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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尼罗河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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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

白:《尼罗河女儿》应该是您所有电影中,比较不容易看到的一部;比70年代末您编剧的那些喜剧爱情片子还要难找。这是因为发行的问题吗?

侯:这个唱片公司叫“综一”,曾经是《就是溜溜的她》投资人之一。杨林是它的歌星,因为以前合作卖座,所以又来找我。

那时《尼罗河女儿》漫画在台湾很流行,没完没了的,一直没有结局,久久又出,有没有ending我不知道。讲一个女大学生研究考古,结果掉入尼罗河,进入时光隧道,爱上曼菲士王(埃及法老图坦卡蒙);但曼菲士王二十二岁就死了,所以她又从现代再回古代,想要改变历史救他。我感觉这故事有意思,这其实是杨林(在影片中)的心情,我设计她哥哥迟早会出事情;她哥哥偷钱,她帮他保管。

白:那发行问题卡在哪里?

侯:发行是“学甫”,舒琪[1]有把这底片拿到香港,帮忙卖国际版权,但因为股权是综一的,我没有管,现在底片下落,我们都找不到。

有一次遇见舒琪,我问,他说香港那家公司倒闭了,不了了之。但纽约电影节有演过,纽约应该有拷贝。所以你没看过?

白:我看过,我在大陆找到一个盗版的VCD,质量挺差的,但还可以看。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大陆专卖一些盗版的地下电影。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

侯:对,这综一老板吕义雄后来去美国,没办法追踪;他委托舒琪,舒琪把底片弄到香港,反正后来这片子就一直没出现。

白:《尼罗河女儿》是您头一次与高捷合作吗?他是一位充满爆发力而且很有气质的好演员。他的什么特质,让您在往后的许多片子里不断地用他?

侯:高捷是制片张华坤好朋友的弟弟,那朋友年轻就车祸去世了。我认识高捷,是虞戡平[2]在台北的新公园拍《孽子》,我去探班,碰到高捷正好去那边,我看了高捷就说哇,这个人是谁?张华坤就帮我介绍,改天叫他到公司来。我感觉好帅喔,有一点Al Pacino(艾尔·帕西诺)年轻时候的味道,味道很棒。

白:他那时候已经是演员吗?

侯:不是。他是开餐厅的,国中毕业开始进圆山大饭店学当厨师,《南国再见,南国》那都是他本身的事啊。

白:我还听说《海上花》那桌很精致的菜,也都他一手做的。

侯:所有都是他做的。我感觉他不错,就找他来演,试试看;他演得不错啊,《尼罗河女儿》。还有他很喜欢玩,台北夜间生活他太清楚了。

拍完《尼罗河女儿》,有个电视剧找他,一集三千六百块,他说不行我是电影演员要五千。演什么呢?演一个王爷,要背对白,要打——套招的,一、二、三、四;他演了半天就走了,他说他吃不下来。

《尼罗河女儿》以后《悲情城市》,他演三哥;之后《好男好女》有他,他演现代的部分,跟伊能静。《戏梦人生》没有啦,再来就演《南国再见,南国》。《南国》我感觉是他最好的时候,有一种自在,他讲什么话我都感觉很真实,无论讲什么,在银幕上都很真实。

后来他去香港拍,香港都是短镜头,他没办法表达,演技没到那程度。是我会用他这个特质。

之前张华坤成立了一个“城市国际电影公司”,拍了一部叫作《少年吔,安啦!》,徐小明导演,但拍五六天以后张华坤来找我,我就下去重新调整。我带高捷去一间理发厅,专门替黑社会兄弟理头的,然后叫他戴个粗粗的金项链,戴墨镜,全套兄弟装束;他一个多月穿下来这个样子,走在路上人家眼光不敢看他,不敢跟他对视,所以他演《少年吔,安啦》也演得不错。

白:回到《尼罗河女儿》,本片在您创作生涯中显得有一点点的尴尬,一方面不太像前面的“青春叛逃事件簿”那一系列作品,又跟后来的“台湾三部曲”不太一样。

侯:那唱片老板希望那歌星能够……就像以前凤飞飞那样能够起来嘛,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啊。以前拍了一堆现在再来拍,跟以前的不一样了,没办法;(跟其他的电影)前后不搭,好像从以前抓回来的一部片子。

我根据那漫画编,也有社会新闻——就是有个小偷被打死,屋主是个体育老师,用棒球棒打死进屋来的小偷。我用了这个事件塑造高捷,他妹妹杨林从朋友们那边听到收音机报新闻说打死一个小偷,就半夜骑车到《联合报》等出报,急切想看报纸(写的)是不是哥哥。《尼罗河女儿》结束,我是用一个巴比伦城的寓言这样。

白:这故事是跟朱天文合作的,她还有一篇同名的短篇小说,是先有剧本后来才有小说的?

