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天没去上班,只是在礼拜六上午抽空把蓝家兄妹的礼物交给了长贵。问起董事长,说是还在天津。
也许是烦,也许是闷,也许是吊在那儿干等,也许是说不出来的无奈和无聊,李天然就没事找事,趁这两天没刮风下雨,上街去看看能不能给马大夫和师叔买点儿什么。他总觉得羽田这些不义之财,应该派上点儿用场。
他在王府井中原百货给师叔挑了顶水獭帽,又在西单商场碰巧看到幅九九消寒图,有九枝八十一朵素梅那种,觉得蛮有意思,倒是可以送给正在迷中国玩意儿的罗便丞,够他新鲜的了。
只是马大夫的礼不好送。逛了两天,才给他在琉璃厂找到一块鸡血章,齐白石刻的,就一个“马”字。虽然这个马和马凯那个马,风马牛不相及,但究竟都是马。
他又回到王府井,给自己买了个银钥匙链环,又挑了一件厚厚沉沉的黑呢大衣。不能老借马大夫的穿。
师叔的水獭帽很合适。德玖嘴里说他那件老羊皮袄有点儿配不上,可是挺高兴。他摘下皮帽,搁在茶几上,“哦”了一声,“明儿晚上九点,白塔寺斜对面儿有家包子铺,那小子有点儿意思了。”
“您跟他提了我?”
“我就说有个同乡来讨债,想跟他打听打听。”
李天然在客厅里来回走,觉得师叔有点儿冒失。不管怎么说,这小子是个警察,“不怕他往上报?”
“又不是叫他杀人放火……就说说话。”
晚上又聊,德玖才说他这些日子住在隆福寺,也在雍和宫睡过几晚。这个叫郭德福的小警察,也是隆福寺庙里喇嘛给介绍认识的。
李天然第二天去上班,奇怪小苏还没来。
他看了会儿报。西安那边好像谈得差不多了。《晨报》说张学良接受了英国《泰晤士报》的访问,谓称委员长已经同意了一些基本条件,什么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改组政府,一致抗日。还有,蒋夫人和宋子文,可能还有孔祥熙,也要飞西安,去和周恩来商讨细节。可是又有报道说,讨逆军总司令何应钦已电召正在意大利度假的汪精卫回国,共商国是。
最有意思的是,平津古玩商三人,携名人字画多件,去陕西售卖,适逢陕变,现仍被困,财物被抢一空。
只能算他们倒霉了,可是李天然心中还是叹了口气。不错,说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这次西安事变,不论国家因之而兴,还是国家因之而亡,又该哪个匹夫负责?
他快九点出的家门。天可变了。空中飞着灰沙。冷得他穿着早上才给捎回来的皮统子,脖子上绕着围巾,头上戴着毡帽,也只能说是勉强应付。天上只看得见那么几个星星,一闪一闪,越闪越冷。他一出胡同就叫了部车。拉车的说是顶风,要加钱。
李天然在白塔寺庙门口下的车。街灯亮着,人一个也不见,店铺全上了门。就一家有灯,就是对街那个羊肉包子铺。
他推开了木门,里头还有个棉布帘。一阵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一眼就瞧见了师叔,就那桌有人。
他在德玖旁边坐下,面对着门。对坐是个还穿着制服的警察。德玖给介绍,只说是李先生,在协和医院做事,“这位就是郭警官郭德福,督察处二科,管……管什么来着?”
姓郭的没答碴儿。
李天然在暗暗灯光之下打量这个小子。白白的脸,瘦矮个儿……
“九爷说您有事儿?”口音河北,听不出是哪儿。
“唉……”李天然点了点头,面对面了,不如单刀直入,“朱潜龙,我们都管他叫大龙,他该我们家一笔钱,还不少,一直也没消息,才听九爷说是在便衣组。”
姓郭的又不说话了。德玖给李天然倒了一杯,又叫了半斤,“往你们局里挂电话,都说没这个人。”
李天然举杯敬酒,“给指点指点,绝不麻烦您旁的事儿。”
“该您多少?”
