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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悲情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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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白:今年2009年,是个很好的时机,来好好回顾1989年摄制的《悲情城市》吧!

侯:OK,《悲情城市》二十周年,戏院有放耶,(2009年)金马影展有放两场,是新的拷贝。

白:《悲情城市》被某些电影评论视为有史以来最有力量的作品。由于它是第一部直接面对二二八事件的电影,一上映便轰动,堪称台湾电影的里程碑。同时它震动了台湾社会,随着电影带出的历史、社会、政治意涵,创造了一个新的社会现象。是什么启发了您拍出《悲情城市》?

侯:新电影刚刚开始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拍自己的成长背景、台湾经验,表现在电影上,比小说晚了十年。《悲情城市》所谈论的二二八事件,在台湾一直是个禁忌,所以更晚,1989年,又晚了十年。随着蒋经国去世,解除戒严,时代变了,空间打开了,用电影讨论这个主题成为可能。

即使在解严之前,我也听说很多过去的故事,看了很多跟政治相关的小说,比如说陈映真。这引发了我的兴趣去找白色恐怖、二二八事件的资料。这是个时机,我本来不是拍二二八,是拍事件发生之后,下一代人的生活,他们活在事件的阴影之下。后来正好解严,我感觉这时来拍是一个时机。

白:您提到说很想拍陈映真的《山路》,那么既然解严了,后来为什么不拍,而改去拍《悲情城市》?

侯:因为《悲情城市》前面有一个剧本计划,好像是《恋恋风尘》之后。那时候《悲情城市》是另一个故事,找香港嘉禾投资。找的演员是周润发和杨丽花,一个香港天王,一个台湾天后,两人碰撞会产生什么化学变化。

(当时设定)杨丽花演的是基隆酒家的大姐头,就是后来《悲情城市》里大哥的女儿阿雪。1949年的基隆港,火车、煤烟、下雨、逃难来的人潮。周润发从香港来,要找一个失踪的人。为了建立杨丽花这个人物,追踪、上溯到她的父母亲,因而弄出来的家族树谱,就是后来《悲情城市》里的阿公、梁朝伟他们。

后来要拍《尼罗河女儿》,就先拍了,拍完就解严啦。这时候邱复生他去欧洲,知道我的状况,然后(加上)陈国富,我们就组一个“电影合作社”——但“合作社”这个名词不能取,因为它是公共的名词,不能当公司名字,就颠倒过来叫“合作社电影”——反正就是陈国富主导,我啦,杨德昌、陈国富、吴念真、詹宏志啦,差不多这几个人。

白:那公司是后来的“年代”公司吧?

侯:不是,年代影视公司那时候早就有了。陈国富在年代工作,还招了一个美国女孩当英文秘书,叫“芭芭拉”(Barbara Robinson),会讲中文,就是后来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亚洲区总裁,蛮好玩的。

很多人就一起弄《悲情城市》,拍上一代的,就是陈松勇这一代的故事。我先跟天文把分场做好;分场写好了,然后找念真写对白。

白:在张靓蓓的《电影灵魂深度的沟通者——廖庆松》,廖庆松回忆《悲情城市》时,特别提到写剧本的缓慢过程。

侯:剧本弄得很久,那是需要时间的,那一定的啊。现在弄得比较快,那个剧本弄蛮久的。

白:那时候有多少二二八的真人真事,放进电影的创作?

侯:有啊,最初看过一本叫《二二八真相》,是一位记者写的。除了那本,基本上是没书的。我们那时候要找报纸资料,然后去问,去访问一些人,但大部分人都不太讲;后来我用了“鹿窟事件”[1]——那其实是再晚一点的白色恐怖了。

白:您为什么在电影中选择以一个帮派家庭、流氓家庭的角度,述说这个故事?

侯:这样的家庭,作为台湾社会结构的一部分,其实很早。我们不应该把它叫作“黑社会”,他们就是民间、地方上的势力,是有钱人、士绅。他们的基本功能是解决地方问题,相对保守。当时的社会就是这样,叫作“山头势力”或“派系”,到现在地方选举也还是这样在运作。

有了这个结构,还有像李天禄这样的角色,我再组合成为一个家庭。总之,战争中的家庭里总是会发生一些变化。

白:那么林家有一个原型吗?还是都是编的?

