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 » 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全文在线阅读

《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作品4号 阿姆斯特丹旅行指南

关灯直达底部

作者 A

性别 女

年龄 29

说明

A的小说往往带有强烈而真挚的情感,她所有的作品几乎都围绕着友谊或是爱情这种主题进行创作。一个不认识A的人在阅读完她的作品后,往往会以为她经历丰富,去过很多地方(是的,她的文本总是带着异国情调),但与我们私下接触时,她坦承自己实际并未去过什么地方,“我生活的直径只有一间不足40平米的屋子”。

不过,她热爱阅读各类游记和旅游指南,通过这些实用性手册和别人的旅行经历,进行想象和创作。除此之外,她的小说还总带有几分奇幻的色彩,不过她表示自己的生活其实非常普通,从未尝试过任何超出法律允许范围的活动。我们姑且相信这是真的。

1

“所以,这条街哪里有男妓?”

两位穿着礼服50岁上下的门房对视了一眼,笑了。其中一位诚恳地看着我们:“小姐,我不知道。”顿了顿,又说,“不过,你看我们怎么样?”

事情和预想的发展有些出入。我和杰西卡·李在半年前决定这趟嫖娼之旅的时候,并没想到全世界最著名的红灯区不过只是一个噱头。一开始,我们没打算嫖娼。以前,我是说以前,每年夏天,我和杰西卡会见上一面。见面的地点随机。这意思通常就是我来决定。因为杰西卡初中后就在美国念书,去过的地方比我多得多,为了满足我顺便见识一下世界的愿望,我们总是去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而我,除了每年会找借口和她见一面之外,几乎不会踏出我那个四十平米的屋子半步。时间总是在7月,暑假刚刚开始。毕业,念书,再毕业,如此消磨了好几个夏天。直到最后一次在东南亚某个海滨小城,她放了我鸽子。当我拖着行李走进那个因四处新建廉价宾馆而尘土飞扬的小城市中心时,让我倍受打击的不仅是那个旅馆最后一间带窗户的房间刚刚租出去,还有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亲爱的,我没法去了。”是她,杰西卡·李。

怎么了?

还能怎么,无非是她又一次在不知道世界的哪里爱上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多半是亚美尼亚混血,或来自西班牙。他们在加油站相遇,借火,一见钟情。然后一块儿开车横穿西伯利亚,或者待在汽车旅馆看了一个月阔叶树,每天做爱,这类的事情。不过最可能的情况还是她在某个大学校园拍照片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念化学的男孩,他们彼此觉得对方都还不错,似乎可以交往试试,而她可不想在交往的前期就来一个超长途的旅行,等她回来对方早已成了他实验室师妹的男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事实情况是哪一种都无所谓,总之就是我被这个认识了超过五年的朋友扔在了那个热带小城。天知道我为什么要选那个地方?俄罗斯人的度假岛,满大街俄文招牌的餐厅,泳装、摩托租赁、潜水考核店铺。我们本打算一起考潜水执照。我甚至放弃了论文开题报告的撰写计划,为了友谊。是啊,为了这份每年花上半份奖学金苦苦支撑的友谊。在那个电话打来之后我恶狠狠地把信用卡甩在前台,告诉对方无论如何要给我一间带窗户的房间。

“得朝南。”

然后我在房间里写了整整三天的开题报告,甚至没有去看一看海。当然,也没有如计划的那样考到潜水证,看一看鲨鱼的颜色。只有晚上的时候,海浪声让我确认这的确是陌生的土地。在我的城市,你听不见大海。

关于这位杰西卡·李小姐,以及那次被放鸽子的恶劣心情,我还能写出上百万字的东西,保证你绝对不想认识她。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更想听关于嫖妓的内容,所以,还是让我暂时打住——

那之后我们有好久没有联系,直到我在那个,依然是那个四十平米小屋里接到她的电话——一个依然无法显示地理位置的号码,我才意识到我因为自己的药理学博士论文延期毕业了有多久。

五年过去了。时间在我身上完全停止了。

我还在上学,杰西卡·李呢?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算是认识超过十年了。而她的声音依然是让你一听就无法生气的那种,不得不承认,她在这方面颇有些人格魅力。要不然就是,我其实压根儿就没生她的气。

毕竟五年过去了。

这期间她几乎是毫无音讯,事实上,在从那个热带海滨小城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没多久,最多不超过一个月,我就彻底原谅了她。我没有主动联系她,她竟然也就没有联系我。我知道她可能在热恋,或是已经厌倦了那个,哦,还可能是在哪家剧院后门走道里认识的演员,两人进入无休止的吵架和冷战。不管她处于什么情形,你瞧,她总得给我一个电话吧?杰西卡,我在等你的解释。

我没有等到。那之后我的生活就像突然上了一条加速轨道,研究生毕业,然后是博士,再然后……我不知道成天在瞎忙什么,只知道我关心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几乎就只剩下了密不透风的分子结构。这五年,我几乎哪儿也没去。我是说,除了必要的学术交流和科学研究之外。唯一一次在男友的强烈要求下,去了一趟日本,就让我认定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真心热爱旅行的人。不和杰西卡·李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对世界毫不好奇。

我当然早就扔下了那份骄傲,在某个焦躁失眠的晚上拨去了那个美国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而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她的固定的号码。我们就是这样突然失去了联系。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起她和我说过的她的某个吉普赛男友。她说他们总爱在手机上玩猜拳的游戏,而他们失去联系的那个定格就是,她从手机这头发去了猜拳的邀请,那边却再也没有回应了。当时她在印尼。又是热带。当她和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总觉得,杰西卡,有一天我们也会像这样失去联系。

我猜对了。

说到这里,我得先跟你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那是在阿姆斯特丹,冬天,11月。一周有七天都在下雨,冷得人哪儿也不想去。那次旅行是因为学校的项目交流,本来这事儿轮不上我,结果临到头一个同学生病,我顶了他的缺。后来他念叨这事儿念叨到大学毕业,研究生终于如愿以偿去了欧洲。之后每当我看到欧洲的恐怖袭击新闻时,都会祝他好运。

说是学术交流,其实就是玩。但因为怕冷,那一个星期我几乎都躲在室内,什么地方也没去。每天任由出去一天的同学们回来兴致勃勃聊起白天看到的景致,吃过的餐厅。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在最后一天终于齐齐病倒。为了躲过这场小型室内瘟疫,我不得不在最后一天选择出门,随便找个咖啡馆或是电影院打发时间。

我看了两场电影,吃了顿晚饭,然后发现时间才刚过七点,回去未免太早。而当我走出餐厅来到达姆拉克大街上时,才发现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在准备打烊。取而代之的是coffeeshop,三五米一家,亮起颜色各异的室内灯,玻璃窗里影影绰绰,烟雾弥漫。后来我才知道在任何一家coffeeshop你都没法喝到咖啡——你没法喝到任何东西,除了大麻。

头发漂染成灰白瘦骨嶙峋的女店员手脚麻利地帮我卷好了一根白寡妇。鬼知道我是为什么会走进去并且装模作样地说“给我来支你们这儿最好的”。有一个背景知识我忘了跟你们说。当时我刚刚被高中同校大学表白谈了三年恋爱的前男友用一条不到五个字的短信甩掉。我不伤心,一点儿都不伤心。只是觉得刚刚拿到的组织学与胚胎学A+真是扯淡。我付了她7欧,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猛抽了三口。

然后我才确认被甩这件事对我的大脑至少有一点影响。我发现自己陷在那个硬邦邦的沙发上动弹不得,而角落的位置正好对着这间大力水手风格的coffeeshop的正门,风从门缝里像恶魔般逃窜到我面前,我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而我有限的行动力只能在大脑发出讯号的延迟三秒后把衣服拽紧——那感觉更像是经历了无穷无尽的时间弯曲。我感到冷,可除了去到宇宙尽头毫无办法。哦,11月的阿姆斯特丹。

“嘿,你们从哪儿来?”

一个女孩从门外兴冲冲地进来坐下,裹挟着一阵新鲜无比却极其寒冷的风。我差点要恨死这家伙,但除了目睹她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我什么都干不了,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发声词。在THC的作用下,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遥远的扭曲的幻觉。

“我们……唔……很复杂。”

“怎么?”

“我们都来自沙特阿拉伯。不过他原先在阿曼长大,我是沙特阿拉伯本地的。我们是大学同学。”

“哦?你们来这儿是度假?”

“差不多吧。但我们现在在美国念书,一个短期交流。”

“哇!美国哪儿?”

“肯特,你大概不知道。”

“我知道,我去过那儿。”

“哦?你呢?”

“我在普林斯顿。不过接下来可能得搬家。”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对了,你们不会是王子吧?”

