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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红棉花》第十八章三岁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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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爹爹,从小就熟识。

当母亲还在襁褓时,外婆抱着母亲回娘家,爹爹就见过母亲。母亲三四岁的时候,爹爹还去过我外婆家。

1930年的初冬,正是棉桃绽放的季节,母亲出生于桃江县修山乡麻竹垸二房湾一个钟姓地主家庭。

麻竹垸是修山乡一个普通的小村庄。

小村庄的后面是蜿蜒有致的梯土,一年四季都长满了绿意盈盈的蔬菜。梯土往上走,就是高耸入云的竹山。

一些破旧的吊脚楼像鸟笼一样七上八下地挂在山腰上。

梯土下方是一条四季长流的小溪。溪边的枫树林里有两个喜鹊窝,两个喜鹊窝中间有一户地主大宅子。

这是母亲的娘家。虽是地主家庭,但祖上并非一直富裕。

母亲娘家走向富裕,是近代的事。

母亲的曾祖父是种田的农民,帮富人种种田土,自己也有几丘小田土。母亲的曾祖母喜欢喂猪,起先养三五头,后来渐渐增加到七八头。几年下来,一头一头靠草、糠和潲水喂养大的猪出圈,将谷、米和银子换回了家。

母亲的曾祖父有六个孩子:两个儿子、四个女儿。这四个女儿从大到小依次叫大满姐、二满姐、三满姐、四满姐。两个儿子,大的叫钟春载,小的叫钟厚载。

母亲的曾祖父母靠养猪的钱拉扯大六个孩子。虽然有六个孩子要拉扯,家境没能富起来,但可喜的是六个孩子都没饿着。

钟厚载是母亲的爷爷。

钟厚载从小不富裕,从一个典故中就可以看出。这是钟厚载告诉母亲的典故。

当时钟厚载七八岁,在念私塾,平时在家要写毛笔字。那时候常有小贩走村串道卖笔墨纸砚。但农民穷,往往不能现买现付,所以小贩会记着账,隔一两个星期就来收一次钱。钟厚载没有现付买了一支毛笔。一两个星期后小贩摇着拨浪鼓来了,钟厚载的爹妈没钱给,钟厚载躲到里屋的后门角不敢出来。

六个孩子都念很多书是不可能的。钟厚载只念了四年私塾。但他从老先生那里和书本中学到了三个重要的词:仁义、诚信、勤俭。

学问不在多,先入脑,后践行,就可助人取得成功。

钟厚载成人后,娶了三堂街胡氏。

钟厚载与胡氏婚后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大儿子叫钟梅仁,即母亲的大伯父。钟梅仁后来生了四个儿子。大的叫钟发湘,又名海涛,是母亲的大堂兄,毕业于广州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老二叫钟启涛,是母亲的二堂兄。老三老四是一对双胞胎,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钟启涛后来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钟麦云,二女儿叫钟庆云。钟庆云后来成了张目桥大队支书邹士洲的亲家——邹士洲的女儿嫁给了钟庆云的儿子。

二儿子叫钟立仁,即母亲的二伯父。钟立仁后来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叫名姐,是母亲的大堂姐,长大后嫁到了三堂街镇。小的叫莲姐,大名叫钟昆仪,是母亲的二堂姐,长大后嫁到了鸬鹚渡乡,当了几十年教师,曾长期与我爹爹共事。

