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八号那天晚上的大雪,清道的才把几条大街给铲得可以行车走路,住家的也才把各自门前雪给扫到门旁墙根,十八号下午又下了一场,把好不容易才清理出来的地方,又给铺了差不多一尺来厚。
胡同里可惨了。刚给走出来的一条条脚印子小道,又都给盖上了。好在天冷,雪没化,没变成雪泥。也好在干净,雪还是白的。
李天然闷在家里两天没出门。徐太太临走前给蒸的包子馒头,也吃得差不多了。星期三早上,他打了个电话到画报,金主编接的,说没事,就在家写稿吧。
他也知道自己几乎是有意在拖。这几天他差不多无时无刻不在想,结果都一样。必须全抖出来。就算这位东娘不是那位东娘,他也觉得应该把他的事全告诉巧红。
就这样,他那天下午,看到外边是个大晴天,干冷,没风,就套上了皮统子,绕上了围脖儿,戴上了毡帽,又戴上了墨镜,踩着表层刚开始结冰的白雪,去敲巧红的门。
她那条小胡同一片雪白,没什么脚印子。
门前像是刚刚给清扫过,露出一小方石砖地,只够跺跺鞋上的散雪。
巧红屋里生着烧煤球的白泥炉,挺暖和。可是李天然没脱皮袍,手套都没摘,就跟巧红说有件事想跟她谈谈。她一开始给天然的语气和表情愣住了,刚想问就打住,转身进了里屋。
出来的时候,天然发现她在毛衣长裤外头穿了件藏青丝棉袍儿,脚上一双高筒黑靴子,绕着灰围巾,手上挂了件黑大衣。还有,唇上点了浅浅的胭脂。
他们出了大门,出了烟袋胡同,踩着雪地上给走的乱七八糟的黑脚印,上了内务部街。
“去哪儿?”
“怕冷不?”
“不怕。”
街上人不多。大太阳,蓝天有云,没什么风,空气又干又清又爽。他招手叫了两部车。
东四大街上的雪都给清到两旁路边,堆得有半个人高。车拉得挺快。路不挤,也好走,也不远。一过北池子就到了。他们在景山公园北上门下的车。
“来过这儿吗?”
“煤山?来过。”
他叫醒了在那儿打盹儿的老头儿,给了一毛,买了两张门票。
“应该没什么人。”
“谁大冷天儿来这儿?”
他们从东山脚下,绕过给围了道小土墙的老槐树上的山。显然有人来过,那块“明思宗殉难处”的木牌前头,堆了个小雪人儿。
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山道慢慢爬。石阶两旁的松树枝上积着雪,有的还挂着一根根闪闪的冰锥子。
又绕过了两座亭子,李天然才引着巧红进了一座有好几重檐的方形大亭,“上回来这儿……有八年了吧……刚开放。”
巧红微微喘气,两颊给冻得发红。她站在栏杆后头,脱了毛手套,用手暖她的脸,瞭望着下面静静一片白色。
“这座中峰……”李天然带着她在亭子里绕了一圈,“城里就这儿最高。”
北边是那条笔直的地安门大街和过去不远,峙立在北端的鼓楼。旁边是那一片白的什刹前海,后海,积水潭。往南看过去,从脚底下一层层,一堆堆的宫殿,白白一片的北海,中海,南海,可以一直望到前门外。
“对称得可真好,”巧红伸手一指,“这边儿是太庙,那边儿就是社稷坛……再过去,你瞧,这边儿是天坛,那边儿就是先农坛……”
“你找得着你家吗?”
她偏过头朝东看,“东四牌楼……下边儿灯市口……呦!找不着……全盖着雪,都一个样儿了。”
全盖着雪,都一个样儿了,连皇宫屋顶的金黄琉璃瓦,都显不出来了。
“巧红……”天然靠着栏杆,遥望着雪地蓝天交接的远方,“有件事儿想问问你。”
“你问。”
“前几天徐太太跟我说,你常去给送衣服,前拐胡同那位林姐……”
“林姐?……也不常去。”
“那位林姐,听徐太太说,司机老妈子背后叫她东娘,有这回事儿吗?”
“有,也不用背后,”巧红笑出了声,“她自个儿有时候也这么说着玩儿。”
李天然深深吐了口气,“这位东娘……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她男人姓什么?”
“没。”
“什么都没提过?”
“提过家里请客什么的……”
“没别的了?”
“没。”
“你见过那个男的没有?”
