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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五十六章 清子要嫁给蔺莫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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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子要嫁人了,她要嫁的是千柱屋里的蔺莫桑,做他的四奶奶。实际上,她要嫁的是蔺家大院的镇宅之宝百骏图。古色古香的老宅子,幽深的长弄堂,一袭白衫的清子轻盈飘过,宛然一朵纤云。她的背影非常飘逸,非常俏丽,常常会引来狠毒的目光,他们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总是觉得她嫁给可以做她父亲的蔺老爷,纯粹是贪图蔺家的家产,这让他们愤愤不平,似乎她不是在巧取豪夺蔺家的财产,而是在用刀子切割他们的肉。太阳应当在早晨升起来的,而如今却在傍晚落下山去,等着瞧吧,过了黄昏马上就是黑夜了。

不过,他们总会找到自己的心理平衡点,虽然清子得到了巨额家产,一下子成了富贵人家的少奶奶,但蔺老爷毕竟已是年迈之人,他们老夫少妻在年龄上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一点蔺老爷老牛吃嫩草,拣了个大便宜,他们仿佛得了安慰奖,就像一个赌徒输光了血本,最后居然扳回了一局。可转念一想,这个化名为杨柳的清子,见人先带三分笑,待人热情大方,人缘极佳,大家又开始为她祝福了,觉得像她这样的好人,今世能够得到这种福报,是前世修来的,好人有好报,一切又似乎顺理成章了。世俗的人心向背,就这么简单。

清子在佐藤的陪同下来到了清凉寺,这个幽静的地方还真是清凉,大凡内心燥热的人,只要一踏进这个地界,就什么样烦躁的情绪都没有了,内心变得十分的安静与清凉。清子煞有介事地烧了香,抽了签,向菩萨咨询她的婚姻大事。她抽得的是一支上上签,举案齐眉的典故,讲的是汉代梁鸿、孟光这对恩爱夫妻的故事,孟光在给梁鸿送饭时总是把端饭的盘子举得与眉毛一样高,以示对梁鸿的尊敬。这支签暗示着她的婚姻将幸福而美满,这使得清子非常高兴,她放了炮仗,还向寺院捐了不菲的香火钱。

清子的心计自然藏得极深,因为她的心智极高。为了取得蔺莫桑的高度信任,同时迷惑千柱屋中所有人的目光,清子需要设下种种假象,她擅长假戏真做,一脸的妩媚,一脸的笑容,似乎又很容易蒙蔽别人。世俗的人,多半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清子又是一个标准的中国通,又经过培训接受了系统的中国国学东方文化的熏陶,懂得温柔敦厚温良恭俭让,又精通于琴棋书画诗酒花,入得厅堂,下得厨房,入乡随俗的处世哲学她比土生土长的中国姑娘还通。

说来清子与佐藤来千柱屋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可百骏图依然如天边的流云飘忽不定,如碧海青天的星辰闪烁,但总是摘不着。实出无奈,清子他们只能牺牲自己,出此下策。作为一名帝国顶级特工,以色相作为手段,是基本的素质之一。可对清子来说,无论是佐藤,还是蔺莫桑,都一样的使她感到痛苦,难受得简直就要窒息。一个花样少女,要她去面对这种老男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她都无法接受。特别是对于敏感的性,她想起来就觉得要作呕。

清子是个有深度洁癖的女孩,迄今她还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处女,她将自己一直藏着掖着,对暗恋自己的佐藤一直躲着避着,像躲避瘟疫一样。佐藤的那种老男人恋童癖式的变态心理,清子在潜意识里,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居然要去服侍另一个老男人,这难道是她的宿命?可想到自己的特别身份,想到自己的特殊使命,清子一下子又觉得是在为了神圣的帝国,为了至高无上的天皇效劳,于是,顷刻之间又灿烂得像罂粟花一样,有些奢靡,有些邪乎。

蔺莫桑对迎娶清子还真是讲究得太过分,也许是他觉得自己这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娶到像清子这样年轻这样美貌的少女,无论如何是值得骄傲的,是祖宗坟头冒青烟了。同时,也是无比幸福的,拥有如此美色,抱得美人归,乃人生一大乐境也。整个充满繁文缛节的过程,清子一直发呆,连日来她都感到迷茫,如果说她有什么意识的话,那只能是恐惧。别的少女那种对新婚之夜性生活的神秘与幻想,激动与向往,她一丝一毫也没有。她只是害怕,很多时候甚至想到过放弃,无论如何自己还是一个黄花闺女,这样对自己毕竟太残忍了,简直是惨绝人寰!

