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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已换,宴席已散》灵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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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辛欣

我在找爸。几小时前,他还呼吸着,他就这么走了。

他的身体从另一个电梯运到太平间去了,我回到家,打开小书房他的电脑,似乎抚摸遗留的物品,我翻看他写的文字。他留下最后的揭秘吗?

爸是作家,写传记小说散文,置换美国说法,他还是一个ghost writer,鬼魂作家。人家为总统为明星代写,爸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元帅老兵当笔。爸是《星火燎原》的骨干编辑,在那套毛泽东唯一题名书的多卷军史中,不少文章有着爸的笔影。爸生命最后时候,我跟爸讨论中国当代历史,跟他说,一个写作者,一生可能写很多,其实也许写的是一部书,从前写的都在为这一部做准备。爸爸凝聚精神地看着前面什么地方。

从小我就监督爸的笔。寄宿幼儿园时周末回家睡沙发,朦胧看爸灯下写作的影子,很替爸操作的钢笔担心。笔尖“刷刷”走纸面,钢笔中间有叉的,像小耙子在耕地,爸太用力了,小耙子可别断了啊。早上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检查爸半夜作业。一叠稿纸密集方框,一个方框里蹲一个字,纸下面有些空框子,爸的活没干完!纸旁边放着爸的钢笔,怕墨水凝固了,套着套。我把笔旋开来,把笔把儿也转开,挤铁框压里面的小胶囊,于是蓝墨水在我中指边缘流淌一小片,我再在食指和大拇指头上也涂上一点墨水,活像爸的手了。然后,我帮爸写——照着上头的字模样,一个字一个字描在空着的方格里。

“你干什么?!”爸惊问。

我得意洋洋地答,“帮!……你!……干活……”

笔,自然给抽走了,稿纸也被拿走,放到高高柜子顶上去了。

“笔!笔!笔!我也要写作!”

“以后不要写作,”爸轻声地说,“这是苦活儿。”

不过,爸跟我说,可以自己做笔的。说他最早的“钢笔”是他自个儿用子弹壳做的,他还跟房东大娘要块小布条,缝个小笔套,用根小绳把笔挂在脖子上,行军时候不会丢。哦!于是,我剪毛线手套的一手指,挂在胸前,走起来,手指飘荡,越来越短,因为毛线一圈圈地脱开。

写作,岂止是苦活儿,要人命,毁人仕途,毁人家,爸不少老战友写着被迫着离开“革命队伍”。而我居然也写作的时候,和爸没有什么可讨论的。

“假如”,爸爸会忍不住地对我的构思插嘴。

“不许说!不许说!不听不听!”

在家中过道上,我绕着他快快地逃。

不能忍受爸的建议,不能忍受构思空间被抢占,不能忍受写作者支配另一个写作者的笔,那些字,那些字形成的结构,都要自己想出来的。一个字也不能被指挥!

和爸更多的是战争。爆发时间和地点,是大学念书回家时候的饭桌。能吃上好饭好菜的时刻,刚拿起筷子,争战爆发,于是,放下筷子,提上书包回学院。

不同笔法,不同思路,爸,军队御笔,红色。我的笔,黑灰蓝。

“你的文体,”一次狭路相逢,爸突然说,“属于翻译体。”我看看他,难道世上只有一种中文体?不过,我有新战略,我以沉默对抗。但爸爸继续进攻,“其实,你的文笔也很有力。”(居然夸我?)“写小说是不是‘说小’了?你还不如写历史。”

历史?我心说,烦的就是“历史”!

我反骨看爸(们)写的所有历史及文体。

但是,只要有机会,爸爸会继续跟我说。而我和他的机会,是一个主题,一个地方,是爸的老家。坐在空饭桌旁,听爸讲旧日细节,我注意他的叙述,白描的口述,有着运笔的长期训练。我的作品,唯一让爸“感动的”是《回老家》。他说了句“写得好”,眼中泛泪。我赶紧走开了,不想直面流泪的爸,怕自己不好意思,觉得稍微偷了爸,爸把句子和积存让给我了。

爸换了笔。七十岁时候换电脑。他过去学的是老拼音,树杈似的那种,山东人他发音不准,拼音输入一定够呛吧。不知道他新笔怎么个用法,但是,我深知,爸是一支作家笔,他有长期“独家采访”,有他的近距离接触,有他的战争前线。当埋藏的记忆唤醒,自有他的揭秘。我相信。十分相信。我给爸找外国作家写的战争,美国的,英国的,一战的,二战的,从国外提回来。以及战争碟片。“爸,这么多老战友落马了,去世了,痴呆了,就剩你了,写出你的当代中国大历史吧。”

爸眼中明亮,甚至燃烧,我俩说一些片段,讨论实质,从哪里开始,在哪些环节重点下功夫,网上揭秘看似惊人之语,可能有眼球效果,可能并不在要点,当代“中国革命史”,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什么角度?哪些人?哪些事件?

护士刚来给爸打过针,爸谢了护士,顺脚坐在客厅和饭厅之间角落一张小凳子上。他的身体没有靠墙壁,微微地向前倾斜,凝视着前方,在常人看来,他的前方是空茫的墙壁。

只有我和爸。换个时代,这类讨论属于“反动”,而在这个经济飞升历史空茫的时代角落的策划,可能会成一部巨著?我和爸会突然地直切他的书。

只有一次,爸爸无力地叹息,“写,可我在生病啊……”

“等好一点……不写的历史和人都是不存在的!”

我真的督促病中的爸写吗?

