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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老北京》西山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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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20日,春分日,这一天在旧京本该是皇帝在日坛祭日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祷告的,但昨夜古都却飘起了雪,这也许是告别壬辰年漫漫寒冬的余韵残雪吧!

今晨打开窗帘被北京的美震撼了,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银白的琉璃世界,雪很松软,树挂厚厚的,早晨的气温还很低,但毕竟是春天了,雪已经在慢慢地融化。走在小区里,匆忙赶去上班的行人也会被这美景拽住脚步,掏出手机留住这最后一场雪。此时的我突发奇想,今天不如去感受一下西山晴雪吧!作为燕京八景之一,西山晴雪名声大得很,但是在当下这繁忙的大北京中还能有心去赏的人毕竟是少数了,想想今人的生活,其实不是不想放慢,实在是不敢放慢啊!

八百多年前的金代,金章宗为当时还是金中都的北京钦定了“燕京八景”。那也是一个冬日,雪后初晴,金章宗去西山观雪之后返回都城,到达皇城之时金章宗从颠簸了一路的马车上下来要舒活一下筋骨,当他回头望向来时的路,只见残阳照耀下,雪后的西山美不胜收,此时的天空蔚蓝,二者互为映衬、相得益彰。金章宗默立了良久,深邃的目光望着西山,吟出了两句诗“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于是燕京八景中便有了“西山积雪”。此后这个名字几经修改,元代时称“西山晴雪”,明代时称“西山霁雪”,直至清代,那位风雅潇洒的乾隆帝为西山写下了一首诗《西山晴雪》:“银屏重叠湛虚明,朗朗峰头对帝京。万壑晶光迎晓日,千林琼屑映朝晴。寒凝涧口泉犹冻,冷逼枝头鸟不鸣。只有山僧颇自在,竹炉茗碗伴高清。”从此以后明代的“西山霁雪”正式改称“西山晴雪”并且沿用至今。

此景颇受历代帝王的独宠,以至于若干年后乾隆又一次诗兴大发,咏叹西山晴雪之美,“久曾胜迹纪春明,叠嶂嶙峋信莫京。刚喜应时沾快雪,便数佳景入新晴。寒村烟动依林袅,古寺钟清隔院鸣。新傍香山构精舍,好收积玉煮三清”。这首诗被刻在了石碑上,这就是矗立在香山半山腰上的“西山晴雪碑”,而今的游人大多以看到此碑便认为自己观赏到了“燕京八景”之一,实则差矣,西山并不单指香山,雪后初晴也并不是此碑处景色绝佳,今天我去西山踏雪便没有选择香山,而是悠然地走进了樱桃沟。

每每来到西山一带,我并不怎么登香山,而是独爱植物园、樱桃沟,虽然香山有勤政殿、双清别墅、香炉峰、西山晴雪碑以及现代化的登山索道,但总是觉得这里不如樱桃沟使人怡然。回想当年曹雪芹选择黄叶村著书《红楼梦》想必是有他的理由的,樱桃沟好似有一种自然与人文赋予的节奏感,引领着你的脚步去探幽。

走进植物园的大门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道路两旁各种花卉的园圃,让你在尘世间躁动的心渐渐地息了下来,暂时忘却身后那都市的繁杂,只一心地去面对山谷前行。此时的节奏是舒缓的,一路坦途、美景相伴并不觉得累,待到筋骨完全舒活开来,甬道开始上扬。抬头望,一座四柱七楼的灰瓦牌楼赫然矗立,正面额书“智光重朗”,背面额书“妙绝横玄”,这座牌楼便是卧佛寺的起点了,原本是一座木质牌楼,但因为解放初期破损严重,所以现在这座是1984年重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了。

穿过牌楼,身旁的花圃变成了两行参天的松柏古树,而刚才一路走来舒缓的节奏也顿时变得庄严肃穆了起来,因为甬道开始上坡,人们必须向前弓着身子才能前行,这也是告诉每一个即将进入寺院的游人,要心怀恭敬。走上斜坡的甬路,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琉璃牌坊,牌坊的正面写着“同参密藏”,背面写“具足精严”,这都是乾隆的御笔。牌坊下有一大两小三座汉白玉拱券门,寺院的三座门分别代表着“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也称“三解脱门”,寺院的一切无不是表法的,三解脱既是佛法的境界也是佛陀对众生的期许,但是穿过此门是否真的会“解脱”,当然还是要看众生自己的心性了。

卧佛寺有五大景观,古往今来一直被大家所津津乐道,走进山门便是古寺第一景——放生池。寺院修建放生池意在宣扬佛教护生的理念,但是也要因地制宜,所以据我所见到的北京有放生池的寺院多在山中,比如西山大觉寺、八大处灵光寺、凤凰岭的龙泉寺,但那几处寺院的放生池都是方形的,而卧佛寺的放生池却是半月形状,这一点点的改变却为这本该肃穆的山间寺院平添了几分情趣,一架单孔石桥横跨池上,这样的建制在京城实不多见。石桥的栏板上、院中的树梢上积雪未化,而放生池中的水却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泛出粼粼波光,成群的锦鲤在池中串游,池边三两闲适的游人捧着鱼食往池中撒着,无论是人、是鱼还是树,好似一切的众生都在这佛门净土中享受着西山晴雪的这个午后。