侯:没有,那时候还有《幌马车之歌》,蓝博洲的;(发表在)陈映真的《人间》杂志,就是钟浩东、蒋碧玉的故事,我就用这背景。(设定)辛树芬是护士,因为以前学医思想比较开通,大概是这种。

很多这样的讯息我就开始拼,这家族完全是虚构的,有谁有谁,就拼。爸爸就是李天禄喽。本来要找柯俊雄演大哥的,柯俊雄比较麻烦,我就用陈松勇;基本上他不用特别做一些激烈的表情,因为他本身是有那个样子,他是练武的,他爸爸是武师,他从小跟这边的地头大哥是兄弟,所以他有刺青,正好。

他脸皮又厚又会说话,我每次都用试戏——叫他试喝茶、点烟,我跟他说我要知道你的节奏跟快慢,他就开始试戏——其实他试戏的时候我已经拍好我要的镜头,但是不能跟演员说这样就OK了,还要正式来一次。起先会开一下机器,后来干脆不开了拍假的,不然他一演喔,演得很怪很夸张;所以说他得影帝不知道是怎么得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白:说到二二八,在解严之前通常不能谈这个话题,您最早听说二二八是通过陈映真的小说吗?还是通过什么管道来……

侯:陈映真的小说,基本上是白色恐怖啦。二二八其实大家都知道啊,只是没人讲,没人公开讲,但背后底下尤其党外运动,都在讲了。

白:除了二二八以外,1947年也刚好是您出生、父母从大陆来台湾的那一年,您是否想透过《悲情城市》,回到或重构您父母的那个特殊年代?

侯:《童年往事》拍完,不会想这个,跟这个没关系。二二八那时我还没出生,我是四月出生的。反正解严了,小蒋死了,所以就冲了,就拍;邱复生根本不知道我们在搞什么。

白:《悲情城市》里的“城市”,指的是事件首先发生的台北吗?还是场景所架设的九份?

侯:都不是,“悲情城市”其实是讲台湾的意思。这原本是一首台语老歌,也是另外一部台语片的片名,就叫作《悲情城市》[2],不过它跟政治完全没关系,是一部爱情片。

白:每次讲述二二八,好像都有很多不同的视角,政府与民间,国民党与民进党,本省人与外省人,大陆与台湾,等等。是否想通过电影来综合很多不同的角度?

侯:我以前对政府公家机关,基本上就是对国民党,没有那么清楚的意识,只是素朴的反对。曾经在中山北路,那时候还很年轻,坐计程车,前面有一个人挡住巷子,挡很久,司机就下来问,那个人不理,把衣服撩开,身上有一把枪,一看就知道情报单位的,我就下来质问他。我很气这种,公家机关怎么能这样,我很凶,他就让开了。我对这种都有一种反抗。

二二八是早就知道的,而我更想拍一个时代变迁、政权交替时,家庭的一个变化,主要想拍这个。

白:有一点非常奇怪,就是当年《悲情城市》红遍整个台湾,很轰动啊,票房很好啊,但往后的二十年没有人再拍二二八,只有林正盛的《天马茶房》,还有几部关于白色恐怖的电影,包括2009年《泪王子》,但总的来讲真的不多,基本上还是没有人敢碰这种题材。

侯:政治介入太多了,本来可以是回到历史本身,有一个理解的反省。但是政客喜欢用这个悲剧当提款机,随时可以提款,就烂掉了。所以不管站在哪个角度拍,人家都会攻击。我那时还是禁忌的时候拍,我有我的角度,不管什么,我就是站在人的角度和一个家庭的角度拍。

那以后政府也在调查,从李登辉开始也在道歉,二二八平反了。我认识一个老人,现在八十岁了吧,叫陈明忠,演《好男好女》伊能静的爸爸,他三次进监狱,是受刑最重的。二二八的时候,他是(反抗组织)二七部队的队长,才十八岁,他最清楚了,死多少人,清清楚楚。这个东西被政治化了以后,吃力不讨好,拍了总会得罪一方,不然就是被两边骂。

所以我感觉从《悲情城市》的90年代到现在,就是一个混乱时期,谁主政谁有解释权,真相不明,没有人公正而持平;马英九算好的了,每年都会去白色恐怖、二二八受难的(纪念仪式)致意。白色恐怖就更复杂了,是针对共产党、地下党。我后来拍《好男好女》就是白色恐怖第一案,《光明报》案[3]

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在威尼斯得奖,亚洲四十年没人得了,得了那奖就算个护身符。而我们那组成也很怪,吴念真、詹宏志、朱天文、我、陈国富,包括杨德昌,这样很怪的结合体,不是(跟二二八有关的)政治团体,就是电影人嘛。得奖以后,媒体报道那么大,听说“总统府”、李登辉,“行政院长”那时候是郝柏村——郝柏村看了以后非常生气——他们想剪掉一段,就是山上鹿窟事件那一段;晚报消息出来,就不敢剪了。

白:您以前都是拍自己的故事,或朋友的成长故事,但《悲情城市》大不一样,拍如此政治的电影总有一些陷阱吧?

