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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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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我和淳史、父亲三个人要到海边散步。我也邀了由香里,但她说要跟母亲一起收拾早餐的碗盘,婉拒了我。她有点调皮地对我笑了一下。

“路上小心。”

她用教小孩的眼神跟我说。

我们在玄关穿鞋子的时候,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

“不要下水哦。”

淳史站在门边开朗地回答:“好。”我出了门,发现父亲伫立在昨天停救护车的地方,看着对面家门口种的向日葵。

“去海边吗?”

跑过来的淳史抬头看着父亲。我看他完全没有打算要遵守和母亲之间的约定。

“啊,走吧走吧。”

父亲像是被拉回现实似的看看淳史的脸,笑了一下,开始往前走。

淳史跑出去一段后停下,回头。我还无法对着那样的淳史挥手或微笑。但我以一种能体现出我心中快乐的方式,迈着轻盈的步伐朝他走去,偶尔望向蓝天做个深呼吸。

我们三个人没有并排走,前后都有些距离。走到了那条绿色隧道的阶梯。淳史两步并一步地一口气冲下阶梯,然后在底部翻着路边的叶子,或用木棒戳水沟里的石头等我们。在比较陡的地方,我发现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仔细听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我为了不让他觉得我在顾虑他或迁就他,假装抬头看阳光来偷偷看他。父亲根本没有余力看天空,他整个额头都是汗,全力注意着自己的脚底下。

我停下脚步,突然拿出手机假装有来电,站到路旁,其实是在听语音信箱。在这期间,父亲慢慢地超过了我。他为了要赶上淳史拼了老命,但又不想被人察觉到这一点,让我看得更加心疼。我静静地将手机放回口袋里,然后看着父亲的背影,用不会追赶上他的速度慢慢走。

虽然是假日的早上,但路上已经塞满了车。的确,要到海边游泳的话,今天可能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当好几辆大卡车从眼前经过之后,我们在道路的另一边看到了灰色的海。浪很大,海况似乎不太好。

回头确定我们跟上了之后,淳史继续向前走上了天桥。

父亲似乎有一点犹豫。因为他眼前的那片海正是大哥溺毙的地方。但他还是被淳史引领着走上了阶梯。跳下沙滩的淳史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就一口气冲向了海浪拍打的地方。

“别摔倒啊。”

我对着他的背影叫。

“没关系。”

淳史面向着海回答。

这样的互动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父亲似的,害我有些不好意思。

浪果然很高。这里是禁止游泳的区域,所以只有几个人在钓鱼,就算是夏天也很少人来。天上的云以很快的速度被吹向山头。父亲用双手撑在拐杖上,威武地站着。我从他背后慢慢接近,蹲在父亲旁边看着海。我想说点什么,但找不到话题。我怕问他脚的状况会让他不高兴。这会让回程没那么愉快。

“横滨海洋星队不知道怎样了……”

在思索过后,反而是我提出了关于棒球的话题。已经九月了,说实在的,这话题有点不合乎季节。

“现在应该是看横滨水手队46 的时候吧。”

父亲假装踢球的样子,诡笑了一下。我忍不住站起身子。

“嗯?爸你还看足球?”

“我还去过横滨足球场呢。”

父亲得意地说。

“是吗……跟谁?”我确定不是跟母亲。我也没有听姐姐说过他和阿睦、纱月一起去过。

“和谁不重要吧……”

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然后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不过,可能因为不是真的生气,所以那表情没持续多久。

“下次一起去吧……带着小鬼们。”

父亲用下巴指了一下捡起石头往海里丢的淳史。

“也好……”

我困惑整件事的意外发展,但还是答应了。

“我近期找个时间……”

我没看父亲的脸,这样说道。父亲也始终没有看我的脸。

“有沉船!”

从激烈的浪声和风声之中传来了淳史的叫声。淳史边看着我们,边指着远方的海滨。那似乎是一艘白色的渔船,船头对着陆地搁浅在沙滩上,船身倾斜着。海浪激烈地拍打着甲板。有几个渔夫拉着绳子,围着那艘搁浅的船拼命拉着,但船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淳史想要走向船那边,但父亲这次没有要跟上的意思。他可能是想起了大哥发生意外的那一天吧。

那成了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散步。来年他的腿开始麻了,别说爬楼梯,连走平地都会跌倒。无法出门的父亲突然老了许多。也许男人就是这种生物。我看到过一次他洗完澡在棉被上按摩自己的腿的样子。父亲满是肌肉的腿曾经是那么的结实、粗壮,可那时的右小腿却变得像木棒一样细。那只脚可能因为没有晒到太阳,显得苍白、无力,皮肤松弛地皱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在澡堂看到的爷爷的阴茎,令我忍不住撇开了视线。

“要去看牙齿哦。”

并肩在站牌等公交车的母亲又重复着同样的话。从昨天起已经是第二次了。

“嗯……改天我会去看。”

我又看了一次时刻表。我们婉拒了邀我们留下来吃午餐的母亲,总算踏上了归途。父母很不舍地送我们到站牌。

“一直改天改天……有一颗牙齿蛀掉的话,隔壁那颗很快也就不行了。”

母亲板起脸说。

“是。”

我想让她的叮咛就此打住,故意用力地点头说道。

“等到非拔不可才去看可就太迟了……”

看来我的意思并没有传达到。

“好好好……”

我走上马路往转角的方向看,巴望着公交车早一点到。由香里在旁边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母亲的台词和平常她跟淳史说的一样吧。她的手里提着昨天晚上母亲挑给她的和服和腰带,用一个大大的布巾包着。父亲在离大家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海,面无表情地站着。淳史抱着由香里的白色洋伞站在候车亭的最前头。

“周末要好好休息哦,你也不年轻了。”

母亲的唠叨还在持续着。

“什么嘛,你昨天不是才说过我还年轻吗?”

