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凤仪午夜那番无意中的透露,让李天然感到脖子上已经给套了根绳。他这才发现他已经成了嫌疑。蓝青峰那边都还不知这个情。
而他跟师叔还一直以为爷儿俩身在暗处。
德玖琢磨了会儿,边塞着旱烟说,情况也没那么糟,叫天然跟他再把所有的事儿斗在一块儿看看。
卓家很清楚了,谁当权,他们靠谁。现在靠的是日本人。
羽田是土肥原派来的特务……蓝青峰觉得可惜,也没追问就一掌击毙了这么重要的一号人物,那是他的事……咱们当时可不知道,也跟咱们的事无关。咱们只知道朱潜龙一个人不敢去干,找来个浪人羽田充当帮凶杀手,就够了。
潜龙这小子是有一伙人。多少人不清楚。是不是全是便衣也不清楚。是不是就是“黑龙门”也不清楚。是这伙人去投靠羽田,还是给羽田收买过来的,也不清楚,也无所谓。全是一伙就是了。
山本的事已了。甭去想了。
至于蓝青峰,肯定在给政府做事。究竟是南京中央,还是本地二十九军,也不必去乱猜。就算他是延安的人,都无所谓。
目前天然是受到猜疑,但也只是猜疑他跟羽田之死有关而已,还扯不上太行山庄的事。
“所以……”德玖喷着旱烟,“你我还是身在暗处。多留点儿神就是了。”
天然说他知道,接着又问师叔该怎么应付唐凤仪。德玖想了想,说慢慢敷衍。她夹在当中,说她没份儿她有份儿。说她有份儿她又没份儿。她只是在为自个儿打算。可是,也正是因为她夹在当中,帮不了你忙倒无所谓。危险的是,不小心的话,她可以毁了你……
绕在他脖子上那根麻绳,刚松了点儿,又紧起来了。
礼拜三,罗便丞临上火车去天津,来电话说他后天二十三号搭“长城丸”,跟张自忠去访问日本。不过,他打这个电话是要告诉李天然,他上个礼拜在东交民巷参加德国公使馆酒会,碰见了松室,一直跟他打听李天然……“你知道这个松室孝良是谁吗?”罗便丞在电话里叫了起来,“这小子是日本华北驻屯军驻北平的特务机关长!”
李天然知道自己根本无从辩白。本来还以为羽田的死,山本的伤,扯上一点政治阴谋,能给他多一点活动空间,不至于一下子就联系到朱潜龙身上。可是现在,他觉得反而因此掉进了一个无底无边的大泥坑。
惟一让他暂时忘记一切的是巧红。可是那天她提到一件事,让他又激动又紧张。
巧红说东娘要她赶着做两件旗袍儿,为的是龙大哥要在东宫宴客。
他像是头上挨了一棒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了潜龙在哪儿落脚的消息。
紧接着像是头上又挨了一棒子。巧红问她能帮什么忙。
“你可千万,千万别去惹这件事。”他赶紧这么嘱咐她。
“我又不是无缘无故去惹……”巧红还在操心,“可是,就我有个机会见她。这层关系不用白不用。”
天然琢磨了会儿,“这样吧。衣裳做好了先不说。等东娘来催,看她是哪天要穿……可千万别去问。”
“唉……我又不是小孩儿……”
天然当天晚上就跟师叔商量。爷儿俩都有点激动,都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是宴客的话,一定有不少人。如何下手?他们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只能先看巧红那儿能听到点儿什么。
李天然趁这几天没什么事,也为了不去胡思乱想,就又赶出来两篇东西。一篇介绍他刚看完,去年美国六个月卖了一百多万本的Gone With the Wind。一篇介绍德国飞艇“兴登堡号”五月六日在美东新泽西州爆炸。文字不长,以LIFE上三张精彩照片为主。
写完了,心又开始不定。不是在期待巧红的消息,就是总觉得暗中有人在盯他。他心里苦笑,自己跟师叔暗中盯了人家这么久,现在真有点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礼拜一早上交了稿子。老金不在,跟小苏聊了会儿。他觉得她这一阵子不像以前那么活泼了。问她课上得怎么样,也只是有搭没搭地回一句。
电话响了,她接的,说是金主编,找他。
金主编说有点儿工作上的事想找他谈谈,不好当着小苏面讲,就约他中午吃个便饭,已经订了桌子,西四马市大街口上的“稻香村”。
奇怪,又是“稻香村”。
李天然快十二点起身去赴约。画报能有什么事?洋车顺着西四大街北上。他过了马市大街下的车。“稻香村”就在口上。
街上可真热闹。天儿一好,全出来了。
他躲着熙熙攘攘的路人,正要上马市大街,突然觉得后腰上顶了个硬东西,右肩上搭了只手,耳边有个哑哑的声音说,“别回头!是把盒子炮……慢点儿走,上前头那部车!”