侯:你说陷阱,我说限制、压力。年轻嘛,我真是不怕,完全看不在眼里。怎么弄,我完全在人物与剧情里面,真是不管。

其实鹿窟事件,因为电影结束有出一个字幕,“1949年12月大陆易守,国民政府迁台……”那字幕是一个象征性的。有人说,那时还没发生鹿窟事件,但它是延续白色恐怖,对我来讲都是国民党干的坏事。如果不得奖,可能会有很多麻烦,不会硬来会软地来啊,或封杀很多东西啊,但是(后来)还好耶。

2004年我不是参加“族盟”(族群平等行动联盟)吗,担任召集人,民进党马上就查账。2002年我们“台湾电影文化协会”跟有关部门标到台积电[4]修复的美国大使官邸,成为“光点台北”来经营,自负盈亏,自己要负责的。我跟协会讲,会计系统一定要清清楚楚,要找一个非常公正的大会计;结果民进党政府来查,没有一件事不清清楚楚,没有一件事出纰漏。

只有一个电视机型号不对,因为(不符合)起先订的规格,后来有比那个好的,就直接用那个好的,就只差那个电视机。查了一年!他们是更厉害,比解严后的国民党更“敢”,用各种方式,但我都不管。

白:您刚刚说拍《悲情城市》时,关于二二八的资料相当有限。现在随便去任何一家书店看,二二八的资料特别多。从拍《悲情城市》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您对二二八的理解和角度,有什么不同?

侯:没有不同,都是从人的角度去看,只是细节知道得更多了。(当时)中国还在内战——国民党共产党。米糖都往那边运,所以这边物价高,那边内战这边只是物资供应。生活困难,民怨已经积很久了,突然一件小事情民怨就闹,还有陈仪那时处理的问题。

看过沈从文的自传,国内就是这样,杀过来杀过去;而台湾在日本统治之下已经五十年,很多已经不一样了。毕竟日本比较现代化,现代化在生活制度面就有一些改变,几乎怀柔的,这是文化上五十年的生活差异。这个例子其实适用到现在,1949至今六十多年了,台湾跟大陆之间还是这种差异。

白:我听说拍《悲情城市》不是那么顺利。好像是拍一段,又停下来不拍了,过几天又开始拍。按照廖庆松的回忆,那些停拍的阶段,您说在“找感觉”,那是怎样的一个状态?

侯:《悲情城市》题材大,处理起来很复杂,我的头痛毛病是从这部片子开始。

还有我的执行制片张华坤,我用他的哥哥拍《童年往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开心,本来我想找他哥哥继续当执行,反正他是总执行制片,但是他不要,就找几个年轻的;年轻的不会做嘛,脾气坏的那两个差点被我打跑了,他就对付我底下的美术、副导。因为我跟他一起太久啦!他以前是场务,当道具,我感觉他很灵活就带在身边,有这样的关系。这其实对我影响不大,虽然走了十个人左右,但是那压力很闷,牙痛、头痛,第一次头痛痛到我没办法,打头:“他妈的去死吧!”后来睡醒就好,但是久了就可以看压力。

美术也走了,我们拍那个“小上海”(林家开的酒店),什么都没有喔!叫陈国富跟亲戚家借了一组漂亮的桌椅来,就靠那一张古董红木大圆桌镇住场面,还有太师椅。然后我找到一个拍摄的角度,是从里面的客厅开始,从这个角度我就带着人弄,柱子什么弄OK了拍。拍完了要拍外面,就靠那一壁彩绘玻璃在撑,弄到外面OK了拍。要弄好几天耶——景弄完,拍完。

我还要求要用砂纸磨,像那些柱子门框什么的,磨过打平,再上自然漆,再调整。“小上海”就靠里面的客厅、外面的正厅这两个景在拼,拍完这两个大概就稳定了,主景拍完就开始稳定了。

白:拍摄时间多久?

侯:也记不得了,没太久耶,我是看路边没什么杂物,景很棒就拍。反正,没有很久。

白:拍摄期间,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侯:困难就是所有东西都要做,因为没有。那时代(的东西)已经毁掉了。你看那个金瓜石的矿工医院,是一个废弃的医院,我们要把它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因为现场收音太空,所以还要挂黑布在上面。

那么多临时演员什么的,都是找当地的人,当地的人走那路很习惯嘛。然后我看到葬礼仪队叭叭叭(经过),就请他们吹奏着经过医院门口,拍一下这样。

矿工医院,矿工的福利社当作梁朝伟的照相馆,都要布置,都荒的嘛。福利社前面是理发店,后面住家接到北投那边,土地银行宿舍的日式房子。全片的景都是这样接来接去。

白:后来有好几个镜头,是在医院门口拍的,您很多镜头是喜欢把门栏或窗户当框架,能不能谈这样的视觉效果?为什么选择那么多这样的景?

侯:我没办法解释。我以前拍室内,习惯找到一个最恰当的位置,这个位置看出去是外透的,有光,常常窗框后面可以看到外头,我喜欢那种景深,不但景的前面在发生事情,景的纵深里也有活动。

我找到这个位置感觉很过瘾,如果要拍的饭厅只露一角怎么办?那就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有时候人物不见,我也不管。可能是很早养成这个习惯嘛!

