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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异语》落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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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鸟啊,

你可佑五谷丰登,

你可佑家国昌隆,

你可佑万世平定,

但却为何,

唯独听不见我心中的悲叹呢?

太子昂又梦见凤凰。

梦中,太子置身于独峰之巅,万仞之下,一片干涸红土。黑云聚拢,云气翻腾,太子见一双巨翅,一翕一展,自天边而来。

一只凤凰,巨翅光彩夺目,好似硫火燃烧。

太子方知身在梦里,忽觉口渴,似要饮尽三江之水,吸干五湖之泽,方得痛快。

凤凰飞来,裹挟硫火,绕山巅逡巡。热浪随巨翅流转,燥得太子七窍生烟,口中似有火石一般。

太子欲知此梦有何预兆,高声问道:“神鸟可有谕旨与我?”

太子嗓音喑哑,仿若干柴。凤凰默然不应,眼廓只是曳出两行火迹,于空中徘徊。

太子昂醒来,向军帐外呼喊要水。

不多时,柳郎手捧一壶清水进帐,问道:“殿下又做梦了?仍是凤凰?”

太子不应,柳郎将水斟入玉杯,进到太子面前说道:“凤凰,祥鸟也,此必为殿下凯旋之兆。”

太子昂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忽将玉杯掷于地上,怒道:“何来什么祥瑞?分明是噩梦!噩梦!”

柳郎大惊,向太子昂叩首谢罪。

太子昂心绪稍稍平复,下座将柳郎扶起。

霎时,梦中凤凰又于太子脑海中浮现。

这世上恐无人能品得个中苦涩。

十八年前一个阴天,东宫上下忙作一团。阁门内,理妃撕扯被子,叫苦不迭。为求顺产,阁内四角挂上红幡驱邪,房梁悬下铜铃避鬼。灯影摇动,宫女稳婆纷纷束手无策,只能掀开被子,按摩理妃腹部。

“娘娘,再用些气力。”众人道。

滴漏中蓄水流逝,众人见黑云迫近,似有一袭风暴于天边酝酿。乾心殿上,皇帝踱着方步,心急如焚,与众人一道,等待那声啼哭。

自丹陛至殿门,皇帝踱了百回,心思如天色般阴郁。

皇帝见天阴沉得奇怪,命人抬高殿上烛台。二侍卫得令,去廊柱旁拉动绳索,眼看烛台缓缓升起,堪堪接近殿顶,却听二人齐声惊呼,绳索顿时松脱,烛台摔落在地。

无人留意那烛台,众人双眼无不紧盯天际。但见西南方黑云裂开一道狭口,其中似有火雷翻涌,挣脱欲出。

云层几经开阖,忽听得一声厉鸣,一只火鸟振翅而出,向皇城俯冲而来,所经之处,云若熔岩。

啼哭声回荡于红墙金瓦间。

凤凰徘徊于东宫之上,周身忽然黯淡,须臾间化为灰烬,消散于疾风中。

理妃的床榻前,众人屈膝,跪拜神鸟送来的皇子。皇帝亦亲自从乾心殿赶来,接过婴孩,将其向西南方高高举起,欣喜说道:“ 国有你,必传至万世不绝。”

喜宴持续月余,宫人于回廊间铺起红毯,拭去石座灯上灰尘,檐下灯笼常明不绝。

喜宴既是庆生,亦是册立储君之礼。皇帝废太子、削禁军,将荣禄转于一赤子。

老臣们无一反对,皇帝拟好诏令,加盖玉玺, 国上下从此变了天色。

喜宴将尽,皇帝请来经师之长作法。

大殿上,神官身着百宝,轮换四神王面具,咏唱苍凉调子,旨在净化污秽、沟通神祇。

太子昂第一次出现在百官之前,于襁褓中,牢牢盯着神官。

长大后,太子记得,神官衣带上绣一只蝎子,随舞步上下飘扬。太子想知道其中含义,可乳母却说,神官衣带本无任何痕迹。

太子昂早时随乳母度过,只记得深宫中草香浓郁。

木椅上,乳母解开衣衫,给太子哺乳。昂不似其他婴儿般贪婪,只是默然吞咽,其中似含一股超然。

乳母视此为神迹,坚信太子是凤凰转世。

皇帝诏书中,称太子昂为凤凰所赠,乃 国圣子。众宫人亦私下议论,不经之谈甚多。

昂长至垂髫,视他人敬惧为常态,只是偶尔察觉大皇子颙的隐恨之情。昂对此不解,只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孱弱。