他没回头,感觉到紧后边一左一右有两个人挟持着他。路上人来人往,没人瞄他们一眼。
后车门开了。他觉得后腰上的枪一顶,低头进了车。还没抬头看,头上就给人套上了一个布兜,身子也给按到座位上。两声门响。他两只手给抄到身后,“咔嚓”一声,给反铐了起来。汽车动了。
“这是干吗?”李天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身体挤在两个人中间。
没有反应。
汽车走一段,拐了个弯,又走一段,又拐了个弯,再又绕了两三个弯。他已经无法辨认东南西北了。
外边街声可没断过……没出城……还在城里……
没人说话。他听到闻到擦洋火。烟味儿飘了过来。他估计车上连司机一共四个人。
车子足足开了绕了半个多钟头才停。还是没人言语。
他给带下了车,给人一拍腿,迈过了门槛。
李天然一直在盘算。死的话,只有认了。吃顿苦,无所谓。就是不能叫人给废了,像燕子李三那样,在牢里给挑了脚后跟的筋。
手铐是铁的,挣不开。可是他自信,就算是给反铐着,就算对方人多有枪,他还是可以拼拼,找几个陪葬。
他又琢磨,只能随机应变。看他们什么打算吧。花了这么多工夫把他带到这儿,还蒙了头,像是要问话。那就问什么,想办法答什么就是了……也听听他们问什么……问什么有时候比答什么更能表露说话人的心。
他给带进了间屋子,下头像是地板。没走几步,就给按到一把硬凳子上坐下。
接着有人掏他口袋,上衣和裤子里的东西全给掏了出来。他知道身上没什么要紧的,就是些钱,手表,钢笔,钥匙链,手绢,香烟,打火机,名片……
他这么给反铐着,在硬板凳上坐了半天,也没人理他。房间里像是有人,擦过洋火,过会儿又有人“哒”一声,用他那个银打火机点烟。
又是半天,没别的声音,也没人走动。外边也没声音传进来。
像是门开了,有人进了屋……
“问一句,回一句。问什么,回什么。”
他点点头。声音就在他头上。
“听话就不叫你吃苦。不老实说……”
“吧”,他左脸挨了一巴掌。
“这是冷盘儿。热菜待会儿上。”
他没言语。隔了层布,呼吸的气给罩住了,满脸发热。这一巴掌也够重。
“先说你叫什么?”口音不熟。
“李天然。”
“哪儿人?”
这还真不好回答……“吧”,左脸又给掴了个耳光。
“说是通州……没去过……”
“怎么说?”
“我从小给人收养大的。”
“给谁?”
“马凯医生,‘西山孤儿院’。”
“哪年?”
“刚民国。”
“你多大?”
“还没断奶。”
“一直跟着马大夫?”
天然点头说是。
“住哪儿?”
“就住在孤儿院。”
“住到什么时候?”
“到中学毕业……”他觉得该说早一点,“民国十七年吧。”
“完后又住哪儿?”
“完后跟马大夫一家去了美国。”
“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九月。”
“美国那案子是怎么回事儿?”
他很简单地说了一遍。
“那你手上有两下子?”
“打打架还凑合。”
他肩头给只大手掌一抓,立刻感到在用力……不轻……有点劲儿……够痛……他没运气使力,“吭”了一声。
“练过?”