坐在我对面那桌皮肤棕色的阿拉伯青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喂,说说你吧!”

这家伙突然把头扭向了我。我想过了得有一个世纪,我才极为勉强地说出一句:“中国。”

“哇……等一下。”她显然发现了我看上去蠢得可怕,然后拿起我面前烟灰缸里那支已经熄火的白寡妇,“不是吧,你选了‘石化’级别的?”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的眼神进一步明白了什么:“你别告诉我这还是你头一次抽这玩意儿!”

我还是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咧嘴笑了。“看起来你需要一点儿帮助,”她靠近我,“对了,我叫杰西卡,杰西卡·李。你叫什么?”

事实情况是这位杰西卡小姐压根儿就没有领我回酒店,而是借着我的石化状态挟持了我同那两位阿拉伯王子来了场强制艳遇,我们四个从coffeeshop走出来,我被那位阿曼长大的哥们儿搀扶着从达姆拉克大街活活走到了博物馆广场,沿途走过的每一座桥都让我心惊胆战,只怕就此失足掉下被河水不知带往何方,第二天惨死在某条水路的尽头。要不是我仅仅抽了三口而不是半支,在连绵的冷空气中最终清醒并恢复行动力,我不敢想象那晚最后的情形会是怎样。未必会是我经历过的最刺激的床上运动,但至少是头一次参与人数超过了2。

就是因为此,我才完全没理会杰西卡临走前的互换联络方式邀请。那是十年前,没有微信,没有WhatsApp,没有社交网络,没有移动互联网。黄金时代。分别前她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电话。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见一面。”

见鬼去吧。

在阿姆斯特丹机场排队等待托运行李回国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纸条。前一晚像梦似的一切在那张浅沙黄色的纸条上真真切切地浮现出来。

“喂?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旁边一个同学大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口气差点儿没背过去。

“没,看了几场电影。”

“讲什么的?”

“讲——”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讲两个女人如何结伴抢劫,中间发生了一场艳遇,其中一个差点被强奸……”

“哦,我看过那个,《塞尔玛和路易丝》,是吗?”

“不不,不是那部。”

“那是哪部?”

我把纸条窝成一团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强行把自己拉回来:“《杰西卡和爱丽丝》。”

差不多一年之后,北京。我考完学期末最后一门生物化学,走出教室,手机响了,陌生号码:“喂?哪位?”

“我,杰西卡。”

“谁?”

我花了三分钟才终于确认对方不是个骗子,而是几个月前在阿姆斯特丹认识的那个混蛋——我本想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可我想错了。“你在哪儿?”“北京。”“哇!这么巧,我也在北京。”

她的声音鲸鱼破冰般从电话那头传来,让我错觉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站在背后,牛仔裤和大卫·鲍威背心,马尾辫。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见一面。”她语速极快,容不得我做出反应,“你这夏天有什么安排没有?”

就这样我们见了第二次面,在北京。然后是,无数次。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找到的我,这么看来我当初没有给她我的电话号码是对的。这就是杰西卡·李,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只要对你有兴趣,她就总能够找到你。

也许就是这样,在我们失去联系长达五年之后,我才会在收到那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后不假思索地回答她:“阿姆斯特丹。我们应该再去一次阿姆斯特丹。”我甚至都没有先问一句,“你是谁”。

而那晚在我终于被实验数据打败熄灯上床之后,手机震动显示的那条短信内容是这样的:“嘿,我觉得,我们应该过一个最后的疯狂的夏天。”

当时我的确没有细想为什么是“最后的”,因为这家伙说话一向夸大其词,为了修辞不择手段。

“可是,去那儿玩什么呢?”对方很快回复我。

这个问题难住我了。除了抽大麻吃迷幻蘑菇,阿姆斯特丹似乎再无更多新奇的事情可以做了。大麻这年头哪儿都有,迷幻蘑菇呢?借导师的科研计划之福,我在尼泊尔、缅甸和马来西亚的小岛,早已领略遍无数个神奇的世界,和先知交谈,与风雨弹琴,在密林里获得相对论的秘密。但我再也没遇到过像杰西卡那样合适的旅行同伴。这让我对这些玩意儿也逐渐丧失了兴趣。不必杰西卡问,我知道那些风车、河道、花市、皇宫和梵·高博物馆,只会吸引我个把钟头,第二天,我会彻底失去对一个陌生城市的间离感,产生想要逃离此地去往下一个地方或者就此打道回府的渴望。“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你太容易适应环境了。”风景对杰西卡来说更无法构成吸引,因为她学静态摄影,早已不相信眼睛。毫无疑问,我们是两个缓慢步入虚无的危险的囚徒,在用各自的方法把自己逼上穷途末路,她拍下了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夜晚,我则看了太多的书。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回复她。

几乎就是同时,手机亮了。

“你觉得,嫖娼怎么样?”这几个字在夜晚的手机荧光屏上显得触目惊心。

我只呆了片刻:“好。”

是的,没必要再确认对方是谁了,会想出这种主意的除了杰西卡·李,不会有别人了。而且,她一定是在给我发消息前就想好了整件事情。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有一年夏天我是怎么差点儿被杰西卡拐去一起到意大利做职业性工作者的?那是在开往南法的火车上,我和杰西卡刚刚在科隆看完那个著名的大教堂——一出火车站就是,教堂和博物馆在一块儿,博物馆阶梯底下是一堆抽着劣质大麻的流浪汉。我们参观完无聊的博物馆,然后再次回到火车站,打算坐火车去法国南部转转。买票,上车,两站之后上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对面。我们这样面对面坐着。过了一站。

然后又过了一站。

“嘿,你们觉不觉得这里有点热?”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显然是有意。

我心想完了,然后掏出一本看了一半的侦探小说,这回她忍了两站才开口搭讪,真不容易。

接下来的半小时男人把什么话都倒了出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意大利男人是要领着这个土耳其和叙利亚混血、美貌惊人的女人去意大利某个小城,做妓女。我继续专注于侦探小说,试图读掏出以来的第四页。我失败了。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杰西卡突然兴奋地拉住我:“我们也去怎么样?!”

“什么?去哪儿?”

她指指对面的男人,他正用迷人的微笑看着我俩,仿佛在提出一种生活可能性的邀请。

“去当妓女啊!”她十分认真,好像说的事和去华尔街当交易员、去非洲当志愿者,或者就是在中国老老实实做个公务员没什么区别。我得说,当她认真起来的时候,的确常常能打动你。而她总是显得十分认真。尽管嘴上说的往往是这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

后来她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当意大利男人和那个漂亮女人站起来收拾行李的时候,杰西卡也站了起来,好像已经和他们结为一伙。直到这时我才恐慌起来,后悔没有在刚刚那个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鼓吹在他们那里当妓女是多么地惬意,并将此工作描述成一种浪漫化的生活方式时,制止住这个话题。是的是的,我知道杰西卡干过很多没有脑子的事儿,比如有一阵她迷上拍候鸟,跑到新西伯利亚群岛那里蛰伏了好几个月,差点因冻伤而截肢;又比如有一次她要进行一项拍摄计划,对象是流动马戏团,结果拍完照片她就完全失去了对这个项目的兴趣,打算加入马戏团,后来走钢索时差点摔成脑震荡才作罢。其实是因为她从医院出来之后,早已不知道马戏团所去何方。一开始我对她的话总是半信半疑,因为她的工作其实说来很普通,一个自由记者。那是五年之前,媒体还没有日薄西山,有大把的预支稿费供她全世界挥霍。我不知道是因为职业训练还是天生如此,她总爱把那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事情描述得异常夸张。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她就是在说谎。有一次我就是这样目睹她把我们刚刚经历过的一件道听途说的杀人案,描述给了另一个陌生人听,到她嘴里,已经成了我们亲眼看见的几乎是好莱坞大片剧情的凶案。对方听得目瞪口呆,然后给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他供职于某著名出版社,如果可能的话,请之后联系他,他正在策划一本类似于《我亲历的100件谋杀案》的枕边读物。我猜杰西卡在绘声绘色描绘那案子之前,就从对方接的那通工作电话里听出了他的工作,就在我去上厕所的工夫。她酷爱信口雌黄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要不是有一次无意间我看到了她拍的那些照片,连她告诉我的之前做的那些事都要怀疑是真是假。

毕竟它们都太不寻常了。

但是深究起来,照片也不能证明什么。也许她并没有真的跟随一家流动马戏团跑了好几个地方,而仅仅是买了张游乐场的门票。也许她也并没有去新西伯利亚的冰原,我是说,至少没有待上三个整月那么久,而且当地有足够的供暖和住宿设备。

当我发现她总爱夸大其词后,就习惯性在她向陌生人兜售那些冒险故事的时候,指出哪些细节是错的,把那些故事的传奇色彩往回拉那么一点点。而这么做了之后,我就会感觉和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一块儿旅游,稍微安全了一点点。

仅仅是一点点。

她通常不会否认我说的,也不会肯定,而是介绍我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读过很多书。”对方通常会礼貌地朝我点点头。然后她会非常认真地挑战对方:“她真的读过很多书哦,不信你问她,随便问,就比如法国十八世纪改进了蒸馏酒设备的那个男人是谁。快快快!”然后对方就会,也许是无奈地,重复一遍杰西卡的那个问题:“那么,法国十八世纪改进了蒸馏酒设备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操。谁他妈知道是谁啊?