三儿子叫钟秩如,即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

大女儿叫钟宝秀,即母亲的大姑妈。钟宝秀后来嫁到荷塘乡石桥坝。她的丈夫叫夏美哉,是个大革命家,后来牺牲在外地。

二女儿叫钟元秀,即母亲的二姑妈。钟元秀后来嫁在三堂街陈家段。她的丈夫叫陈岭山,是个大学毕业生。

三女儿叫钟时秀,即母亲的三姑妈。钟时秀跟她的大姐一样嫁在荷塘乡石桥坝。丈夫姓龚。婚后不久,她丈夫就病逝了。

钟厚载从老先生那里和书本中学到的三个词,成就了他一生中的三个商铺。

钟厚载念完四年私塾便跟他父亲务农,也帮他母亲喂猪。稍大一点儿,他便去桃江县的另一个商贸重镇马迹塘,入铺当学徒。

几年后,他在马迹塘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家商铺:九如堂。

钟厚载从修山领了十几个钟姓人去马迹塘,安排他们在九如堂做事,后来发展到几十人。带去的钟姓人大多发了财,九如堂也越做越红火。

趁热打铁,钟厚载接着在三堂街开了他的第二家商铺:宜堂。接着又在修山街上开了他的第三家商铺:大信恒。

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现存的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的学员资料里,母亲的大堂兄——第六期学生第二总队步兵第二中队学员钟发湘亲笔填写的“学员通信地址”是这样15个字:“湖南益阳舒塘邮转修山大信恒店转”。

钟厚载成了在县内三个重要商埠拥有三家大商铺的大老板。

很多老板开商铺是图自己赚钱,但钟厚载开商铺不仅让自己赚钱,还想着让修山的钟姓人一同赚钱。修山有个叫钟乐舒的人,跟着钟厚载进了马迹塘的九如堂,边学边干,后来独立开铺,赚的钱比钟厚载还要多。钟乐舒一生称钟厚载为恩人,钟厚载一生称钟乐舒为知音。

钟厚载发财后回修山建了九座大屋。除了他的住宅,还有公益性的学堂和宗祠。他在修山乡洪山村捐资修建的钟姓宗祠,成为当地最气派的建筑。

钟厚载叹息自己只读了四年私塾,他相信读书对人有利,对家风有利,对子孙后代有利。他开商铺不缺钱,所以他让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全都上了学。

钟厚载的六个崽女中,上学最多的是我的外公钟秩如。

外公英年早逝,他病逝时,母亲才三岁。母亲对外公的了解,多来自钟厚载和我的外婆。

外公1905年出生,少年时求学于益阳和湘阴。外婆牢牢记着外公恩师湘阴的左钦敏先生,并告诉母亲,让母亲铭记。可见,外公是非常尊师的,也可见外婆是深爱着外公的。

外公19岁那年,领受父命与外婆结婚。

外婆是荷塘乡张目桥村藕塘人,叫刘冬梅,比外公大一岁。

外公外婆的婚礼是在益阳一个最热闹的叫“二堡”的酒楼办的。

外公和外婆连生了三个女儿。

大女儿一岁时因病夭折了。

二女儿半岁时也夭折了。

第三个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

生我母亲时,外公没有陪在外婆身边。外公当时在北平,是清华大学的学生。

外公写信回来,给母亲取名:乳名“三多”,学名“祝华”。

1932年,外公从清华大学毕业。也就是在那一年,钱钟书与杨绛在清华园初识。第二年,这对著名的清华伉俪订婚,而27岁的外公却因肺病英年早逝了。外公逝世的时候,母亲还没满三岁。外公留给母亲的除了他在北京等地带回来的丝绸童装旗袍、儿童布鞋等,还有他珍藏的一大柜子图书。图书里有经史,也有小说和诗歌,还有许多新式科学书。

外婆从28岁开始守寡,一直守了整整20年。

母亲一直依稀记得,外公喜欢把她扛在肩膀上。

母亲后来只能在照片中看到外公。外婆指着相片对母亲说:“你爹很英俊。”

对于外公在清华求学的情况,外婆所知甚少。外公在清华的同学,没有一个是桃江的。外公病逝后,也一直没有外公的同学或校友来修山找过他。

如果有外公的同学或校友来找过外婆和母亲,也许,外婆和母亲的人生会发生变化。但这只是“如果”。

外公的清华大学毕业证书,外婆一直珍藏着,直到1949年桃江解放之前。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屋内空气闷热,蚊子多得碰腿。外婆躺在地坪的竹凉床上,摇着蒲扇纳凉。黑暗的夜空中,一些蝙蝠在莽撞地飞行。

当时的形势是解放军乘胜南下,蒋家王朝岌岌可危,地主听到了不好的风声,有的地主开始往外地逃。

外公的堂侄子、钟春载的孙子钟具兴打着个杉木皮火把,走到外婆家的地坪外,喊:“满婶娘!满婶娘!把我满叔的清华大学文凭借给我!”