皇子间关系亦令昂不解,遂无论何事,只一笑置之。然而似乎有一堵无形障壁,阻隔在彼此之间。昂想再去问乳母,怎奈自己早已搬入东宫,从此再难见面。

昂对生母并无印象。颐心堂里,昂望着那高头云鬓的女人,感到陌生恐惧。

熏香缭绕,胭脂味浓。“跪呀,快跪呀。”下人小声提示道。

昂摇晃身子,跪到玉砖上。理妃微笑,于木盒里捻起玉坠,亲手为昂戴上。

“你可知这是何物?”理妃道,“此乃凤凰,送你降世之神鸟。借它赐福,你方得太子之位。”

昂第一次听人说起凤凰。他摩挲那只玉佩,一团长尾好似熊熊之火。昂不明白,为何自己注定要接掌 国,更不知与这怪鸟有何关联。

昂试图透过模糊轮廓,想象神鸟模样,却忽而想到, 国上下唯有自己没见过凤凰。

年岁流逝,皇子们渐渐长大,纷纷离开京城,去往各自封地。

一年,东宫招进了八名眉清目秀的宦官作为太子昂内侍,发至修心堂。

八人手提行囊,列队东宫,发现太子昂已在堂前,手握一支竹杖。

“我不要太监伺候。”太子昂说罢,挥杖打去。

小太监们不敢作声,跪地任凭昂打。队伍末尾,有一少年,太子昂在他身前举起竹杖,却又缓缓地落下。

“你叫什么?”太子昂问道,心里竟泛起一丝怜意。

这小太监便是柳郎。

柳郎成为太子昂贴身侍从,为太子梳洗更衣。

每当柳郎为昂解散长发,缓缓梳动玉篦时,太子经常说道:“柳郎啊,我总觉得,你与旁人不同。”

柳郎五指灵巧拨动,将黑发扎成发髻,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笑将出来,随手将只钿花别在柳郎袖口,说道:“不要问我,你当去问那凤凰。”

皇城里偶有宫戏,每逢月盈之时,水榭前搭起戏台,一片花红柳绿。

上演之日,皇帝妃子移驾石舫之上,隔湖遥望。亭间无有孩童之位,太子昂便叫上柳郎,于墙沿下垒起方砖,透过镂空雕花极目远望。

但见台上戏子各式脸谱,舞刀弄枪,好不热闹。昂见一黑袍武生,粗眉吊眼,手中一杆银枪舞得生风。

“那武生演的是谁?”昂问柳郎道。

“薛仁贵。”柳郎答道,“三箭定天山的大将军。”

太子昂月月都见这人,其所饰之角亦各不相同,扮将帅领兵带队,演武人行侠仗义,无不打得利落,拗得气派。

在宫戏熏陶下,太子偶尔也抄起佩剑,照那武人样子凭空乱舞。一日皇帝来东宫,撞见太子舞剑,便问其成年以后是否愿领兵征戍。

昂答道:“想。”

