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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童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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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

白:《童年往事》处理您的整个成长背景,您有什么样的考虑,才决定把自己的故事搬上银幕?会不会有所顾虑?

侯:不会。那个轨迹,有很多生活经验糅在里面,已经越来越可以掌握了。《小爸爸的天空》之后,跟“中央电影公司”签了三部片子,总经理明骥走了,等于是新电影的保姆走了,换了一个电视台的总经理;但小野、念真还在,我们就谈,问我要不要签,就签了三部。因为我那时候欧洲的(拷贝版权)已经可以卖,所以小野还帮我加一个欧洲的分配比例,我占50%。《童年往事》这个题材在我脑子里很清楚。祖母的荒谬,其实是真实的,真实到一种地步就是荒谬;我感觉荒谬的元素就是真实——大批大陆人移民到台湾来,最后上一代全部去世,这里还在反攻大陆。那时候自觉到这个东西了。

我成长(过程)很重要的三个眼光,一个就是我妈妈口腔癌,去台北医疗回来知道我赌博花了很多钱,她看了我一眼,在榻榻米那边回头看了我一眼。梅芳[1]演的时候,我用这个眼光。

第二个是我哥哥师范毕业,在小港,离凤山差不多二十公里,在那边教书,礼拜六、日才会回来,我把他的存折拿去花,去赌博,他会跟我妈妈讲——所以我妈妈会用那眼光看我。后来我妈妈死了,她是基督徒,有教会姐妹来唱诗,丧礼上我哭,我哥回头看我一眼,那眼光就是不相信我会哭,因为我坏到了一个程度。

第三个眼光是收尸的人。其实(祖母去世)那时候只有我在,电影里我把四个兄弟放在一起,“不孝的子孙”。我那时十六七岁,其实是没有能力应付这件事的,没有办法周全,最多只是请医生来看,看祖母能不能(有救),如果不能,我能送她去医院吗?不能嘛。大概就是这样,每天叫她吃饭,大小便失禁,医生说太老了,器官都衰竭了;那就只好放着啊,每天测试有没有反应,有没有鼻息。没想到后来有血水,躺在榻榻米上的背部(都溃烂了),一翻过来的时候,收尸人就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很清楚这个。

白:一旦决定要拍《童年往事》,那么初步的准备要有哪些工作?您刚才说回家整理房子啊……

侯:应该是挑演员,都是非演员,演姐姐那个大学刚毕业。

然后找到祖母,她(唐如蕴)那时候假牙拿掉,就很像。她其实没那么老——我祖母去世时八十几岁——她是广东人,所以客家话配音很准。妇女那时候“针头线尾”,会缝纫的就可以了,“田头地尾”会耕种的,“灶头锅尾”会煮饭的,念什么书?我祖母就是重男轻女到一个程度。

我没有把我母亲自杀留下的疤(这件事情)放进去,那时候还没有能力面对;我若把疤放进去,电影的故事要回溯到一些东西。是拍完以后,我才更了解母亲的情况,就是那种移民到这里,没有什么亲戚,那种压力很重——以前有什么事,娘家可以商量,找亲戚就好了——老的老,小的小,我爸身体又不好。

我就根据现实找演员,调整一些啦,但调整不是很大。

白:因为《童年往事》的故事跨越二十余年,演员需要很大的range,而其中的主要角色还要请不同演员来诠释不同年龄。像阿孝这角色有两个演员,会不会很难保持角色的连贯性?

侯:还好,我主要是(靠)神情、直觉,像游安顺演少年时代;另一位演童年时代的,很会念书,后来念到台大。

《童年往事》剧照,“那眼光就是不相信我会哭,因为我坏到了一个程度。”

拍父亲死的那场。我记得那时停电,电一恢复,我父亲已经差不多了,我祖母过来就掐人中;他们老一辈的,掐人中没用,就代表死了。我半夜跑出去叫医生,回来已经不行了,死了以后就煎一块荷包蛋放在他嘴巴上,可能是怕传染病,或习俗之类的。

我拍那些小孩,哥哥和弟弟——就是我哥哥和我、我两个弟弟;(另外就是)姐姐、祖母、妈妈。这里面有两个演员,躺着的爸爸(田丰),和妈妈梅芳。我跟梅芳讲她的角色要启动场面,那些演邻居的都是小孩的妈妈——演我弟弟的那两个小朋友的妈妈。那场戏很怪,现场有一种能量,就是医生检查,宣布死亡了,梅芳就这时候表现,结果那一哭,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去拉去劝的都哭了,连躺着的田丰[2]泪水都,啪!这样。当然没拍到啦!(笑)不是姐姐叫他们来握爸爸的手吗,那个小小的很软的手,田丰的泪就啪啦掉下来(笑)。