“没……”巧红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可是林姐有回提起,说那位龙大哥——”
“什嘛?!”
“怎么了?”巧红给他声音吓了一跳。
“你刚才说……”
“龙大哥?”
“是。”天然抑止了呼吸,在等。
“林姐这么叫她男人。”
李天然浑身发热,紧抓着栏杆,深深吸了几口气。
巧红注意到了,伸手挽着他胳膊,有点不知所措,“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他又觉得浑身一阵热,“接着说,那位龙大哥?……”
“哦……奇怪,我去几回都没瞧见过他,可是又听林姐说,她那位龙大哥觉得我长得有点儿像他妹妹……”
李天然心里一急,双手一推,“卡喳”一声,栏杆断了。
巧红满脸惊愕,手缩了回去。“你这是在气我,还是气谁?”
半天,半天,他喘过来气才说话,“对不住……”
“我没事儿……像是你有事儿……”她瞄了天然一眼。
李天然微微苦笑,“是有点儿事儿,可是我得先问清楚了东娘……”他掏了支烟点上。
“问够了吗?”
“够了……”他朝空中吐出长长一缕烟。
“好,那等你说。”巧红在地上轻轻踏步,望着山下那一片白,“下雪天儿还没来过。原来北平一蒙上了雪,是这个样儿……你瞧下边儿,全都这么白,这么干净,什么脏也看不见了,什么臭也闻不见了……”她偏头瞄了一眼,“你说啊……”
李天然一下子又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把半截烟弹出去老远,摘下了墨镜。
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下面一片白色的故宫民房,一点动静声音也没有,像是在冬眠。太阳还没西下,可是也已经过了平则门。他惊讶地发现,西山就这么近,好像就在城墙外头。
“我本来不叫李天然……”他望着冷冰冰的太阳一点点斜下去。
巧红刚要说什么,可是没出声。
“我爹我娘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姓李……己酉那年,也许是庚戌那年生……反正是民前了……”他偏头看了愣在那儿的巧红一眼,“所以属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属鸡,也说不定属狗……反正我全家……后来听我师父说是一共八口,就在五台山东边,全叫土匪给杀了,就我一个人活命,给我师父救了出来……还没断奶……反正那年是庚戌……还有,那天刚好是大寒,我师父师母就这么给我取的名儿,李大寒……”
巧红轻轻念着,“大寒……李大寒……”
他没理会,望着右边又西沉了不少的太阳,“我师父是个练武的,你大概没听过,可是黄河以北,从山海关到嘉峪关,会两下子的全都知道……我师父姓顾,叫顾剑霜,江湖上有个封号,叫‘太行剑’,是我师父照我师祖的传授,又花了二十多年创出来的……老爷子名气很大……”他又点了支烟,吸了两口,“收养我的时候,师父已经不在外边闯了……一家人,我师父顾剑霜,师母顾杨柳,二师兄顾丹心,师妹顾丹青……”他顿了顿,“还有我大师兄朱潜龙……”他两眼直盯着巧红,“听过这个名字没有?朱潜龙?”
巧红皱着眉想了会儿,摇了摇头。
“我想就是东娘的龙大哥。”
“怎么说?”巧红惊讶之中带着疑问,“你的大师兄,是她的龙大哥?”
李天然点点头,“为什么这么想,你待会儿就明白……”他抽了几口烟,望着头上开始变色的白云,“反正我师父一家人,和我这位大师兄,已经在西山脚下,永定河北岸不远的山洼子里,开出来一个小农场,叫‘太行山庄’……说是农场,也只是种点儿果菜什么的,也不是靠这个过日子。我师父半辈子下来有了点儿钱,就在庄上闭门教徒……后来多了个我……”他抽了一口,弹了下烟灰,“打三岁起,我是说跟了师父师母三年之后,开始学艺,然后就没断过……”他又吸了两口,轻轻把烟头给弹了出去,望着一点火星落进了雪地,“那十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日子,无忧无愁……什么革命,什么民国,都没我的事。我最早的印象是那年听我师父说,‘他妈的称帝了!’,后来才知道说的是袁世凯……”
巧红静静听着。天然望着天那边快碰上了西山的太阳,“我们不常进城,每年就几次,一进城就全家,骑马骑骆驼,有什么骑什么,住上十天半个月,办事办货……我师父城里挺熟,煤市大街镖局子里头的人,全都认识他……”天然的声音有点哽塞,抬手看了看表,“人家要关门儿了,咱们换个地儿……”
下山有点滑。李天然在前头带着巧红的手,一步一步走,“冷吗?”