“就学校教的体育。”
“那就能伤了四个美国大个儿?”
“我也差点儿给打死……”他突然想到该露点什么……哪怕是为了另一档子事,“你我胸脯。”
他的上衣和衬衫给扒到半腰……
“下边儿腰上还有……”他心里头惨笑,没想到羽田和潜龙赏给他那三个弹疤,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衣服给人拉上了。有人又轻轻“哒”一声点了支烟。
“怎么找到你这份儿工作?”
“马大夫给介绍的。”他觉得这么个问法,倒真是在查询他的来历。
“以前不认识姓蓝的?”
“不认识。”
“你们常有来往?”
“不常。”
“他那些朋友,都见过谁?”
“一个没见过。”
“砰!……”右脸挨了一拳头。耳朵嗡嗡在响。他舔了舔嘴唇,知道流血了……
“一个没见过?”
“一个没见过。”
“砰!”……又是一拳。
“还是没见过。”他又舔了舔,血还不少。
“你是装傻,还是应酬多?”
肚子上猛然挨了一棍子。他哼了一声,弯下了腰,忍着痛……
“想起来没?”
“给起个头儿。”他知道这么说又得挨棍子。果然,腰上又给捅了一棍。
“妈的!起个头儿?陪你唱戏?”又一棍抡到他肚子上。
他忍着痛,知道还是不能运气使力,不能叫他们发现身上有功夫。
“想起来没?”
“没……谁都没见过……”
他上半身痛得厉害,心里反而落下一块石头。眼睛还给蒙着,多半不会给打死。这几掌几拳几棍,不过是在发发威风,吓唬吓唬人……
“你认识的有谁?”
“就他家里的人,跟他画报里的人。”
“外边儿?”
李天然说有马大夫一家,罗便丞,唐凤仪,还有卓世礼。
“就这么几位?”
“就这几位。”
房间静了片刻。他喉咙发干,咽着带血的口水,轻轻微微活动他反铐的双手……听他们这么问,还可以应付……
“你每月挣多少钱?”
“五十。”
“怎么这儿有两百多?”
“舍不得花。”
“吧”一个耳光,“在美国都敢闹事,来这儿还会老实?”
他没言语,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屋子又静了会儿。他隐隐听到阵阵耳语,借机移了下身子,活动一下筋骨。下胸痛得厉害。
“别动!”
屋子又静了下来……半天,半天,都没声音。不像有人。他慢慢起身,站了会儿。没动静。全出去了。他活动了下大腿,伸了伸背后的手指,双腕有点麻。他又扭了扭上身,肋骨,特别是胸口下面,痛得像针在扎。他坐了下来。真想抽支烟……他听到后头房门开了。
“有个老头儿上过你家好几回,是谁?”
“哦……老九?也姓李,在孤儿院打过杂儿。”他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惊讶,倒不是他们也知道有个德玖,而是他这么快就胡诌出一篇话。
“他找你干吗?”