但是,我深知,创作激情能支撑生命燃烧。

“真的,”爸小声说,“一天输液这么多个小时,躺不住也坐不住的时候,我专心想小时候的故事……”爸微笑着,进入幻想,一定是带文字修饰的玄想小时候,是文字工匠精神自我疗慰的独特的专利方式。

而爸一定对这个落魄的文字女儿还有着某种期待。爸偷看过我写了多年的长篇稿。虽然一个字没有说。爸进医院,爸回家,我飞回来,守着爸,关着门,继续改长篇。

爸敲门。我打开门,爸送水果给我,但是他没走,反而坐了下来,似乎有话要说。我看他。爸提起几年前我在《收获》发表的一段文字,描述我在美国刷洗厕所,打工养活文字。

“还能写下去吧?”爸问。

是微笑地,迟迟地,宁静地问。

“爸!我再也没有编辑了!没编辑能理解我要写的了!我!走到头了……”这么多年唯一跟爸流露沮丧的一次。

爸在生病。我顿住了。

“就是不能做编辑,老朋友还是老朋友,不要把自己全关起来。”爸温和地说。

我不说话。

爸不走,果然他有话要说。

他说,遗嘱写好了,把这房子里一小片空间留给我,“以后你回来还有地方住并写下去……”

我不说话。爸一直体贴落魄文字老友,反胡风,反右派,“文革”,一次次打下去的老友,悄悄去看望,送点东西,钱,还有送葬。我不说话。这个时刻,我看爸,不是爸,是一个老文字匠体贴一个文字匠。

爸病了两年,我不敢到世界别的地方旅行,在美国半夜一听电话铃立刻惊跳。当又一次接到爸病危,又一次飞机往回赶的时候,在天空中被钢铁大鸟运输着,全不知爸在不在,不知爸最后时刻想什么,身边坐着位年轻的神父,我无须形象提示思绪。

在被运送向同一目的地的生灵之中独自默想,爸的灵魂在归于安详吗?我的爸,倾听过那么多秘密,参与过那么多搏斗,血,红,黑与灰烬,眼见过那么多生死,在自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向谁诉说一下内心世界?躺在那个军队最高等病房的严密的笼中,共产党员爸你,生命的最后时刻你想什么?

我在爸爸留下的电脑中寻找,代替找解密的历史,我凝视着这篇文字:

留住童年的记忆

耄耋之年,当天的事当天忘,记忆里的人和事,往往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童年的事,总是历历在目。一棵树,一间房,一位老师,一位同学,甚至连一只小狗的模样和叫声,都记得真真切切……

两棵石榴树

记不得谁说的,他家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有人说,是在说“废话”,你说有两棵枣树不就完了;有人讲那叫文学用语,是艺术哩。我喜欢那“废话”。因为我记忆中老家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另一棵也是石榴树。只不过两棵石榴树不一样,一棵结甜石榴,另一棵是结酸酸的石榴。

常听母亲讲,这树、这院家的主人,原来姓杨,石榴树是杨家人把院子卖给我们家时留下的。原来不只是两棵树。母亲说,卖宅院的契约上,原来明明白白写的是:宅中三棵树,两棵石榴树,一棵元枣树,等我们家进住后不几天,那元枣树死了。两棵石榴树,蔫蔫巴巴一阵子后,也半死不活了,最后却没有死,活起来了。那棵枯死的元枣树,和死而复生的两棵石榴树,都是受害者。有人说是卖宅的杨家女人离开家头一天晚上,烧了一锅开水,给泼到了三棵树根上,最后咬牙切齿又流泪离开了她舍不得的宅子。其实,杨家和张家无仇恨,那女人恨的是穷命。娘说,石榴树是神女变的,不怕雷轰雨打。石榴树根八尺三,能活千儿八百年。

我生来命不济,从娘肚里落地十八天就逃难。西托村原来不是我们的老家,老家离这里有二十来里路,叫西仓村。那里才是我的出生地方。

“……那年头,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母亲话一开口讲往事,泪水就要流下来。她说:我爷爷辈是佃户,佃户就是一亩地没有的庄稼人,一年四季给地主老财种地。我爹娶娘过来的第二年,是个大旱年,颗粒不收,交不上地租,娘生下我第十八天,父母带着我离开老家逃荒。娘说十八天的我,骨头嫩嫩头不会直,大人抱也不敢抱,怕把小嫩骨头闪坏了。上路时,爹用肩膀担着我和家当,一头是包着卧在竹篮子里的我,另一头是个小铺盖卷。一头沉一头轻,沉的是行李,轻的是我。

一路上爹小步子慢走,挑着担子,手上还提个铁锅,小心地慢悠悠蹭着,生怕摔倒会伤了孩子,打破了唯一的吃饭家伙。娘跟随在俺爹的身后,一个“坐月子”人,包着头捂住脸,艰难地迈着两只小脚,怀里还抱上两个黑碗。那年份,穷人连只白瓷碗都没有,只有原始人就有的一种黑碗。爹和娘走走停停,不时放下担子,掀开竹篮子上蒙着的一条旧花布,看看我这个小生命,是活还是死。正是深秋,微风阵阵卷起黄沙。一条破布盖着我的头,蒙严怕给闷死了,把脸露着了又怕十八天的小眼受不了。可怜的父母,就这样走了多半天,终于到了一个叫东托村的我的一个姥姥家。