侯:我是先有影像,写笔记,然后丢给她,帮我整理出来剧本,作沟通用。她写这个,后来她就写成一篇小说发表。

白:从一开始,本片跟您之前的电影有明显的不同,其中两点是:人物直接面对镜头,和女性的旁白。这跟您以前的作品很不一样,产生很不同的感觉。过去您的片子好像都没有出现过人物直接面对镜头的戏。

侯:几乎没有,当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过印象比较深的,是布列松的《穆谢特》(Mouchette),开场时穆谢特她妈妈坐在那边自述,短短的自述。我不知道是之前看的还是之后才看的,完全记不得了。

结果我一拍就知道完了,就是《恋恋风尘》太自信了,李天禄这样子都可以拍,我对处理演员太自信了,所以我找(杨林)来应该没问题;这关系设计没有仔细考虑,结果就错了。杨林这角色假使是十五岁,你想想看那range多大很过瘾的,跟哥哥之间喔!蛮可惜的。

这片子我找没当过摄影的陈怀恩来摄影,要培养人才啊。夜戏太多,我们用magic hour拍。有人叫这狗狼暮色,是说人们不能辨认是狗是狼的时刻。这个把黄昏用来当夜景拍的magic hour只有七八分钟,这边阳光下去了变暗,天还红红地亮,照得到建筑有那蓝蓝的轮廓,夜景就出来了。《尼罗河女儿》大部分都那时间拍的,很多。

白:虽然这部片子还维持侯孝贤电影风格的某些特点,在另一方面却非常独特。尤其是在颜色和音乐上。前几部电影的颜色非常淡(还是青绿灰等自然颜色为主),但《尼罗河女儿》的颜色非常显眼;另外,您大量运用当时的流行音乐。整体感觉非常不一样。

侯:这是因为唱片公司嘛,写歌词的有一部分是谢材俊[3],就是天文她的妹夫唐诺。大部分的歌曲是齐秦作的,杨林唱,比较像以前的模式,只是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

白:因为是唱片公司的案子,有一些限制,当时会不会觉得难受,无法自由发挥?

侯:还好耶,(拍得)很快。

白:《尼罗河女儿》台北都市的外景(尤其是夜景)比您其他任何电影都要多。焦雄屏曾写《尼罗河女儿》真正的主角应该是台北,您怎么看?这是一个关于台北的故事吗?

侯:那时候台北经济不错啊,霓虹灯夜景,我就用magic hour拍,所以很鲜艳有这个意象嘛,我把它形容成“沉沦的巴比伦”(笑)。

白:刚好那时候80年代末,在台北应该是比较特殊的年代。

侯:80年代末时代变了,解严,蒋经国去世,整个时代在变。

白:电影里的霓虹灯、通俗音乐、名牌时尚表现一种灯红酒绿的现代繁华都市。但这繁华的背后还藏着许多悲惨的故事,像帮派暴力(高捷的角色)、政治压迫(吴念真的角色)。

侯:是啊,那是台湾“发了”的时代。

白:我想,很少人会把《尼罗河女儿》跟《悲情城市》连在一起,但实际上它们之间生一种有趣的对比。《悲情城市》的故事背景是1949年戒严的开始,而《尼罗河女儿》的故事背景刚好是1987年解严的前夕。所以从历史和政治上,这两部有一定的连贯性,您怎么看呢?

侯:我没注意,主要是一解严,白色恐怖我就敢拍了。早些时候我跟天文和陈映真碰面,在“明星咖啡屋”,我要拍陈映真的《山路》,他说你们何必花这样大的精神拍,到时候要花更大的精神应付后面,劝我们不要拍。没想到后来解严,蒋经国去世,我就直接拍《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最初有一个故事,(时空设定)是在《尼罗河女儿》之前吧,周润发、杨丽花[4]的《悲情城市》,讲陈松勇他们下一代。香港“嘉禾”他们想投资,就是成龙那经纪人陈自强,还有蔡澜——主要是蔡澜。

我设计是光复之后,基隆的走私很蓬勃嘛,就是《悲情城市》里面的下一代那个女儿阿雪做主角,从小爱跟她三叔,坐在脚踏车后面,三叔给她看那些社会主义的旧俄小说,三叔是后来梁朝伟的原型啦。原来是陈松勇的女儿阿雪他们这一代的故事,杨丽花演阿雪,是酒店“小上海”的当家,周润发从香港来追一批走私货。结果为了建立阿雪的背景一路追溯上去,变成上一代的《悲情城市》。

白:1987年解严,很多原来的禁忌都开放了,这应该意味着台湾电影新的一页,但也差不多这时候,有许多人宣布“台湾电影已死”。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侯:当时有《台湾电影宣言》[5],杨德昌、黄建业、唐诺、詹宏志他们在讨论拟定。

白:您不是也参与?

侯:我有参与,但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在讨论,我就是在旁边OK、OK这样子。我在旁边只是理解,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详细定义这件事情,对宣言的内容其实我没什么贡献。

白:对您来讲有没有什么新的改变?

侯:对我来讲没有,我感觉拍片还是拍片,宣言完了还是要面对拍片这件事。

[1] 舒琪(1956—— ),本名叶健行,香港影评家、编剧、监制、导演。曾出版小说和多部电影研究著作。导演作品包括《虎度门》《爱情Amoeba》《基佬四十》等片。其作品《老娘够骚》等都与侯孝贤合作,也曾经为《悲情城市》做过电影市场宣传。

[2] 虞戡平(1950—— ),台湾电影导演,代表作包括《搭错车》《孽子》《海峡两岸》。

[3] 谢材俊(1958—— ),笔名唐诺,台湾作家。曾为《风柜来的人》写歌词,也参加《悲情城市》的友情演出。代表作《尽头》《阅读的故事》《世间的名字》等。

[4] 杨丽花(1944—— ),台湾著名歌仔戏艺人。1971至1994年在台湾无线电视演了许多电视歌仔戏,包括《七侠五义》《洛神》和《西江月》等。

[5] 《台湾电影宣言》,由詹宏志执笔,当年五十三位电影工作者共同署名,发表于1987年1月24日的《文星》杂志和《中国时报》。该文分三段:“我们对电影的看法”“我们对环境的忧虑”“我们期待的改变与我们自己的决心”。主要批评政策对台湾电影的不重视,大众媒体的肤浅报道,对电影文化不够关注,另外还向电影评论体系提出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