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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红尘颠倒》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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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水,脸越洗越白,心越淘越黑。三十七年红尘颠倒,我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这是险恶人间,没什么值得期待,所以我总是希望坏人得手。有人强奸,我就希望色狼如愿以偿;有人抢银行,我就希望劫匪不会落空;反腐剧里有许多坏人,花天酒地,贪淫无耻,我引为同类,于是从来不看结尾。

那是电视剧,不是生活,所以好人总有好报,坏蛋终落法网。而在我呼吸过的这个人间,罪恶永远不被惩罚,生活中永远坏人当道。

贺运发诉杨红艳案开庭了,老贺十分激动,几番出班慷慨陈辞,说杨红艳轻浮淫荡,卑鄙无耻,还说她坑人。这案子是公开审理,来了不少记者,全在后面捂着嘴笑。我也没制止,反正宗旨就是出口气,替他找个大骂一通的机会,爽了就算了。杨红艳没到场,找了一个年轻律师,先是反对公开审理,说事涉隐私,要求闲杂人等回避。这事难不倒我,几个电话就能搞定。小律师大为不忿,对我恶言相向,上了庭又指责老贺“人身攻击”、“诬蔑诽谤”,还说要提起反诉。法官也不怎么严肃,小书记员一边记一边抿嘴偷笑。辩论到关键处,我说要当庭提交证物,对老贺使个眼色,他哗地抖开床单,庄严宣告:“这就是杨雪琪,啊不对,杨红艳,留下的,证据!我申请法庭做那个那个……NBA的鉴定!”审判长十分纳闷:“什么NBA?一群打篮球的,能做什么鉴定?”我赶紧声明:“对不起,我当事人的意思是DNA。”满堂哗然,不少记者偷偷带了相机,一时间快门乱响,灯光频闪。审判长猛敲法锤:“不许拍照!不许拍照!”我咧嘴大笑,被审判员狠狠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含羞不语,作老实状,作天真状,作无知少女状,江湖人称“魏大状”。

这案子就是胡闹,胜诉败诉无所谓,重要的是事后的新闻发布会。《都市报》、《新报》、《快报》和电视台都来了人,我让周卫东准备了二十个红包,有四百的,有三百的,按人下菜碟。老贺掏钱时肉疼不已,说我都给你办案费了,这钱该你出吧?我大怒,心想天杀的老兔子,睡女明星几百万都不在乎,办正事几千块就来撒泼放刁,果然是“鸡巴比脑袋大,心眼比钱眼小”,真他妈人间极品。

上面那话是任红军说的。靠着几张来历不明的批文,这厮把牛逼吹得比天空更辽阔,在报纸上登出了“信鼎实业集团”的大幅广告,旁边还有一张组织架构图,规模十分唬人:该集团资产数亿,下辖信鼎农艺、信鼎外贸、信鼎绿色食品等十几个公司,财务、法务、人力资源等十几个部门,招聘的人员上到CEO,下到扫地的,还想让我做他的法律顾问,我坚决拒绝。这事太危险,俗话说“不怕背靠背,就怕站错队”,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跟着一个二五眼老板。我认识这家伙十几年了,没见他干过一件正经事,万一将来东窗事发,他腰缠千万,大可一走了之,我却有根有底,跑都没处跑。

曾晓明找我就为这个,他最近从别的地方弄了将近一百万,不敢花也不敢存,想打进任红军的公司转一圈,说白了就是洗钱。这次是真正的钓鱼,江阔无人处,风起云飞时,我们一人一条钓竿,身边无花无树,美国中情局都没法窃听。我摘下一条半斤多的鲫瓜子,笑眯眯地告诉他:“你省省吧,你还不了解任红军这惯犯?一骗到钱他就飞了。”把他的事简单说了说,曾晓明瞠目结舌:“他也太大胆了吧?行骗还这么大张旗鼓?”我说这年头,假的才要大张旗鼓呢,不做广告他骗谁去?他现在就是没钱,要是手里有个百把万,他敢上中央一套!曾晓明挠挠头,忽然浮子一沉,赶紧收线,钩上挂着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至少有两三斤,两个人相视大笑。我帮他摘了鱼丢到桶里,曾晓明丢来一支烟:“那你帮我拿个主意吧,这钱怎么办?”这些年我也帮人转过几次账,本市律师实行合并税制,就是“包税”,税率还不到百分之十,比作家的税都低,洗钱非常方便。去年通发集团的法务主任姚天成从我账上走了六十多万,连丁老色鬼都不知道。不过按曾晓明的脾气,这点税恐怕他也不愿意背,还是不开这个口为妙。我说现在股市这么旺,你弄个身份证,开个账户,买点能源股、银行股,一来不会亏,二来不好查,不挺好吗?他笑起来,说行啊,交给你办了。我说别的事都没问题,股票这玩意儿你得自己来,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兄弟也不行,万一有个涨了跌了的,怎么跟你交代?