李天然心踏实了点儿,只要问,就有戏唱,“一百三十两金子。”
郭德福显然吓一跳,喝了口酒。
德玖顺着干了,“不会害你,我信得过他。你信得过我。”他举壶给三人添酒,“李少爷也不会白叫你帮这个忙。”
李天然觉得热了起来。他有点后悔昨晚没问师叔该给多少。刚才既然开口说了个一百三十两,那就只好以这个数目为准。
他起身脱了皮袍,摘了毡帽,顺便从口袋掏出了那条,坐了下来,在桌面上推到郭德福前头。
小警察又吓了一跳,赶紧用手盖着,直瞪着李天然,说不出话。
“就这一回,”光是小棉袄舒服多了。他又举杯敬酒,“往后绝不敢再打搅。”
德玖紧跟着补了一句,“又不是打听你们局里办的案子,只是问问组长这个人。”
姓郭的略略迟疑,还是把金条揣进了胸前口袋,“不瞒您二位,我干了也七八年了,也就只见过组长一回……”
李天然和德玖一动不动,静静地听。
“不知道是谁,反正是上边儿介绍进来的,大前年吧?……好像是请来教拳。怎么当上便衣,我也不清楚……”
“便衣组在哪儿?”
“跟侦缉队一块儿。可是不打一个门儿走……便衣组进出在鹞儿胡同后边儿……北边儿那条……没挂牌子,也没人站岗……”
他不时就扯得远了点儿。口气像是局里上上下下,对便衣组这帮哥儿们,又恨又怕,又忌妒又没辙。他一会儿像是捧,说什么肃清了天桥几家暗娼私窑,赌馆烟馆。可是一会儿又骂他们到处欺压勒索,包自己人的赌场窑子大烟馆,还包走私……
李天然觉得这么乱扯下去不是办法,趁空插了一句,“这帮子人有这么大能耐?后头谁给他们撑腰?”
“谁?谁不知道有个卓老太爷。”
“哦,什刹海卓家,怪不得……”李天然顿了顿,觉得值得试试,“听说还有日本人。”
“听说……”
“怎么说?”
“到底怎么说,不清楚……反正是说组长有批弟兄,其中也有小日本儿。”
“小日本儿有个名儿没有?”他不想由他来提羽田。郭德福摇摇头,“那我不知道。”
李天然有点急,“组长家住哪儿?”
“听说前门外。”
“前门外哪儿?”
“不清楚……”他咽了口唾沫,“只是听我们处里人说,他东城也有个家……”
“没地址?”
“没。”
“前门外有个家,那东城是个什么家?”
“什么家?养了个姘头呗……”
“哦。”
“名儿可好,叫‘东娘’……”
“东娘?”
“东城的娘娘。”
“还有什么?”
“没了。”
李天然觉得这样子不行,他抿了口酒又问,“那他每天都去便衣组?”
“不清楚……我是在总局当差,侦缉队,特警队,内区外区派出所的事儿,我不清楚……”
李天然又抿了口酒,“这位朱组长,现在什么模样儿……我有几年没见他了。”
“呦……”郭德福眯起了眼,想了一会儿,“身上挺结实,四方脸儿……我见的那回,留了个小平头儿……宽下巴……个儿跟……比您矮点儿……粗眉大眼儿……”
这个模样的确像是朱潜龙。李天然眼角瞄见师叔扫了他一眼,“还有什么别的?”
“长相儿就我说的了。”
“别的……朱潜龙那伙儿人,有个名儿吗?”
“名儿?”
“名儿!干这一行,总得有个名儿……像什么青红帮,一贯道,天桥四霸,哥老会……黑龙门。”
“黑龙门?听过……是不是他们这伙儿人就不清楚了。”
好小子!他发现这个姓郭的一说到节骨眼儿就扯开了。没关系,可是还是逼问了一句,“你不在里头?”
“我?!……”郭德福满脸不解,张大了嘴,“我这块料?……可连个边儿都沾不上啊……”
李天然知道这不是装出来的,就换了比较温和的口吻,“该上哪儿去找你们这位便衣组长朱潜龙?”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组长该您的这笔钱……”郭德福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可不能上便衣组去要……”还没说完就笑了起来。
李天然跟着笑了,敬了他一杯,“这我明白……”好小子,居然来逗我,“就算在大街上碰见了,不管讨不讨得了债,都请郭警官放心,在下绝不提您的贵姓大名。”
门口棉布帘给撩开了,一股子冷风跟着吹了进来。郭德福立刻收起了笑脸,低下了头。李天然望过去,是两个拉车的,缩着脖儿,吹着手,坐了下来。
“郭老弟……”半天没吭声的德玖向郭德福敬酒,“听我九爷一句话……”声音表情都很严肃,逼得姓郭的注意听,“这条儿金子,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凭你那份儿差事,十年也攒不下来……”德玖顿了顿,“北平这儿也没什么好待的……是不是?……再说,你在二科管什么?不就是管缮写吗?你看现在这个局势,要是日本人真打了进来,你干下去是日本走狗,不干就上街要饭……”德玖掏出了旱烟点上,喷了几口,“当然,也不准儿给小日本儿拉了去东北挖煤……”他向姓郭的又敬了杯酒,“我看不如干脆明后天,告个长假,回你保定去吧!”