白:虽然您还用很多远景和固定的镜头,但因为您充分利用人物之间的流动,画面一直有变化,观看时不会觉得节奏慢。而且给观众的印象,是每一个镜头和调度都经过精心设计。

侯:我拍戏是现场,和感觉。现场的感觉是我在想这个画面,画面里的状态是什么,然后现场找一个角度呈现。有时候是声音,有时候是线条、动作。对我来讲,其实声音能量很强;没有火车没关系,我只要拍个电线杆听到火车呜……都可以。拍打斗,我不喜欢拍近的,因为我感觉人做不到打架的真实,人在这种状态是很难的,我宁愿远远看着他们的行为。

白:说到用远景拍打斗的戏,其中一个好例子是太保站在前景,背后藏着一把武士刀。后来慢慢走到远处的时候才开始打起来。摄影机不怎么动,但人物的流动,从前景到背景,使得画面的变化很大。像这样的镜头,应该都是之前经过细设计吧?

侯:我没有分镜头,很多是到现场看见就拍。因为那时候是在路边,我们常常去九份那边,坐车去,看见这个地方不错,古老的仓库,有一条路,然后有一天就把它纳入这场戏,坐三轮车去杀他,去报仇。

白:您每一个镜头都会拍好几个take,都是大同小异吗?还是每一次都会做一些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侯:没有,有时候一次拍OK就OK了。很多都是第一个take就OK,假使不OK,再拍也不行,你就知道不对。有时候演员不对或状况不对,需要调整,就要换,我就会改天再拍,或者再拍的时候我会换一种方式。就是一样的意思但我换一个行为,换一个动作,换一个表达,不然对演员没用啊,演员也没那么厉害,又不是好莱坞演员;好莱坞演员对剧本要非常透彻,他们依循剧本就很厉害了。

白:《悲情城市》里四位有点左派倾向的知识分子,是个很有趣的组合。刚好这四个也是由当代台湾文化圈的四位名流来演,张大春、谢材俊、吴念真,还有本片的策划,詹宏志。因为他们跟林家有一点距离,能不能谈谈这四位知识分子在电影里的位置?您把他们当作社会的良知吗?还是通过他们,带一点反讽的眼光?

参与《悲情城市》演出的四位作家,左起谢材俊(唐诺),吴念真,詹宏志,张大春。

侯:他们有点像我看的那本《二二八真相》,里面的那个记者,就是张大春,他的腔调就是从大陆来的。詹宏志这种就是台湾去大陆很久又来来回回的。吴念真跟谢材俊这种比较是在这边,讲的都是闽南话。这种知识分子,那时代都有一些左倾;台共很早就有,二二八的时候,谢雪红他们才逃到大陆的。但是地下党是比较后来的。

我感觉自己还是比较倾向素朴的左派,类似好打不平这种。

白:他们与林家不同,可以提供一个不同的视角吧?

侯:主要是辛树芬(这角色)她哥哥嘛。后来很激烈在鹿窟的这条线,就是她哥哥的朋友,她哥哥就跟林家的梁朝伟(林文清)很要好。我其实最早的设计不是这个林家老四,是老二,一个左派的社会主义者,电影里没出现的失踪的老二,是电线的维修巡查员,常常骑单车载他大哥的女儿阿雪,从小就给她看旧俄小说。是这个(左派)传统,有这样延伸过来的东西。

你说我很早就对社会主义关怀吗?或者左的这种倾向?完全不知道。那时候也没看《资本论》什么,我不是从思想上对这种价值的向往,然后去看很多书,完全没有。

我感觉是民间,我就是老百姓,完全民间,一直在民间混。所以民间这个东西是又顺又反的,好像都是顺民,但不满起来就是不满,会有一种反抗,那就很自然地站在社会主义的这种角度。陈映真他们,都思想很强,我没有这种思想体系,只是对人的感觉,对弱小(关注),可能就是成长期,看很多武侠小说好打架、好打不平之类,慢慢累积的。还有,我对物质没有什么耽溺,对物质没嗜好,不会去弄什么,我可以欣赏,但从来不想拥有。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养成的。

白:电影里面出现了一系列的照片,每一张都有它自己的特殊意义。能不能谈谈您对当下某些照片的感想,第一个就是“小上海”的全家福。

侯:二哥,三哥,小上海的全家福,出征前的照片,日本老师与他的学生,文雄的遗照,文清、宽美与婴儿的合照。

因为我们那时候看资料里面有很多照片,尤其这类日本的书都有出征什么,都要用一个旗帜,于是仿了一下这个;加上文清本身是摄影师,就有这种背景可以做这些事。小上海的那张照片,以前都是这样啊,我感觉照片很好玩,拍《戏梦人生》也有啊,那个丽珠去拍很多照片,然后被撕掉。

白:《好男好女》也有,演员去拍那些剧照。但在您电影里,照片之间可以产生一个很有趣的关系,像《悲情城市》小上海的全家福,跟文清小家庭的全家福,有一种强烈的对比。

侯:一种时代的变化之感。文清后来不逃了,坦白讲,真的无路可逃,四周都是海,除非有船,也没那么容易。谢雪红他们逃到厦门,是国民党一艘巡逻炮艇出任务去广东、福建对付海盗船和走私船,艇上有军官掩护她,偷运过去的。