第一次她这么干的时候,我只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她不会下不了台,只会轻轻“哼”一声:“她知道,她就是不想告诉你。”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后来有一次鬼使神差,我竟然配合了她:“亨利·朗格卢瓦。”

“看吧!她是不是很厉害?”

可是对方会迟疑一下:“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他不是法国电影资料馆的那个……”

哦,我们不幸遇到了一个有点儿知识的人。“是啊,”我微笑道,“这是不是很巧?他们名字一样。”

事后我会告诉杰西卡:“这是最后一次”。

“知道了。”她每次都这么回答,然后再下一次的时候,再突然抛给我一个测试题:“快问问她,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羚羊现在在哪个国家的动物园?快快快!”

“哥本哈根。”

对方可能会进一步追问:“为什么是哥本哈根?”

“你不知道?”我惊奇道,“只有丹麦人专注于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人文主义设计,才能把跑得最快的羚羊拴住。哦不,他们从来不拴它。”

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过不得不说,我发现信口雌黄确实能让人获得快感。

为了弥补配合她说这种无聊的谎话带来的心理愧疚,我决定早晚有一天,要把有关杰西卡·李的一切都写下来。原原本本地,完全真实地,不加任何夸张地,写下我知道的关于杰西卡·李的一切,以及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总觉得有一天,她会用一个弥天大谎把全世界都骗住。那时我写下的东西就会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杰西卡·李,一个骗子。

可当她真的站起来准备和那个意大利男人走的时候,我是真的被她唬住了。我相信她完完全全被男人说的话打动了,准备就此过一段浪荡美好的日子,在意大利某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当妓女,我相信,这事儿她完全干得出来。但当时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座位上,火车已经停了下来,经停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我又一次地“石化”了。我看着杰西卡拎着收拾完毕的行李跟在他们后面,转过身要朝车门的方向走去。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我,十分惊奇似的:“你怎么还不动?”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你难道并不想去?”

说实话,要不是想到我的电脑里还有六份暑期结束要交的课业报告,我那时大概真的差点儿就站起来了——

她好像明白了我在想什么,然后把行李又丢回了座位上,然后对意大利男人说:“不好意思,我同伴好像并不想去。”

“你一个?那也行。”

“不不,我也不去了。”

“啊?”

“你看,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法丢下她。”她神色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大概是她唯一一次在介绍完我之后没在后头接“她读过很多书”。

我一点儿都不感动。事后想想,说不定这早就在她的计划内,她就是想要吓吓我,最后再来这么一出。是是是,她是曾经去过新西伯利亚拍候鸟,去过马戏团拍走钢索的人,可是哪个神经病会想要去意大利某个连一个会说英语的人都没有的地方当妓女啊!

哦不好意思,我没有在骂那个土耳其和叙利亚混血的姑娘。她真的很美。

我已经扯了太多没用的,还是说回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破镜重圆的这件事吧。我介绍了这么多,你总可以料想到,当她提出要去嫖娼的时候,我也并没有太当回事。也可能是这个人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太久,过去的那些荒唐的经历在我身上的痕迹慢慢淡化,我已经习惯性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行动和语言当成一种玩笑。或者是校园里晚九朝五的生活又再把我变回了那个循规蹈矩的书呆子,除了实验数据、论文和导师的发际线之外,每日就只关心粮食和蔬菜。我又谈了几次恋爱,分了几次手。后来的那几次分手,我真的不再伤心。现在我有一个异地的男友,我们每周五谈婚论嫁,准备择良辰吉日拜访各自父母,然后结婚。然后也许我会放弃博士学位,去个随便什么公司老老实实赚钱,生子,变老,死于高压锅爆炸。

五年了,杰西卡,我已经不再想起你了。也不再想你。

可是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收到短信之后,我立刻订了机票,单程机票。五年前吃过的那些亏我总还没忘,返程机票总会因为杰西卡的种种意外而不得不改签,甚至退票,损失大笔大笔的钱。现在的我,经济状况比五年前宽裕很多,但我绝不允许自己把钱浪费在这种人的不靠谱上。

2015年7月20日这一天的傍晚,世界上正在发生许多大事。它们没有一件和我有关。我从阿姆斯特丹中心车站走出去,对面的教堂钟声响起,电车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开过,自行车群风驰电掣,迎面吹来带着运河气息的风,我不费什么功夫就看到杰西卡站在路的对面冲我微笑。牛仔裤和齐柏林飞艇背心,马尾辫。和十年前一样,和五年前在苏丹的最后一面也一样。事实上,我记忆中的她似乎从来没有改变。从来都没有改变。

我看着她穿过马路跑向我,笑容像以前那样灿烂。我放弃了应有的克制,也对她报以微笑。

越来越近,然后她终于站在我面前,我愣住了:

“你不是杰西卡·李。”

2

“不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她拿着那本厚厚的《米其林旅游指南:荷兰》反复钻研那一页,厚厚的眼镜让我觉得这世上总算还有人在看书。而这幅画面让我再次确认,这个人绝不是杰西卡·李。她怎么可能会指望通过《米其林旅游指南》找到一家提供男妓服务的夜总会,上面可能还打了三星?我甚至怀疑杰西卡连米其林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就是个从不会按照任何指南行事的人。

“小姐们,你们如果不看表演的话,最好往边上站站。”那位门房对我们不耐烦起来。现在是晚上9点,红灯区开始热闹起来。这家招牌挂着“红磨坊”的性爱表演酒吧无疑是这里最火爆的一家。

“表演?我们也有兴趣。”

“噢?”门房立刻拿出做生意的派头,“表演的话,我们有这几种。”

“都有什么区别?”

“不同的表演风格、内容和形式。你要看半套还是全套?”

“全套是?”

“包括所有的,25欧一位。”

“这里头有真的……”我想了想怎么措辞,“我们想看真枪实弹的那种。”

“绝对真枪实弹。”

“哎,等等,”旁边这位“赫敏·格兰杰”小姐终于摘掉了眼镜,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们是来找男妓的。”

门房有点儿生气:“我们这儿没有男妓。我说你们到底是来看表演还是来招妓的?”

“看表演,看表演。”我赶紧掏出50欧塞给他,然后拉着不明就里的“赫敏·格兰杰”进了里堂。

表演正在进行,光线不佳的舞台上一位身材丰腴的女郎正在循序渐进地宽衣解带,不时与场下观众互动。我们挑了个低调的位置坐下,而这位大小姐还在抱怨:“为什么要来看表演?这些女人身材还没我好。”

“那我觉得你应该再把你的眼镜戴上。”

她终于闭上了嘴,安静了一会儿。

现在,让我来思考一下怎么把这数个小时内的事情说清楚。首先,我发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我应该怎么说才能让你也相信这是真的呢?当时的情况是,我站在火车站门口,连杰西卡是不是上哪家整容医院拍类似有关主体与客体的思辨项目,结果把自己当实验品整了个容,都想了出来。但眼前这个为了吃顿晚饭足足走了八条街才算找到一家满意饭馆的人,会是杰西卡·李?鬼才信。而且她也自陈背景,名校毕业,目前在某著名IT公司从事数据挖掘工作,一年二十天年假,今年她选择来阿姆斯特丹。这家伙听上去和差点儿退了学的杰西卡一样聪明,但她绝不是杰西卡·李。我是说,她长得比杰西卡·李要难看不少。谁会把自己整容成这样?

“你不是杰西卡·李。”

“我不是杰西卡·李……还,能,是,谁?”她一字一顿,看上去真的非常困惑。

“你为啥要骗我?”

“什么意思?……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谁叫你来了?我压根儿不认识你啊!”

“我们不是在Plurk上约好了吗?”

“Plurk?”

经她这么提醒,我才想起来我确实注册过这个app。当时是在和异地的男友视频聊天,他半天没动静,我才问他在干吗,“没啥,刷Plurk。”台湾那边确实很流行Plurk,他们管它叫“噗浪”。因为无聊我也打开了这个app,然后,也许是为了能和男友多一些共同语言,我注册了一个账号。

然后就是在那一天,我突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ID。准确地说,是熟悉的ID。杰西卡·李。她刚刚更新了一条状态:

“这夏天谁有空和我一起出去玩?”