别看清子只是一个东洋少女,也别看她天生丽质,青山妩媚,因为洁身自好,所以清高自许,她的孤芳自赏,皆因红尘世界男人太俗,太浊,泥做的男人,怎配得水样的女子,拉屎的男人,怎配天香的女子!无关风月的女子,对千柱屋倒是情有独钟,像是有神灵保佑的那样,上千年来,这座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居然可以如此安静地存在着,真是称奇。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哪怕是下地狱。有钱有势的山里财主,就是土皇帝,虽然不像真龙天子那样,有三宫六院,可照样可以娶到一个个貌若天仙的美娇娘。眼看着明天就要嫁人了,那是一个月朗星疏的温馨夜晚,春风沉醉,当晚,佐藤喝得醉醺醺的,他疯了,闯进了清子的房间,钻进了她的被窝,不顾她的挣扎与痛苦,将一株娇嫩的樱花摇得乱红飞渡,落花流水。

清子暂时离开了后院红楼,被一顶红轿子抬到一处雅致的樱院来住了。清子离开后院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一直在冷冷地盯着远去的红轿子。受命潜伏在千柱屋后院的梅香,像捕风捉影一样,依然没有放过每一个可疑的蛛丝马迹。清子与佐藤入了梅香的眼,像两片来无影去无踪的疑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不知道他们来千柱屋做什么,这不能不引起梅香的怀疑。乃至这次清子近乎荒唐的出嫁,都让梅香百思不得其解。越是没有答案的疑虑,她越是好奇,刨根问底她也要弄个水落石出。要不然,怎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梅香属于那种站在黑暗深处,就更加像星辰像灯烛一般闪亮的人物。自从那次被狼子凌辱之后,梅香就将自己变成了一把刀子,她没日没夜的在后院红楼像梦游似的飘来飘去,形若鬼魅。忽然,她的玲珑玉鼻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眼皮子轻捷地往上一挑,一道眼风飘过,嘴巴里哼出了声音,蔺莫桑这个老王八蛋,真是越老越好色。随后,她又开始诅咒狼子,狗日的,我迟早要剃了你,叫你做刀下鬼。

历经了惨痛与磨难的梅香,已经变得极度地内敛,一颗心非常非常得深。静水流深,梅香的内敛几乎走到了一个极端,近乎自闭,差不多就不说话。

千柱屋里的人以为梅香中了邪,成了落洞女子,都对她敬而远之,看到她都远远地避开了,这反而使得梅香有了足够的清静与安全。

有时候,梅香就会痴痴地想,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吗?据说这楼上,以前曾吊死过一个姨太太。凡是住进这后院的人,绝非常人,行为举止总是出奇出格。而且,在这里住过的人,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除非命里像石头一样的硬。

这里一般人是不敢住的,以前也只有四小姐蔺曼卿这样的另类妖精才有这个胆量。所以清子一个外来女子,居然敢住这后院红楼,不能不引起梅香的注意与猜测。现在清子出嫁搬了出去,空荡荡的后院也就自己一个女子,还有就是那个同样是怪胎的老头。一男一女住在这后院,不想都使人毛骨悚然。可如果他也搬出去了,那就会更加的空寂寥落。

梅香行至一个僻静处,迎面是一组青砖黛瓦的古式建筑,漂亮的倒是乌黑锃亮的门台与走廊。小院中是一架紫色藤萝,还有一树白里透红的海棠花,花色正明艳,春风一吹,满院子里暗香浮动,花香袭人。风中偶有花瓣飘落,梦境一般。

据说这个小院一隅,曾有一个私塾先生殒命。那老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更重要的,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具有君子之德,君子之风,堪称圣贤。自古圣贤皆寂寞,老先生也不例外。可是他懂得化解,酷爱读书,著书立说,著作等身,倒也自娱自乐。只是世态炎凉,红尘世界多势利俗人,老先生珠玑之作,笔底明珠无处卖,只好闲抛闲掷野藤之中,乱花之间了。

老先生一生郁郁不得志,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早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早年,他为蛇蝎小人所嫉妒,他们焚琴煮鹤,他们灵魂之卑劣,心术之卑鄙,手段之残忍,简直令人发指。后来,他们将他的书稿一把火烧了,老先生才真正的绝望了,自己踏上了不归路,命赴黄泉。

很多接受不了的,闭上眼睛就能接受了,化解不开的,闭上眼睛也就能化解了,这叫眼不见为净,或者说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对梅香来说,闭上眼睛,往事反而历历在目。她十分同情老先生的悲惨遭遇,尊敬他的为人,可世道险恶,人心惟危,世上有很多披着人皮的鬼魅与恶狼,她自己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有些心神不定,也许老先生的阴魂还没有散去,尚在这小院子里徘徊着,久久不肯离去。也许他还在迷恋着在这里被烧毁的书稿吧,那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也是他来红尘世界走一遭唯一有价值的那点东西,可惜已经化为灰烬了。

一切就像是在做梦,梦里在放一场黑白电影。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真正抵御妖的魅惑,更何况是像蔺莫桑这样的好色之徒。梅香倒是替清子感到愤愤不平,像她这样的清纯女子,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真正配得上她。可梅香仍旧有些羡慕清子,这个化名为杨柳的日本少女,终究是嫁了人,尽管她嫁的已经是老态龙钟的男人。不知道清子是否身心俱嫁,也不知道她嫁给他的真正目的,不管怎么说,比起自己来,她已是万幸了。

梅香仇恨狼子,也怨自己命薄,这一生她让这个畜生污了身子,一生的心境也就坏了。她已经不可能心有所属,失去了这种能力,失去了这种心态,因为她的身子已经不再冰清玉洁。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早已经变冷,心也早已经变冷,整个身心都已经化成了冰。一切犹在眼前,让她触目惊心,心成碎片。她别无选择地幽居在这后院,每每触景生情,痛不欲生,就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奇耻大辱,不要忘了血海深仇,不要忘了报仇雪耻!