以前的时候胜者为王嘛,国民党与共产党基本上都打天下嘛,共产党打赢了(国民党)怎么办呢,那就跟郑成功一样啊,反清复明不成功就退到后面,慢慢在台湾就淡化掉了。对我来讲,共产党也是打天下,不是什么仇敌之类的。这些是历史感,看很多资料,里面有很多照片,就会使用那个情境。文清我设计他是一个照相师,所以更可以用照片表达,那表达是很过瘾的。

白:很有趣的是,最早的照片在“小上海”门外拍的全家福,但恰恰身为摄影师的林文清不在。

侯:对,他没回来,本来应该他照的嘛,他爸爸有问他大哥,陈松勇说他没空啦,找了猪哥贤、好洨坤(台语,佬狗坤)来——猪哥贤是我;好洨坤是张华坤,执行制片——那个陈松勇很好玩,对白即兴讲,找谁啊?就找猪哥贤、好洨坤。

白:这一幕刚好也跟结尾文清一家三口拍的照片有种呼应的关系,昔日的大家族已不再,而且在政治的漩涡中,连一个身体残缺的摄影师也无法幸免。

电影上映时,引起了非常大的社会回响与争议,您拍这部片子时,有预期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吗?

《悲情城市》剧照,“小上海”门外的全家福,恰恰身为摄影师的林文清不在。

侯:拍的时候不会去想这个(笑)。每天解决问题都来不及了,为了找到当时场景就是一大挑战,很多场景都没有了。台北是事件首先发生之处,经过这么长的都市变迁,怎么可能重回1947年二二八事件当时的台北市?整个变了。我们得到大陆去拍部分外景,譬如基隆港。

二二八事件发生的原因很复杂,有其历史成因,很难在电影里面描述清楚;电影只能反映拍摄人自认为看到的,它当然受限于拍摄人的眼界和态度,我只能呈现一部分当时的气氛。

白:后来本片荣获威尼斯金狮奖,国内的票房破了很多的纪录,而且引起社会上很多轰动。在1989年,可以说《悲情城市》不只是一部电影,它变成了一个文化现象。有许多人喝彩,但也有许多骂声,甚至有一本书《新电影之死》专门批评《悲情城市》。

侯:有这本书喔?我告诉你,我很酷的,理都不理,从来不看评论,你知道嘛。

白:那本书的部分文章,都在批评《悲情城市》的内容。因为这部片留着很多诠释的余地,似乎什么样的看法都有,从独立到统一,从艺术到商业,等等。当时您怎么看围绕着《悲情城市》的这种文化现象和争议?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您的看法有什么不同?

侯:问题是我以前对这个现象理都不理啊,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个,有人批评那,有人批评这,我只风闻很多话啦,但是关我屁事啊!我又不是在拍历史,你懂我意思吗,主要是在人,一种台湾人的尊严。台湾人需要有台湾人的尊严,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人,那时候想法就是这样子而已。

很奇怪的,我不是站在哪一方,或是干嘛,所以很好笑啊,我拍了很久以后,大陆以为我是台独;没办法归我类,对不对。

白:既然对这现象没什么看法,那您对二十年以后的今天,回头看《悲情城市》这部片子,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它?

侯:不知道耶,因为太久没看了。有时候会碰到,譬如说在韩国釜山,人家聊起来都是《悲情城市》,因为有公开放映,听说有剪短。在釜山碰到一个大陆的女孩子——就是釜山影展设有一个AFA(Asian Film Academy,亚洲电影学院),第一届找我去当校长,里面有一个女孩子二十岁——她说十三岁就开始看《悲情城市》了,可能家里面都有个“盘”嘛,每年看一次,每看一次都哭,怪不怪?我想说,里面有爱情,梁朝伟与辛树芬两个人的爱情,那个家庭,最后他们只能照相,无路可去……它也不是民族主义,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时代变迁中间的;那个就是我感觉超越了二二八这些的东西,还是在人上面。一个家庭的变迁,人在时代里面,逃难、离开、家庭拆散,这种故事多到不行。

以前我第一次看《悲情城市》,就说唉,这部烂片!后来得奖,不知道是谁打电话给詹宏志,还没讲,他就说:“怎么样,那部烂片得奖了是不是?”(笑)

白:因为这部片子有很多层次,每次看都会有一些新的发现。它很多细节,就算我这样已经看了二十多次,还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

侯:我在处理人物的结构,其实很多东西不显露;有些显露一点点,那我也不理,都是埋藏的。

像《咖啡时光》也是,很多身世,她(一青窈)跟他爸爸,跟她生母,还有跟她男朋友怀孕了这种,到底是什么关系?很隐晦的,她那男朋友从来也没有出现。然后又有音乐家江文也这条线,从台湾去到日本——他是音乐天才,但是被打压得很厉害。

整个这种很复杂的。其实,我就是喜欢这种,建构感觉,但是不会很白地表达,它是埋在里面的,表面上情感都有,然后你可以看到底下的东西,这样。

白:对,它算是您塑造的一个大世界,但您给我们看的只是小小的一角。

侯:我最喜欢玩这种游戏,不喜欢暴露太多。

白:虽然主人翁是个聋哑人,但很巧这是整个台湾电影史上第一部同步录音的电影。同步录音对您提供什么样的自由,又有什么样的新挑战?

