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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5季[大结局]》【第一章】 黑社会成长记:诞生 1.特战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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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家乡,洪哥是一个传奇。

县城里流传着很多以洪哥为主人公的故事。这些故事中暴力与侠义齐飞,豪气共鲜血一色,县长走马灯一般粉墨登场又谢幕下台,而洪哥依然稳坐江湖老大的头把交椅。在县城里,每一个人都能讲出一点关于洪哥的故事,他们以能够讲出洪哥的故事为荣。

在几十年前农业社漫长而缓慢的日子里,人们都在传颂着一个关于“看秋”的故事。看秋是北方农村特有的一种农活,现在这种农活已经消失了。

每年立秋后,天气转凉,夜露湿润,那些高秆庄稼就争先恐后地走向成熟,一天一个模样,就像青春期发育的少女一样,丰盈而诱人。那时候的农村普遍贫穷,家家吃不饱肚子,就有人盯上了这些半成熟的高秆庄稼。生产队长不得不安排人在夜晚的时候看护庄稼,这就叫“看秋”。所谓的高秆庄稼,就是躯体高大的包谷、高粱等。

看秋是一种很惬意的活路,拿张草席铺在身下,头枕着锨把,看着满天的星星和秤钩一样的月亮,凉风习习,吹走了一天的劳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一觉就挣五分工,顶一个壮劳力劳动半天呢。那时候,一个劳动日一毛钱,一个劳动日十分工,五分工就是半个劳动日,半个劳动日五分钱,五分钱就能买一斤醋,全家人能够吃半个月。所以,生产队的男劳力们都争着看秋。

看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监守自盗。看秋的男劳力一到黄昏就夹着草席和铺盖卷堂而皇之地穿过村巷,用沉甸甸的坚定有力的脚步告诉大家,今夜有人看秋啊,谁也别想偷。而到了后半夜,看秋人家的孩子就偷偷地来到了秋庄稼地里,明目张胆地偷盗。那时候人都饿疯了,见到能够吃的东西,都抢着往嘴巴里塞。问一问当初的从生产队走出的中老年人,谁没有偷过秋?

有人偷秋,队长就不满意了,安排来安排去,秋庄稼还是被偷。最后,队长盯上了洪哥的父亲。洪哥的父亲是一个极其老实的人,每迈出一步,都要想着这一步是迈向社会主义,还是迈向资本主义。他连一句过头的话都不敢说,更别说偷秋了。

洪哥的父亲开始看秋了,他一晚上都像猫头鹰一样睁大警惕的眼睛,兢兢业业地看护着社会主义的秋庄稼。果然没人再偷秋了。队长开会表扬了他,说如果人人都像他,我们早就走上了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

队长刚表扬完洪哥的父亲,当天晚上就有人偷秋了。偷秋的人分成两股,一股在东边的包谷地头出现了,洪哥父亲拿着社会主义的铁锨,迈着社会主义的脚步去驱赶,西边的一股趁机跑进了包谷地里大偷特偷,满载而出。等到洪哥的父亲驱赶走东边的偷秋人,西边的偷秋人已经跑远了。

洪哥的父亲受到队长的扣罚,罚了他三个劳动日,三个劳动日要三毛钱呢。

洪哥对父亲说,让他夜晚去看秋。那时候洪哥只有十几岁。

午夜时分,天凉如水,万籁俱寂。少年洪哥藏在包谷地里,像那个时代的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小侦察员一样,等待着偷秋的人。露水落在他的脖子上,他浑然不觉。

偷秋的人出现了,是一个男人。其实偷秋的人一般都是身强力壮脚步快的男人,妇女小孩哪里敢偷秋?那个男人先是趴在地上,像只青蛙一样扬起脖子四面看看,感觉没有危险了,就站起身,蹑手蹑脚的,准备进入包谷地。

突然,那个男人感到脖子上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他警觉地转过头,身后什么都没有。男人暗笑自己多疑,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脖子上又被什么东西拍打了一下。

男人站住了脚步,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几乎要蹦出喉咙。他突然向身后一抄手,满心以为能够抓住什么东西,但是他抓住的只有凉凉的夜风。男人吓坏了,站住不敢动,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脖子上再有什么东西拍打,然而没有。