郭德福垂着头。
“有了这点儿本钱,做个小买卖什么的……”
姓郭的没再言语,连头都没点,披上了草黄棉大衣,就走了。
德玖招呼掌柜的,叫他下一笼好了,再给拿二十个,接着又给自个儿添了点酒,“大寒,多给了点儿。”
“我身上就这条儿,零的不到三十元,给不出手。”
“也没什么。”
“好在是羽田的。”
“好在……回去把他说的好好儿缕缕。反正确知有这个人,还活着,还在北平。”
掌柜的上了两大盘包子,还冒着气。德玖伸手拿了一个,也不怕烫,只沾了点儿醋,“趁热……”
李天然也拿了一个,“我还是有点儿担心……轮不到我,可是您要是栽了个跟头,那我的罪过可大了。”
“大寒,别说这些话……”德玖边吃边说,“咱们这几天小心点儿,多留点儿神……要是觉得有人在跟,那多半是这小子里外都吃……”他抬头一笑,“那我德玖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离开包子铺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风还在刮,空中乱飞着片片雪花。地上薄薄一层白。
“掌门,您没听说?外头的小子都在传什么‘燕子李三,重返人间’……只是,”德玖拉紧了老羊皮袄,“‘侠隐’听起来老了点儿……”
李天然好好儿睡了一觉。早上醒来,徐太太给他熬好了一小锅粥,买了两套烧饼果子。可是师叔已经走了。
“李先生,晚上回家吃吧?”
李天然说回家吃,就带了小苏的礼物去九条。
风小了点。灰灰的天空还飘着雪,可是落地就化。昨儿晚上那片白也没了。地上湿湿的。
他把礼物给了小苏,请她打开。她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耐心小心地解开了丝带,拆开了包装彩纸,翻开了丝绒盒,又乐又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可没法儿还您这个礼……”小苏声音低低地。
李天然也有点儿尴尬,只好逗她,“好好儿用这支笔,就算还礼。”
他离开的时候,也少许感染上了小苏的快乐。再加上外头的空气新鲜冰凉,一点杂尘也没有,吸进胸膛,像是大热天一身汗口渴,灌下去一大杯冰水,浑身里外都爽快舒畅。
他还是想送点什么给巧红,可是也知道这个礼不能随便送。什刹海之后,送什么都会把他带上一个无法回头的途径。他有点不安,又有点内疚,觉得此时此刻,正事未了之前,他不能走上这条路。
又有那么一丝一缕的伤感,就像乌云渐渐遮住了太阳那样,慢慢罩住了他。
好,礼先不送,那上烟袋胡同走走?去付工钱料子钱?想想算了。过几天再说吧。他溜达着出九条东口,朝北往家里逛回去。
他没忘记师叔的话,在胡同口儿,借着点烟,前后左右扫瞄了一眼。
刚进院子,就听见徐太太在厨房里喊,“回来啦……有好吃的!”
他往厨房走过去,里边一阵轻轻爽朗的笑声,让他心一跳。
他在院里就瞧见了巧红,站在案板那儿,一身藏青棉裤袄,胸前沾了斑斑点点的白面粉,半挽着袖子,脸有点儿红。
“今儿什么日子您都忘啦?”徐太太在案头儿揉着面,满脸笑容。
“什么日子?”
“冬至。”巧红抢着说。
“是吗?”他想了想。
徐太太槌着一小坨面,“您没听过?‘冬至馄饨夏至面’?”她又槌了两拳,“可是我包的像是给狗啃了,才叫关大娘过来帮个忙。”
“你们可真讲究,”李天然脱了皮袍,“哦,关大娘,还没谢你给做的袍罩儿。”
“缎子面儿下套个罩儿——脏了可惜,也麻烦。”
“李先生外头住久了,都忘了咱们这儿过日子的规矩了……冬至大如年啊!……还有人拜冬。”徐太太开始擀面,“剩了点儿,怕您馄饨吃不饱,再给您烙两张饼。”她坐上了大铁锅,“您去换衣裳,这就吃。”
李天然进屋换上了巧红给做的小棉袄,走到西屋,发现桌上就一副碗筷,就回到厨房,“徐太太,关大娘,你们不上桌,我也不上桌。”
“那怎么行。”徐太太翻着饼。正在切葱的巧红也不言语。
他也不言语,到柜子里取了两副碗筷,“多下点儿,三个人一块儿吃。”
就要上桌的时候,李天然又去了厨房,借着帮忙端馄饨,把徐太太和关大娘硬给拉到西屋饭厅一块儿坐。
薄皮儿猪肉馅儿,猪骨头汤,葱花儿,香菜,紫菜,蛋皮儿,几滴酱油,几滴麻油,再洒点儿胡椒末儿,李天然吃了两大碗二十个,外加一张烙饼。徐太太不会喝酒,更没喝过威士忌,可是给李天然这边儿一劝,给巧红那边儿一说,才抿了一小口,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她起身按住巧红,“坐,你今儿个不是我的客人,也不是李先生的客人……我来收。”说着就端了堆盘碗出了屋。
李天然看着对面坐的巧红,“不是说有人拜冬吗?那我就拜个冬吧……”巧红喝了一口,也回敬了一杯。乌黑的头发有几拨儿松了,搭在额头。她伸手捋了捋,用银簪子重新给绾住,突然发现李天然在盯着看她,脸上浮起了浅浅羞红,“今儿晚上不算……”
“不算?”他一呆,“不算什么?”
