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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红棉花》第四十四章违心的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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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爹爹和满姑带给母亲一个消息,把清波的这段朦胧的爱情推入了隆冬。

爹爹和母亲的“上线”满姑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思考,终于反馈了消息。她到冶金机械局传达室跟爹爹说了一个小伙子的情况,完了补充道:“这个情况供你和嫂子参考。”

对爹爹来说,满姑的意见就是圣旨,还参考个啥呢!他请满姑找人捎信回荷塘,叫母亲带清波近期过来一趟。

满姑那时已从益阳市政府调到市供销社当工会主席。在物质紧缺的当时供销社是最炙手可热的单位,桃江经常会有亲戚熟人找她帮忙买个啥东西,她找人捎信回去比爹爹方便多了。

满姑的“圣旨”到,母亲兴奋极了。关于清波将嫁到益阳市去的消息,迅速从捎信人口中向四周扩散。

收到“圣旨”的当天下午,母亲就赶到了进修学校,再到桃江一中找到清波。母亲对清波说:“你去向老师请假,我和你明天一早坐最早的一班轮船去益阳!”

“啥事这么急?”清波紧张地问。

母亲说:“你满姑捎信回来,给你介绍了一个益阳市的对象,叫我们赶紧去看!”

清波吓坏了。

虽然红色铁链锁还没有下文,“等待”也没答案,但她的心里已有了那个集诗人、画家、散文家、优秀青年教师、语文科代表、锁自行车轮胎的笨蛋于一身的徐令军,她不要任何人给她介绍任何人。但她情急之下找不到其他理由拒绝母亲,脱口而出:“我还小!我不要影响学习和工作!”

母亲笑了:“虚岁二十一了,不小了。”

说话间,母亲已感觉到一丝异样,便接着警告说:“你爹爹和满姑费了很多心,你不要惹你爹爹生气!”

清波向来惧怕爹爹,她只得答应了母亲。

陪清波向老师请了假,母亲满心欢喜地去满姨家看望舅外婆了。她叫清波晚饭后也去满姨家睡,以便第二天一早同时去码头乘船。

母亲离开后,清波魂不守舍。

上课、下课、再上课、放学、骑自行车、回进修学校,清波心事重重。

她想找徐令军谈谈,但徐令军许久没有回音,清波实在不敢主动去找他。

“徐令军笨蛋,到这个时候了,还像根木头!”清波心里着急地骂。

她想跟好朋友钟爽清、刘伯英商量,但她害羞,也开不了口。

她回到进修学校时,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她来不及吃晚饭,匆匆骑着自行车到满姨家,跟母亲说她急着要先回一趟曹家嘴学校处理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后立即赶回满姨家。

当时从县城到荷塘的公路没有装路灯,天黑就看不见了。为了避免骑夜车,她来不及吃晚饭。当时也没有牛奶和面包——她从出生到那天,还没尝过牛奶和面包的滋味呢——只得空着肚子,快速朝曹家嘴学校驶去。

她赶回曹家嘴学校,不是为了处理工作上的事情,而是为了取徐令军的那三幅工笔画和那首用小楷书写的诗。她想让爹爹和母亲了解徐令军,接受徐令军。

她犹豫了一下,把用小楷书写的诗夹回书页中——她怕这首诗反而惹爹爹和母亲不满。她把三幅画夹在另一本书的书页中,再用旧报纸包好,放到黄布书包里。来不及跟曹家嘴学校的同事细聊,便挎上黄布书包,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赶。行至氮肥厂附近时,天就完全黑了。

爹爹没给母亲和清波喘息的机会,就把她们带到市供销社,满姑又给他们介绍了一遍那小伙子的情况。

小伙子是市供销社下属的日杂公司的售货员,兼公司团支部书记,他父母都是市航运公司的职工。小伙子叫朱世祥,比清波大一岁。

满姑说,小伙子是复员军人,长得高高大大又英俊,对人有礼貌,能说会道,做事利索,是市供销系统的培养对象。

满姑每停顿一下,母亲便见缝插针,“那几多好”“那几多好”地不停地赞叹。

“小朱家庭状态不算富,家有五兄弟和一个妹妹。”满姑补充道。

母亲这下不好赞叹“那几多好”,她和爹爹几乎异口同声:“不算富也肯定比我们家好,兄妹多是好福气!”

满姑对爹爹和母亲的这个表态很满意:“说得很对!他家要是富能看上乡下姑娘吗?”

谢过满姑,爹爹带母亲和清波回冶金机械局传达室。

一路上,爹爹和母亲都在分享喜悦。

满姑约了朱世祥,第二天上午到她办公室见面聊,她叫爹爹、母亲和清波都到。清波想,必须立即把自己的状况和想法端出来,否则,事态一步步滑向她不愿意的方向,就会越来越被动,越来越不利于解决。

趁母亲在传达室侧门外的蜂窝煤灶上做午饭,清波准备向爹爹如实汇报了。

清波小心翼翼地把三幅画捧给爹爹,请爹爹欣赏。

爹爹看了看画,看了看清波,立即警惕起来:“这是什么人画的?”