当时外婆不知道钟具兴借文凭要做什么,心想钟具兴也是个读书人,过一两天总得还回来的。

但外公的文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钟具兴借到外公清华大学的文凭后,带着他的母亲、妻子及两个儿子逃到了汉口。钟具兴后来在汉口参加了工作。三十多年后的1985年,我母亲跟我爹爹去武汉我同父异母的二姐家时,两人专门去汉口找到了钟具兴的住处。

当时钟具兴已经去世了。钟具兴后来在汉口又生了一些子女。他的四儿子留母亲和爹爹吃了饭。母亲和爹爹在他家的墙壁上看到了钟具兴和他家人很多的相片。

饭后,钟具兴的四儿子把母亲和爹爹送上了回二姐家的公交车。

钟具兴后来是否冒用了外公钟秩如的姓名?钟具兴是否是以清华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在汉口求职任职?母亲不想细查。

母亲曾对爹爹说,外公的文凭放在那里也是个浪费,钟具兴借着有用也是个好事。

外公病逝时,外婆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外公的早逝令钟厚载和外婆悲伤不已,但外婆眼看就要生了,钟厚载和外婆必须从悲伤中尽快摆脱出来,为迎接外公的新血脉做好准备。

家里人都希望外婆能生一个男孩子,使外公虽逝但有子嗣。这样,能给老人家一个安慰,也能让外公在九泉之下含笑。

外公死后的第四天晚上,外婆生了。

母亲的大姑妈钟宝秀从产房出来,向钟厚载报喜:“恭喜爹爹!你老人家添了一个好胖孙子!”

男人一般是不进产房的,尤其是公公不能进儿媳妇的产房,否则就被人嘲笑为烧火佬倌[1]。

钟厚载为新添的孙子取名为:伯涛。

其实,外婆产下的是一个死去的男婴。这男婴在外婆肚子里就死了。

钟宝秀用棉衣包着死婴,藏在被子里,一边向外宣称生了个胖小子,一边赶紧安排信得过的人四处去找男婴。

那时候的男婴不难找。有的人家穷养不起,有的人家女儿未嫁而生育,都会趁着夜色悄悄地把婴儿放到有钱人家的门口。这些被悄悄送掉的婴儿,有的身上带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条,有的小手腕上系个绣花荷包之类的信物,有的什么也没有。

这些被悄悄放在别人家门口的男女婴儿,命运各异。大部分掉进了福窝里,如他们的生身父母所祈愿的那样,富贵成长。有的女婴在有钱人家先当女儿,后当儿媳;有的女婴则一开始就成了童养媳。有的人家捡到孩子后立即把翻搜到的纸条和信物烧毁或丢弃,使之永远找不到生身父母。但也有婴儿被豺狗叼进山,变成了野兽们争食的美味。

舅外婆家的佣人龚良春连夜在荷塘捡到一个健康的男婴,送到外婆身边。

为了掩人耳目,龚良春找到我的远房二伯母,叫二伯母随他一起去修山。当时二伯母刚生下儿子刘鹗芬。二伯母抱着两个男婴即刘鄂芬和买来的男婴,坐着轿子悄悄进了外婆家。

藏在被子里的死婴随即被悄悄地埋在竹山里。

买回的男婴啼哭声响亮,让产房充满喜悦、希望和生机。

这个男婴就成了母亲唯一的弟弟——钟伯涛。

被蒙在鼓里的钟厚载到死都不知道,他取名的那个“好胖孙子”钟伯涛其实已埋在后山里化作了泥土。


[1] 烧火佬倌是桃江方言,指与儿媳有染的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