“不算是一块儿出来……”声音越说越小。
李天然浑身一热,没敢顺着接下去,就起来找了块抹布擦桌子。过了会儿,三个人喝了壶香片,他把袍子钱给了,徐太太才和巧红回家。
他按不下心中的激动,光着脊梁下了院子。
泼在厨房门口的水早已经结成一层薄冰。李天然走了两趟拳,心渐渐静了下去。从西屋顶上刮进院子的刺骨寒风,也好像吹干净了他的胡思乱想。
正打算再走一趟,大门铃响了。奇怪,总有九点了吧。
是长贵,一身厚棉大衣。后边拉车的正给他下两个大篓子。长贵一看李天然上身光着,吓了一跳,“您没事儿吧?”
“没事。”
“给您提进去……”他跨进了大门,“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儿梨……老爷吩咐的……”他把篓子搁进了厨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小姐给您的……”
李天然叫他待会儿,回屋取了一块钱给他。
他披了件小棉袄,倒了杯威士忌,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拆开了乳白信封:“T. J.,你送我的,正是我不知道我想要的。Merr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兰。一九三六。”
他打开小盒,是一个沉沉的银打火机。他“哒”“哒”打了两下。
李天然第二天叫徐太太把水果给分成三份。一份留家,一份叫她带回去,一份全放进一个篓子,准备给马大夫。
上班还是没事。前几天交的稿子够用上两个月了。只有看报。
西安那边又像是解决了,又像是火上加油。《晨报》说,周恩来向蒋夫人保证“国事如今日,舍委员长外,实无第二人可为全国领导者”。《新晚报》说,杨虎城极力主张枪毙,几乎和张学良自相残杀。
小苏很客气,算是还礼,给他带来一大包果子干儿。里头玩意儿还真不少,有梨干,沙果干,海棠干,苹果干,葡萄干,桃干,杏干……说是家里叫她送的。
房门“嘣”地给推开了。
“听见没有?”金士贻一进屋就喊,“那小子叫侦缉队给逮进去了!”
“哪个小子?”小苏吓一跳。李天然也一惊。
“还有哪个?”他挂上了大衣,“写什么‘燕子李三’歪诗那个小子,妈的!什么‘将近酒仙’,真敢把‘将进酒’的‘进’字都给改了……就昨儿晚上……看这小子经不经得起修理……”他一坐下就拍桌子,“好嘛!杀人放火偷东西!不是共犯,也是同谋!”
李天然的心突突地七上八下。不是那个姓郭的,放了点儿心,可是无限内疚。姓李的干的事,写诗的受罪。到了家里还在心里嘀咕。只能干等。等这位酒仙放出来再说。这得请教一下师叔,看应该怎么办。
下午四点,他带着一篓子水果和图章去干面胡同。马大夫非常高兴,回送他的是一箱Dewar’s,说家里还有一块也是他给刻的白寿山。李天然觉得马凯医生真是越来越中国味儿了。不参加同事的邀请不说,亏他还是教会派来的,也不上教堂。丽莎不在,家里连个圣诞树都没有。两个人喝了半瓶威士忌,痛痛快快地吃了顿儿山西火锅儿。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九三六年圣诞前夕。
冬至才过了三天,夜还是很长,可是李天然还是一直睡到下午。还是给马大夫的电话吵醒的,可是又没全醒,迷迷糊糊地听马大夫兴奋地说,委员长给放了……先飞洛阳,再回南京……还说什么少帅亲自护送……
他“哦”了几声,挂上电话,翻身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