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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光影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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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您在拍电影当中,应该时而会出现一些没有预料到的小奇迹,这东西可能是演员提供的,或是环境使得您整场戏带到另一个境界。能不能说说看,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这样的例子?

侯:这些东西我不会僵硬的,随时有调整的可能性,早期拍片负担更小,像玩一样。像《童年往事》里风吹的一棵树,我就说来拍一个,我也不知道,脑海里闪过一句话,树它想安静,但是风不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小孩想奉养父母,但父母亲已经去世了,不等他的。基本上都是平常涉猎,若平常涉猎不够,看东西没有一个眼光,就没有这个可能性。

像《恋恋风尘》里面,云(飘)过,遮着山头的阴影,我就先拍下来,也不知会不会用,这已经变成一种观察习惯了。包括《千禧曼波》最后一个镜头,我们隔天要走了(离开日本的夕张),零下二十几度,等到最后也没有下雪,我们就回房睡觉了。没多久差不多天要亮了,大家都睡了,我也睡着了,我的摄影师发现下雪了。他没叫醒任何人,包括摄影助理,他一个人把机器分两次搬下去,一个人在那边拍最后一个镜头。这种状态,会有这种可能性,是因为现场有一种能量,有一种专注力,所以对很多事情的变化非常敏感,如果演员突然会怎样,基本上可以预料,立即就会调整、捕捉,很多就是这样。

像《童年往事》里面下大雨,就叫三轮车赶快来,马上拍一场戏,妈妈出门就诊,就那个味道,因为那雨太大了,打在地上都会跳起来。我有一段时期,早上很早起来从第一场开始顺,拍过的画面是什么,没拍过的、我的想象是什么,一直写,一直顺,顺到我今天要拍的。中间假使有遇到一棵树,在这个顺的过程,我就知道要放哪里、怎么衔接。

还有(拍)李天禄是一个经验,拍他第一个镜头的时候,他开始对镜头说话——因为他演布袋戏,说了一辈子,演戏都是用口白说的嘛——我就告诉他是什么状况,是你在这边等小孩,所以你要说什么。喔!他马上明白了,换个方式讲,越讲越精彩。他脑子太快了,这就是他累积的东西。

白:《恋恋风尘》有一段拍李天禄叫小孩子吃米饭,那段太精彩了。

侯:那些都是李天禄自己(即兴的对白),完全是在哄小孩,说这是什么什么……

白:他说这是台北来的外国人吃的高级米饭!

侯:他本身就是一个创作者,他的创作方式一样,可以即兴。他知道太多事情了,尤其是人跟人之间的人情世故这种应对,他这方面是一流的,而且很纯真。

他们说我即兴,其实也不是即兴,因为所有的东西前面累积得够了,现场就是本能反应,若还靠判断,这一刻就没了。选的角色与场景也是,前面越深入下功夫,现场越准确。

我拍了《恋恋风尘》之后很得意,(我以为)什么人都可以拍,结果下一部片子杨林选错了。我拍了以后就知道不行,因为年龄跟她的身高种种,把那个幻想暧眛空间压缩掉了,但是没得回头了,我就尽量调整。

白:那么在拍摄过程当中,有哪些戏让您最激动?哪些是最过瘾的?

侯:《风柜来的人》,我看那三个年轻人,我就偷偷跟他(钮承泽)两个朋友讲,在沙滩上扒他裤子,然后用一秒三十六格那种slow拍他们扯成一团,钮承泽一直被扯。我也很喜欢他们在大浪溅上来的海堤跳舞,那种说不上来很突然的一刻。

还有《童年往事》的那种判断,不是父亲死亡吗,所有的小孩围在床边,唯一的演员是梅芳,我说你是一个“key”,医生宣布不行,你要爆发,其他人我不会跟他们讲要做什么。那些小孩童星的妈妈就演邻居,听到状况来了就劝,一拉,妈妈哭,小孩哭,全场哭成一片。我看工作人员都哭,好像有一种电流,那很过瘾。

《戏梦人生》也是,去大陆,我第一场拍的就是李天禄在福州的将军庙旁边;古时候都这样子,要打仗要干嘛,都在庙前面凝聚众人的能量,说一些话,然后祭拜,都有这个仪式。我把将军庙当作是在大陆的开镜,搭了一个戏台,李天禄本人在那里,演之前有一个仪式,有一串很长的鞭炮,我们准备了一两百个临时演员,来了一堆人,坐得密密麻麻,我看那服装不必换,穿得都差不多——那时候很早,1991年,在福建。因为太久没有在庙前演戏,根本没有,所以聚集了一堆人。