皇帝当即抽下手上扳指赠予昂。这扳指之后伴随太子出征邻国,终碎于一次鏖战中,此是后话。

昂尚且年幼,以为战事不过戏台上翻扑。

一日,宫戏散场,昂与柳郎意欲一睹武生模样。于戏班妆棚前,二人见一个黑影溜出回廊,步向后宫。

“此人可是武生?”柳郎怯问道。

昂强作镇定,叫柳郎原地守候,独自一人尾随而上。

黑影三转五转,无声潜入东宫,于颐心堂前挑开两扇门板,消失在昏黄烛影中。

昂知道,那是理妃住处,上前于窗沿缝隙窥视。

但见,一双肉体相互交叠,如两条白蛇。理妃双眼迷离,红舌轻吐,舔舐武生耳垂。

烛光中,昂窥理妃双乳,白皙尖翘,不似乳母那般沉坠如钟。

昂跌在檐下,跑出宫殿,顿觉腹中翻江倒海。

在宫河畔,太子昂于衣襟中掏出玉坠,凤凰射出萤石般幽光。

昂扯断丝线,将玉坠抛向河中。

昂从未与人说起此事,只在梦中绕过回廊,见窗缝中两具躯体光怪陆离。

昂每日睡到晌午,柳郎不敢发问,只是默默整理衣服寝具。

一日,太子昂醒来,见柳郎背影,忽觉心中如投石入水,涟漪阵阵。昂便问柳郎,整日操劳如此,少有酬禄,心中可有怨言。

柳郎闻言下跪,叩头答道,每日侍奉殿下,便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太子昂渐觉宫中风物起了变化。湖亭井石被黄昏浸染,似有一层斑驳锈色。

这锈色从何而来?太子懒得思量,只看天边烧云似火。

己丑年九月,皇子颙戍边归来,带回邻国一纸战书。

那日皇帝寝宫亮至破晓,晨更三鸣,颙走出宫殿,沿着白玉石栏步下丹陛,见昂睡眼惺忪。

原来其已在阶下等候多时。

多年未见,颙揽过昂的肩膀,于他背后留下重重两拍。昂方知,这双手恐已长出厚茧,与皇城中红粉再无瓜葛。

“边疆战事可紧?”昂问。

颙闻言笑答:“敌国不自量力,皇弟不必担心。”

颙落脚于京郊军营,邀昂来帐中小叙。

军营中脏乱,厨子杂役往往不觉,昂每咽食一口,必作掩鼻状。

颙始终谈笑自若,对昂说道:“父皇曾言,皇弟此前便有封疆扩土之志,如今不如随我去边关荡清敌寇,稍加历练。”

对于那尊龙椅,昂与其说渴望,毋宁讲好奇。昂清楚,皇位终将属他,如日升月落、星辰轮转般。

“罢,罢!”昂摆弄手中酒杯,说道,“我只想留在宫里,直至登基。”

颙顿时变色,将酒杯掷在地上,慨然道:“ 国未来之君,怎能这般消沉,不思国事!你如今这副样子,真不知当初凤凰为何选你!”

十一

凤凰。昂咀嚼着这两个字。

那是众人言中神鸟,巨大、炎热。

夜里,昂梦见凤凰,于山巅上盘旋,任凭昂怎样嘶吼、祈求,只是默然不语。

昂于夜半惊醒,声声呼喊柳郎,催他点亮房中油烛。

柳郎携着火折跑来,将绳上火苗引至灯台,墙上映出昂单薄身影。

“殿下做梦了吗?”柳郎关切地问道。

十二

金殿之内,皇帝倚着金杖,向国境极目远眺。

昂在身边侍奉,突然觉得,父皇如今老态龙钟,皱缩得像一截枯木。

“父皇?”昂轻声问道。

皇帝缓缓回头,一双角眼扫过昂,缓缓说道:“去吧,跟着颙儿。”

“去边疆?”

“去边疆。”皇帝爆发出一阵謦欬,脸上青筋凸现,“等你回来,便把这皇位让你。”

“可我还没准备好。”昂答道。

“不碍的。”皇帝平复气息,说道,“早将皇位交与你一日,国家便可多得一日之昌荣。凤凰不会选错, 国有你,必将传至万世不绝。”