白:谈到田丰,其实他演过无数经典武侠大片,像《独臂刀》、《空山灵雨》,是非常资深的演员……

侯:对啊,他以前演很多邵氏的片子,跟李行也常常合作。

白:过去田丰在银幕上都显得强壮英勇有魅力,在《童年往事》我们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但还保存一种尊严。您能不能谈谈角色的塑造?

侯:我爸爸很瘦,是个文人,假使他还在,我去弄电影是不可能的(笑)。他对电影这种(职业)会有意见。

我父亲学教育,黄埔新村那边的小学校长每次提起我爸爸,都会称赞他;虽然(我父亲)过世那么久,大家还是很尊敬他。我父亲做合作社主任,跟田地有关,自己找资料出了一本合作社的书,就是文人,有办过报纸。我妈妈嫁给他的时候,听说是要她念英文,盯着我妈妈念英文——那时候都生小孩了——很严厉的,很正直的一个人。

白:那您那时找田丰……

侯:有那个味道,我找来找去只有田丰有点像,田丰有一种肃穆。

白:除了这些资深演员,辛树芬应该是第一次上镜头吧。她当时只有十几岁,您是怎么挖掘她的?

侯:辛树芬,我是在西门町的万国戏院看到她,哇,这女孩子很漂亮之外,有一种气质。她一直走我就一直跟,到天桥时我才追上去,介绍我自己,给她看我的身份证和名片,要她的电话。她那时候念五专,念商的还没毕业,所以我拍《童年往事》时,就叫她来客串一下城隍庙旁边那个女孩子,毕业后拍《恋恋风尘》。

拍完以后就嫁人了,跟她小学同学(结婚了)。小学毕业后,他去南非,他们两个一直通信,后来他到美国开电脑公司,卖电脑零件、用品,一直通信。她拍完《恋恋风尘》就去找他,结婚了。

我拍《悲情城市》的时候,本来找伊能静,会讲日文,样子很好。但伊能静不接,恋爱去了,去日本恋爱了。没办法,我只好把辛树芬找回来。

白:演祖母的唐如蕴,她也是非职业演员吗?

侯:没有,她是演员,没那么主要的;她先生是编剧,老一辈的。我找她,因为她样子瘦瘦的,那时候才六十几岁,但假牙拿掉便老了,所以找她演。

白:《童年往事》一开始,观众马上被画外音的独白吸引了,而且是您自己的声音,便使得整个电影更亲密。几年以后,您为吴念真的《多桑》当监制,这是一部讲述父亲自传题材的电影,刚好也用吴念真本人的画外音。虽然《童年往事》和《多桑》两部片子的主要对白分别是客家话和台语,旁白都决定用国语……

侯:我的客家话要讲旁白没那么容易,因为那比较文。客家话现在听可以,但是很多词已经记不得了,要讲得那么文和白,除非一直成长到三十几岁还在客家语系里面,我才会讲。

其次对我来讲很正常,因为第一代去世,我们这是第二代——用国语很正常。在中影配音的时候,杨德昌帮我录音,那时赶上片赶得很累,声音哑哑的。做混声到最后一本时我已不支困倒,杨德昌帮我混完。

白:您是一开始就决定要用这个旁白,还是剪接的时候才决定需要加上去?

侯:现在记不得了,大概是剪接的时候吧。剧本是一个蓝图,我会不停地根据演员和情境,拍摄过程、演员状况、现实环境,不停地整理跟调整。

白:我们谈过拍父亲的那场戏,电影中有三个镜头都拍到父亲的空椅子。这是非常动人的一个画像,让我马上联想到《风柜来的人》的结尾,看到阿清的爸爸也有这样一只空椅子在那里。

在您电影里总有些画面,会使人联想到您其他电影的画面,譬如说《童年往事》父亲刚过世以后,有一盏吊灯的特写,在《悲情城市》、《最好的时光》两部片的第一还是第三个镜头,也有类似的特写。

侯:《最好的时光》第一个镜头,《悲情城市》也有。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灯,因为老,因为光吧,跟电影有关系。那种光影的关系很漂亮,一直照着,都不讲话,看着这家庭的变化。

白:另一个例子是,《最好的时光》、《悲情城市》里的全家福照片,我作为观众会马上联想到您其他的片子。您是否有意让观众有这种联想或联系?