“找点活儿做……马大夫那儿也去过……挣点儿钱。”
问话的像是又出去了。他这一坐一等,又是好半天。头上罩的布兜,只能透进一点点亮。靠嘴的那儿,已经给流的血和呼吸弄湿了。他运了会儿气,开始想别的事,从他第一眼瞧见巧红,一幕一幕地回想到前几天,心情好了点儿……
房门很响地开了。没人说话,只是有个人把他提了起来,往他上衣口袋塞东西。接着就给拉出了屋子,定了一段,给带上了车。他觉得空气一凉。
这回好像没上回那么久,可是也绕了半天才停,背后的手铐给开了。
“老实点儿……没准儿还有下回。”
他给推出车外,倒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汽车一加油门,开走了。
他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坐直了,摘下来布兜,眨了眨眼。天可全黑了。
李天然慢慢站了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和身子,整理了下衣服。
双手有点麻,脸是肿了,嘴角有片干血,左边肋骨一动就痛,像是有几根针在刺。
四周一片黑,他摸出来香烟,可是掏来掏去,没找到他那个银打火机。
他丢了烟卷儿,顺着土道,按着左胸,朝着前头那片暗光走过去。
渐渐有了灯,渐渐有了街声。
这才看出是在哪儿。左边前头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是平则门。
他摸出了手表。九点了。
他想到自己现在这副德性,肯定叫路上的人起疑,就尽快在阜成门大街上,半垂着头,拦了辆洋车。
他先借了个火,点了支烟,按着左胸,深深吞了进去,半天才深深吐了出来。整个脸隐隐作痛。肋骨像是针在扎。
家里没人。师叔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李天然倒了杯酒,拨了个电话给马大夫,才去清洗,换了身大褂。
德玖先回来,瞧见他模样,吓了一跳。天然说了个大概,详情待会儿马大夫过来再交代。
马大夫看见他也吃了一惊,递给他一份丽莎准备的熏火腿三明治和一根香蕉。
李天然整天没吃东西了,按着左边胸腰,咬了一大口,向马大夫一挤肿肿的眼,“像是马姬上学带的午餐……”
马大夫等他吃完了,给他褪了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脸上不碍事,有点淤血……”就只用碘酒在伤口附近擦了擦……“左边肋骨像是断了,至少两根,右边也带伤……”他从药包取出好几卷纱布,把他的腰胸给绕上好几圈包紧,“先给你这么包着,别动,别碰,明天上我那儿给你照张X光……肋骨伤,痛是痛,可是自己会好……你就老老实实地休息一两个礼拜吧……晚上痛,吃两颗阿司匹灵……”顺手给了他一小瓶。
李天然慢慢一步一步从金士贻那个电话说起。马大夫和德玖都没插嘴。说完了,三个人闷闷喝着酒。
“这批人像是便衣……地痞流氓不会有汽车。”马大夫点上了烟斗。
“我看……”德玖也在点他的烟袋锅,“像是卓十一指示的,瞧你不顺眼。”
“没拿我钱,手表也没拿,就摸走了一个打火机……问了半天,没一句像是在办什么案子……”
“他们有点是在……fishing,中文怎么说?钓鱼?”马大夫咬着烟斗,“可是有句话得注意……那句‘你见过姓蓝的哪些朋友?’……是这么问的吗?”
李天然点点头,“差不多。我当时也有点奇怪。”
马大夫的分析是,这些人不管是奉谁的命令而来,后头多半是日本人。这很像他们干的事。绑你架的这几个小子,多半是几个给日本收买了的便衣。这也是为什么要蒙你的头,也没带你去总局,分局,侦缉队……你形容的那个宅院,很像是他们的私窝。
“他们也好像还不知道我是谁,到底要干吗。”
“这多半是因为他们目前只在办理羽田和山本的案子。你得赶紧告诉蓝老,显然他们在注意他了。”
马大夫继续推测,今天这件事多半和北平警察局无关,只是几个败类便衣,说不定就是朱潜龙手下那批,也说不定就是什么“黑龙门”那批……能问出点什么,算是立了个功。问不出什么,也算是替主子,不管主子是龙大哥,卓十一,还是日本人,效了点劳……揍你一顿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说……”半天没吭声的德玖插了一句,“那边还不知道我们要找谁?”
“我想是这样。不是的话,天然,你今天早就没命了。”
李天然一下子笑出了声。这一动把他痛得直皱眉,“这倒是有意思。我们的事儿还没个影儿,反叫他们猜疑我是个抗日分子。”
“凭你这半年干的这些事儿,”马大夫微微一笑,“也没怎么冤枉你吧?”
“对了,”德玖突然问,“要不要报个警?”
“唔……”马大夫瞄了天然一眼,“这倒是个好问题……”他喝了口酒,“我觉得应该去报,一来表示你清白无辜,二来表示你没什么要隐瞒,三来也顺便警告这批浑蛋不能再有下回……”他又抿了一口,“内左一分局就在王府井大街。这么办好了,你明天先来照张X光,我再用‘协和’的名义给你出个伤势诊断书,带着去……不用瞒,一五一十,全抖出来……”
马大夫把车留给了天然,叫他早上先接了老刘去医院,再让老刘陪他去报警。
李天然觉得很幸运,这批小子还不知道有个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