“嗯。”
他们还是从北上门出的公园。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天可暗下来了,还起了点风,开始阴冷。李天然在门口叫了洋车,还叫拉车的给巧红下了大帘挡风。
“顺天府”大门口的煤气灯贼亮贼亮。街上可真冷。进了院子好多了。大火炉正烧得旺。罩棚上边的遮檐都拉了起来。李天然说上二楼。伙计带他们去了楼梯拐角那间大的。
他记得巧红能喝两杯,就叫了半斤二锅头,一盘炒羊杂,说喝两杯再涮。
都宽了外衣。为了解寒,谁也没说什么就都干了一小杯。
“他很早就在外头闹事,先在宛平县里跟人打架……你想,他是师父教出来的,一身本领,谁打得过他?后来又开始赌,开始偷……县里地方小,没什么混头,就开始往北平跑,一跑就是三天五天不回庄……别看我师父是位大侠,太行派掌门,可是就是管不了我大师兄,也不能宰了他……就这样,本来应该传给他的太行派和山庄,就全给了我……”
巧红为二人斟满了酒,“没给你二师兄?”
“没……二师兄的功夫弱了点儿……还有,没给大师兄掌门不说,他一直喜欢师妹……师父师母当然不答应……”
“你师妹喜欢他吗?”巧红插了一句。
“也不。”
“喜欢你?”
天然点点头,“我们从小就好……”
“他觉得我长得像他妹妹,说的是你们师妹?”
“呃……”天然顿了顿,“我想是。”
“后来?”
“后来那年,民国十八年……夏天,师父就把大师兄赶出了师门……第二年,六月六号,我掌了太行派,接了山庄……还跟丹青结了婚……然后九月底出的事……”他说不下去了,干了酒。巧红也陪他干了。
院里有了声音。他们从二楼窗口看下去,像是来了老老小小一家人。掌柜的让进了西屋。
出事的经过,他说得很简单,比他在店里跟师叔说得还简单。本来能说的也不多。几分钟,什么全完了。
巧红一直静静坐在那儿,只是偶尔问一句,“开枪的就他们两个?”
李天然没立刻回答,叫她慢慢听。
他其实不很记得是怎么从山庄爬到公路边上去的。他只是说昏倒在路边,给开车经过的马大夫给救了。
“你听过‘西山孤儿院’没有?”
“没听过。”
“美国教会办的,为了河南水灾……我去的时候,有五百多个小孩儿……”
李天然说他半年就养好了伤,又在孤儿院躲了一年多。这些话她都能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去了美国,而且一去五年。
他耐心解释,说只有美国有这种外科大夫,可以把烧疤给去掉。
“倒是看不出来……”
“那你没看过我以前什么样儿……反正是为这个去的……可是我也知道,马大夫希望我能利用这个机会去美国念念书,好忘掉这边的恩恩怨怨……他说,这种仇报来报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几辈子也报不完。”
巧红轻轻叹气,“话当然是这么说……可是,像我……一大一小两条命,想报仇都不知道该上哪儿找谁……”
掌柜的领着小伙计给他们上了涮锅,又招呼着弄佐料儿,自我介绍说姓石。陕西口音,半脸胡子。
巧红喝得脸有点儿红,暖和起来,脱了丝绵袍儿,“马大夫那个闺女儿?叫什么来着?马姬?……她小你几岁?”
“小我两岁吧。”
“刘婶儿提起来过……说她满嘴中国话。”
“一口京片子,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他边涮边说,只是没再提马姬了。
楼上一下子来了不少客人,热闹了起来。一桌去了隔壁包房,他们这间坐了两桌,有说有笑。
天然把声音放低,“我回来第二天就在西四见着了羽田……这是命吧!”
“这么些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点点头。“那张圆脸?那是我最后的印象……后来又在卓府堂会上碰见了,还有人给我们介绍……面对面。”
“他没认出你?”