这事推得极巧,他也无话可说,突然幽幽地问我:“听说冯佳让一个老板包了?”我干笑一声,说这事你就别想了,实话告诉你吧,她进电视台就是我推荐的。人家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女记者、女明星,上电视、出镜头,不就是想攀个高枝儿吗?他连连叹气,我说你也不是没见过女人,睡都睡过了,有什么放不下的?改天我再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年轻漂亮的女律师怎么样?建设口的,为人相当淫荡,干了不到一个月,已经搞定了两个法官,用句股票术语,那叫“一阴夹两阳”。他两眼闪亮,鱼也不钓了,吩咐我立办。我丢了烟,随手拨通了赵娜娜的电话。

上个月到蓝海小区缴物业管理费,顺便去看了看冯佳。这世上有两种女人,一种是上床之前拒人,上床之后腻人;另一种恰好相反,上床之前情热如火,上床之后冷若冰霜。冯佳属于后者。大概是经历的男人太多了,上的床也太多了,千帆过尽,满眼凄凉,躺遍人间弹簧床,难觅生猛可心郎,终究难免惆怅。不知为什么,我见了她总有点讪讪的,虽然她免费住着我的房子,水电费还要我掏;虽然她从我手里拿了三万零六百,服务也不到位。在客厅里简单聊了两句,连水都没喝一口,她就赶我走,说急着上班,要洗澡换衣服。我笑笑:“你洗澡还怕看?”“你”字说得重了点,她勃然大怒,说我就知道你他妈没安好心,你不是不吃回锅肉吗?想看我洗澡?行,一万块!我饮恨而去,心想撞进黑店了,一万块看次洗澡,他妈的,洗的是蒙牛优酸乳吗?是三精口服液蓝瓶吗?是孙二娘的连锁企业吗?上过电视很了不起吗?

晚上要做节目,我穿上一万三的西装,打上一千一的领带,站在镜前上下打量自己。肖丽怯怯地笑,说这衣服不配你,还是那套咖啡色的好看。我说这可是我最贵的衣服,除了你手上的戒指,咱们家没有比它更贵的了。我一直说那颗假钻石售价二万二千六百八十八元,这是我说谎的诀窍之一:坚定。数字具体到个位,细节详细到表情,对方决没有怀疑的道理。诀窍之二是反复提及,近来我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老说我小气,两万多的戒指也给你买了,还想我怎么样?”她频频点头,深信不疑。昨天到楼下吃饭,隔座一个胖女人戴了颗钻戒,我比较了一番,说你看,那颗肯定不到半克拉,比你的差远了,毕竟两万多的东西,钱好,货也好,我对你够意思吧?肖丽望望我,赶紧低头喝果汁,眼圈都红了。

这些天陈杰一直没动静,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都快成精了,向来不怕贼刀、不怕贼叫,只怕贼来静悄悄。如果他上门大吵大闹,我反倒放心,轻诺必寡信,色厉必内荏,态度嚣张只能说明缺乏底气,反倒这么一声不吭,实在是让人心虚。昨天晚上跟肖丽一番长谈,把陈杰的情况全都摸了个遍。是时候找退路了,就算最后不得已要给他四十万,我也得知道他躲在哪儿。肖丽特别告诉我一个细节:陈杰极其怕蛇,不敢碰,不敢吃,看一眼都魂飞魄散。大学时他们班有个捣蛋鬼,弄了条假蛇偷偷放在陈杰座位上,当时正在上课,教室里寂静无声,忽听一声尖叫,陈杰一跃尺多高,撒腿就往外蹿,满头的毛都竖着,后来还和这捣蛋鬼狠狠打了一架,背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我师父秦立夫说过:没有搞不定的人,是人就有弱点。我知道江北有个蛇餐馆,位置偏僻,老板养了很多毒蛇,跟我也算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出钱雇几个人,弄个笼子,放上几百条毒蛇,再把这小王八蛋丢进去,吓不死也得咬死,咬不死也得毒死。