“然后你就回复我了啊。你还留了你的电话号码。”

我呆住了。然后努力从海马体中提出这件事的细节部分:我是注册了Plurk账号,我好像是看到了一个叫作杰西卡·李的账号,然后,我可能是因为熬夜到天亮看某篇论文,而大脑暂时短路,给她留了言。我当然没有以为这个账号是我认识的那位杰西卡·李,我只是……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有点想她,而在一个同名者那里绝望地留下了一点痕迹。

我记得第二天就因为那个社区太宅而删了那个app。也忘了这个小插曲。

不过,如果是这样,事情好像就得到了解释。而且我突然意识到,五年过去了,我也早换过了电话号码,用上了智能手机。那条发给我的短信怎么可能还是杰西卡·李呢?我笑了。她真的完完全全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除了面前这位——

一位同名同姓的杰西卡·李。

“那,还要继续吗?”“继续什么?”“嫖妓之旅呀。”她站在风中,很快要下雨了。我看着她的T恤,走近了才认出那并不是齐柏林飞艇,而就是一件普通印花图案的普通T恤。她的发型和杰西卡·李也不尽相同,她脑门前梳着厚厚的齐刘海。哦,还有那副眼镜。坐下来之前,她要先掏出一张餐巾纸,仔仔细细垫在坐下的地方。无论从哪种角度看,她都应该是杰西卡·李绝对不会打交道的那种人:拿着米其林宝典在世界各地旅游的年轻中产阶级新移民,内心富足没有梦想。她更像是——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我,另一种层面上的我,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我。一位每周五和异地男友视频聊天交流一周饮食的我;运用毕生的智慧在学术规范里寻找一条可疑的狭窄的出路的我。时而是波,时而是粒。

可我现在已经不是我了。

“我饿了。你查过这儿哪有好吃的吗?”我问。

“当然。”那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得意地笑起来。她没有。

从乏善可陈的性爱表演店走出来——最后一场确实是真枪实弹,但看上去和我的论文一样枯燥,表演者表情僵硬而严肃,有节奏地进行着交媾动作,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件工作。确实也是。可你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儿享受——我本以为这样会就此打消杰西卡·李的念头。如果不是那一位杰西卡·李——就算是那一位,我也绝对没有任何兴趣,去体验阿姆斯特丹的男妓。而且,那得多贵?

街上的男人每一位都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俩,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露阴癖。另外那些则十分坦然地挺着鼓鼓囊囊的裤裆向每一位走过的男人女人招摇。街灯昏暗,如果你想,只需要一个眼神你就可以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达成潜在协议,得到免费的性。而橱窗里那些长着浑圆乳房、身材雕琢完美的妓女,则好像真的成为了巴黎老佛爷的橱窗里那种只具有观赏性的装饰品。只有少数的橱窗拉着帘子,你别以为真的有人付了50欧,正在那后头忙活。更大的可能是那个橱窗的妓女压根儿没来上班。或者是,破落的欧洲经济继续下行,橱窗费用也成了一位妓女不得不削减的开支的一部分。毕竟红灯区并不是大部分人寻求性服务的真正场所。

“请问,你们知道这附近哪儿有男妓吗?”然而这位古板的赫敏·格兰杰——就让我暂时这么称呼她吧——还是孜孜不倦,径直走进一家情趣用品商店向女店员发问。两位女店员正在闲聊,打着各式各样的耳眼,穿着舌环,一身黑色皮衣。如果连她们都不知道,我想就真的没人知道了。

“什么?”

“男妓。我们想找男妓。”

“哦……这里没有男妓。”站在柜台后头那个较瘦一些的女店员说。

“你瞧,是这么回事,我们是认真地想找,性服务。”格兰杰看着她们。

她手里依然拿着那本《米其林旅游指南》。

女店员盯着她看了两秒,好像她是来自上世纪的人。“我已经说了,这里没有,实际上,我不认为存在这种服务。”她手上捏着最新的iPhone,嘴唇涂成紫红色,肩膀健康饱满,有两个陷下去的肩窝,身材极佳,然而她的眼神告诉我们,她是一位好姑娘。

“等下,你问问J,他是不是还接这档子生意?”另一个女店员说。

“J是谁?”

她俩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别听她乱说,她在开玩笑。抱歉,这里真的没有。至少我们没听说过。”

“也许你可以去信息处那里问一下。”另一个女店员建议。

“那是哪里?”

“红灯区信息处,就在这附近。你可以出门问一下。”

“好的,谢谢你们。”

“不客气。”

从情趣用品商店走出来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我想我们应该找不到比那两位女店员更权威的解答了。这条街没有男妓,这就是真相。说不定整个阿姆斯特丹都没有男妓。为什么不呢?这个历史上开放至今的性都,自由的男女完全可以随意结合,生活在这里的人并不需要一条产业。接下来,我只要打起精神,陪着这位从天而降的旅伴完成这趟为期三天的旅行,就可以打道回府,再也不上任何莫名其妙的社交网站,也不随便给陌生人留言。

可就在我低头检查包的一会儿工夫,这位格兰杰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远处,浓重的雾色中,几乎要和霓虹灯融化在一起。

“喂!你去哪儿?”我跺脚,“酒店不在那个方向啊!”

“信息处!”

她的声音消失在夜色中。

等我跌跌撞撞从人群中追上她,我们已经远离红灯区的大路,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在红砖楼宇间啪嗒啪嗒踩着湿淋淋的石板。

“你怎么知道信息处在这儿?”

她没说话,而是盯着手机屏幕根据上面的箭头辨明着方向。Google Map。还能是什么?

“嘿,你就不能试着google一下哪儿有男妓?”我说。

“依照国际法律,Google Map的数据库不会提供这种搜索词。”

“这儿是阿姆斯特丹。”

她停下来,看着我:“这涉及Google在国际法律和当地服务方面所做的权衡考虑,这是个非常复杂的机制。”

“你就不能……”

“以及我试过了。”

好吧。于是我跟在她身后,继续在微光中摸索着路。晚上6点之后,商业街开始关闭,餐厅和零售商店陆续打烊,一切一般服务性场所都会关闭。现在是晚上9点,我们所在的这条小路已经看不见任何开着的商店和路人。七转八转之后,她终于停在一个转弯处,抬头看上面的字。

“就是这里。”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上前敲门。那是一扇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有灯光和人影。门开了,出来了一个女人。

“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们想要找男性性服务,请问哪里可以找到?”

“哦……对不起,我们已经下班了。”

“我知道。”格兰杰不依不饶地盯着她。我在后头,很希望那个女人不要把我当成和她一起的,但不幸我们这两张亚洲面孔,在她眼里说不定就是双胞胎。

“嘿,你们为什么不能等明天呢?”

“明天?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地址,或者一个指示。”

“对不起,我以为过了今晚你们就会打消掉这个念头。我们这儿没有这种服务。我不想让你失望。”

门里传来欢声笑语,那女人迫不及待地重重地把门关上。

我以为这一记关门声总算打击到了我们的格兰杰小姐,上前准备安慰她一番,却发现她已经埋首于那本手册。她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我就知道还是印刷品靠谱!”她嚷嚷。在我的手就要搭上她的肩膀时,她已经又重新上了台阶敲门。

咚咚咚,咚咚。

门只好再次开了,看得出来那女人已经非常没有耐心:“又怎么了?”

格兰杰打开那本米其林手册,指着其中一页:“您知道这家店在哪里吗?卡萨诺瓦,上面写着地址。”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走下来,戴上一个眼镜,接过格兰杰手中的书,仔细看了起来:“科斯路97号?那条路没有97号。这本书印错了。”

“印错了?怎么会?”

“抱歉,我得进去了。”门内有人喊她,女人把书还给格兰杰。作为高傲的北欧人,她做的确实已经够多了。

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好了,我们回酒店吧。”我说。

格兰杰依然在暗淡的路灯下对着那本手册研究。“不可能啊,这是2015年,最新版。”她翻到手册的第一页,“准确地说,这本书的出版月份是7月,今天是——”

“7月20日。你买的够新。”我告诉她,然后一边感叹做轮胎的公司就是不如互联网公司讲究,它们就会忘了道德和法律问题,在一本指南上提供妓院地址,并像个绅士一样写上评价。它们会在上头怎么评价?让我猜猜:

种类齐全,满足你最大的想象;身体毫无瑕疵,单看都是艺术品;技术没的说,值得你流连忘返;环境一流,兼顾情趣和个人喜好,私密性极佳;服务态度非常好,宾至如归。无论男女,在这里你都能获得天堂般的享受。一次心灵与身体之旅。

正当我沉浸在想象中并在嘴角荡开一丝笑意时,却看到格兰杰小姐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好不容易才抬起头:

“可是,我是在6月份买的它。”

“什么?”