自从爆发了横空而来的抗日战争,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成为一名光荣的新四军女兵,梅香的政治觉悟倒是有了不少提高,不再一味地沉溺于个人的恩怨之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抹不去那年受辱的阴影,也没有淡化让作恶者成为刀下之鬼的血誓。恐怕这辈子她再也放不下这个仇字,就像幸福的女子忘不掉一个情字,梅香这个苦命女子,永远无法做到心如止水了。当然,她也不会忘记身上的特殊使命,接替蔺曼卿完成秘密任务。有时候她都不知道,私仇与公务,到底哪一个更重要一些?

令梅香感到迷茫的还有一桩事,那就是那个叫杨柳的女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樱花,蔺老爷为了讨新娘子欢欣,还特地将那个别致的小院改成了樱院,移栽上了美丽的樱花树。梅香就离开了后院,朝樱院一路行来,一边徐行,一边沉思。这千柱屋还真是神秘莫测,就算她的目光如炬,力透纸背,也看不透这大宅院里深藏不露的核。她忽然感到后背凉飕飕的,像有刀子一把接一把地朝自己的脖子上飞来,令她不寒而栗。

小院里的樱花开得正旺,花香袭人,沁人心脾。梅香正在迷醉,忽然背后也飘来了一阵淡淡的幽香,她扭头一看,见清子正冲着自己妩媚地笑。清子依旧笑容可掬,是梅香吗,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真是稀客。既然来了,说明梅姑娘跟这小院,跟这满院的樱花有缘,就进去坐坐吧?梅香急忙谢绝,不,我只是偶尔路过这里,就不进去了。

清子又嫣然一笑,这是什么话?这樱花不美,不香?梅香急忙道,不不不,樱花艳美,馨香,举世无双。清子幽幽地说,这就对了,美好的东西,就该与人分享。美丽的鲜花,应当有佳丽来欣赏,争秀。梅姑娘,你就不要客气了,请吧。梅香看来已经别无选择了,就轻声道,那就多谢杨柳小姐的美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们就一起进了院子,在樱花树下徐徐而行。风轻轻地吹来,不时有洁白的花瓣飘落下来,像飘雪一样的美,地上已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风中还飘溢着一阵又一阵的清香,沁人肺腑。清子脸上洋溢着极妩媚的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像这樱花一样灿烂。走了几圈,他们在一棵樱花树下的木桌旁坐了下来。清子端上了两杯清茶,数瓣樱花自落,飘进了杯子里,飘袅的茶香里还有了一缕淡得不能再淡的花香。

梅香忽然问,杨柳小姐,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樱花?它可是日本的国花!清子一怔,稍后几乎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因为樱花是大日本帝国的国花,不能因为中日正在打仗,作为中国人就不可以看它了,是吧?樱花如雪,如云,是世界上最美的花,人见人爱。梅姑娘,你也不会不爱吧!梅香接过话茬儿,我当然爱樱花,因为它的确很美。不过,我更爱的是梅花,因为它香,是世界上最香的花。

沉默了片刻,仿佛为了掩饰什么,清子给梅香续水。梅香道,杨小姐,不用了,我还没有喝呢。清子笑道,真不好意思,那你就快喝吧,再不喝茶就要凉了。梅香冷眼旁观,冲着清子笑了笑,拿起杯子轻轻地呷了一口。随即,梅香又问,你在这里住着一定很开心吧?比起后院红楼来,怎么样?清子一脸的淡定,幽然道,两处都是好地方,我都喜欢。不过,我更喜欢后院红楼。梅香一头雾水,眼神迷茫地看着她。

清子继续往下说,这樱花小院,是老爷特地送给我的新婚礼物,是他的一番美意,我从心底里感激他,住在这里心里头当然甜滋滋啦。老爷还是一个有心人,也许是我偶尔说漏了嘴,他知道我喜欢樱花,居然搞来了那么多樱花树,让这小院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樱园,我真的很感激他。说到这里,清子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痴迷与神往,可眉宇间隐隐的似乎有着一抹忧郁。她无限深情地说,在日本,有樱花七日之说,虽说比中国的昙花一现要长了一些,可毕竟也是非常短暂的,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当然,樱花的凋落也并非全是悲凉与凄苦,它也是壮美的,能激发人的斗志,因而它也是武士的象征。而后院红楼就不一样了,那里似乎更有一种沧桑之美,苍凉之美,这种美才是真正永恒的,超越时空的。

梅香仿佛听入迷了,她好像是在赞赏清子,杨小姐,你知道的可真多。可梅香内心的话却是,她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关于樱花的?眼前这个举止优雅的女子,这个脸上永远带着妩媚的笑靥的天使,难道真的是日本人?如果她真的是日本女间谍,那她秘密潜入东白湖古镇,来到深山老林中的千柱屋,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