侯:同步录音就是你在现场更纯粹。大家不能讲话,都很集中,演员也很集中。然后声音的美,那种真实的美会出来——配音会差,都会差一点。所以那很过瘾。

那时候就是一个Nagra,两个boom,哇,那时候听声音!Nagra的质感真是很棒。后来在LA放的时候,洛杉矶导演协会有一个戏院,它不是Dolby的,另外有一个系统,一放片子,哇,那声音!那个声音在哪个方向录的,都清清楚楚呈现出来,都会出来。

新电影当时怎么会出来,它的精神是什么——就是对画面的质感,对光影、对声音、对颜色的一种挑剔,一种向往。这个很重要,是通向美学的一个基本。你没有这种感觉,最后就没有这种眼界、眼睛,看不到电影之美,所以基本上这是很重要的。

白:那么一改用同步录音之后,就没有再回去吧,后来的片子都同步录音?

侯:有时候需要处理,真的没办法就用配音;但是已经很厉害了。

我拍《海上花》,那个日本女演员(羽田美智子)现场讲日文,事后找(已故港星)陈宝莲来配音。我把日语的长短字数调到跟上海话的对白一样,几个音,我叫日文翻译把它调到一样的长短,不然很难配的;因为有时候那句子很长,日本人说一件事比我们用中文说得久。

白:《悲情城市》里面有一场戏,医院的员工在学习国语,刚好正在学的新词为“你哪里痛啊”。我总觉得这一句,除了有一点讽刺以外,也对整个电影作了一个最有力的阐释,也许二二八便是台湾现代历史上一个无法治疗的创伤,然后您透过电影,试图对台湾历史脉络寻找这个痛点?

侯:没有,因为那是医院嘛,教那些医生、护士讲国语“你哪里痛啊”很自然。我会找我们那个老制片,他是山东腔在教国语,也符合当时的状况。

最早在(国民党政府)接收前,我后来才知道的一个讯息就是,其实在语言的恢复上,他们是赞成先用台湾本地人(来教),恢复闽南语,然后再学普通话。这个想法很先进,但没有执行下去,时间那么急迫,还在内战——你内战退到这边,心情是完全另外一件事,只担心政权能不能保得住,是不是要逃到美国去了——根本没时间处理这个。

白:《悲情城市》的女性叙述有三个:宽美的日记、静子的叙说和阿雪的信件。您是经过什么样的考虑,才决定采取这样的一个叙述方式?

侯:这些很自然啊,信件很正常,只有阿雪会写信给小叔梁朝伟,家族里两人最要好。我不走剧情铺排,用信件可以说明一些来龙去脉,最省事。写日记也是,只有文艺少女气息的宽美会写,在医院的小桌上有短短空闲时会写,其他人忙生活哪有工夫写这个东西啊。

所以看信的时候是阿雪的声音,然后宽美的声音写日记,静子的叙述会延续画面,都有节约叙事的作用,我通常是依据现实来用。

就像那个字幕,要怎么用啊,最后就决定要用这样;两个人笔谈半天,我根本不管,基本上就是呈现我要的内容,我的文句,在呈现上已经把现实艺术化了。

这个东西是很主观的,有些会先有自己脑子的声音,转到写信人的声音,或是写信人的声音转到自己的声音;西方常常这样子,比较写实,但我感觉不需要。这是情感问题,因为主观叙述者基本上就是这个女孩子,就让她的声音出来吧。

白:但通常来讲,那个时候台湾社会还是比较重男轻女,凡事女性都在比较边缘的位置,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故事,也是一种距离吧?

侯:男女(角色位置)是,女的永远在旁边,但永远知道最多,永远看得清楚。这就是边缘的好处。男的在中心,糊里糊涂,却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就像大陆和台湾一样的道理,大陆是中心嘛。

白:除了影像和三个女性的旁白,电影的整个叙述策略比较复杂,还采取文字、诗歌、书法、文清的字条,客观的历史叙述(陈仪的广播),照片和倒叙镜头(小孩子在模仿京剧),我们身为观众很难分辨这些镜头的视角:它们代表的是客观的历史,文清对自己童年的回忆,还是宽美对文清童年的一种想象?