“我是在6月份订好的机票,那时我才从网上买了这本《米其林指南》。”

“所以?”

这话一出口我就明白了,那么她怎么会买到一本7月份出版的指南?

“我知道了。”我飞快地转过弯来,“有些出版社会把出版月份写晚一点,即便它们会提前出版。”

“为什么?”

“这样就可以少算一点销售量,少付作者一些版税。”

“可这才多少版税?”

“薄利多销不懂?一本书少报一点,十本呢?再说开始销售那一个月总是最猛的。”

格兰杰看上去仿佛相信了我的说法。她压根儿就想不到这是我张口胡说的,我也没想到曾经的杰西卡在我身上训练而成的技能,竟然会在这时发挥作用。我发誓这五年我几乎没说过一个谎,但在关键时刻,就会鬼使神差地上演这一套把戏。嗯,关键时刻,比如,现在。无论如何,我不想面前这位书呆子因为一个出版社的纰漏继续纠结在此,开始下雨了,不大,但足以让人心烦到想赶紧逃回一个安稳的地方,比如,酒店房间的被窝里。至于这本指南的诸多错误,谁管那个?

“好吧,我们回去吧。”她放弃了。

我如释重负。

她捏着手机重新导航。我们终于踏上了回返的路程。

阿姆斯特丹不大,大部分时候靠步行就可以到达任何重要的地点。我们的酒店就在中央火车站旁边,ibis快捷酒店,走回去要不了半个钟头。白天的时候你得提防猛然杀出来的自行车——它们都异常高大,活像一匹马,但现在,街头已经没什么人。天黑之后你能在阿姆斯特丹街头看到的人,只有醉汉和瘾君子。你能通过他们的神情和行为,分辨出一小时前他们嗑的是哪种药。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两只形单影只的鸭子。

我想开口聊点儿什么,这才发现根本无从聊起。从我认识这位赫敏·格兰杰到现在,才不到五个小时,除了吃饭时简短的相互介绍,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你……为什么要在Plurk上找旅伴?”我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不能?”

“通常人很少找陌生人做旅伴。”

“我很习惯啊。”

“这是你头一次来阿姆斯特丹?”刚问完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如果不是第一次她会拿着那本指南?

“正确。”格兰杰还是照例作答,“你呢?”

“第二次。”

“第一次是和你那位,和我同名同姓的朋友?”

“嗯,那是十年前。”

“哇哦。”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那你一定很大年纪了。”

我刚要反驳,她紧接着说:“就像我。”

“你多大?”

“快要27。”

“一样。”

“处女座。”

“一样。”

“从没谈过恋爱。”

“一……等等,不会吧?”

“对啊。你呢?”

这时我们已经并排走到了一起,脚步放慢,沿着运河往酒店方向走去。阿姆斯特丹的地图像一面钟形罩,只要摸透了它的规律,就不会被一千多座桥和一百多条水道弄晕。河面波光粼粼,两边停着小船,人们住在船上,顶上有小花园,里面透出灯光。

“我……我快结婚了。”

“不会吧?”

“应该就是这次旅行回去之后。”

“你真不幸。”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位格兰杰小姐。我已经逐渐摸透了她的特点,只要你稍微放松警惕,误以为她身上也有善解人意的那一面,她会立刻给你个意外惊喜。从这点看,她倒是蛮像杰西卡·李。

“那么你呢?为什么从没谈过恋爱?”

“因为我要把自己奉献给数学。”

我扭过头盯着她足足两秒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原来我这是遇到另一位谢尔顿了。紧接着我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来……”

“嫖娼?”

“……对。”我又很快想到,“等一下,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正确。”

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

“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说正确?”

“为什么?”

“一般人不会说正确,他们会说,是啊,对啊,或者就是嗯。没有人会用这个词,正确。”

“哦——”她思索了一下,“我会考虑的。”

我们继续沉默着往前走,她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门脸朝着运河的一栋房子门前。

“怎么了?”

“科斯路97号。”

“什么?”

“这就是那家妓院。《米其林旅游指南》上推荐的。”

我上前走了两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的确,门旁的路牌号上写着:

科斯路97号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我越来越糊涂了。“那个信息处的人不是说科斯路没有97号吗?”

没有回答我的话,格兰杰已经拾阶而上,敲响了大门。一扇木质刷绿色油漆的大门。

“哎——”我急道,“你要干吗?”

咚,咚,咚。她又敲了三下。

门开了,走出来一位男人,戴着眼镜,穿一件普通衬衫,长裤,瘦长,典型的北欧长相,这通常意味着,很帅。“嘿,怎么了?”他说。

“这里是‘卡萨诺瓦’?”

“不。我想你们找错地方了。”

“这里是科斯路97号?”

“呃,没错。”

“所以你们这儿不是‘卡萨诺瓦’?”

“不是。”

格兰杰小姐皱起了眉头,站在原地,那男人一副不知道怎么做的表情,我赶紧上前把她拉走:“对不起,我们弄错了!”

对方把门关上后,我才终于生气道:“你怎么了?不是说好回酒店了吗!”

“如果回去的话,就白来阿姆斯特丹了啊。”

“拜托,别再胡闹了。我帮你介绍男朋友好吗!”

她看了我一眼,镜片让她的眼睛产生了透视畸变,我读不出那是什么表情。但我敢说,绝对不是随和。我以为这句话会终于气恼到她。这表示终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那种两个陌生人刚刚认识时还附带着的礼貌和客气,尽可能地不让任何伤害产生,各自站在自己的营地,生怕踏出去一脚就会了解对方再多一层的细节、内心和生命。在这世界上,我们并不需要了解其他人那么多。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要旅行,要千万慎重地挑选旅伴。旅程中各自生活日常的暴露,有可能会毁了你们的友谊。好在对我面前这位女士,我并不太担心这个,我知道此次旅行一结束,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她好像终于放弃了,开始继续沿着我们原本的轨迹向前走。我也跟上她。

“其实……”

“啊?”

“这是我头一次在Plurk上约旅伴。”

“哦。”

“其实,我是读了他们官博上的《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才按照指南去这么做的。”

“你是不是连上厕所都会使用什么指南?”

“啊!”

“啊?”

“我知道了!”

她激动地嚷嚷起来,然后转过身飞快地跑起来,回到了那扇绿漆大门前。

此时我又困又累,因为走了许久的路而得不到休息,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不管这位格兰杰小姐打算再搞什么飞机,我都要扔下她自己回酒店了。于是我没有跟着她跑回去,而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你慢慢玩吧,我先回去了。”

我听到背后传来她敲门的声音,咚咚咚,还是三声,只是这次的节奏不太一样。

咚咚,咚。

门开的声音,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还是那位表情淡漠的瘦高男人。

“欢迎光临卡萨诺瓦,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小姐?”

我停住了脚步。

3

“35岁,投行高管,中年危机,与妻子不睦,无子;23岁,艺术院校毕业,长居在欧洲的浪荡子,懂摄影和绘画;17岁,刚拿到名校哲学系的录取通知单,住在法国,准备前往美国;28岁……”

我看着眼前这个场景,目瞪口呆。偌大的客厅里,各种各样的男人或坐或站在一角,各自专注于手头的事,或几人一起在电视机前看无声的球赛,或在角落读书,或在镜子前弄头发,自然也有躺在地毯上抽大麻表情迷离的。如果不是听着“老鸨”一一介绍这场景中每个男妓的信息,你准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宿舍大厅,或是什么男士俱乐部的聚会场景。

“别着急,你们有足够的时间。”那位给我们开门的男人说道,他让我们叫他杰罗姆。我不确定这是他的真名还是艺名。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和他们交谈,然后再做决定。”杰罗姆又说。

我尴尬地点点头。他消失在了这间客厅对面的房间。

“所以……”

“是我的错。我弄错了敲门的方式,指南上写,应该是前快后慢,哒哒——哒,像这样。”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格兰杰盯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那表示,你看,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好吧。那么我有一个请求……”我说。

“你必须和我一起。”她打断我。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只是说着玩的?”

“不。”我想说,我当然不是这么以为的。当时我以为提这个建议的人是杰西卡·李,我当然知道她绝对不是说着玩的。我不是因为想着这不过是一个玩笑最后很可能会付诸流水才答应了去做这件荒唐的事,而是因为,那是杰西卡·李。但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我是说,和你?在眼下这些男人中挑两个出来,第二天在去风车村的火车上分享彼此的体验?