侯:没有。拍过去的事情,照片便有很重要的意义,照片以前是很少的——以前真的很少,要某种聚会才会有,很少有生活照。这些黑白照片,一种时间、情调,一种怀旧。

这种会影响电影的节奏,我其实因为想摆脱这个节奏,才去拍《南国再见,南国》,没有剧本,只有大概的结构,然后现场调整。不然对老照片会有一种缅怀,一种美(的感受);那个情感方式不一样,对现实是诗化了的。

白:像蔡明亮,就很有意图让他电影之间产生一种联系或对话……

侯:那是自觉的,非常自觉。

白:但看您往后的片子,会觉得其实也有很多呼应的地方,有一些场景与动作不断地重现。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我们就玩一个小小的游戏吧。我讲几个主要的场景,请您讲讲看各场景的印象,对您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就是一讲到这东西您会联想到什么呢?为什么会一直回到这些场所活动?不一定要讲某一个片子的具体情况,也可以讲抽象一点。第一个就是火车。

侯:火车是啊,我对火车就是迷恋啊。小时候坐汽车就吐,汽油味,我不习惯,而且我小时候有气喘。所以我都坐火车,火车你知道很怪嘛,火车的稳定,会让思维进入一个状态,像催眠一样,在看景物中间就会去想很多事情,可能跟它的轮声有关。以前上台北回高雄都是坐夜快车,晚上开的,(大家都在)抢位子我告诉你,那很惨,稍微有一点年龄的,都有这种经验,带着大包小包。

火车拍起来漂亮,尤其是冒烟的火车;移动,离别。《咖啡时光》拍火车,完全去找支线,决定女主角老家在哪里,火车经过的地方铁桥什么的,哇,她老家附近的火车站很棒,我本来找一个更小的,但那也很棒。然后呢,我朋友家在附近,他是高崎电影节的主席,就借他家拍,当成老家。

白:第二个是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一个空间,撞球场。

侯:我以前常去租小说,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租小说,在等(新书),看到旁边有一个撞球。那时候只有四颗球很阳春的,两红两白,没有洞,不(算)进洞的,有一个算盘在旁边打分数;里面的音乐是美军电台,放的是Smoke Gets In Your Eyes(《烟雾迷蒙了你双眼》),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可是感觉有一种味道,几个很帅的年轻人,很强,有一种雄性的味道,还有一种男人的感伤。

撞球以前是我们很重要的一个娱乐,也是追女孩子的地方。台湾早期加工出口区的时候,女孩子会去做工,还有弹子房计分小姐;她们是流动的,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移动。

白:移动的理由是?

侯:有认识的、钱比较多的,或提供住宿条件比较好的,就过去,跑来跑去;跑到一个年龄就嫁人了,那有些会被追或恋爱什么的。另外一种是理发厅,理头发小姐,她们没有真正在剪头发,理发也是吸引男客人的一种方式,我们叫“剃头婆仔”,“撞球婆仔”(台语),不然就是冰果店的小姐,找漂亮的,生意就特别好。以前撞球间没有营业执照,后来是因为出事才要执照。这些都是女孩子的工作机会,就是小学毕业、初中毕业,学历没有太高的。

白:另一个经常利用的空间便是电影院。

侯:这些都跟小时候生活形态有关系,火车、撞球场、电影院。以前我们(在)撞球场还有赌博,有人来我就跟他打牌,扑克牌取单数,一个人拿五六张,多少钱看谁赢,看谁数字最高,就可以打双的,把“仇人”杀掉,很好玩。

电影院呢,我说过我们家旁边有一个戏院,以前演布袋戏。每次结束前十分钟左右会开门,小孩在那边等,叫“捡戏尾巴”。后来开始演电影,我们就会抓人的衣服,“阿伯,阿伯,取我进去!”(台语)十三四岁就开始爬墙。凤山戏院的墙比较矮,上面有铁丝网,把它剪了,爬进去。东亚戏院(有)楼梯的,旁边有个厕所,有一个网子,剪破进去。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用假票。我跟一个朋友叫阿雄的,我们会捡人家丢的票根,他认识撕票的人,看完出来的时候在剪票桶抓一把回去黏。因为以前是这样(长方形票面上)有一条斜线,会在斜线盖一个戏院的章,通常会撕过头;撕下来的这票根很有用,沿着线接起来——当然图章通常是不会合嘛,歪的,但撕票的人不会看这个——就混进去了。换什么片看什么片,所以戏院是从小白天玩完了,晚上就去看电影,有时候看的恐怖片,回家还很紧张。