我有两个姥姥家。一个姓汪,在这个西托村;一个姓李,在东托村。汪家的姑娘嫁给我父亲不久病死了,不知媒人是怎么说合的,东托村的李家姑娘(也就是我娘),嫁给了我父亲。父亲人颇精明能干,虽说只上过几年的私塾,却会写信,会打算盘。那个岁月,乡里人能写会算,是人才呢。

父亲得力有两个老丈人家,我也庆幸有两个姥姥家,李家的姥姥给了二亩地,作为母亲的陪嫁;汪家姥姥也给了些钱粮。两个姥姥家帮助我的爹娘,几年后买下了杨家这个有两棵石榴树、两间破茅草屋的院子。从此,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有两棵石榴树的家。在我刚明白事理的年纪,就爱着我们家的那两棵石榴树。我长它也长,好像亲兄弟。

乡间有句话“打了春的萝卜,立了秋的瓜,死了媳妇到丈人家”,那都是没有味道的了。父亲的第一个丈人家对他却不薄,他也没有因为前妻死了就不当亲戚。我记事的时候,常走两个姥姥家,也分不清哪家近,哪家远。小小年纪,有好吃的就亲近。汪家姥姥家有个小园子,一个三舅,一个四舅,他们家有棵核桃树,我去了姥姥或舅舅、妗子,会给几个核桃,砸不开捧着回家;李家姥姥老爷还有妗子、舅舅,也有个菜园子,靠着一条河,园子里有棵葡萄树,秋天葡萄熟了,我一去能吃大串的葡萄,回家还给带上几串。小心眼里觉得,有两个姥姥家真好!

别家的小孩子眼馋,我有核桃和葡萄吃。更让小伙伴们嘴馋的,还是我们家的那两棵石榴树。每年春暖花开,我家的两棵石榴树,先是抽出红嫩嫩油溜溜的新芽,婀娜多姿,入夏两棵石榴树争相花开,红艳似火,一个个倒挂着的小嘴里,吐出来的花谁看谁喜欢。特别是女孩子,来到我们院子里,常从地下拣个落下的石榴花,卡在耳朵上。有的女孩子拣不着花朵,胆大的,硬是生法子从树上弄一朵石榴花下来。我母亲从不打骂孩子,对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心肝宝贝地叫。见有的女孩子从树上弄石榴花下来,心疼地咂咂嘴巴,说:“我的乖乖,到了秋天,那一个大石榴就没有了!”

母亲不识字,花绣得好,针线活也好,一辈子也没有个名字,红白事若由她出面,登记册里只写“张李氏”。她却和乡间许多妇女一样,会背些唐诗,像“春眠不觉晓”之类的五言绝句,我就是从母亲那里第一次学得的。母亲常给我们讲,石榴树是女神变的,说石榴好吃,石榴花好看,石榴叶能当茶,石榴树根能入药,石榴皮能染布……每年八月石榴到了下树季节,最先把甜石榴摘下来,送亲戚两个,送左邻右舍两个。扒开一个石榴,我兄弟们,每天一粒粒数着吃,一个石榴能吃好几天。母亲说,吃石榴不要吐掉籽,那籽能化食!

甜石榴吃光后,那酸石榴还留在树上。日子长了,一个个裂开了缝,露出闪亮发红的玉粒粒,母亲说像红宝石一样喜人。其实宝石什么样,她绝没有见过,也是听人说罢了。因为那酸石榴太酸,吃一粒会让小孩子挤眉弄眼叫娘,所以那棵酸石榴树总是留满枝头上。我常见到有的女人来向我母亲低声细语,随后摘走个酸石榴,还偷偷捂在衣服里。为什么女人们来求个酸石榴,母亲没有给说过。我长大后才知道:乡下女人怀上了孩子,想吃酸的,没有地方买酸果子,才悄悄跟我母亲讨要个酸石榴。吃了我家酸石榴的媳妇,喜得贵子后,会给我们家送两个红鸡蛋来,母亲说那是喜鸡蛋。说不清我吃过人家送来的多少喜蛋呢。

从小我就爱家里的石榴树。常向小伙伴说我家有两棵石榴树,一棵结的是甜石榴,一棵结的是酸石榴。母亲却总不忘杨家那女人用烧开的水烫石榴树和元枣树的老故事。她常说:“幸亏石榴树是女神变的,命大不会死!”酸甜石榴树,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都是女神变成的。

十七岁上,我离开了那原来不属于我们的家,参加了八路军。南征北战的岁月,没有机会回老家,新中国成立后也少回去。但只要回到老家,就是黑夜,也走到那两棵酸甜石榴树下,摸摸她的枝叶。七十多岁后一次回老家,只见院子荒芜,一片绿荫也没有了。当年长石榴树的地方,是枯萎的杂草。老家真的和我一样也老了,老得找不出它的模样,老得没有个认识的童年伙伴。村里人都纷纷迁移到外沿,盖起了二层小楼房,村子西边正修高速公路和京沪快速铁路,枣庄市委市政府也要迁移到村东边来了,当年的农村姓“市”了,当年的老屋都将被拆除。对新发生的一切,让我欣慰,又有几分留恋,我难忘这老家的两棵石榴树。在它原先生长的地方,用脚扒拉几下杂草,想要从地下把心中的石榴树扒出来。听老人说过,石榴树即便枝叶没有了,根是不死的。还说根的年岁越老,发出枝叶来,结的石榴树越好。也许这个说法不灵验呢。我问侄儿:那两棵树是什么年代死的?他这个快三十岁的人,说不清道不明了,向我说:“枣庄那边,有个万亩石榴树园,花开时那才叫好看呢……”

我爱品尝石榴,也爱宋代诗人杨万里的诗句:

半含笑里清冰齿,忽绽吟边古锦囊,

露壳作房珠作骨,水晶为粒玉为浆。

老家老了,石榴树没有了。真希望母亲说的那话是真:“石榴树是女神变的。”有一天突然从地下钻出个新苗,长成新的石榴树。它这“女神”,会是历史的见证呢!