“没认出来……我又长了,脸也变了点儿样……”他摸着额头。
巧红真是饿了。一碗佐料用完,又调了一碗。天然也又调了一碗。桌边台架上摞着好几十个空碟子。他们又叫了半斤羊肉,半斤二锅头,和四个烧饼。
羽田的死,他没细说,只说他确定了是羽田,就一掌毙了他。
“那首诗上说的是你?”她的声音又惊讶,又兴奋。
李天然微微一笑,奇怪她也知道。
“菜场上都在聊,好些人都说燕子李三根本没死,在牢里就飞了……后来给拉去菜市口刑场的是个替死鬼。”
“不是替死鬼,就是他……”天然心中念着燕子李三,默祝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干了一杯,“我在墙上留下了三爷的大名,是为了叫办案的人明白,这不是一般的谋财害命,是江湖上的事,顺便警告他们别乱冤枉好人……也叫侦缉队、便衣组、朱潜龙这帮子人,瞎忙胡猜一下……”
他有点后悔用“谋财害命”这句话,可是没再解释,也没提那几根金条。
小伙计过来给加了两三根儿木炭,添了点儿汤,上了一小碗儿熟面条儿。
“你九叔呢?”巧红为二人倒酒。
“师叔?不知道哪儿去了。”
“挺老实的。”
“可别惹了他。”
“你说的这些,都有他一份儿?”
李天然下了面,“一块儿放的火,一块儿杀的人……”他一边搅着锅里的面,一边注意看对桌的巧红,发现她并不震惊,还伸筷子帮他搅。
他捞了小半碗面,浇上汤,撩了点儿白菜粉丝冻豆腐,递给巧红,“是我师叔先交上了个小警察,我也见了,是这小子说他们便衣组的朱潜龙,在东城有个姘头,叫东娘。”
巧红停了筷子,“就凭这么一句话?”
“这句,跟你在煤山上说的,东娘管她男人叫龙大哥……一个巧够难了,两个巧?”
里边桌上客人开始划拳。声音很吵。
“差不多了吧?”他点了支烟。
“等我上个茅房。”巧红站起来,披上了丝绵袍儿,下了楼。
李天然叫伙计上茶算账。结果是石掌柜的亲自送来的,说他记起来了,个把月前吧,跟个外国人来这儿吃烤肉。
还不到八点,北新桥一带已经没人了。几杆路灯把地上的雪照得白中带点黄。两个人吃得喝得很暖和,在冰凉清爽的黑夜中踩着雪走着,都不想说话。拐上了东四北大街,天然望着那条直伸到看不见尽头的马路,问了声,“能走回去吗?”
“几点了?不能叫老奶奶等门儿。”
“八点了。”
“走走吧……挺舒服。”
电车都不见了,只是偶尔过来部散座儿,问了一声,“要车吗?”
“我还以为就我命苦……”
他没接下去。大街上静静的,就他们脚下喳喳踩雪声。
“你冤有头,债有主,还能报仇解恨……我呢?”
他只能在心中叹气,还是接不下去,无话可说。过了铁狮子胡同,口儿上两个站岗的在阁子里盯了他们半天。
“冷不冷?”雪地里走了会儿,浑身热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她摇摇头,没言语。
一辆黑汽车在朝阳门大街上呼呼地飞驶过去。
“你没说怎么改了名儿。”
李天然跟她说了。又一辆汽车呼呼过去,按了声喇叭。
“我给你熬了锅腊八儿粥。”
“不是说不用了吗?”
“还是熬了。”
“我也不过节。”
“那你腊九喝。”她故意赌气。
他笑了。她也笑了。他们在内务部街过的马路。
“东娘的事儿,可不能跟人说。”
“我知道。”
“再去前拐胡同,也得像没事儿似的。”
“唉……我又不是小孩儿!”
他们拐进了烟袋胡同。李天然一脚踩进了半尺来厚的雪,“这儿就没人扫。”
“扫了……又下了。”
木门虚掩着。巧红轻轻推开,又轻轻说,“都熬好了,回去热热就行。”
他迈进了院子。里边一片黑。巧红随手上了大门。
他们摸黑进了西屋。只是泥炉上头闪着一小团红光。“咔”一声,巧红拉了吊下来的开关。房间刺眼地一亮。
她脱了大衣,褪了手套,解了围巾……
“回来啦?”北屋传来老奶奶的喊声。
巧红转身到了房门口,扶着门把,朝着北屋也喊了声,“回来啦!”
“大门儿上啦?”
“上了!”
“早点儿睡吧。”
巧红关了房门,回到他站的那儿。头顶上的灯泡儿照着她绯红的脸。她伸出来左手,抓住了天然的右手,按到她胸脯上,微微羞笑,“大门儿都上了,你也回不去了……”再伸右手一拉,“卡”一声,关上了头顶上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