绝对不要。

没等我反应过来格兰杰已经拉着我走进了客厅。“喂!你干吗?”我们俩就这样站在了客厅中央。

“欢迎,女士们。”

其中一位看球赛的男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回过头去,仿佛我们的出现并不多么令人意外。

“你们好!”格兰杰兴奋地回应。

我木讷地站在大厅中央,现在我终于开始后悔为什么会穿一身像要去看大门乐队最后一场演唱会的衣服,站在这里,活像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闯入了丽思·卡尔顿酒店的宴会厅。

当然,没那么夸张。只是我忍了很久没有说出的那句话现在必须要和旁边这位“美丽心灵”小姐说了,在她会让事情变得更无法收场之前——

“话说,你还没问这里一晚要多少钱……”

“什么?”

我不知道是我声音太嗫嚅她真的没听清还是她选择性忽略了。总之她扔下这句话,然后离开我开始在四处转悠。我觉得这压根儿就不像是真正的妓院,而是一个,我该怎么说,正经挑选对象的地方。就是那种联谊会,聊天、跳舞、慢慢了解彼此的经历,然后约好下一次去看电影或是吃饭的时间。

“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我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是身后坐在沙发椅上翘着腿读书的男孩在对我说话。

“我……头次来这儿。”

“哦,看得出来。”

“这么明显?”

“你为什么不坐下来?”

说这话的同时他把旁边一张椅子拉过来。我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谢谢,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看来你还没有想好要挑哪一个。”

“是的。不。我不想选……我是说,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个意外。”

“哦?”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眼珠是灰蓝色的,灰白色泛金的头发,看起来十分年轻,而且穿着一件AC/DC的T恤。而且穿着一双运动鞋。一位叛逆小子。

“说来话长。”

“我觉得你的同伴看起来挺开心。”

的确,格兰杰小姐已经同房间另一头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愉快地交谈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她会选择的那种对象。

“这事儿就是她导致的。”

“这么说你不想?”

“不想。”

“噢,好吧。那你也可以坐这儿。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呃,一是因为我没钱。二是因为,我其实没什么兴趣。三是,我有男朋友。”

“我觉得这都不是问题。”

“呃,好吧。”

“所以你们一开始没说清楚?”

“不,这是个意外。说来话长。”

“好吧。”

他继续埋头阅读,看来是不想再理我。这让我稍微有些受挫,说到底这毕竟是个妓院,服务性场所,把客人就这样扔在一边真的好吗?虽然我在任何消费场所都惧怕那些热情的服务人员。

“你在看什么?”

我只好开口问,以显示对刚刚那个话题我并不是有意拒绝沟通的诚意。他把书的外壳示意给我,《麦田捕手》。很适合他。

“哦,我看过这本。”

“我想人人都看过这本。”

“你说得没错。”他看起来想继续阅读,但我觉得这情形实在有些尴尬,就像那些每次杰西卡·李勾搭了陌生人之后去厕所或买东西时,把我留给那些陌生人的时刻。

“所以,最近的生意怎么样?”我开启了客套型社交模式。

“哦,还可以。”

“每当没在工作的时候你就会看书?”

“唔。可以这么说吧。实际上,我会去上学。”

“上学?”

“对,明早我还得交一篇有关这本书的作文。”

“你的意思是?”

“我在上大学。”

“你是指,真的大学?”

“不然?”他笑了。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了杰罗姆刚刚说的那些话。

“35岁,投行高管,中年危机,与妻子不睦,无子;23岁,艺术院校毕业,长居在欧洲的浪荡子,懂摄影和绘画;17岁,刚拿到名校哲学系的录取通知单,住在法国,准备前往美国;28岁……”

“你是说,刚刚杰罗姆介绍的情况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他介绍了谁,然后,有些人可能会瞒报身份和背景,你知道,不想告诉我们他其实没拿到毕业证,或者他画的画根本不值一提之类的。但是,应该八九不离十。”

“我操。”

“呃。”

“所以你为啥要干这个?”

“唔……”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那样子就好像我问的是诸如“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样复杂的问题。它可能确实是。

于是他干脆合上书本,站了起来:“你的确是头一次来我们这儿。”

“没错。”我说。

“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了整个客厅,然后穿过一小段甬道,最后来到一个长长的走廊跟前,走廊两边是各式各样的门。

“对了,你叫什么?”

“J。你叫我J就行了。”

他走到一扇门前,招呼我过去。

我以为门后正在进行床戏。两小时前我和格兰杰在红灯区刚见识过这种色情表演,只要投币2欧,你就可以透过一个小孔看见房间里正在表演的女郎的全部。全部。那房间是环形,圆周外一圈分割为好几个暗室,客人可以在暗室内投币观赏。不过只有一分钟时间。想要再看,就得接着投币。

如果这里也是这样的话,我会微微感到失望。

J却直接把门打开,引导我走进去。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普通到……就像一个高中男孩的房间那样正常。写字台上摆放着凌乱的书本,角落是篮球,门后挂着几件T恤和牛仔裤,哦,它还有扇窗户,窗户外是我们刚刚路过的运河。只有一点,这房间没有床,只有一把椅子。

看来这家妓院的卖点不仅在于男妓们都是在大白天有正经生活的正常人,妓院为配合他们的身份,或是客人对于发生场景的性需求,还精心打造了不同的生活场景。不过,这房间只有一把椅子,对于姿势的要求未免苛刻了一些。

J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我坐下。

我犹豫了一下。

“免费体验套装。”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谢谢。”

我不得不坐在那张有些硬的木质靠椅上,他从椅子靠背上取下挂在上面的耳机,让我戴上。

“你喜欢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我把耳机稍微拨离耳朵。

“桃子,芒果,柠檬。选一个吧。”

“桃子?”

J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小袋子,不仔细看我差点以为那是避孕套,但比那个要大一些,他拆开来,原来是唇膜。

“闭上眼睛。”

我遵旨照办,刚闭上眼睛,就感到一片冰冰凉凉的东西贴在了嘴上。然后是两片温热的嘴唇。耳机里传来的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曲子。

桃子味儿。

房间1|桃子|《麦田捕手》“也许你可以让稻草变黄金”

你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一连好几天你在学校看见他,看上去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这不奇怪。学校要求每个男生都得穿一样的校服,剪同一种发型,寸头,无鬓角,头发最长不准遮住眼睛,白色运动鞋或者黑色皮鞋。这使得每个男孩看上去都差不多。你不知道那些衣服底下的身体究竟什么样,听什么音乐,跳什么舞,是否擅长冲浪。每天都很普通。

你晚上离校前发现他在门口抽烟。他看到你,走过来恶狠狠地威胁你不许说出去。你猜测他不会考上大学。

你翻小学毕业照发现你们原来就读同一所小学,甚至是同一个班,你不记得他。你不记得大部分你的小学同学,你是转学生,只念了最后一个学期。你对新班级没有好感。你让自己不去记得他们。

你听说他父亲死了,他母亲改嫁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抽烟。你断定他不会考上大学。你在图书馆遇到他,他正在读一本艰深的物理书,“难道你还想考大学”,你心想。你绕过他去拿别的书。

你们好几次在操场相遇,这很奇怪,你以为除你以外不会有人偷偷逃课来这个地方。没人喜欢这个操场。草地上一下雨就是泥坑,塑胶跑道破烂不堪。没人会来这里。

你们开始交谈……

“嘿,你在这儿?”

突然一切终止了,刚想睁开眼睛,J的嘴唇离开了我,低声说:“别睁开。”然后他大声问:“怎么回事儿?”

“我们这儿出了点小麻烦。”

“没见我在工作吗?”

“呃,好吧。”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这段小插曲结束,幻象随着J的嘴唇再度来袭——

你在教室自习。你没有朋友。你觉得自己不需要朋友。你有时候爱写日记,但写完又把它们全毁了。

你在学校的天台,爬上那里很容易,你想试试爬上去,你想试试站在最高处的感觉,你爬了上去。这感觉不错,你觉得自己想飞。飞其实很容易。你觉得自己并不害怕这个。你可以飞。

“嘿,你在干吗?”你睁开眼睛,是他啊。原来是他啊。果然是他啊。“你下来。”他说。你笑了笑,没有说话。“你得下来。”“为什么?”“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是什么?”“你得先下来。”

你考虑了一会儿,只好下去了。下去之后你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想飞。“是什么?”你说。“嘿,”他有点儿不好意思,“闭上眼睛。”“好吧。”

你感到他吻了你。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J正站在眼前,帮我摘下耳机,撕下嘴上的嘴膜。那股桃子味儿还留在嘴唇上。

“结束了?”

“体验版就到这儿,如果你还想继续的话……”J朝我眨眨眼睛。

“我刚刚看见的是什么?”