后来年龄大一点会去高雄看,骑车去,香港的《火烧红莲寺》这种;奇奇怪怪的很多,《里见八犬传》、《三日月童子》、《摩斯拉》这种一堆;打斗的,日本的、邵氏的爱情文艺片、黑社会片。美国片也看,比较少,那时比较流行日本片。

白:您刚说骑车到高雄看片,其实骑摩托车也是您电影中的另外一个重要意象和动作?

侯:那时候是骑脚踏车去,摩托车很少。我第一次骑摩托车在城隍庙,有一个年轻人骑了65CC的Honda,他骑一圈回来,我说借我骑,(结果我)不会换挡,不知道要换挡,一路骑。我家隔壁的隔壁是一家洗衣店,没有店面,是收衣服回来洗,他们有一台老的叫Yamazaki,重型的,我跟他借就借我了,我骑去高雄。那车很古老,是货车型的。

我考上大学后一面在上班,就叫我哥哥、姐姐出钱买一部摩托车通勤。我骑摩托车,可以把那引擎拆开清洁,排气管都清得干干净净,全部再组合,都没坏。后来给我们那道具小张,骑到哪儿也忘了,随便停,忘了,车就不见了。我骑那车差不多十年,都没弹缸、没“摩另骨”(boiling,台语),念艺专时每年从台北骑回高雄,骑到手、脸都麻了……

白:另外一个是树叶被轻风吹的画面,您很多电影都有这画面。

侯:有啊。今天刚好风很大,我住天母那边坐公车,树叶这样“啪啦!啪啦!”一堆吹下来。我说没有人会注意,但把它框起来时有一种味道,很怪,这就是frame的魅力。我正在想这事(笑),我对天气、环境的变化很有兴趣,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那是一种自然的东西。

白:在您片子里头,它经常代表人物心情的一种象征……很有力量的画面。

侯:我爬山的时候,在路上,我对各种种子也很有兴趣;种子有各种形状,有的像翅膀,有的很像脸。这是栾树的(种子),像翅膀,它是一对一对的,可以拆开。因为风飘,我觉得树有意识;若(种子落点)太靠近没办法活,长不大,所以飘散得很分开很远,很好玩。

他们说树木其实会移动,非常缓慢;反正对这些你会感觉都比人好,人喔!就是异化,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其实大自然“天道无亲”,有四季的变化,夏天来了,春天就要让开,它有一个规律的。人违反这个规律,生那么多人,弄一些有的没的,用这些资源;到最后,我看地球是救不回来了。

白:另外一个是围桌吃饭,在您几乎所有的电影都可以找到这种场面吧?

侯:我喜欢拍吃东西,因为每天都要吃嘛,对不对。有一些小摊子啊,我从小在外面吃各种小摊子,到现在还是;有时候为了找一种肉,叫红糟肉,找到万华周记那边去吃。我坐捷运,有时候故意坐过头,过站,去看那边有什么好吃的小吃。我常常在咖啡馆“25度C”看资料做笔记,东区那边有什么吃的我大概知道,喜欢这种。

白:尤其是很多人一起吃饭的,像《海上花》第一个镜头,或《恋恋风尘》有辛树芬男友不高兴的那场戏,从他的眼神可以表达很多……

侯:那是使性子啦。吃饭是很过瘾的,像《悲情城市》就是啊,最后就一直吃;我感觉吃饭是一直在的,人必须吃饭,生计啊,必须生活下去。

白:回到《童年往事》,本片也增加了两位日后非常重要的合作者,担任音效的杜笃之[3]和摄影师李屏宾。虽然本片的录音是忻江盛[4]做的,后来大部分电影都是杜笃之担任录音。这应该不是您第一次与杜笃之合作吧?