古寺第二景——腊梅,在天王殿前,据说这一丛腊梅栽植于唐贞观年间,曾经一度枯萎,后来又神奇般地发出了新芽,所以也被后人称为“二度梅”,取“梅开二度”之意,每到早春时节梅花盛开,自然是摄影爱好者追捧的对象。

古寺第三景——银杏树,卧佛寺的三世佛殿东西两侧有两株古银杏,树龄都在八百多年,银杏树又称“公孙树”,因为它的树龄长,祖辈种下,待到孙辈时方才长成,所以得名。众所周知佛门的圣树乃是菩提树,因为当年佛陀正是在菩提树下静坐成佛的,但因为菩提树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北京的寺院多用银杏树代替菩提树,所以这也是北京佛寺里的圣树了。

古寺第四景——乾隆罗汉像,这一景就需要进到三世佛殿观瞧了。三世佛殿因为供奉三世佛而得名,据说殿堂正中端坐的三尊木质金漆佛像是唐朝的遗物,在三世佛的两侧是清代泥塑彩绘的十八罗汉像,其中有十七位都是身披袈裟,只有一位格外的惹眼,只见他头戴金盔、身穿龙袍,据说这是乾隆皇帝因为一心向佛但身为一国之君又不能出家,所以他命人把十八罗汉去掉一位,换成了自己的塑像位列其中。

古寺第五景——铜卧佛。穿过三世佛殿便是卧佛寺的精华所在了,那尊铜卧佛就静静地躺在卧佛殿里。卧佛寺其实在距今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代贞观年间便建立了雏形,当时叫兜率寺,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卧佛寺的古腊梅是唐朝所植的了。后来寺院在历朝历代几经更名,直到清朝雍正十二年重修时赐名“十方普觉寺”一直沿用至今,而元朝重修寺院的时候在至治元年十二月铸造了一尊重54吨、长5.3米的铜卧佛,这也是元朝高超冶炼技术的体现,因为这尊铜卧佛太有名气了,以至于大家早已忘记了寺院的本名,而习惯性地称呼这里为卧佛寺了。其实卧佛寺在历史上是有两尊卧佛像的,一尊是唐代檀香木雕刻的卧佛,原本供奉在三世佛殿里,明朝时佛像不知所踪,现在寺里只留有一尊元朝的铜卧佛了。

卧佛在寺院里供奉的并不多,我在北京所见过的卧佛大致有三尊,法源寺法堂的木质卧佛、灵光寺卧佛殿的玉卧佛,再有就是卧佛寺的铜卧佛了。卧佛表现的是佛陀入大般涅槃那一刻的情景。

公元前543年,佛陀从王舍城的灵鹫山启程,一如既往地开始了他的弘法之旅,但这一年佛陀已经是一位八十高龄的老者了,在弟子的陪同下,佛陀依然坚持托钵步行。渡过干达河,佛陀一行人来到了末罗国的波婆村,村里一位铁匠闻听佛陀的到来喜出望外,便要供养佛陀,第二天佛陀如约而至,接受了铁匠供养的午餐,席间有一道蘑菇佛陀看出了问题,尝过之后便开始隐隐腹痛,但佛陀却告诉铁匠:“蘑菇供养给我,其他的食物给我的徒弟们分食吧!”用过午饭佛陀便开始痢疾不止,铁匠不知所措、自责不已,佛陀却说:“你的供养发心是至诚的,所以不要自责与悲伤。”

在《大涅槃经》中有这样的记载:“我闻彼服食铁匠穷达的斋供以后,世尊忍受几濒于死的剧痛,彼所以患此严重性疾病,因进用栴檀树耳之故。世尊于清泻后犹说,我等去拘尸那罗城”。佛陀托着病痛衰老的身体到达了拘尸那罗城的娑罗树林,他命弟子在两棵娑罗树间铺下卧具,佛陀右肋着地而卧,在清朗的月光之下,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弟子们围绕在佛陀的身边,佛陀用枯油残灯似的最后一点力气为弟子们做最后的开示,他用一生的弘化包括这年老的应身为众生阐释着“因缘生灭、万物本然”的道理,最终佛陀耗尽最后一丝体力进入了涅槃寂静。

卧佛寺的这尊卧佛塑造的正是那时的情景。佛陀涅槃至今已有两千多年,而这尊铜卧佛自从铸成那日起也已经在这卧佛寺静静地躺了六百多年,我常会在这佛前思考,此时的佛陀是睡,是醒?是住世还是已经涅槃了呢?这几百年间无数的香客穿梭于此、跪地祷告,佛陀听得到吗?香客们是对佛祷告还是对自心祷告呢?也许卧佛殿门额上和殿内的两块匾文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性月恒明”“得大自在”,何为性月?何为自在?我自知才疏学浅,不能也不会解释,也许观问自心时,自会了悟吧!