侯:这个无所谓啊。有时候我听你讲话,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个画面,或者你这个话引起我一个想象,这种可能都有;感觉对,有味道,就OK了。

我不会遵守应该怎样,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完全是一种直觉的判断。处理不好就不要,然后换。笔谈若是写实用写的很丑嘛,一个个字歪七扭八地写,很难。

用字幕表现笔谈的内容,到后来也不是字幕,而是把它当成画面,在做一个影像处理。一个frame里面的focus基本上是一个,你要多个的时候,就要小心处理,要对时间空间的转移有办法,不然就纯粹一个focus,很清楚。电视最足以说明,荧光幕这么小,你就是线条,线条要简单、清楚明了、集中,组成一种美学形式;千万不可以这边一个focus,那边一个focus,两个要在短短的时间看到,在电视是不可能的。电影就看功力啰,所谓情境,是人和空间,和氛围。

银幕大,frame里有景深,让你可以去安排纵深,这就是“电影感”。常常拍电视的跟拍电影的分不清,差别就是一种对frame的感觉,起先是直觉,慢慢变成自觉。

白:谈到这些倒叙镜头,有一场戏:一开始静子到医院找宽美送竹剑、诗作书法与和服;然后一系列比较长的倒叙镜头,描绘这些物品的重要性;再回到宽美和哥哥宽荣在讨论此事,但最后透过旁白的转移,变成是宽美在把整个过程告诉文清。

一开始似乎只有中间那段是倒叙,但后来才发现整个一段都是回忆。这种叙述的转变处理得非常微妙精致,也是把整个结构都复杂化了,因为它挑战了传统电影的时间观。

侯:这些常常是剪接当下发生的。譬如剧本里原先并没有字幕,笔谈是用O.S.(画外音)而非字幕,剪时觉得用字幕很棒,就用。或者有时发现情绪其实一样,重复了,啰哩啰唆的就不要,就跳接,转出去,又转回来;基本上是把我感觉有能量的镜头和画面接在一起就对了,哪管逻辑,旁白再来串,所以很节约,产生诗的效果。

白:一般的倒叙镜头只有一个层次,从一个时标上回到过去,再回到原初,就完了。但《悲情城市》的一些倒叙镜头都多层次的,最少有三四个层面吧,最后时标位置都搞不清楚了!

侯:(那一段)宽美的哥哥讲到日本的樱花、坠落什么的,我也没办法,小廖一边剪一边说是“气韵剪接法”,靠画面底下流动的气韵在接,哈哈哈(笑)。

白:您在某一个层次要故意玩弄这个东西,是觉得这很有趣?

侯:我通常很怪,都是(专注在)内容。樱花开得最美最青春的时候,他说可以一死,那是日本人(的美学);所以我感觉这种美,会把它放进去,然后宽美想把这种情绪转述给文清,用日记或是用信。基本上那片段我喜欢,我就用。譬如静子弹琴宽荣在旁边听,那个倒叙镜头在教室里,我就是对很多东西很痴迷,把它放进去,至于怎么结构成功,我也不知道。

重点是,每一个镜头、每一个画面都是饱满的,丰富的,就可以不管因果关系地jump cut;否则就很难接,不成立了。

白:我们谈电影里对二二八事件本身的呈现,虽然影片中的二二八只有几分钟,但是表现得非常有意思。其中有几个特点:第一,就是通过倒叙的方式,来回忆所发生的事情。因此还是有刚才谈到的所谓视角问题,就是分不清视角是导演的、文清的、宽美的,还是客观的历史。

第二,全片中唯有这场戏才听到文清的声音,而且是用闽南话,四个字“我,台湾人”。

第三,影片中所观看的二二八,暴力主要发生在火车上(或火车铁轨的周围),刚好跟您过去影片的各种火车镜头(像《儿子的大玩偶》三明治人在火车铁轨附近被小孩欺负)产生一种共鸣。能否谈谈这场戏,就是《悲情城市》对二二八的那种暴力呈现?

侯:二二八用铁轨场景,因为没办法,只有这个景是最容易再造的,因为火车和铁道有被保留下来。小的火车站也是,最容易被保留,我看见就感觉这场景不错。

那时候台湾人反抗(外省人政权),在街上都会这样,直接用闽南话问你,用日本话问你,回答不出来就打,把你当外省人。这件事是摄影陈怀恩告诉我的,后来诗人詹澈说他父亲也是这样。文清八岁以前耳朵是好的,对语言是有记忆的,只是久没有讲了,发音就很怪,所以用他(梁朝伟的粤语腔)的怪声音没问题。

白:但是他讲的这几个字……

侯:“我,台湾人”(台语),尤其他哥哥陈松勇咆哮:这样子随便政府他们说,法律翻来翻去,台湾人就任人宰割……

白:而且把它视为倒叙镜头,也不是正面地在看这个事件。

侯:我这结构已经忘了,但总之是为解决问题。因为我们没有电影工业,过去时代的场景造不出来,根本没办法正面地全面去拍。只能有什么,拍什么,到了剪接机上,用倒叙或主观叙述;某方面说也是不得不如此,结果反而变成了我的电影美学。这种美学在先进电影工业的国家,是产生不出来的。

因为我可以把拍到的局部场景当成时代冰山上露出的那一点点,我通常不会去正拍历史,而是致力在营造历史是一个氛围。我很难复制,就透过最小的人物来表达,辐射出能量;要拍客观历史的话,那是另外一种电影了。

所以基本上我是短处当长处来用,开始是克服困难,慢慢变成有自觉地运用,把劣势变成优势,给我什么条件我就做什么样的电影,我可以很使劲地拍,所以能一直拍。

白:您用过的副导演,包括徐小明(《童年往事》)、张作骥(《悲情城市》);日后您还为徐小明的《少年吔,安啦!》担任监制。跟他们合作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您一般愿意听他们一些想法和建议,或就按自己的想法来执行电影的拍摄?

