还有点名气的一位镖师,也都只回说,好像有这么个人。哪儿去了?不知道。
“这事急不得……”过了会儿,德玖又补了一句,“急也没用。”
“我明白。”李天然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他这次刚回北平就在西四牌楼那儿瞄到那张日本圆脸之后,他和马大夫谈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失望。他们也只能推测,这个圆脸多半是个日本浪人。只有这种人才会跟一个武林败类混在一块儿。而且只有朱潜龙这种为非作歹,给赶出师门的武林败类,嫉和妒燃烧成恨,又自知无法凭真功夫来发泄,才会勾结一个异族败类,以洋枪子弹来暗杀自己师父一家。
那张日本圆脸,那张六年前近死之刹那最后瞄见的日本圆脸,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陌生。西四牌楼一闪而过之后,李天然每次上街,只要经过像是一家日本洋行,就会进去绕绕,探两眼。可是,一个多月下来,那张日本圆脸,就像天上一团云朵一样,早就不知道给风吹到哪儿去了。
李天然在师叔一搬进来就约了马大夫过来吃饭,让他们两个见面。那天晚上,三个人喝着白干儿,各抽各的烟,聊到半夜。德玖有点激动,正式感谢马大夫拯救了他们太行派第三代掌门……
“还有什么?”李天然添了些茶。
“没什么了……”德玖喝了口,“哦,倒是听说西城那边儿这几年不很安静……有批人,不像是什么地痞流氓,是玩儿大的,搞烟土走私……天桥那边儿的白面儿房子,全靠他们。”
“哦?”
“咳……要不是咱们眼前有事未了,倒是可以去会会这批小子。”
李天然心里无限感触,这么大年纪了,听到有人为非作歹,他老人家那股行侠仗义的作风就自然地流露出来。
门口一声咳嗽,徐太太探了半个身子问晚上想吃什么。李天然看看师叔。德玖笑了,“刚喝过粥,吃了烧饼果子,两个鸡子儿……我说就吃面条儿吧。”
徐太太走了,他接了下去,“天然,你这个日子可太好过了,菜有人买,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屋子有人扫……”
“您饶了我吧,”天然也笑了,“日子好歹总得过……我该去上班儿了,”说着站了起来,“哦,先跟我去个地方。”
德玖等天然换了身衣服,一块儿出的门。
还不到十点,天很好,路上挺热闹。他们溜达着朝南走。刚过了内务部街,德玖仰头看了看一道墙后头几棵大树,“天可真凉了,枣树叶子全都没了,那边儿那棵核桃树的叶子,也快落干净了……”
“是啊,咱们这就是去给您做件丝绵袍儿。”
二人一前一后拐进了窄窄的烟袋胡同,再右拐到了那扇半掩着的木头门。
“关大娘!”
“李先生?”关大娘的声音从院里过来,“自个儿进来吧!”
李天然推开了门。德玖后头跟着迈了进去。
“先请屋里坐,我这就好……”关巧红正蹲在她西屋门口檐下,就着一个大脸盆洗头。老奶奶在旁边提了把水壶给她冲。她一偏头,看见了德玖,“呦,还有客人!”就急忙拧干了长长乌黑的头发,用条毛巾给包住,站了起来。
她上身只穿了件白坎肩儿。双手按着头,露着两条白白的膀子,和夹肢窝下那撮乌黑的腋毛。胸脯鼓鼓的。微湿的坎肩儿贴着肉,“真对不住,太不像样儿了……”说着就跑进了屋。
李天然他们等到里头说了声“请进来吧”才进去。屋里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关巧红已经穿上了一件白短褂。李天然给介绍说是他“九叔”,麻烦她也给做件丝绵袍儿。
“我看今天有好太阳,又没风,才洗头,就叫您给碰上了……”关巧红越说越不好意思,说得李天然也有点不太自在。他只好打了个岔,“小心着凉。”
德玖打过招呼之后就没再言语。
“全好了,本来还说请徐太太给您捎去,”她的声音平静了点儿,“过来试试……”
李天然脱了皮夹克,套上了新棉袍,一下子全身暖和了起来,也就没再脱。等关大娘给德玖量了量身子,李天然跟她借了个包袱皮儿,把另一件棉袍和丝绵袍儿和穿来的夹克给包上,再又塞给她二十块钱,就和师叔离开了。
“她的活儿不错。”
“人也不错。”
天然没接下去。
可是德玖又说了,“人好就好。”
天然还是没接下去。等二人上了朝阳门南小街,他才问,“您打算上哪儿去?”
“想去通州走走。”
“通州?”
“去看看,说不准儿住上几天。”
李天然掏出来三十块钱,递给师叔,“您先拿着。”
“用不了这些。”德玖只取了张五元的。
“总得吃得住吧。”
“吃没几个钱……住?五台山来的,还怕哪个庙不给个地儿睡?”