万世不绝。

十三

自此之后,昂时常梦见凤凰,于殿内、于车中、于帐边、于席上。

昂无数遍向凤凰发问,凤凰却从不曾吐露只言片语。

在边关外,昂见到梦中那红土,温热、干燥、柔软。

颙不给太子昂重要任务,只派给切断补给、截取粮物之类。每次出战,军士前呼后拥,把昂密不透风地护在正中。

几次下阵,昂心感厌倦,向颙请求率队出战,夜袭敌军。颙再三思索,答应下来。

那日昂披上铁甲,扎起发髻,策马冲锋。

战马四蹄奔驰,影影绰绰间,前方便是敌营火把。

敌军不备,还未抄起兵器,便被刺死。昂只身冲锋,一敌将抄到其后,抽起长刀欲斩。

危急之际,昂抬手,手上扳指接住刀刃。这时护驾副将前来,把敌将刺翻在地。

昂回过神来,见那扳指已是粉碎。

十四

国军队攻城拔寨,势不可当,月余之间,只剩下敌军主营未破。

整顿军马时,颙请太子昂进主帐,同商破敌之计。

“主营依山而建,”颙展地图,说道,“山麓旁有一座米仓。皇弟可率一支轻骑偷袭,焚烧粮草。若能成功,敌军必自乱阵脚,届时可一举破之。”

昂凝视地图,说道:“我只想去阵前杀敌,偷鸡摸狗之事,不如交与别人。”

颙闻言大笑道:“皇弟鲜经沙场,不懂粮草辎重之要。如今任务绝非小事,可毕其功于一役。”

昂已厌倦了战争,自己是太子,处处受人保护,做些连泥偶亦能胜任之事。

如此观之,这十八年的性命亦复如是。

昂心中痛苦,凤凰于暗处猝然亮起。

十五

出征之夜,柳郎为昂披戴盔甲,说道:“我昨晚亦有一梦,梦见神鸟离开殿下,独自飞去。或许殿下从今以后,不再受噩梦烦扰。”

昂不相信。那凤凰怎会沉默至终,又不留痕迹走掉?战马打了声响鼻,四蹄碾踏月下红沙,营帐之外,一队骑兵身着黑铠,整装待发。

昂策马回望,帐中灯火消散,小径蜿蜒,冷光斑驳。

粮仓距营帐不过半个时辰路程,马队行至,见围栏中暗无灯火。

昂旋即勒马,不知作何命令。

副官道:“此时无人把守,不如去米仓一探究竟。”

昂下马步入米仓,其中寂静无声,唯有马蹄跫跫。昂接火把,驱赶飞虫走鼠。米仓内空无一物,不见粒米。

昂正诧异,忽听仓外嘈杂四起。昂向门外张望,天幕下似有火光涌动。

昂疾步奔出仓外,却见马队已了无踪迹。昂呼唤自己的马匹,哨声回荡,不见红鬃铁蹄。

霎时,烟尘随风飘来,远处仓顶燃起明火。昂欲逃离此地,陌然四望,发现已走投无路。

火舌席卷,瞬间吞没谷仓,四周一片火海。

昂却不惊恐,只是觉得口渴,撕心裂肺地渴,和梦境中一样。

这般难耐从何来?昂在火中屈身寻路,米仓垮塌下来,扬起团团浓烟。昂踉跄着,忽于毕剥声中,听见凄厉一鸣。

那是梦中未曾听闻之声。昂仰起头颅,见一双巨翅自火海中腾起,扶摇而上。

凤凰翔至天际,在空中盘旋片刻,振起双翼,向天边远去。

“凤凰!凤凰!”昂向凤凰喊道,“告谕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为何仍旧一无所获?”

天穹之上,凤凰微微垂头,向昂低眼俯望,随即挥动双翅,向天边奋羽而去,片刻间,云幕间只剩一道光迹。

昂顿时明白,颙为何命他夜袭粮仓,这火又从何而来。

原来世上不曾有什么谕旨,众人妄加揣测,不过是心底私欲之影。

凤凰一双冷眼,看尽生死。世道更迭,王朝覆灭,亦如凤凰涅槃,循环往复。

火海之中,太子昂展开两臂,通身燃烧,亦化作一只凤凰,眼中绽放此生未有之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