我的“大学”

《大学》是四书五经中的一本。我这个没有机遇读大学的人,想说说念私塾的岁月。

我读过近六年的私塾后,才得进入“洋学堂”。说来难忘,读书不多,却有过五位老师(私塾称先生)调养。一位是缺了两个指头的铁匠;一位是喝花酒的和尚;一位是个装着一条假腿的瘸子;一位是爱唱圣母马利亚的天主教徒;还有一位当了日伪军的警察。

私塾没有校长,“洋学堂”有过二位校长,却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文盲能当校长,是因为他们是伪乡长、伪村长。有钱,有权在手,自然就不会放过乡村任何一个有名望的位置。在这群说来可笑的老师和校长训导下,我读了“人之初”和“四书·五经”,也是他们使一群乡村小童,步入了知识的阶梯。

我刚六岁那年,父亲给母亲说,送“小二”去念书吧。母亲说,穿着开裆裤的孩子,能上学?过两年吧。父亲说,把开裆裤缝上就不开裆哩。母亲说,“小二”还不会扎裤带呀。父亲说,没事,尿两次裤子就学会了。父亲没进学堂念过书,自学成才,会记个账,打打加减乘除的算盘。也许他懂得没有文化的苦,说什么也要我早上学堂念书。

兄弟排行,我本属老大。父母却叫我是“小二”。原来我有过一个姐姐,什么样,什么名,都没有留下。只听母亲说,姐姐从小特乖巧,生得模样很俊,细皮嫩肉,就是胆小,一到晚上不敢出屋,上茅房也得娘拉着手去。她死时八岁,我五岁。一天,我叫饿,母亲让姐姐带我去门外看看,爹赶集回来没有。我们都盼着爹回来给带个烧饼、麻花什么的。小小年纪嘴馋,一年能吃到两次烧饼、麻花,那是最大的心愿了。

那是个秋天,还不算冷,我们姐弟俩出了家门,走着走着,一直到了村子边。左等右等也不见爹的影子。姐姐看起风了,拉着我回家,我硬是不肯走,哭喊着要等爹来。父亲突然出现了,听我在哭,也不问怎么回事,便用拿着的一张报纸卷打了姐姐头,还责怪说天这么冷,她不应该带我出来。姐姐没有说我的不是,回到家向娘哭泣着直打哆嗦。当天晚上,她发了烧,好几天烧不退。过不几天夜里,我睡梦中听母亲哭喊,姐姐死了……

母亲最不原谅的,是父亲用报纸卷给了姐姐那一下,说把孩子的魂给打掉了。母亲却原谅了我这个淘气鬼!母亲还怪罪自己,不该让姐姐领我出去,又怪罪自己当时知道姐姐被打过,应该想到是吓掉魂了,应该领她到村口去“叫魂”回来。

乡里女人都迷信“叫魂”。我小的时候,常看到老人给孩子们“叫魂”,我也不止一次被母亲叫过魂。若是被什么惊吓哭了,母亲就领着我到那个地方,手摸下地,沿着我的身子向上轻柔走,还念叨着:“小二,小二,魂来了……”叫上几遍,还拉拉我的耳朵,让蹲在原地尿个尿。说来都好笑!可是乡下人相信人有魂。还记得,有女人上吊了,救下来,马上叫个壮男人来,爬上房顶“叫魂”,用条帚敲着簸箕大声呼叫:“某某——快回来!某某——快回来!”声嘶力竭,全村人都心惊肉跳,那悲惨声,我小时不知听过多少回。

姐姐死后,母亲又生过三个孩子,一个叫小三,一个叫小四,最后一个小五,生下几天死了。我这个“小二”的头上空个号,那就是我的姐姐!母亲常说,她是没有闺女的命,要是我姐姐活着,去念书,准会比个男孩儿强。姐姐三岁就会背好多首唐诗。其实,那岁月女孩子念书的很少。全村我的同龄人,只有赵家一个女子进了临城天主教堂“洋学堂”,从小学念到中学。

村子里只有私塾,没有“洋学堂”。我开始念私塾,第一眼看到的朱老师,留着胡子,在孩子眼里留胡子的都是老头。其实他还没有成家呢,是东托村一个铁匠家出来的后生。他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没了,听说是从小跟他爹打铁,爹老眼昏花,一不小心铁锤砸掉了儿子两个指头。乡里人说,别看少了两个指头,他却写着一手好字。每到过年,村里村外乡亲们都请他给写个对联和福字贴到门上。就是这位私塾老师,开始给我们入学孩子起了大号,还用毛笔给写到每个学生的书本皮上。从那时起,我这个“小二”才有了大号——张裕文。

第一个私塾学堂设在地主李孝文家柴院里。七八个男孩子,围坐在三张四方桌子前,板凳是从自家扛去的,有高也有低,父亲给我做的小板凳,比别人的都低,说高了怕我坐不上去,使得我坐上去,下巴壳都够不着桌面。

“热桌子,冷板凳,晚睡早起熬功名”,这是老人教上了学孩子的话。小小年纪,不懂得什么是“功名”,只知道在我们邻近的兴仁庄有一个大户的人家,那门上横着一块“功名”匾,上面有四个大金字:“恩进士第”。听老人们说,那是皇上“恩”的。怎么“恩”的呢?传说是这样的:那家公子多次进京赶考不中,胡子眉毛都熬白了,最后一次赶考,碰巧皇上巡考,发现这个熬白了胡子眉毛的举子,说也难为他了,给他个“举人”吧。谁知道呢,说不定那匾是花银子捐来的呢。乡里人教育孩子,就是“热桌子,冷板凳”,就是白了头,也能熬块匾挂到大门上,那可是光宗耀祖啊!