清波如实回答说这是荷塘公社中学的一个男教师画的,他现在是她在进修学校的同班同学。

爹爹冷冷地说:“李元旦的画比这几幅还强吧?”

爹爹拿李元旦来作比较令清波猝不及防。李元旦是荷塘的一个花匠,一辈子打光棍,形象猥琐,贫困潦倒。实事求实地说,李元旦确实擅长画工笔花鸟,水平确实很高,他的花鸟图确实不会比这三幅画差。但李元旦是什么人,徐令军是什么人,这怎么能放在一起比呢?

爹爹问:“他在追求你吗?”

清波不知怎么回答。她不明白青年男女之间朦胧的美丽的感情为何一点儿也不能博得爹爹的欣赏和认可。她只能如实说:“上个学期感觉他有那个意思,但这个学期他好像没有那个意思了。”

“那不就是嘛!人家说不定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昨天喜欢你,今天喜欢她,后天又喜欢别人。”爹爹抓住机会往狠里说。

“爹,不是那样的!是我拒绝过他,他还……”

“你拒绝过他,现在又打算接受他吗?!”

“爹,他现在好像没有那个意思,他还没向我挑明……”

“他没向你挑明,你要反过来找他挑明吗?!”

“爹……”

“别说了!你一个姑娘家要懂得自尊、自重、自洁、自爱!他没挑明最好,挑明了也不能要……”

母亲闻声走进来。爹爹心里责怪母亲没及时全面掌握女儿的情况,明天上午就要相亲了,现在还得做女儿的思想工作!

一边吃午饭,一边开说教会。

把徐令军当作假想敌人其实没有用,因为他们不知道徐令军到底有没有这个想法,但爹爹和母亲明白,清波的心快被徐令军扯走了,必须立即扯回来。

爹爹把说教的重点放在城乡差别上,母亲则负责不停地附和爹爹的观点。

爹爹激动地说:“益阳大城市,物质丰富,生活无忧,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愁过?生活在益阳,自己幸福,家人沾光,人人羡慕。有机会到大城市却放弃,那是愚蠢、自私、不孝!更可笑的是,为谁放弃大城市呢?为一个画技不如李元旦的人!为什么放弃大城市呢?为一份似是而非的所谓感情!”

爹爹越说越生气,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每说完一句半句,便要停下来剧烈地咳一阵儿。他断断续续地说:“她这个……蠢家伙……生怕……我们和哥哥……妹妹……跟着她……沾光,生怕……给家里带……好处……生怕她自己……享福啊……”

清波越听越害怕,她感觉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

事实上,她是一个十分孝敬的女儿,从等着妹妹乐怡一起读小学一年级,边在灶下烧火边摇我睡着的摇窝,从学校回家按母亲在土墙上的指令迅速出去收牛屎,吃不到白米饭吃红薯饭不哭,挑土挑石头夯土墙,插田担谷,到接班后期期争第一,20岁前不跟小伙子交往,处处体现了她的忠诚可鉴的孝心。她放弃大城市的生活,是心里割舍不下,不是因为她不孝啊!

“别说那个姓徐的后生是……一个农村教书匠……就算他是益阳市里的教书匠……我家也不要!教书匠……就不如其他任何职业。”爹爹的咳嗽稍稍好了一点儿,又开始说教。他觉得这些话还不够狠,就索性抛出他的杀手锏:“你不听你满姑的安排,不听我们的劝,我们就不认你这个女儿!就当我们没有生养你!你嫁给那个姓徐的后生去,永世不得踏我家的门!别认我做爹!”

清波感觉五雷轰顶,她不敢丢下碗筷,强忍着心里的剧痛,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强撑着端正的坐姿——自小坐姿不端正就要挨爹爹的打——坐在椅子上哽咽,渐渐地上身开始抽搐。

她怨那个徐令军,红色的铁链锁没有下文,让她现在抓不住目标,看不到方向。

她又想,幸亏红色的铁链锁没有下文,爹爹和母亲是不可能接受他的,因为他生活在农村。

但不管如何,她不能让父母和家庭遗弃她,不能让爹爹和母亲不认她这个女儿!

传达室有人进来拿信,也有人进来打电话,还有退休职工进来跟爹爹聊天,清波懂事地抹干眼泪,停止哭泣,不再抽搐。

下午,爹爹从严父变为慈父,他以平静的口吻喊清波聊天。

爹爹慈爱地说:“农村买不到尿素,你大哥、小哥、叔叔他们每年都为买尿素伤脑筋,他们每年都来烦你满姑。你如果找个供销系统的,买尿素找你就行了!不仅买尿素方便,买自行车、缝纫机都容易。不仅买得到,而且能买好牌子。这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光荣。你嫁到农村有什么好呢?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大家族的事。农村家族一根苦瓜藤,你嫁过去就是一根藤苦到底,三亲六戚都指望着你们,而你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那个姓徐的后生会画画,但画画不能当饭,更不能当尿素。再说,他有没有那心都不知道,你哪能为了他而错过大好机会,葬送你和我们整个家族的大好前程呢?”