李天然目送着师叔消失在大街人群里头,背着大包袱去了蓝府。
他老远就瞧见大门口前榆树下头停了部黑汽车。大概是蓝青峰回北平了。车子漆黑明亮,是部Packard。长贵正在那儿清洗,看见了李天然,弯腰笑着问候了一声。
他进了西厢房办公室,瞧见金主编在那头向他招手。正埋头写什么的小苏,抬头招呼,“这是打哪儿来?嘿!新棉袍儿!”
李天然微笑点头,过去先把包袱放在他椅子上。
“好些朋友都在跟我打听‘木子’是谁。”金士贻一身灰西装,红蓝领带。靠着椅背,满脸笑容,“怎么样?高兴吧?”
“非常高兴。”李天然站在老金桌前微微一笑。
“你那些照片儿都好极了……”金主编弹了一下烟灰,“有这么精彩的图片儿,文章不妨再短点儿。”
“成,再短点儿就是了……”他等了几秒钟,发现金士贻没别的话了,就回他桌上,又把包袱移到地上,坐了下来。小苏过来给了他杯茶和一个信封,“这个月的薪水……对了,刚才问你也不理人。你是打哪儿来?还是上哪儿去?背了这么大个包袱?”
“打裁缝那儿来,待会儿家里去。”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上次一句话没回好,惹得她生气,还赔了不是。可是他再看,脸蛋胖胖的小苏还带着笑容,就补了一句,“做了几件棉袍儿。”
“挺像样儿的。”
李天然看她微笑着回她桌,放了点儿心,喝了口茶,把薪水袋摆在一边,掏了支烟点上,随便翻着面前一叠画报。上星期交了五篇,暂时不用愁。
短点儿更好办……“围棋圣手吴清源返国”……师叔像是听到了什么,要不干吗去通州?……“(本市)某七爷妻在沪提起离婚,条件索回妆奁费三万元”……他老人家这一个多月下来究竟探听出来些什么?……“本市开演伟大影片《仲夏夜之梦》之两幕”……就算瞄到了日本圆脸,又表示什么?……“(本市)羡慕世运代表一球员之某女士,见报我国代表远征柏林结果,全军覆没,竟怒而改嫁某文学家,谓弃武就文”……至少表示这小子没死,而且还在北平……“梅兰芳由津返平”……北平究竟有多少日本人?……“天寒了,近来,天气渐冷,已到深秋时候,夜间非毛毡不暖,晨起风冷如剪,偶尔不慎,感冒至易,是以居家出门,应备虎标万金油,八卦丹等良药,以防不虞”……巧红是比丹青丰满一点儿,那乌黑长长的头发……“余汉谋代表蒋委员长为朱执信先生铜像行奠基礼”……那湿湿贴肉的白坎肩儿……“鲁迅所遗之家属:弟建人,子海婴,夫人许广平”……那鼓鼓的胸脯……“双十节宋哲元委员长在北平南苑举行阅兵礼”……那黑黑的腋毛……“冀察当局和日本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那——
什嘛?!他立刻翻回上一页,又再细看这句说明上面那张照片。
前排站着五个人,后排站着六个人。是后排左二那张日本圆脸吸住了他。
他足足看了三分钟。只见上半身。西装。可是那张圆脸!
是他吗?是他!绝对是他!
难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在这张相片上下左右找了找,除了“冀察当局和日本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这个说明之外,下边还有一行字:“前排左二,宋哲元委员长。左三,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堀内干城”,和一小段报道:“中日双方于十月十七日在北平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并于二十三日合组惠通公司,负责华北航运,资金五百四十万元,中日各半。”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没有,报道没有提到任何其他名字。他翻到头版,是上礼拜十月三十一号星期六那期。
他弄熄了烟,不由自主地看了金主编一眼,真想马上冲过去问他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上面都是谁,尤其后排左二那个日本圆脸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种正式场合出现……
他全身发热,深深吸了几口气,连着喝了几口茶,又点了支烟,心跳平静了下来。
好,先不找金主编打听。这小子有点儿轻浮,有点儿贫嘴。反正现在确知日本圆脸在北平就好办了。才不过两个多礼拜前的事,总能打听出来。
电话铃声使他一震。他看见小苏接了,嗯了几声就朝他一喊,“李先生,电话。”
李天然拿起电话,“喂,哪位?”
“我是蓝董事长的萧秘书,董事长说明天不上班儿,没事儿的话,想约您见个面儿。”
“明天?成,几点?”
“早上十点。”
“在哪儿?”
“麻烦您来九条。”
“好,我十点来。”
李天然挂上了电话,弄熄了烟,靠回椅背,有点纳闷儿。能有什么要紧事?还是董事长主动来约?
他把《燕京画报》那一页撕了下来,叠上,跟薪水袋,香烟洋火,一块儿揣进了棉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