我们这帮民国年代的乡下穷孩子,再怎么苦熬,也不会有“功名”可取了。可是,那位铁匠出身的私塾朱老先生,却还把熬“功名”当经念,先教我们《百家姓》,再教《三字经》。私塾没有上课下课的规矩,进了学堂不是高声念书,就是描红模子。闷了,有尿没有尿,去茅房转一转,那是偷懒的机会。年龄大点的学生们还得轮流给老师生炉子、烧火做饭。老师也没有菜好做,每顿饭不是煎饼卷大葱,就是煎饼卷咸菜,最好的菜算是辣椒炒鸡蛋了。每当看到朱先生吃辣椒炒鸡蛋,卷的又是麦子煎饼,小同学们都馋得咽口水。要知道,我们在家顿顿吃的是高粱煎饼啊!只有过年了,才能吃上几顿饺子、麦子煎饼。也从这时起,我心中有着一个愿望:长大当个教书先生,天天吃麦子煎饼卷辣椒炒鸡蛋!

私塾先生,看着哪个学生读书不上心,或是背书背不下来,拿着戒尺劈头就打,再不就叫“转过来”,一转身先生就叫伸出手,手心朝上,手背贴着书本。先生的戒尺啪啪就打下来,少则十几板子,多时几十板。打手板还算轻的,有时还罚跪在地上,捧着书本念,念会了,才能起来。挨打手板和罚跪的多是比我大的“学长”。学生挨过打板子,回家也不敢向大人说。你要是在外边挨了同学打,母亲会去找那家父母说理;若是挨了先生的打,父母会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戒尺底下出秀才!父母眼里的好先生,就是有规矩,常打学生。百姓中还有这样的话“人是苦虫,不打不成”。还说什么“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

我在学堂算是年纪最小的,上学开始一年多没挨过打板子,也没有单独罚跪过。只有一回,被集体罚跪了。原来,我们学堂前边棋盘街头上也有个私塾,先生姓杨,学生十几个。两个学堂的学生,每次放学碰上,孩子们相互叫骂,他们骂我们是“猪羔子”,我们就骂他们是“羊羔子”。小孩子越骂话越难听。过了几天,他们碰到我们就喊:“杀猪羔子!”我们也对他们喊:“宰羊羔!”这些举动,被双双学堂的老师知道了,两个学堂学生同时罚跪了半天!我也在劫难逃了。

同学们跪着,还都挤眉弄眼,好像这不是什么处罚,是一场游艺。不过,从这次集体罚跪后,两个学堂学生碰面后再也不敢对骂了,只是动动眉眼,吐吐口水。

我跟朱德先生寒窗两年,一部《论语》没有读完,不知什么原因,他走了。一说他嫌这个“孩子王”难当,一说他又回去当了铁匠。李家柴院的私塾,算是我的母校。那位少了两个指头铁匠家出身的朱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他第一个教会了我要认字,第一个手把手教我拿毛笔描红模子,又是他亲手把我的姓名第一个写到我的《百家姓》书皮上。

我就读的第二个私塾学堂,是前村一个大庙里。

没有考察过西托这个村名的来历,只知道它是我的故乡。这个西托又分为前中后三个庄子。乡下人虽然穷,信教的却还不少。西托前中后三个庄,庙和教堂就有三四个。记得,我们后托村有一座天主教堂,坐北朝南是一个很起眼的建筑,一年四季晚上钟声不断,常年进去念经的男女不下几十人。我们村东边路旁和村后还各有个小土地庙,供奉土地爷的人不多,只在过年时有人送去一点供品,无非是胡萝卜之类的东西;离村东边土地庙不远有座大庙,和尚害着大麻风病,乡亲们都不大敢去。前村又有两座庙,一座在村西头,一座在前托村。这两个庙里都办过私塾学堂。我进的第二个私塾学堂,就是前村那个无名的大庙。

这座庙里有位外号“四和尚”的先生,乡里人背地都称他“花和尚”。这位和尚,秃顶大高个,手上不离水烟袋,每顿饭离不开酒和肉,这不说,这庙里还有个常来常往的女人,说是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其实是个相好的。据说,这个庙曾经有良田几十亩,很富有,都让一代代“花和尚”给败落了。“四和尚”为着生存,便揽下一群子弟,做起了教书先生。

“四和尚”一手好书法,每到过年,乡亲们都三五成群来到庙里,送瓶小酒或几个鸡蛋,请他写对联。他写对联也不都是老话,常常自己编词,让许多乡亲喜欢。我们向他交的学费,没有给过钱,送些米面、粮食,也有鸡蛋和花生米。“四和尚”也不让学生为他生火做饭,他的相好女人代替了学生的劳动。他也没打学生的戒尺,也从不罚跪学生。常在酒足饭饱后,手捧着水烟袋,戴着个老花镜,摇头晃膀的领我们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朗诵“阿房宫赋”、“吊古战场文”,或唱“五言·七言”千家诗。