然后你看李天禄,他撒纸钱给神明,点火丢下去,过了才是放鞭炮。他在祈祷的时候风来了,点火的纸钱一丢,哗!风一吹就点燃那串鞭炮,在现场的感觉是所有的神鬼都等太久了,跟人一样,很久没这种仪式演戏给神明看,都等不及了。我感觉很强烈,很过瘾,到现在也常常会想起,很好玩。

白:那在法国、海外、日本拍戏,会遇到类似这样的经验吗?

侯:譬如说拍电车,拍十几次对不对,但是很怪,我就感觉一定会拍到。因为每天只有一段时间,每天拍,十几天才拍到,我知道我一定会拍到。

然后有一场,一青窈曾告诉浅野一个梦,但她终于知道这不是梦——就是那场一青窈想起来,打给浅野,她小时候妈妈带她看的那本绘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有那本,同时陈述现在这个母亲是后母——我还没设定好要怎么的一个situation来拍;有一天晚上我们收工了,回到那个住宿公寓,哇,闪电、下雨,东京从来没有过那么久那么密集的闪电,连电车的电压都被打坏,我马上叫录音去录,隔一两天我就拍了一场夜戏,以后就用这个声音。他们一直以为是当时同步的,不是,闪电是后来做的。

有时候会有这种,天气变化最多,再来就是演员。像舒淇,《千禧曼波》里,我不知道她可以那么投入,那种能量在现场都可以感受到,还没期待就有了。

现场要很灵敏。人跟人之间很灵敏,就会有一个空间出来,自然就会发生一些我们想不到的事情。我们想象不到演员会进入到那种程度,像《好男好女》里面伊能静醒来就讲,噼里啪啦就讲,还唱歌给他听,那个现场也是大家感觉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感觉非常专注在那个状态,就会有一个气氛像电流一样影响到演员,他们就会有一种表现出来。

白:拍摄以前,您脑海中已经对每一部电影有一种风格吗?或风格是在拍摄过程中才形成?

侯:通常我在弄剧本,都是想画面,然后要把它文字化。自从跟天文合作以后,文字就越来越懒,但还是会整理,文字对我比较慢。风格预先想是一回事,最后作品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白:一般您拍摄的画面跟在脑中想象的,差距会很大吗?

侯:没有,想象中的画面,在勘景时就落实了。想象的不见得找得到,我是有实景在眼前就知道怎么用,看角度好就拍,现场永远把我拉回到不是我想象的。在变动中调整,就是我最擅长的,因为很自然我已把脑袋里放空,就看用什么方式(拍)。

我举一个例子很简单,《刺客聂隐娘》假使没有钱,我就随便找一点钱,用Bolex来拍好了!三十秒到四十秒之内弹簧就没力,就要上发条重新上紧,然后马上抓住对象拍下;这要高度专注,盯着要拍的去拍,直接就拍下,几乎靠本能,没有什么移来移去摆框框,我就用这种limit来拍这部片。一样是舒淇,这种你说会怎样?当然会不一样啊。我很清楚,钱是自己可以掌握的,无所谓。甚至对我来讲这是一种beginning anew,重新开始,有时候要用一些技术性的东西来鞭策自己。

白:您在拍电影期间,最常会遇到的问题是什么?

侯:现在就是要预先卖片!这个对我来讲也不是太难,但一定要预卖才有钱这是一定的,这个搞定,我其他就不管了。演员或是工作人员的状态,基本上就是去面对。

白:所有电影当中,拍摄最困难的是哪一部?

侯:应该是《悲情城市》,因为历史背景,场景,第一次拍历史。这是一个。

另一个是内部人事。我本来用制片的哥哥,制片就不开心了,把他哥哥赶跑,弄了两个新的人来。因为他们没经验,我把他们打发走,他就开始搅混我们这些工作人员,所以离开了十一个,很乱。我会偏头痛是从那时候开始,但是靠意志还是把它做完。有的时候就是需要一个困难,会做得更厉害,对我来讲,没有什么半途离开。

白:拍摄最顺利的电影是哪一部?