男人试探性地又向前迈出两步,脖子上又受到了拍打。他急急转身,但是身后空无一物。男人彻底被吓破了胆,他大声嘶叫着,声音像锯齿一样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最后男人跌跌撞撞地滚入了浓浓的夜色中……

此后,再无人敢偷秋。人们传言,包谷地里有鬼。那个男人后来连续发烧拉稀三个月,三个月后才能下炕干活。

没有人知道,秋庄稼地里的“鬼”是身手敏捷的洪哥。

洪哥是我们家乡最神秘的人,也是故事最多的人,关于他的故事,人们到现在还在传颂着。

小时候的洪哥身手矫健,奔跑疾速,如果能够出生在城市里,洪哥一定早早就被各类专业学校看中,以后走上一条看得见的坦途。然而,洪哥出生在农村,农村的孩子只有考大学一条出路,考不上大学就只能自生自灭。何况,在洪哥的少年时代,那时候“祖国山河一片红”,要上大学只能依靠推荐,而洪哥的父亲老实巴交的,再过一千年也轮不到他上大学。

那时候的山区有很多动物,其中有一种山鸡很笨拙,长得很臃肿。秋天到了,收割后的梯田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层层铺开,高低错落,山鸡就来到了梯田里,寻找遗落的麦穗。洪哥埋伏在树后,看到山鸡来到了埝底下,就突然从树后冲出。山鸡看到有人过来,就呱呱地乱叫着,摇摆着肥大的屁股向埝畔跑,它们只有借助埝畔才能飞起来,但是它们跑不过洪哥闪电一般的脚步。洪哥一个飞跃,就将山鸡抓在了手中。这么多年来,我只听到过一个人能够在梯田里抓到山鸡,就是洪哥。

秋收过后,天高气爽,阳光明媚,这是撵兔子的大好季节。犁铧翻过的田地,像卷起了一条条波浪,来到田地中的兔子,就像掉入大海中的舢板。兔子在坚硬的路面上奔跑如飞,而在松软的田地里举步维艰。少年们看到兔子远离了路面,就一起追赶,每次都是洪哥最先追上了兔子。他飞起一脚,兔子就像一件破棉袄一样掉下来,再也不能动弹。

这些都还算不上奇异。最奇异的是洪哥的准头。

洪哥的准头是天生的,小时候用弹弓打麻雀的时候,他一打一个准。当别人忙碌一天空手而归的时候,洪哥的肩膀上总是搭着一串长长的麻雀满载而归。后来,洪哥跟着山中的猎户打猎,他很快就能打出对眼穿。老猎户说,对眼穿只在传说中才有,没想到自己能够亲眼看到。老辈人说,能够打出对眼穿的人,五十年才会出现一个,这样的好枪法是天生的,后天再怎么练习,也掌握不了。所谓的对眼穿,就是子弹从猎物的一只眼睛里打进去,再从另一只眼睛里打出去。这样的猎物会有一副好皮子,能够卖到大价钱了。

初中毕业后,洪哥在广阔天地里锻炼了一年,遇到招工的人来了。那时候能够当工人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一人做工,全家光荣。招工这样的好事轮不上洪哥,这样的好事都被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的儿子侄儿抢走了。那天,招工的人领着生产队长的儿子和侄儿去体检,走到村口,两只麻雀在头顶上聒噪,一泡屎拉下来,正好落在招工的城里人脸上。洪哥手举弹弓,没有瞄准,一弹打去,一只麻雀应声而落。另一只麻雀尖叫一声,展翅腾空,洪哥又一弹打出,麻雀扑闪几下翅膀,落了下来。

招工的人喜出望外,他拉着洪哥的手问这问那,问洪哥想不想当工人。那时候问你想不想当工人,就像今天问你想不想当公务员一样。

两个月后,洪哥成为了一名工人。然而,他搞不懂,当工人和打弹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可是,洪哥他们这批工人摆弄的不是机器,而是枪支。

洪哥当的是民兵,而且是能够农转非的专职民兵,能够吃上商品粮。

而招民兵为什么又要以招工的名义?洪哥不懂得。

洪哥在民兵里很快就脱颖而出,他的每项考核都是第一。一个农村娃能够当专职民兵,就是天大的造化,洪哥非常珍惜这一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他幻想着能够永远生活在民兵队伍里,因为这里吃喝不愁,碗里还有肉。

有一天,洪哥所在的民兵队伍里来了一位年轻人,所有人都对他异常恭敬,又透着畏惧。洪哥不知道他是谁,其实一直到现在洪哥都不知道他是谁。洪哥和民兵队伍里的一些尖子兵在一起比赛,那个年轻人在众星捧月般的恭维中观看比赛。比赛结束,取得第一名的洪哥受到年轻人的召见,他问洪哥的家庭情况,然后说:“有一支特殊的队伍需要你,你愿意不愿意去?”