母亲前后不一的话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公交车终于转过弯出现在我们眼前,响了一声喇叭。

“唉,这就来了……”

母亲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什么来着?该说的事……”

母亲思索了一下,但很快便放弃了。她用双手握着淳史的右手上下摇了摇。

“那,欢迎再来玩哦。”

淳史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缩回被握着的手。

由香里主动握住母亲的手。

“下次要教我怎么做哟,糖炒萝卜丝。”

“小事一桩。”

母亲微笑道。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样的母亲。母亲理所当然地也把手伸到我眼前。

“我不用啦。”

我还是不好意思握母亲的手。

“喏。”母亲把手伸得离我更近。我把自己的手藏到了背后。

“为什么要握啊?”

“为了什么都好啊。”

这时,刚好公交车到了。

“再见。”淳史规矩地鞠躬之后第一个跳上了公交车。由香里回头看向父亲挥挥手。

“爸爸再见。”

“再见。”

我笑着对母亲说,然后最后一个上车。淳史好像早就忘了爷爷奶奶似的,背对车门看着公交车路线图。我和由香里还是顾虑地坐到了最后面。车启动了。我们从后面的窗子对着父母挥挥手。越变越小的母亲还留在站牌挥了一会儿手,父亲则立刻过了马路往回走。母亲从后面踏着拖鞋小跑着追了上去。当公交车沿着海边左转时,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了。我们俩同时转头看向前方。我听到由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虽说她很能干,但要饰演一个平常不习惯扮演的好媳妇还是会让她疲惫吧。

“那过年应该就不用来了吧。一年一次也够了。”

我对由香里说。说到疲惫,我和她不相上下。

“一直让他们破费也挺不好意思的,下次就当天来回好了……”

“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昨天应该晚餐前就回去的。”

“吃了那么多东西,我可能得胖了一公斤。”

由香里有点撒娇地说。淳史跑回来坐在我们俩中间。

“七站。”

他是看路线图数的吧。今天的淳史比起往常更像个小孩子,让我松了一口气。

“啊……”

我忍不住发出声音。由香里睁开眼看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想起来了。昨天说到的相扑选手……”

“哦哦,是那个事啊。”由香里无所谓地回应我。

“是黑姬山……”

虽然明知道不会看到父母,我还是回头看了一下。我从公交车后窗看着沿海的道路,叹了一口气。

“每次都这样。总是有那么一点来不及……”

可能是司机换挡了,车突然猛烈地震颤了一下,随后加快速度奔驰了起来。窗外向后飞逝的海,倒映着天空平稳的蓝色。

关于黑姬山的话题之后再没被提起过。到最后,我也没有和父亲去看足球,也一次都没让母亲坐过我的车。唉,早知道的话……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机会都早已从我身边溜走了,而且再也无法挽回。

人生,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那就是我失去父亲还有母亲之后,我最真实的感受。

父亲的死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连看护他的机会都没有,也无法和他好好聊一聊。实际上,我感受不到他过世的真实感,所以连守夜的时候,我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到了晚上,我看向棺材里头,发现父亲的嘴是张着的。那和他睡觉打鼾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如果让他的嘴就这么张着僵掉,那明天的告别会就太不成体统了。我和母亲以及姐姐讨论着该怎么让他合上嘴。又不能像摆手的造型那样用绳子绑起来。我在苦思良久后,将卷筒卫生纸包在毛巾里面,顶在他的下巴下面,防止嘴巴张得更开。半夜偷偷去看时,发现总算成了不至于被嘲笑的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僵硬了,便伸手去摸他的下巴。

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是他的胡子。过世之后虽然刮过一次,但我记得曾在某一本书上读过,人死了之后皮肤会萎缩,因此会造成这样的现象。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这样摸过父亲的胡子。当时父亲盘坐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我则坐在他腿上,两人一起看着电视的棒球转播。在我的脸旁边就是父亲的下巴。那没刮干净的胡子有时会刺痛我的脸颊。

“很痛的。”

每当我这么说,父亲就故意用他的下巴蹭我的脸。我突然想起那时候的触感,一人在棺材旁边哭泣。而一旦开始哭泣,我的眼泪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之后,我就再也不是某个人的儿子了。取而代之——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我有了一个女儿。说实话,这并没能消解我对父母抱有的种种悔恨,或是填满我心中的空虚,没有那么好的事。失去的终究还是失去了。只是,当我有了两个小孩,就不得不考驾照、买车。如此看来,种种事情也许只是换了一个形式,换了对象,但还是会不断地重复下去。那并不是快乐或悲伤这种易于理解的感情。也正因为它是如此难以理解,所以我觉得它说不定与人生这东西十分相近。

女儿笑起来很像我妈。升入高中的淳史将来的梦想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看来不是医生。由香里每到夏天,就把母亲送她的和服拿出来,纠结是穿还是不穿。

再过一阵子,对,明年母亲的忌日,我想一家四口去那个看得到海的墓地。

也许在那里,我会一边说“今天那么热,这样舒服点儿吧”,一边用长柄勺给墓碑上浇水。

或许还会在回程路上指着看到的蝴蝶,向牵着我的手的女儿说:“看那只黄色的蝴蝶。听说啊,只要纹白蝶活过了冬天,第二年就能变成黄色的蝴蝶飞回来呢……”

然后想起母亲,可能会哭,也可能会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