侯:其实杜笃之,我们早在中影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们都是新进的学员,他跟杨德昌比较早。

那时候我在中影用一个比较老的,我是想刺激你这个老的看看会(观念保守)到什么程度,所以《儿子的大玩偶》就用老的;到《童年往事》我想就算了,因为他们观念太老了。

杜笃之又快,他对声音非常狂热的,半夜也会去山里录音。当时配音,很多效果也是要做啊,譬如说放鞭炮,他就去外面录各种鞭炮,用Steenbeck把声音的磁带剪好,跟画面的底片配准,“弥”(mixing)一次把音量调齐,再听这声音,不够再加。那时候忻江盛(担任)录音师,我最后一次跟他合作好像是……

白:《童年往事》还是忻江盛担任录音师,但杜笃之也已经进来了,他做的是“效果”一职。《童年》的另外一个大突破是在摄影方面。您之前的片子都是陈坤厚做摄影,为什么到了《童年》换成李屏宾?他给整个电影什么样的新气息?

侯:主要是我跟他(陈坤厚)拆伙,所以要找新的(摄影师)。

白:《童年往事》之前就决定不跟陈坤厚合作了?

侯:他最后拍的是《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因为跟“中央电影公司”(合作),所以用中影的人,正好李屏宾有空,我就用了。

我跟陈坤厚,有一个因素就是年龄的不同;很多外面的人来了,我开始转弯了,他还在那里,观念有点差别,所以很自然就分了。分了以后我找李屏宾,一开始合作我不喜欢他的frame,但他很快就调整,换镜头的方式35厘米换50厘米之类;合作了两部,他也有一点改变了。

以前他从摄影助理开始,每个镜头他都记的,每个镜头的布光方式,画面,光圈,底片,全都记录。他是很认真的一个人。《恋恋风尘》完他去香港,所以《尼罗河女儿》我就用拍剧照的陈怀恩,他没干过摄影,但我叫他摄影。《悲情城市》也是陈怀恩,拍完他不太敢干了,他感觉很多他来不及。同时李屏宾在香港成熟了,有空了,我就找他回来拍《戏梦人生》。《好男好女》还是另一个(摄影师韩允中拍的),后来都跟李屏宾了。

然后跟他一起成长。变化最大是从《海上花》开始,那时候大量用轨道移动。到《千禧曼波》的时候用Taylor85锐角镜头,很少打光,光暗就光圈全开,所以景深很小,哇!袁师傅跟焦,要移动,来不及跟,有时候focus out失焦了,李屏宾也不喊停,自己就移动到in,就这样随意(笑)。后来我们两个默契到他拍他的,我不管了,很准很厉害。

白:《童年往事》的剪接过程中,我听说您当时跟廖庆松有一些意见不合,甚至产生了一点冲突,所以是你亲自去剪片子。

侯:不是,因为他那时离开“中央电影公司”了,我们自己有一个剪接室。但是《童年往事》是中影的片子,他们一定要派中影的人剪,在中影外双溪的厂里剪。

没有(什么冲突),剪片子我一定在的,我所有的片都亲自(剪)。这部我就跟厂里一个老师傅(王其洋)剪,一个镜头没cut,他回头看我,马上就是跟他们的剪接经验违背。只有这个片子,其他都是廖庆松剪的。

白:除了他们个别的专长以外,您的长期合作者像杜笃之、李屏宾、廖庆松等人,会不会在电影的许多其他部分也有贡献?能否举几个例子?

侯:廖庆松原来是做postproduction,做熟了后来就做制片。他剪接非常厉害,postproduction也步步到位,盯得很牢;结果到后来前制呢,就是整个预算安排,也很清楚,就接手做制片了。

李屏宾主要是摄影。他每次会定一个调子,会先想这个题材需要什么样的调子,然后test,有时候会加filter,会(考虑)选择什么样的底片。我完全随他,技术问题就由他,我不太管。我主要是要把人物拍出来,对我来讲这最重要。

那声音呢,杜笃之有时候会提一些意见,一些镜头需要什么声音,然后把那个效果做出来——这都是后制。

白:您会希望从工作人员的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会希望他们乖乖听话,做他该做的事,还是多提供一些意见与您积极参与创作的其他部分?