洪哥不知道什么是特殊的队伍,但是洪哥从小就受到过这样的教育:我是领导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领导在上我在下,想搞几下搞几下。洪哥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架直升机载着洪哥和那名年轻人飞往一座遥远的陌生城市。洪哥坐在飞机上震惊不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享受到这么高的待遇,那个特殊的队伍又是干什么的?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是谁?

这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是全国人民战天斗地、全军将士反修防修的年代。多年以后,这支特殊队伍的秘密才逐渐被揭开。

洪哥在城市的招待所里居住了三天,这三天里不能走出招待所一步,招待所的门口有人站岗。那时候出门在外的人,居住场所只有两种:旅社和招待所。农民出门只能住旅社,事实上农民很少出门,出门需要生产队长开证明和钱,农民哪里有钱?生产队长担心影响社会主义建设,也不会开具证明。有身份、有单位的公家人,才能住招待所。

三天过后,一辆吉普车载着洪哥来到了郊外的树林里,洪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一声凄厉的哨音响过,从树林里的各个角落闪出了几十个人。他们整齐地站成一排,站成了铜墙铁壁,几十个人的队伍,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空气萧杀,狂风呼啸,枯黄的落叶像沉船一样落在他们的头上,断裂的树枝像闪电一样击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岿然不动。

他们一个个身体壮硕,身高都在一米八零以上。他们的神色像铁板一样冷峻,像冰山一样凝重。他们的目光不怒自威,凛然不可侵犯。他们的身体向外散发着一股杀气,冷冷的匕首一样的杀气。

洪哥归队了,他站在队伍的最末位。

洪哥的身体也站成了一棵松,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这排钢铁机器。他依然不明白,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他们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凡是民兵队伍都有番号,某师某团某连,仿照部队的建制。而直到今天,洪哥都不知道他所在的那支特殊而神秘的部队是什么番号。

一名异常健壮的军人走到了队伍前面,他的脸颊上都是肌肉,像铁块一样。他是教官。他说,这支新组建的队伍要接受严酷的训练,挑战身体极限。而他们的任务就是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后来,洪哥说,他们可能就是后来的特种兵。可是,他们又不是士兵,因为他们没有穿军装,他们一直都穿着劳动布做成的工作服训练。

后来洪哥知道,他所在的这支队伍一共五十个人,不知道全国是否还有同样的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对每个人的要求都非常高。他们每人配备长短枪各一支,除了精湛的枪法、格斗、登高、攀爬、游泳、爆破等技艺外,还要学会汽车驾驶、外伤处理、开保险锁、野外生存等技能。从这里走出的每一个人,扔在野兽出没的旷野中,过上半个月也不会死亡。

为了训练他们的胆量和格斗能力,教官还让他们赤手空拳与两只饿了三天的恶狼搏斗;把他们扔进鳄鱼池中,与四面缓慢游过来的鳄鱼搏斗……听说洪哥以后看到了《锅盖头》、《黑鹰坠落》等反映美国特种兵生活的电影后,嗤之以鼻地说:“这还叫训练?美国佬比起俺们当年差远了。”

这支部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苦出身,来自于偏远山区,像他的祖辈父辈一样极能吃苦耐劳,生命像橡皮筋一样坚韧,或者用多年后的网络流行语说:“他们就是那个打不死的小强。”小强是南方人对蟑螂的称呼。这支部队里也没有一个干部子弟,甚至于他们的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国家干部。在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之前,他们的档案已经被人细细查看了很多遍;他们的出生地和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被翻了一个底朝天。他们都是根正苗红的农家后代。