侯:徐小明就合作那一部嘛。张华坤的“城市电影”找他拍《少年吔,安啦!》拍了五六天不顺利,我就介入。就是重新找演员,整个帮他们弄,在现场盯着拍,等于有点像是我在导;因为张华坤我们一起很久了嘛,所以城市公司第一部片子还是把它拍完吧。他们本来不拍了,拍了五六天,看那毛片算了,后来我还是在现场执行到完,一直到剪接完成这样。

张作骥是《悲情城市》的副导,因为副导被张华坤打跑了,打跑了他接。

白:一般您跟副导的关系密切吗?

侯:以前是跟许淑真啊,还真的很久。后来副导没有固定,一直到比较固定是姚宏易[5],小姚,他也是摄影师,也是编剧,也是导演,现在还在我公司;《海上花》是萧雅全[6],后来去拍很棒的《命带追逐》的那位。

白:您曾经跟张艺谋合作,当监制,那是个什么样的经验?您参与得多吗?

侯:《悲情城市》之后,邱复生想找张艺谋,我就帮他介绍。张艺谋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吴天明)拍《老井》的那时候,张艺谋还当摄影。

我第一个在海外(认识的大陆导演)是吴天明,在夏威夷影展;他的片子是《没有航标的河流》,我的是《风柜来的人》,他另外还带16厘米的《老井》,专程就找了一个地方放给我跟天文看,那是1984年,看得我们稀里呼噜大哭。张艺谋摄影、主演的,很早就认识了。

后来邱复生就找他拍,一个教授(倪震)跟他一起改编《大红灯笼高高挂》,我就跟邱复生去北京,在王府井唯一的大饭店,讨论这个剧本。但是我觉得没得讨论,我们俩背景不一样,成长不一样,他用的形式我根本完全无法介入,我一介入就乱了。我就说我不介入讨论剧本,你就照你的方式拍吧。

因为对我来讲,旧式大家庭有这么多老婆,这些老婆虽然受宠,基本上对大老婆还是尊重,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只要看过《红楼梦》就知道;像这种我知道(跟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而且他们对政治非常敏感,所以电影里面充满着政治的元素,阶级、权力啊,剧本我不可能改动的,他就OK这样;所以我也没去现场,只有开镜的时候去一下大院,没待在那儿,也没看他拍片的过程。

如果由我来拍一个类似的故事,我会把重点放在那个大家庭,就像《红楼梦》描写的那样。我喜欢发挥的是各房之间微妙的关系,还有那些大宴会场面,表面底下的冲突。这种角度复杂很多,那些细节很吸引我。

但张艺谋选择拍故事,而且采取彻底风格化的表现方式,那种方法完全是他的。在技术上也许有可以给意见的空间,但大陆和台湾毕竟不一样,我进不去他们的世界。关于服装、美学观点、电影的表现形式,我完全尊重张艺谋的风格,还有他拍摄的方式。

[1] 台湾白色恐怖初期的重要案件。1949年,中国共产党台湾省工作委员会把台北县石碇乡的鹿窟选为“北区武装基地”,不少共产党员活动于此地。1952年12月28日,国民党对石碇乡进行戒严,四百余位农民和矿工被捕,三十五人被判死刑,其他九十八人被判有期徒刑。

[2] 1964年的黑白台语片,导演为林福地,金玫、周游、阳明主演。

[3] 《光明报》案,又称“基隆市工作委员会案”或“基隆中学案”。1947年9月,基隆中学校长钟浩东(1915——1950)成立共产党组织“基隆中学支部”,后改名为“中国共产党台湾省基隆市工作委员会”,除了举办读书会,还发表地下刊物《光明报》。1949年8月,参与此组织的多位知识分子、老师和学生陆续被捕。所有涉案的外省人都处死刑,钟浩东被枪毙。蓝博洲的《幌马车之歌》和侯孝贤的《好男好女》均涉及此案。

[4] 全名为“台湾积体电路制造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在台湾新竹科学园区成立,是全球最大的专业集成电路制造服务公司。

[5] 姚宏易(1972—— ),台湾摄影师、导演,自《好男好女》之后便开始和侯孝贤的工作团队合作。导演作品有侯孝贤监制的《爱丽丝的镜子》,纪录片《金城小子》获第十四届台北电影节百万首奖。

[6] 萧雅全(1967—— ),台湾广告导演及电影导演。曾担任侯孝贤的副导,其导演作品有《命带追逐》和《第36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