在“四和尚”门下死背硬记读书不到两年,这位先生一命呜呼,上了西天。不是巧合,是命运,就在“四和尚”死去那一年,我的父亲也病归黄泉。日军的铁蹄此时已踏遍了山东全省,我失学、跟着逃难,一度成了放牛娃。

每天和一头老牛为伴,约上三五个小伙伴,爬上村庄背后的“大山”。孩童眼里,一切都是大的,其实,我们背后山不高,没有名,没有树木,没有景观,更没有奇石和流水,是最普通的一座小山。但我却觉得那山好高大。我喜欢这山,登到山顶,把牛一放,让其自由自在找草吃,我和小伙伴一边割草,一边唱几句“二黄”。也不知道跟什么人学的,几乎所有的孩子和男人都会哼哼几句京戏,无师自通的南腔北调。我们还常常对着北边远处的孤山大声喊叫:“孤山,孤山,三道箍,不出娘娘出都都,都都娘娘都没出,出了一窝箍漏锅。”这歌谣有个传说:从前来了个南蛮子看风水,认准了孤山下那庄子会出大贵人,不出娘娘也出都都。他想把这风水给破了,走到一个倭瓜地里,指着一个瓜跟看瓜的老汉说:让它长够一百天,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到了日子,那南蛮子来了,摘了瓜,朝山上一摔,一时山崩地裂,风水破了,却又没有全破,原来算错了日子,那倭瓜只长了九十九天。于是便有了歌谣的后边一句,有了那山下村庄出了一窝会箍漏锅的匠人。他们挑着担走村串巷,高声叫着:“箍漏锅,箍漏锅……”

南蛮子中国人破孤山风水的事没有谁见证过,东洋的小日本打来了,烧杀奸淫,令老百姓日夜惶惶不安。鬼子的据点临城距离我们村不过八华里,日伪军抬腿就来到了。女人们躲上北山,不敢回家,村里一窝孩子和老头儿应付着,口称鬼子“太君”,为他们抓鸡又捧几个鸡蛋。铁道游击队在枣庄起家,也常在我们村落脚。他们教会了我们一首歌谣:“说东洋,道东洋,从东洋来了一群狼,杀人又放火,还找大姑娘。”打从村上有了维持会长,乡里有了维持乡长,我们再不敢公开唱那歌谣了。

也不知道维持会长是奉了日本人的命,还是奉了天主教神父的令,村上的小教堂开起了“中心学校”。村维持会长又摇身一变,成了中心学校的校长。这个平日说话都磕磕巴巴、总歪着脖子的人,大字不认一个,常爬火车跑个小买卖,居然摆出个校长的架势,指指点点,在开学大会上,直着脖子讲了一顿粗话。

学校的先生也来了三位。领头的一位是走路一瘸一歪的渐怀钧,是临城天主教堂派出的,另两位一姓张,一姓王,听说都是天主教徒。这几位先生的到来,打破了西托村的宁静,结束了这里只有私塾、没有学堂的历史。原来只在农闲时钟声不绝的小教堂,一下子变得天天钟声不断了。那是上下课的钟声。晚上,“圣母马利亚”赞美诗也从小教堂传出。是这些先生们带给乡下人的一种文明。

这学堂,就设在我家前边二三百米的天主教堂里。我这个放牛娃,从此有了进“洋学”的机会。为着省学费,我和许多孩子们都接受了神父亲手洗礼,居然成了梦想天堂美景的天主教徒!

这学堂,不再读四书五经,课程有了语文、算术之类,书本全是上海土山湾天主教机构印刷的。我这个六年私塾寒窗的学子,读半文言文课本和古诗词,比有的先生还强,算术却得从1十1=2学起。

那位瘸腿的渐怀钧先生,让我深深记忆在心。他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上嘴唇留着一小撇胡须,头戴一顶黑礼帽,学生们向他行礼,他便用拇指和中指手捏着礼帽前的两个小窝窝,让帽子离开一点头皮,点点头。他和谐,又有点严肃的样子。只是,他走起路,腿一歪一歪,还有咯叽叽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家住在离火车路不远的洪家洼,家境不好,从小爬火车偷煤,一次让火车把左腿给轧断了。被送到临城天主教堂医院里,小命保住,左腿从膝盖下给锯掉了。那仁慈的医院为他安装了半条木头假肢。教堂又供他读书,从小学上到中学。天主教是渐先生的恩家,他是我的恩师。

他热心辅导我的算术,很快让我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他还把自己学过的中学课本给我,抽空指点我学习中学的语文、地理和自然课。也是他,引进我加入了天主教。放寒暑假,我还用家里的小毛驴送他回家。他骑在毛驴上还不忘给辅导课题,告别时,他用拇指和中指手捏着礼帽前的两个小窝窝,让帽子离开一点头皮,点点头说声:“再会!”