几十年后,当洪哥想让我写出他这段经历的时候,他向我讲起了当初的情景。他说,当初的训练几乎超越了生命的极限,在他们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下来,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教官还在增加训练任务,在他们不堪重负的肩膀上再加一块石板。他们只能使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支撑,谁也不愿意趴下,趴下就等于放弃,放弃就等于回家务农。而农家子弟能够一步步地熬到今天,一步步地登上了无数级台阶,几乎看到了天堂的大门,谁还愿意再回到农村去?农村就是地狱,你在农村受尽千种折磨万般痛苦,也没有人看得到。

洪哥还向我说起了他们的训练经历。他们各个身强体壮,身佩双枪。每次,例行的队列操练后,便是格斗、射击、驾驶。练兵场上,士兵们跨越高墙,攀登楼房,各个如猿似鹰,身轻如燕。随着一声声枪响,一个个瓷盘被击得粉碎。接着,每个士兵左手托一块铸铁暖气片,大喊一声,右手一齐劈向暖气片,所有暖气片都应声被劈为两半。

有一次,一个前来观看的人想和他们握手,被教官制止:“不要握,他们内功极大,使惯了力,不知深浅,会捏碎你的掌骨。”洪哥一直不知道那个想和他们握手的人是谁,但是他绝对很有来头,因为一大群人簇拥着他。

洪哥说,要成为他们的队员,也有条件:身体强壮,身高1.75米以上。那个年代,能够身高1.75米的就是高个子。而且还规定:凡上海、北京、广州等大城市籍的战士,一律不入选;高级干部子弟或同高干子弟有联系者,一律不收。

很多年后,有一部电视剧叫《士兵突击》,主人公叫许三多。当年的洪哥他们,人人都是许三多。

经过了这种恶魔训练的人就变成了恶魔,就变成了钢铁战士,具有了摧毁一切的力量和信念。后来,中年时代的洪哥看到电影里的施瓦辛格和史泰龙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要是当初把我们放出来,随便拨拉一个都比他们强。中国的这种兵都是从最底层选拔出来的,求生的愿望压倒了一切,你想想,有了这种信念的人,还有啥能挡得住?”

有一天晚上,大家刚刚入寝,外边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哨音。几架“大肚子”的直升机停在平地上,他们被要求登机。人们快步地、默默地登上飞机,身上除了一件衣服,再别无他物。坐在直升机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冷酷的表情,眼珠也不转一转,像木雕一样。从他们跨进这个神秘队伍的第一天开始,他们就接受了特殊的教育:“永远闭上你的嘴巴,永远不要打听任何事。”

天空突然下起了细雨,接着狂风怒吼,雷鸣电闪,很像大风暴的高潮即将来临。这是一个不适宜起飞的天气,但是直升机还是起飞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要飞往哪里,去执行什么任务。洪哥坐在直升机里,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着心潮澎湃。他幻想着他们会飞往中苏边境,去猎杀偷潜进来的苏修特务;或者飞往苏修境内,去盗窃情报或者刺杀重要人物。从农村走出来的洪哥,他不知道直升机无法穿越千山万水进行长途飞行。他满怀热忱地盼望着执行今生第一次特殊任务,为共产主义事业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不知道直升机飞行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半个小时,因为洪哥他们早就没有了时间概念,他们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是几点几分。他们没有手表,只用太阳和月亮来区分白天和黑夜。直升机停在山区的公路上,几辆大卡车等着他们。坐在车厢里,洪哥探头出去,看到漆黑的夜色中两边锯齿一样的山峰,这是城市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此后,洪哥再没有踏进城市一步。

黎明时分,大卡车开进了一座大院子里。院子外戒备森严,门口有荷枪实弹笔直站立的民兵,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左右逡巡。院子里冷冷清清,荒无人影,只有几排房屋。高墙上安装着铁丝网,墙壁上书写着字体巨大的“要反修防修”、“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等时代标语。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那几排房屋是教室,和那个时代的中小学教室没有任何区别。这些专职民兵们走进了教室里,把石头一样坚硬健壮的身体蜷缩在凳子上,用练出了一层厚厚老茧的手掌握着英雄牌钢笔,在硬皮本上做笔记。

洪哥直到现在还能记得,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是《荆轲刺秦王》,这是来自那时候被认为封建主义大毒草的《史记》中的文章。洪哥那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第一课学的是《荆轲刺秦王》,后来他想明白了。而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农村,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的艰苦卓绝的日子。

和那时候全国所有的课堂不一样,他们的课堂上没有学习文化知识,而是反复地讲解暗杀和爆破。

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洪哥他们这些隐藏在深山中的专职民兵,并不知道山外的事情。