母亲也语重心长地开导:“你接你爹的班,没有你爹,你哪来的书教呢?大哥和乐怡把班让给你,是希望你过得好,能给家里带来光荣。如果你接了这个班,翅膀硬了就不听话了,把你爹活活气死,人家会怎么评价你呢?我们如果不认你这个女儿,万一闹矛盾受人家欺负,你后悔都没用了。你满姑不会害你,给你介绍的小伙子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好,能力强,还是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哪一点配不上你?不管怎么样都得去看看,实在不行咱们可以请满姑重新介绍一个嘛。你看你中午把你爹气得半死,差一点儿缓不过气来。你还不去跟你爹表个态?”

清波怕爹爹真被她气死了,便跟爹爹和母亲说同意明天去满姑办公室——后来清波常抱怨说,爹爹和母亲以她一生的幸福和健康为代价,换回几包尿素,她的价值等于几包尿素。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满姑的办公室里见到了朱世祥。

与满姑描述的一样,朱世祥的情况令爹爹和母亲抿开嘴笑。他长得高大威武,五官英俊,浑身上下一股干净利索、精明能干的味道。他说话热情,有礼貌,那口纯正的益阳市区口音让爹爹和母亲立感崇拜。

选女婿不能只看相貌,阅历丰富的爹爹和母亲虽然一见着面就有了六七分满意,但还得往深里了解。

母亲问朱世祥日杂公司有什么货。他回答说日杂公司全称是日用杂品公司,除了飞机、大炮、汽车、轮船,全是日常用品,南货北货,吃的喝的穿的盖的用的平时看得见的,他们公司都有。他们公司不仅要供应益阳市区十万老百姓的生活用品,还要向周边乡镇农村供货。

他一边回答,一边拿余光打量清波。回话间,朱世祥已大致明白母亲生活的困境和期盼。他自信地微笑着望望满姑,再转过来对着母亲和爹爹,接着说:“益阳市日杂公司是市供销社下属的第一大公司,刘主席常去我们公司视察指导,对我们公司最重视,也非常了解。我们那里吃的不仅有白米、面粉、面条、红糖、白糖、红枣,还有人参、枸杞、桂圆、荔枝、鱿鱼、墨鱼;穿的不仅有棉布、麻布、化纤布,还有呢料、绸料、真丝料。”

母亲对他的满意度已达八九成,但还是不放心地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啊?”

朱世祥回答说:“我家是航运公司的,我爸开了几十年轮船,上海、山东、海南跑遍了。我妈也在航运公司工作,基本上每次都跟我爸在同一条船上……”

母亲插话问:“你爸爸妈妈身体都好吧?”

朱世祥回答说二老身体好得很,然后接着介绍:“我们五兄弟,我排行老四,哥哥和弟弟都工作了,当官的、经商的、开船的,各行各业都有。我爸妈连生了五个崽,想生一个女,想得跟命一样,生第六个真的生了一个女,妹妹马上高中毕业,我大哥已帮她挑好工作了。如果她考上了大学,那就去读大学啦。”

益阳话里“大学”的“大”字发音就是普通话的音,跟桃江土话念“奈”的音相去甚远。母亲第一次听这样的发音,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

母亲满意地看了爹爹一眼,轮到爹爹发话了,爹爹问:“你哪年的兵,在哪个部队?”

朱世祥立即如实回答。爹爹点点头,又问:“你现在当团支部书记主要干些什么?”

“团支部书记就是管单位的团员的,还要发展培养优秀青年入团。平时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配合刘主席的工作,按刘主席的指示组织团员和青年职工开展丰富多彩的工会活动,比如学雷锋活动、敬老活动、五四青年活动……”朱世祥从容不迫地回答,并很自然地转过去,面对着清波说,“各单位团员青年的活动都差不多,清波老师肯定很熟悉,看样子就知道,清波老师应该是活动积极分子!”

满姑见双方大概感觉不错,便起身对爹爹和母亲说:“来!让小朱和清波在这里好好认识一下,我带你们到院子里看看。”

爹爹和母亲跟着满姑下楼后,朱世祥跟清波聊了起来。朱世祥问清波培训班几时结业、原来教几年级、学生听不听话、上班累不累、想买点儿什么农村地区稀罕的东西等。清波一一回答。突然,她问朱世祥:“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朱世祥显然没料到清波会问这样的问题,吃了一惊,尴尬地笑着回答:“平时工作挺忙的,没时间看什么书,最近在认真学习《售货员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