村里的“洋学堂”成了领先的文化场所。又是土洋并举。课文有天主教的赞美诗,又有日本人让学的日文拼音。记得有那么一篇课文“一老者扶杖徐行,大风突至,去其冠,童子急趋直前,拾冠以奉老人。老人曰谢。童子曰,敬奉长者,乃晚辈之道矣。”像这一类半文半白的语句,我这有些四书底子的学生还可以领略其中的意思,那些从来没有进过私塾的娃娃,简直是一头雾水。

“洋学堂”是天主教支持的,村里的百姓大多不信这个人当外国神父的洋教,就在堂旁不远,有个佛堂,一些年青人晚上去那里烧香,喝黄裱水,打坐练壮身本领,说是壮身了,会刀枪不入。不过,入了天主教的信徒,是不准去佛堂的,说那里都是魔鬼。“洋学堂”里还有体育课、音乐课,所谓的体育课,就是让学生们跑步,音乐课,就是学唱天主教的赞美诗。乡长兼校长又是维持会长,白天维持日军来找“花姑娘”,晚上接待八路军的铁道游击队。

小小的乡村,像个万花筒,是个什么课程都有的“大学”。这样的大学,我读了五年。最后一年是学生兼先生,为一年级代课。

入洋学堂开课第三年,我们的渐老师结婚了。这桩婚姻,是由村里一个媒婆促成的。新娘是随她母亲从外乡逃难流落到我们村的,小小的个子,长得不俊也不算丑,姓什么,多大岁,谁也说不出。也不知道媒婆是怎么说合的。结婚那天,也没有吹吹打打热闹的仪式,渐老师换了新的长大褂,嘴唇上那小撇胡须也剃了,一眼看上去年轻了好多岁。村上派出两头小毛驴,一头是我们家的,一头是乡长家的。我拉一头,乡长的儿子拉一头,送两位新人去临城天主教堂,让神父给证婚和祝福。路上,他们一前一后骑在小驴上,没有说一句话。从教堂回来,就在学校旁边张家炮楼下入了洞房。听说,新婚第一个晚上,新娘上床才看出男人少条腿,哭了半夜。也不知我们的渐老师用的什么招,后来那女人有了笑脸……一年后,还生了个孩子。后来,我随铁道游击队走了,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先生和新娘。渐先生是我学年中的最后一位老师。这位天主教的宠儿有一句话我记得:“圣母马利亚最仁慈,她爱所有的人。”

邻居有个“三奶奶”

邻居有许多家,大爷、大娘、婶子、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三妹、四妹……数不清。每个人都有故事。我记得最真切的故事是一位“三奶奶”。

俺家的小院坐落在四面邻居的包围中。南边一墙之隔是张震前家,这个吃得白胖的小地主,信奉天主教,常常喝醉酒光着膀子骂大街;北面屋后是宋曰堂、宋曰祥兄弟们家,一个会针灸拔火罐,给邻居们治点儿头痛脑热病,一个会厨师手艺做大菜,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常请他,他老婆经常装神弄鬼“下大神”;西面墙外有一条南北小胡同,胡同外是宋思庆家,两个孤苦零丁的小兄弟,哥弟俩七、八岁就没有了爹娘;东面也是条南北小胡同,我们家出入大门,得走那条胡同。

那胡同尽北头住着个“三奶奶”。她自称“老于婆”,她婆家姓宋,娘家姓王,那“于婆”是“愚”的意思。常说自己糊糊,丢三拉四。我记事时,就看她孤寡一人,一间小屋住人又做饭。有张大床,床上堆着被子和衣物,床前放着锅碗瓢盆和几口大缸小缸,上床睡觉,下床做饭,大缸有水,小缸有粮。她从来也不炒个菜,不是吃自己腌的咸菜,就是拿蒜窝捣头蒜,卷上个煎饼,喝碗凉水就算一顿。冬天烧一锅糊糊,能喝两三天。不论大人和孩子,都叫她“三奶奶”。

我懂事时就看见三奶奶是一个人过日子。常看她扭着两只小脚,肩上扛把锄头,还背个拾粪的筐下地去。她自家有二亩多地,那块地也不远,就在村后边小沙河沟旁。春种秋收时节,才见到一个男子来帮忙,说那是她的闺女婿。

听母亲说,三奶奶二十几岁生下一个闺女,男人就死了。她把闺女拉扯成人,打发出了门子,一个人仍守着那间小屋过日子。从年轻守寡,守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她省吃俭用,嘴上省,肚里攒,还搭上一亩地,为自己置下一口薄皮棺材。那白棺材,停放在她的小屋外,靠着胡同的西墙根,棺材的头上还挂着一条红布,外人一看就明白,这是“喜木”,棺材的主人还活着。三奶奶不说棺材,只说是她的“木头”。那木头上有高粱秆和麦秸编的一个小屋,为的是给棺材遮风挡雨。棺材真像是三奶奶的宝贝孩子,出门时看几眼,回家来也扫几眼。刮大风了,她会给棺材顶上多压几块砖头,下雪了,她会顶着纷飞的雪花,把棺材顶上的积雪扫掉。日子过的是清苦,可从来没有看她流过泪,却也没有见她笑过。只听她叹着气给我母亲说过:“她婶子,有一天你看俺断气了,喊几个人把俺抬进那木头里,也是多年咱邻居一场……”母亲总说:“三奶奶,你腰板硬朗着呢,会长命百岁呢。”这时候她满是皱纹的脸才会有点笑意。

我十一岁那年,日本人打来了。中央军住满了村村户户,在离我们家乡不远的台儿庄拉开了战线。百姓也不知道枪炮声从哪来,纷纷跑上北山,各家各户挖起洞,把一些粮食藏进洞里,说万一打仗了,好有口饭吃。三奶奶也不去挖山洞,她每天向我母亲念叨的是她的那口“木头”怎么藏!也不知她是听谁讲的,说是一打仗会死好多兵,兵死了,挖个坑就埋了,当官的死后得找口棺材。说不定会找到村里来。三奶奶怕极了,找我母亲说:“他婶子,要是真把俺的木头给占去了,那可怎么好?”我母亲也不是个明白人,她跟三奶奶一样怕。只是怕的不像三奶奶怕丢了那口棺材,怕的是整个一家人。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跟三奶奶说,上山挖个洞洞,把那木头藏到山里去。三奶奶虽说有些“愚”,还是懂得个事理,她说一个老婆子哪能上山挖洞哟,再说把“木头”抬出家,那不像是出殡呀,又上哪找人抬呀,抬到山上没有人看着也不放心啊!