来到那座大院以后,他们依然被勒令不能离开院子一步。他们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他们像睁着眼睛的瞎子,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不知道会被牵到哪里。那时候他们有一个非常另类的名字,叫做特战队。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特战队一共有多少人,都分布在什么地方。

后来,洪哥一辈子都在寻找这支神秘特战队里的战友,可是一个也没有找到,书籍上也没有关于这支队伍的记载。仿佛这支神秘的队伍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就突然蒸发了一样,仿佛洪哥就没有参加过这些训练。洪哥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曾经无数次向人提起过自己在这支特战队里生活过,但是没有人相信。

但是我相信,洪哥第一次给我提起的时候,我就相信。

因为我曾经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一个夏天,遇到了一个曾经在特战队里生活过的人。

20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纯净的年代,那时候的人们唱着“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的歌声,投入到如火如荼的四化建设中。那时候我在上中专,每个假期都要进行社会调查,背着一个黄挎包,带着牙刷牙膏,开始浪迹天涯。那时候的人都很单纯,我只要拿出学生证和学校提供的社会调查证明,就常常能够免费乘车,免费住宿,甚至连吃饭也能够免费。

有一次,在皖南小镇的一家旅社里,我见到了一个身材高大、满面风霜的中年人。我们坐在旅社的小院子里,摇着蒲扇,和一同住店的天南海北的人谈天说地。那时候很少有酒店和宾馆,也没有一些洗脚按摩之类的特殊服务。人们出门都是住旅社和招待所。吃完晚饭后,大家就都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就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大家庭一样无所顾忌地聊天。这些年,骗子像蝗虫一样四处飞窜,无孔不入,每个人都像防贼一样防备着每个陌生人,小旅社被拔地而起的价格高昂的酒店宾馆取代,以前那种其乐融融的情景很少见了。

那天晚上,在夜阑更深,困意袭来,别人陆续离开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和那个中年人。我递给了他一根香烟,短暂的沉默后,他向我说起了自己在特战队的经历。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让我将信将疑。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部队番号,不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不知道自己将会执行什么任务。一直到他离开了那支队伍,他都蒙在鼓里。他说,他以前是吃商品粮的,后来就变成了吃农业粮。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把山东的苹果拉到安徽出售,他是一名货车司机。

多年以后,这位货车司机的话,我终于在洪哥嘴中得到了印证。原来真的存在这么一支神秘的特战队。

但是,这位皖南小镇上的中年人,他当初的训练基地是在河边,而不是在山中。那么就是说,当时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特战队都在训练,等待着改变他们自身命运的机会。

而最后,他们等到的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农村来,再回到农村去。

洪哥说,他们在那排教室里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填鸭式的教育。这种教育一直遗传到了今天。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像布道的神父一样,学生坐在台下默默不语,只能被动地接受,像接受洗礼的少女一样。在少女的眼中,神父永远都是至高无上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是无比正确的。在神父的眼中,少女是一张白纸,可以画出随心所欲的图画,可以塑造出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洪哥后来一直怀疑那个讲课的老师是不是有巫术,他的话语有一种催眠的作用,用缓慢的一成不变的腔调,说着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故事都是围绕着古代的刺客:要离、聂政、专诸、曹沫、侯赢、朱亥、豫让……老师一再告诫他们:士为知己者死,一诺重千金。这些古代的侠义刺客就是他们的榜样。老师的话像吸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的思维,老师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他们像被种了蛊一样身不由己。

有一天,一群荷枪实弹的民兵开进了那座大院,预想中的剑拔弩张并没有出现。淳朴的洪哥们相信只要是民兵就都是一家,一家人怎么能自相残杀,洪哥他们束手就擒。

接着是漫长的审查,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每一时每一刻的每一件事情都要交代清楚,别人能够看到的行动要交代清楚,别人不能看到的心理活动也要交代清楚,反复交代,狠斗私字一闪念,大公无私为人民。审查的日子异常难熬,它的残酷程度远远胜过当初的特训。

洪哥挺过了心灵煅烧的六个月后,回到了家乡。

此后,洪哥又成为一个农民。那段专职民兵的历史没有人提起,他也不想提起。有一天,当他有机会翻阅到自己的档案时,才发现那段历史根本就没有在档案中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