“你什么都没看见。”

“我是说,你们用了什么VR之类的设备让我看见刚刚的那些东西?”

“不,你什么都没看见。”

J示意我站起来,跟他走出房间。

好吧,如果这就是卡萨诺瓦的神秘之处,那我会再次感到古老欧洲在现今的没落,以及,现代人对于爱情的乏力想象,我是说,J打算用这么俗套的一个故事让我感受到什么?虽然我的论文还没完成,但这份有关校园孤僻人群的爱情偶发早已不会再给我什么感动。骗骗格兰杰那种女孩还差不多。

我们再次回到走廊上,J往前走了几步:“看来刚刚那个不是你的菜?”

“我27了。”我告诉他。实际上,还差两个月。

“我懂。那么,你得试试这个。”

他打开门,这是一间……电影院?至少看上去如此,房间空旷,无限延伸,尽头是一个大银幕,面前是一排排的座椅。但再看就会发现原来延伸的银幕其实是壁纸造成的效果,实际上并没有一个真的银幕。但面前的座椅是货真价实的,虽然并不像真正的影院里那么多。

其中一个座椅上有一副耳机,我知道要坐在哪儿了。

“这次你要什么味儿?”

“奶油爆米花。”

房间2|奶油爆米花|《穿裘皮的维纳斯》“剥光她令人心醉的破衣,漂亮堪比任何皇后”

隔壁的两个观众谈论了得有半小时这部电影的幕后。你恨不得站起来用高跟鞋鞋跟捅死他们。“能不能安静点。”在你就要这么做之前一个声音提前喝止了他们。声音是从你背后发出的,一个男声,你没打算回头看。来看这电影的人并不多。实际上,如果不是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差点以为这影院只有你和隔壁那两个观众三个人。

四分之三的时候你突然感到被倾盆的爆米花淋透了。后面的人小声说着“对不起”,一边帮你把身上的爆米花拨去。散场后灯亮起你才看清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他。“对不起。”他又一次说道。你觉得他说这话的样子很可爱。

“对不起,”你想起来口袋里还有半根大麻,“你想一起去后门开心一下吗?”

……

“这太假了。”

我摘掉耳机,没等体验到接吻那一刻就揭下了那张爆米花味儿的唇膜。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亚洲人。”

“准确地说,中国人。”

“中国人。”

“我们那儿的男女搭讪不会说一起去抽大麻。”

“那你们会?”

我想了半天,如果是杰西卡·李,她一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答案,但我想不出,因为我从没在电影散场后干过这种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杰西卡·李,一起去抽大麻似乎也再正常不过。就算是在,中国。

“我们会做一些法律允许的事情。”

“我会改进。挺少有亚洲人来我们这儿。实际上,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

我们走出了这个房间。

我再次打量这条长廊,它看上去似乎也并不长:“这里就是你们全部的房间?”

“对。”

“所以这些体验其实挺有限。”

“目前大概只有两万多种。”

“两万?”我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这里的房间看上去绝对没有三十间。”

“你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提供不同的体验,然后,你选择不同的味道,体验会不一样,另外,客人不同的话,体验也不尽相同。所以实际上,应该还没有过重复的体验。”

“你是说,每个人都会创造他自己的体验?”

“可以这么说。”

“我能问一下这个免费体验套装一共有多少个吗?”

“你还有三次机会。”

房间3|93号汽油|《白象似的群山》“我们即将回去,沿着旧时的走私小径,他们永远无法抓住我们”

加油站,高速公路,一望无际的荒野。你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计划,你打算独自驾驶穿越这条著名的公路,你已经开过了好几座城市。你在加油站停下,但不是为了加油,你打算拍几张照片。你的职业是摄影师。这一路上你几乎没遇到什么人。“嘿,可以跟你借个火吗?”有人在你身后说。你回头,是一个男人。当然了。对方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胡子看上去有几天没刮了。“你不知道在这里借火是件很危险的事吗?”“哦,我知道。我一向喜欢做危险的事。”“这么巧,我也是。不过,我没有打火机。”对方笑了。你在公路中间架好三脚架,前后都没有车。你着实可以调整一会儿脚架。

“你是个摄影师?”他说。“你是个流浪汉?”你说。“哦,刚刚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也许可以帮上你。”他走到相机前,摆了几个夸张的姿势。你们哈哈大笑。“我不是那种,时尚摄影师。”“我也不时尚。”

你们坐在路边,等着下一辆路过的车,可以借你们一个火。

“等一下。”你突然认出了他。“你是——”“我是。”“可你怎么会在这儿?”“模特就不能环游世界了?”“天哪。你知道人们都找你找疯了吗?”“我知道。我恨他们。”

你们沉默了一会儿,一起看着远处起伏不定的公路,尽头是群山,烈日灼人。“你的眼睛真美。”他突然看着你。你凑上去吻了他。然后他疯狂地吻你。他把手探向你的衣领里……

“等等。”我扔掉耳机。

“看来你喜欢这个类型。”

“什么?不。”

我感觉心跳得飞快,嘴唇上还残留着J的嘴唇的温度,我低头看了看衣领,完好无损,刚刚那一切都太真实了,但看起来除了隔着一张唇膜的嘴唇相触,J并没有做什么。

J神秘地一笑,并不打算指出什么。我把目光移开,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如说说你的男友。”

“什么?为什么?我是说,他没什么好说的。”

“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

“怎么?”

“总得有让你心甘情愿嫁给他的理由。”

“没有什么理由。各方面都很合适,我也该结婚了。”

“你是说,其实任何一个都可以?”

“有可能。”

“有可能?”

“毕竟我没有办法把现在这个替换成另一个人,再来选择。所以只能是,有可能。”

“你不觉得你在这里就可以体验无数种选择吗?”

我想反驳J,我可以列出好几种理由反驳他,譬如,这只是虚拟体验,并非真实;这是一夜情,不是在挑选结婚对象。如果像他说的,这有赖于客户自己的个人情况,那说到底其实都是一种选择,尽管我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同时喜欢嫖叛逆高中男生、影院帅气男子和公路边的浪荡儿……嫖,我咀嚼着这个字眼,然后把这些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我没法否认,那个模特把手伸进来的时候,我拿下耳机想对J说的其实是:“这一种需要多少钱?”

房间4|死藤水|《众妙之门》“镜子只能是眼睛”

他是吉普赛人,你们在罗马相遇。古斗兽场,他是那里的演员,兼职演员。他同时还有好几份兼职工作。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准备在这个月结束罗马的生活,去另一个城市。

“去哪儿?”“这可不一定。”“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是吉普赛人。”“吉普赛人一定要四处流浪?”“对,这是我们的宿命。”“你也可以不走。”“继续在这里做古罗马人?”“不,和我在一起。”“我还有一种选择。”“什么?”“去巴西,和你一起。”

这一回不是我打断的。

“怎么了?”

J已经站起来:“有点小问题。”

我仍然戴着那个耳机,耳机里传来的曲子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旋律,非常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我一定是在哪儿听过,很多年前。

J帮我摘掉了耳机:“这个体验调用错了。”他显得有些慌乱。这是我认识他以来——我低头看了眼手表,不到一个小时——头一次觉察到他有些慌。

“是吗?我还挺喜欢的。”

“没关系,这个不算,我会补偿你一个。”

我们走到门外。J关上这扇房间的门,好像不想让我再多看它一眼。这是一片布置成荒漠的房间,里面种着几株仙人掌。我猜它们多半是假的。

J摸出了手机,在飞速地发着什么。我只好站在一旁等他。

“所以,其实你们并不会……出卖肉体?”

“嗯?”他似乎无暇理会我。

“不会出卖到那个地步。你们不会和客人真的做爱。”

“噢,你可以猜猜。”

“我猜你们不会。你不会。你们的职业身份其实更贴近售货员?”