侯:我告诉你,我拍片的那个心态很好玩,我是主,我带头,但希望有人来飙。我空间放很大,但你不能大到over,我马上会知道。大家很清楚这focus在什么地方。一起成长以后有一种默契,这默契很重要。我知道谁能耐到什么程度;或有时候我想改变,不是那么容易,也不是那么快,因为人都有惯性。

我看年轻的摄影师他们用DV拍,我说你试试看用Bolex,这种要上发条的老式摄影机一次只能拍30秒,停了就立刻上发条拍,我说试试看这个,为什么?因为用DV拍,没有时间限制可以一直拍下去,结果就拍糊了,没有focus了,拿着一直拍,拍到不知道拍什么东西,摇到这个,摇到那个,对画面没有感觉了。

而Bolex的时间很短,注意力得高度集中,盯准目标全心全意捕捉,没时间在那里移来移去摆frame。并且Bolex的窗口很小,没得看,就只有盯住被拍的对象看。(追求)一个美框,不如忘了框,框来框去没意思。我建议他们缩小整个team,这样可以灵活机动,多一点时间,一天拍的可以用两天拍,反而拍得很棒。

白:有时您会一边拍摄一边剪接,还是拍完再剪?

侯:我是整个拍完,现在拍当中也不看——我对看毛片没什么兴趣。只有开始的时候看看光,这样好不好啊;(这是)以前啦,现在也不看了,他们去弄吧。

白:回到《童年往事》,观看本片会觉得它已经开始背叛action和讲故事的大众电影原则。《童年往事》重视的是生活中的碎片,似乎在找寻一些即将失去的破碎记忆吧?这算不算您电影生涯中的一个转折点?应该也是跟沈从文的那种视角有关系?

侯:《童年往事》是我小时候的故事,面对形式与内容的问题,我想算了,不理这个,直接拍了。记忆对我而言很重要,就再也不管要用什么形式了,那时候有这种改变。

白:结构上《童年往事》可以分上下集,上集从小孩阿孝到父亲去世,下集从阿孝十六、十八岁的反叛阶段开始。虽然整个后半父亲已经不在,仍可隐隐约约地感觉,阿孝的反叛还是与父亲的死亡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阿孝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找寻着,怎么当一个男人。是否请您谈谈这种男性意识和本片的结构?

侯:你们说的男性意识我是不太了解啦,我感觉是一个人格的调整,一个人格的发现。

譬如说我打架,他们对我的眼光和姿态会不一样,马上感觉;我妈去世,我去讨债,结果人家比我们还穷,我哥哥写信就不要他们的钱,像这种会让我自觉,有一这种认定。加上我去黄埔新村打架,朋友的妈妈小学校长来讲我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那感觉很奇怪,毕竟我在当兵之前不可能当流氓,因为我不可能去欺负人家——回想起来,所有打的架都不是我的(而是帮人家打),是阿雄的不然就是谁的,所以就有一种认定;这种认定是在很多事情中间,一件件发现的。

我去当兵时是很开心的,先到台北去找我两个同学,很好的同学,一个是初中,他初二搬到北部去了,后来还有联络。(他们)一个住台大,一个住东吴。我来是住台大的男生宿舍,跟他们俩在一起,相处了两三天就去车站集合。他们俩送我去泰山宪兵训练中心,车上我们一直讲话……那种感觉很强烈,觉得当兵是跟以前切断,是一种重生。

我去那边训练,通常要四个月才可以出来,我过年前进去,待了两三星期也不知是不是过年没人吧,就放三天假,把这新兵放出来,一放出来我就去找以前认识的一位撞球小姐。我就一路找,三天回来不知怎样心情就不好了——心情不好半夜紧急集合我不理的耶,那我们那班有十一个人就很紧张,硬把我拉起床穿衣服什么的,我就站着给他们弄,弄完出去在操场上就眼睛闭着,后来就恢复理智了。

我当兵后,决定要走电影,所有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一个切断,开始沉静,沉静以后开始想到未来。二十岁之前,逝去的亲人,片段片段组合起来的,好像越来越清楚自己的状态。

[1] 梅芳(1936—— ),台湾资深女演员。参加侯孝贤电影演出,包括《风儿踢踏踩》《冬冬的假期》《恋恋风尘》《童年往事》《最好的时光》。

[2] 田丰(1928—— ),港台著名演员,演出作品超过两百部,包括著名电视连续剧《星星知我心》等。2014年获颁第51届金马奖终身成就奖。

[3] 杜笃之(1955—— ),台湾最活跃和多产的电影录音师,是侯孝贤从1983年至今最重要的合作者之一。为台湾新电影的大多数重要作品担任录音工作,其中《悲情城市》是台湾电影史上第一部采用同步录音的电影。

[4] 忻江盛,台湾资深录音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