带着这样的心情走出卧佛寺,进入了山后的樱桃沟,此时的节奏又从肃穆转变成了探幽。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那是一个仲春的周末,一向严厉的家父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我从繁重的课业中舒缓一下,带我去樱桃沟爬山,那时的樱桃沟野趣十足,现在的山谷栈道那时完全没有,我和父亲是一路翻石跨溪走进山里的,那时山里的游客也少,一路走来几乎没有什么人,耳边只有我俩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和一路相伴的溪流的潺潺水声。时隔多年,今日进山,因为是雪后初晴、山路泥泞、游人稀落,竟也找到了当年的那份情趣。

樱桃沟从明清时期就备受文人青睐,常有雅士在此隐居。樱桃沟原名“退谷”,至于为何得名,我只听到过一种说法,因山谷走势而得名,但我倒是觉得退谷之名倒和那些隐士的心境相得益彰。

喜爱北京历史的人恐怕没有不知道《春明梦余录》和《天府广记》这两本书的,在专述北京的史学著作里这两本书的地位极为重要,而它们的作者孙承泽就曾隐居退谷。孙承泽是明崇祯四年的进士,明朝时做过刑部给事中,明朝覆灭后,清朝时依然在朝为官,北京宣武区琉璃厂附近的“前孙公园”“后孙公园”以前叫“孙公园”,就是孙承泽的居所。孙承泽在六十三岁时于樱桃沟内修建别墅,而且还修了一座亭子,取名“退翁亭”,从此便专心在此著书。

想到此我突然觉得今日雪后登西山好像格外的有意义,不但置身在了燕京八景中,仿佛这也是一次朝圣之旅,作为北京文化的追随者,此时走在当年孙承泽踏过的山间小径之上,确实有一点怀思之情。

时过境迁,我想今日游览樱桃沟的人大多不会知道孙承泽是谁,他对北京有什么意义,更多的人在意的是谷中的美景。尤其近几年栈道修好之后,每到春秋这里就成了婚纱摄影的一大好选择;而上了年岁的人则是被樱桃沟里那个“水源头”汩汩涌出的山泉水所吸引,每日里不辞辛苦地一桶桶地往山下背。还有就是面对这樱桃沟里成片的杉树林有些人心中会有一个疑问:既然不见樱桃树,为何要叫樱桃沟呢?

其实樱桃沟以前还真是有樱桃树的,清初的学者周亮工在他著述的《因树屋书影》里就提到过“白樱桃生京师西山中,吾师北海先生退谷前有一株,当以数十粒相贻”,文中提到的“北海”是孙承泽的号,周亮工则是孙承泽的学生,这篇文章也证实了樱桃沟以前确实有樱桃。

后来到了清朝同治年间,樱桃沟的南山口修建了一座广慧观,观中的道士在山谷里遍植樱桃树,每年樱桃成熟的时节都要送往皇宫上供,百姓是没有这个口福的。1900年八国联军攻进北京,义和团在攻打西华门教堂的时候有一位洋人的女牧师化装逃走,来到了樱桃沟避难,后来被广慧观的道士发现并且杀死,八国联军得知此事前来报仇,道士们从此弃观而逃。清末广慧观和樱桃沟都被慈禧寿膳房的太监郝长泰买下作为出宫后养老的地方,清朝覆灭后广慧观和樱桃园被一个叫周肇祥的资本家买下,成了周家花园,直到1937年抗战爆发,樱桃沟的樱桃树日益枯萎,现在则是难寻樱桃树的身影了。

伴着一路的思绪,不觉间竟然走到了元宝石下的水源头,前方立着“游人止步”的牌子,我则绕过牌子继续前行,其实每次游览樱桃沟,我都是这样的“不守规矩”,前方的山路变得荒凉,更是一个游人都没有了。

回想自己在这条路上走过许多次了,第一次和父亲来,上大学时带女友来,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像今天一样自己来,也曾在这山谷中小小地迷过路,但在雪后踏入西山这还是第一次。一路走来方才觉得,远观西山晴雪美不胜收,而身在此山中的时候却是这样的泥泞难行,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游览的兴致,山间静得出奇,已是下午,太阳也不再耀目,缓步前行、边走边赏倒也不觉得累,时而会有乌鸦在头顶飞过,那翅膀在空中呼哒呼哒地扇动。

猛然间觉得,昏鸦飞过的情景见过无数次,本以为已经熟视无睹,但今天竟然察觉到鸟儿飞翔也是有声音的,也许静到极致才会观感到生活中的点滴本真。一鼓作气走到山顶,回身望向来时路和眼前开阔的景致,山林中静到可以真切地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转而再细听,远处传来“呼呼”的声音,这并不是风声,我真真地确定这是城市里传来的声音,原来我们天天在都市中奔忙,那种嘈杂竟然被我们习以为常。

天色渐暗时我下了山,甬道两边树梢上的雪挂还在消融、扑梭梭地往下落,身后走着的一个女孩被落下的雪砸了个正着,我听到身后一声惊叫竟不厚道地偷笑。回到家天色已经黑透,坐在昏黄的台灯前随手翻看着关于樱桃沟、卧佛寺的书籍,玩味着这一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