我笃信自己的这个判断。这解释了刚刚客厅里的那些男人,他们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男妓,而就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有正经职业,生活在各自正常世界的皮囊里,只在这里进行一份很可能是暴利的兼职。总的来说,和飞机上打扮入时向头等舱兜售免税商品的空姐没什么不同。

J终于完成了他在手机上的工作。

“我们要做的可比售货员复杂。”

“反正你们不会和客人真的上床。连接吻也不会。我不知道你们每次体验时进行的这个步骤,是一种巫术还是真的有什么作用。但,你们不会为客人提供真正的性服务。”

我突然想起来,我把一个人彻彻底底地忘了。杰西卡·李,我是说,那位赫敏·格兰杰。一位27岁准备把剩下的时间奉献给数学难题的处女。她来这里的原因是为了让第一次得到最好的服务。可谁知道,尽管服务再好,第一次都是那么回事儿。第二次,第三次,也许也都并没有区别。

如果让她知道事实真相是这样,卡萨诺瓦不是什么阿姆斯特丹米其林三星级别的妓院,它不过是一家高科技数字公司,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欺骗你的大脑——

也许很快,赫敏·格兰杰会在回到美国后,研发出更牛逼的算法,制造一款更加实用、平民、方便的app,让全民都可以受惠于这项技术,足不出户就可以体验和全世界各色各异的男人上床是什么滋味儿。

她很有可能这么干。也许,现在已经兴奋地在手机上记录起灵感来。就在这条走廊上的不知哪个房间。

“嗯,”J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我的说法,“我们不一定会和客人上床,但我们有可能会爱上她们。”

房间5|福尔马林|《傲慢与偏见》“我俩破落的庄园既已这般损毁,词语的仪式如何弥补浩劫”

你是中规中矩的好学生,从没逃过课,一帆风顺地长大。你交过的男友要么是同学,要么就是邻居的孩子。你熟悉他们的气味,那种好孩子身上的味道。你从没有在法定假日里去过非法定的地方,你不渴望长大。你按照父母的愿望考上大学,你也并不讨厌这份如愿以偿。

你在化学实验室遇到的他。先是他认出了你:“你也在这里上学?”起初你想佯装礼貌,紧接着就露了馅儿。“没关系,我们只是同校而已,不记得很正常。”他微笑道。第二次在实验室再次相遇的时候,你打破了烧杯,这非常不寻常。“我想起来了。”你说。他是当年因为私自在高中化学实验室做实验结果烧掉了半个实验室的那个人。“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想到你后来毕了业?”“对,差不多记了最严重的处分。”“那你考上这个大学的时候,他们没有告诉你的老师别让你单独使用实验室?”“你不是在这里吗?”他微笑道。

我突然感到一股非常困惑的感觉爬遍了全身。这太奇怪了。

你们开始一起做实验。他和你并不是同一个专业,除了实验室,你们没有在同一节课上相遇过。事情发展得非常顺利,就像你之前和之后其他的所有恋爱一样,你也预感到了这次的。所以,你又一次来到实验室,看到他用最简单的化学反应跟你表白——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但你还是很开心,非常开心。这天晚上你们一起差点把半个化学实验室烧了。

你们一起在全校师生面前接受责罚。你的父母对你的表现感到难以置信:“你头脑发昏了吗?”“是的。”“什么?”“我那天发烧了。”他们不再说什么。写检查,停课,直到大学毕业前你们都得负责打扫实验室。“这不是惩罚,算是奖励吧?”你们在全校师生面前交换了一个狡猾的微笑。

这绝对有哪儿不对。

几天后,你们一起坐火车去了这个国家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清晨从边境城市的火车站走出来的时候,你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阳光了。门口拉客的妇女拉住你们:“住宿吗?”“不,”你甩开她的手,“我们是来这儿生活的。”

“你湿了。”J说。

他说得对,我的脸确实湿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体验?”

“不。”我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甩掉耳机和唇膜,“你们究竟是谁?你是谁?”

“什么?”

我看着这个房间,进来的时候我怎么没注意到?原本只以为是一间布置成化学实验室的房间,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桌上的每一个烧杯、橱窗里的每一种试剂都刻着我的记忆。只有通过窗户望出去的阿姆斯特丹的河道反射的波光粼粼的天空让我确认,我没有回到十年前。不对,是十三年前,我还没有被甩的时候,那些我和他,我们刚刚认识的日子。

“这不是什么你们模拟出来的体验。”我说,“这就是我的记忆。”

“呃,你只是混淆了喜好和记忆。”

“不可能。你们不可能模拟得这么……每一个细节!每个细节。每件事。打破的烧杯,烧掉的化学实验室,火车,边境城市……”我再次拿起了那个耳机,试图弄清楚它的构造。“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们是不是在用它提取我的记忆?”

J一句话也没有说,等我稍微安静下来一些后,他才说:“你看,我们认识其实才一个小时。我没有必要骗你。”他顿了顿,“而且很显然你没什么钱。”

在我确认那个就是个普通的耳机后,我也慢慢确认,并不是所有的细节都是一致的,比如,在真实的记忆里,边境小城的火车站,并没有一个妇女出来拉客。因为太冷,那个小城简直一个人也没有,我和他不得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取暖。

“对不起,我可能搞错了。我们走吧。”

“不继续了?这回的体验会比较长。为了补偿上一个。你甚至可以体验到……高潮。”J看了看手机,“或者,你们穿回衣服那时。”他眨眨眼睛,“友情赠送。”

“不。”

“你不喜欢?”

“这太真实了。”

“真实不好?”

“不,你们做得挺好。只是,太真实了。”

我扔下J走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问他:“最后一个了吧?快点结束,我得去找我朋友了。”

“这几个体验就没有一个想让你体验完整过程的?”J跟着我走了出来,“别误会,我不是想推销,只是想得到一些反馈,好改进我的工作。”

“让我们试试最后一个吧。也许最后一个可以。”

房间6|棉花糖|《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一卷黑白的影片突然开始倒着播放”

这是你开展过的最神秘莫测的一项任务。为了拍摄到那家马戏团的幕后,那些畸形儿真实的样子,驯兽师生活中爱喷哪种香水,马戏团团长和那个漂亮的空中飞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你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马戏团。你只有一个办法,佯装是要投入马戏团门下的流浪艺人。一个新人,对喝彩有天然的渴望。而如今,能够活下来的马戏团着实没有几家了。你递交了投名状。凭借你的聪颖和真诚,以及你那双清澈的眼睛,他们相信了你。你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一双别样的眼睛也在注视着你。

第二天,你必须开始早起晚睡的严苛生活。你的职位是那位漂亮的空中飞人的替补,因此你得开始学习最基本的走钢索技巧。这很难。你没日没夜地训练,一次意外差点坠地,是他抱住了你,拯救了你的脊椎骨。你开始适应这里,并且慢慢分辨不清,是为了最初的拍摄任务驻扎在这儿,还是,你真的热爱上了这样的生活。

第一次的彩排,只有寥寥几个观众。你感到兴奋难耐。接下来是首演,忽略几处小小的失误,你赢得了想象中的喝彩。尽管登台的时间短暂,你却感到荣耀。你开始理解这些奇形怪状的人为何愿意留在这里。

宴会的当晚,你偷偷溜进团长平时锁着的房间,得到了许多珍贵的照片。也发现了每个人的秘密。“你在干吗?”他突然出现。“呃,我……我在这里等一个人。”你在慌乱中说。“你在等谁?”“等你。”不等他反应过来你就冲上去给了他一个热情似火的吻。你们搂抱在一起,他把你推倒在团长的那张桃木圆桌上,撕开了你的衣服——这些戏服非常容易被扯烂,他抚摸着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留下吧。”他突然说。

“什么?”

“我知道你要走。”

“不……”

“留下吧。”

“我不能。”你放弃了掩饰。

“留在这里。”

“你知道的,我没法这么做。”

他不再说话,而是开始吻你的额头、脖子、肩膀、乳房……

这一瞬间,我突然清醒了过来,躺在那张桌子上的时候,顶上的镜子反射出了我的样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并不是我的脸。是——

杰西卡·李。那位已经失踪了五年的杰西卡·李。

“我等了你很久,你去哪儿了?”

“我一直都在这儿,一直都在。”他说。

你开始掉眼泪,他的舌头舔到了它们,然后试图安慰你:“我喜欢你,从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你去哪里了?”你仍然在喃喃自语。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你开始呜呜地哭泣。“留下,杰西卡。”他说,“留下来。”

他粗暴地进入了你。你感到天旋地转,同时被悲伤占据了大脑。“你应该留在这里。”他说。

你越来越难过,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儿快乐,恐惧和痛苦像浪潮一般一阵接着一阵席卷而来,一波比一波声势浩大,容不得你有半点喘息的间隙。

“你想要选择哪一个我?”他问。

“我都想要……我都想体验……”

“住手!”

4

杰西卡·李站在房间门口,她看上去气喘吁吁,像是经过了一番什么逃亡似的,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不是我幻觉里的杰西卡,而是那位戴着眼镜的杰西卡。

我彻底醒了过来,杰西卡冲进来,揭掉了我嘴唇上的那片唇膜,扔在地上,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等等,怎么了?”

“他们是骗子!全都是骗子!我们要离开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

“没时间解释了。”

杰西卡拉着我走出房间,但我听到后面传来一声——

“你就不想知道你的朋友在哪里?”

我呆住了,转过身,J正看着我。“什么意思?”

“留下来,你会见到你的朋友。”

“谁?”

“那位你已经五年没有见过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