这就是我的哲学:绝不仁慈,永不饶恕。这世界向来心狠为王,真理永远握在杀人者手中。人敬我一丈,我还他一尺,谁拔我一毛,我杀他全家。堂皇五车史,老不死看到道德,窝囊废看到力量,而我只读出了两个字:杀人。此乃大道,真理中的真理,一切功业、一切文明、一切兴亡变迁皆出于此。弱者死,强者食,都市即是丛林,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永远没有中间道路。

不过肖丽倒让我有点下不了手。昨天回家时,看见她正跪在地上擦我的鞋,六双皮的,一双布的,每一双都比她的脸干净。我说你身体还没好,摆弄这个干什么?楼下不是有擦鞋店吗?她擦擦脸,说反正也没事,还让我把脚上的也脱下来。擦完后跟我出去吃饭,她特意穿上了那条宝蓝色的连衣裙,那是我给她买的最贵的东西,三百六十八元。吃到一半那胖女人来了,我评论了一番戒指,忍不住又骗了她一次,她颇为感动,眼泪汪汪地告诉我:“知道吗?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我妈死得早,我爸天天喝酒,一喝醉了就打人,我初中时有几年吓得不敢回去,天天住外婆家。后来交过几个男朋友,小气、嫉妒,都没有风度。还有陈杰,说实话,有段时间我真挺喜欢他,没想到……唉!比较来比较去,老魏,还是你对我最好,真的,最好。现在我也想通了,如果你肯跟我结婚,我就做你老婆;如果你跟别人结婚,我就做你情人。如果你不要我了,唉,那就算我命苦吧。”

我心里隐隐一疼,不过马上就醒了,想小婊子,这时候还敢跟我耍心眼。事实很明显:她没工作、没收入,家里也指望不上,跟着我至少可以混个一日三餐,不至于饿死。她还有前科,再不表个狠狠的忠心,肯定会被赶到大街上,城管抓,工商查,连捡破烂的都看她不起。前些天她四处求职,估计现在是过渡阶段,行的是缓兵之计。我心中冷笑,想陈杰的事还没完,先记着账,反正天总是要亮的,我就不信你能一辈子躲着光。

这人花招极多,她有个日记本,以前从来不记,现在则大书特书,她也知道我会看,故意摆在桌面上,写得篇篇肉麻,字字肥腻,献媚无所不用其极,简直廉耻丧尽。有一天说我长得好,原话是这样的:“我的老魏细看还挺帅的。”老天作证,这辈子从没人这么夸过我。有一天说我脾气好,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简直就是男人楷模。还有一天突然惆怅,不知从哪里抄来一句诗:不望凤冠霞帔,只愿凄凉厮守。意思是铁了心要跟我混,宁可吃糠咽菜、寒窑破窗,给个太子妃都不换。最肉麻的是上周三的一篇,满满两页纸全是同一句话:“我错了,对不起他,以后要对他好。我错了,对不起他,以后要对他好。我错了,对不起他,以后要对他好……”

在镜前比画了两下,发现西装确实有问题,肩肘太紧,而且颜色也太艳了。正想开口,肖丽已经把那套咖啡色的翻出来了,说快换吧,时间不多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帮我解扣子,满脸的温柔。我心里一软,心想有这么个保姆也不错,洗袜子,擦皮鞋,事事周到,晚上还可以拿来去火。

出门遇上堵车,赶到电视台已经晚了一分钟,工作人员急得乱蹦,我让化妆师草草地弄了一下脸,连杯子都没拿就直奔直播间。几部机器同时开动,我长出一口气,调出背景音乐,接通第一个电话,导播说这人打了几次,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

“是魏律师吗?”

“您好,有什么问题需要咨询,请讲。”

他笑了笑,我一下听出来了,心里咯噔一响。

“魏律师,我拿到一张光盘,上面有重要的犯罪证据,我想向检察院检举揭发,可嫌疑犯说这是敲诈勒索,我想请问您:我只检举,不要钱,这算不算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