门对门的老邻居三奶奶,有想不开的事好到我们家说叨叨。她常听火车叫,从来也不知道火车什么样。有一次端个饭碗,走到我们家大门口,喝着稀饭跟我母亲讲,她昨晚上听那火车叫得惨啊,一声又一声嚎啊,会不会让日本追的啊,火车会不会跑到咱们这儿来?我们村离火车道六七里路,是常常会听火车“拉鼻”声,连我们十几岁的孩子去临城赶集,都看过火车头冒黑烟。三奶奶只听到火车叫,却没看见过火车会冒黑烟。我小孩子偏能,给三奶奶说,那火车来不了俺们这里,没铁路它走不了。三奶奶好像明白过来,说:嘿,火车路是铁的呀。说着说着,又说起她的那口棺材木。说叫女婿来,给它请进屋里,那样不怕风吹雨淋,兵来了关上门他们也见不着,万一当兵的要抬走,她就先躺进去……

过不几天,我看到三奶奶的那个女婿来了,又看到他找了几个人,硬是把那口棺材抬进了三奶奶小屋里,放在了她的床上。为把那棺材请进屋去,还把门框扒了又重垒好。小孩子好奇,总爱看个热闹,我溜进了三奶奶小屋,一看那棺材占满了床,就问三奶奶睡哪里?三奶奶说,晚上床前铺上把麦穰,怎么也能过一夜。还说人老了,觉也少了,怎么也对付个晚上。

可怜的老三奶奶,从那以后,晚上就像我们家的老黑狗,窝在床前锅门口睡觉。我听她给我母亲说,这下安心了,要是当兵的来抢她的棺材,不等他们进门来,她就扛开棺材盖,一头撞进去先死给当兵的看。我母亲也只好劝解几句,兵荒马乱的年头很快就过去呢。三奶奶又是那话:“要是有兵来抢我的木头,我就一头撞进死给他们看!”明明是口棺材,三奶奶却说“木头”。

记得,等我长大起来,离家跟铁道游击队走时,三奶奶那棺材——她说的“木头”,还停在她的小屋里床上,她每晚上还蜷缩在床前……

张麟2002年一个春夜脱稿

在爸的电脑旁,手能够得到的地方,有一部老式字典,古板的暗黄色,封面翻破了,用胶条贴在一起,贴了又贴。有一个暗红色硬纸壳大本子,唤回某种五十年代甚至战争年代的记忆。爸是高度节约的一代,能用的老东西都用着。我翻开来,一页一页,铅笔写满各种字怎么拼音,上网号码,军队网修理号码。铅笔也在够得着的地方,旧笔筒里好多铅笔头。什么都不丢。红色风油精小铁盒,写着——敲打着键盘,不时在太阳穴两边涂一点。敲打着他想,在儿女看来,写的是垃圾吧,他这样想,因为在电脑里他这样明确地写出来,但是,他同样写道:一个写作者是幸福的……

爸留在我眼前的文字,的确揭开一些秘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和爸最后一次一起回老家的时候,他非要去看荒草中倒塌的老院子。为什么,在旧日小城的天主教堂,他会站在那儿,跟躺在蚊帐深处的生病老神父,隔着一道门,长时间地聊闲天。为什么,到美国旅游在纽约的时候,他每天会到恰好在饭店隔壁的美国最大的天主教堂,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台阶上安静地坐着……

下飞机我直奔爸住的301“高干区”,门口警卫重重,绝对不让无特别证件的人进。我恳求说,求求你们让我进去看一眼吧……上岗战士居高临下,口气悠然,“说什么呢你?你说什么呢?”

夜色冷灯下,年轻战士脸清晰,迷彩服上面一张稚嫩土气的脸。也许跟爸一样是从农村出来的,对在守卫人们厌恨甚至有报复的瞬间快感也说不定。

终于,被两个战士押着,过了半夜,我看到爸。爸还在,在呼吸机下,不说话,不睁眼,心里可能是清楚的。

爸在等我?这日傍晚时分,爸走了。

老家叔的孩子们来奔丧,饭席上说起,老家房子摧毁了。老家的村落全部被平掉了,修建高速公路,而摧毁的时候,恰是爸走的同一天。

我没吱声,在席间默想,当推土机隆隆压过老家破房子的时候,爸一定感知到了,爸彻底伤心了,再无依靠了,于是,他走了。

然后,我又想,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魂魄开始获得自由,爸,也许一下子想开了,彻底地想开了,家园和灵魂在一起了。

灵魂,离开躯体束缚的爸的灵魂,不再在三维空间世界了,家,实体消失的家,也不必在三维世界,爸凝视思念的根,可以自由自在地凝视了,可以舒展地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

有时,我凝视我的美国书房里爸的照片。微笑的爸,是妈妈拍的。我有时和爸出声说话,有时只是凝视。更多时候,我不看爸,完全不看。因为,凝视太多,会影响思维空间的辽阔,爸,你知道,现在更知道,我躲你,绕开你,求更大的内视,也独自这多年了。

201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