侯:《海上花》,就像上下班一样,五十几天拍完了。拍内景,就每天中午到那边,在桃园,整个弄干净啊,然后吃个饭啊,开始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回家,开车差不多四十几分钟;隔天又来,像上下班,很规律。

白:这也是因为演员用方言背台词,所以即兴的成分不是那么多的原因吗?

侯:对,要处理的事情没有那么多了。因为他们讲上海话,早就要准备好,我的戏又只是那几场,有些一次就可以拍好,有些要三次,就在那边run,很专注地一直重复做这件事情。

白:您虽然很喜欢读书和看报,却不看影评?但有时候对自己的作品太近了,看不清楚,您不会觉得偶尔看看评论,会提供另外一个视角?

侯:我从以前就对那个没兴趣。从某一个角度,到另外一个角度,我对那个没兴趣。我不想有那个角度,我感觉还是直觉最好,保持人跟影像的一种直接。不要弄那些有的没的,因为深度隐藏在表面,人呈现的就是一种表面;去设计那些(不同角度的)东西不是我的范围。

我感觉那是西方所长,他们有这个背景,我如果用这种会被弄死,弄到最后什么都不是。如果拍一个疯子,就把他当疯子拍,不要想后面的意义什么,因为影像就那么具体,人就在前面。

我们跟西方不一样,人家有这些基础,不是从今天开始啊。电影至今一百年,有从别的领域进来的,像心理学、潜意识种种,谈人的阴暗。而我有我的方法,我不想用那些方法,所以什么symbolic,我对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笑)。

对我来讲,我还是直观,这个角色不错就找他来,主要是激发他,看能到什么程度,主要就是这样子而已。那你问,我的深度累积呢?是平常,因为看世界、看人,有自己的角度,在电影里面会不自觉地流露,这就是所谓的人文,也是眼光,也是美学。所以我从年轻到现在,通常都不看影评的,不太理。

白:拍电影,除了艺术上的一切事情,商业、发行、投资等方面,您一般也亲自参与吗?还是让制片方去管那些?

侯:我通常不太管。像那个《红气球之旅》根本没发DVD,都没发,我也很懒。我们公司也很懒,没人做,剩的底片通通不见。我感觉就是这样,无所谓,有些人认为很重要,但我感觉不一定。

白:朱天文曾经写道:剧本构思完成时,绝对是电影全部的工作期间最快乐的一刻。[1]您也这样觉得吗?做电影的整个过程当中,找题材、做剧本、找投资、寻景、拍摄、后制、剪辑、影展、宣传等等,您个人最喜欢哪一个阶段?又比较不愿意去参与哪一个阶段?

侯:通常我只喜欢创作这一部分,而且我很喜欢现场。然后我非常喜欢剪接。那比较喜欢的还是拍,拍完以后,我基本上也不理了;剪出来再看什么不对再调这样,基本上兴趣已经不大了。拍完有时候去影展,谈了一下我就不想再谈了,已经没兴趣了,对我来说,最有兴趣的是现场。

白:您最喜欢拍什么样的镜头?就像您有时候会拍一些门口和空景,等等。在现场拍摄的过程,您对什么最兴奋或是(感觉)最有趣的?

侯:再找(镜头)就没兴趣了。所谓兴趣,就是我看这个状态,演员在哪里发生,演员这些角色要怎么做,我就盯着他们做。镜头我已不管了,都丢给李屏宾他自己去弄,他摆在那边我感觉OK就可以。以前会有这个画面过瘾、这个角度过瘾,我现在已经不会了,我感觉“人最过瘾”。

白:您好像多次跟朱天文抱怨过:“再给我重剪一次的话,片子绝对比现在好百倍。”您是否觉得自己的作品有很多不足之处?如果真的觉得重剪一次会好百倍的话,有没有考虑过为旧作剪一个“导演版”?

侯:那只是顺口胡说。我只是说说而已,没那个耐心。我感觉那片子过了,就已经过了。我可能会有不同的想法,但我想算了。我是这样,不太像王家卫要重新再制作。

白:您觉得您电影当中,哪一部比较接近完美?

侯:几乎没有,每次拍完,看完就“他妈的!”(笑)像《悲情城市》一看完出来,就“他妈的!烂片”类似这样,没有拍完了很兴奋,没有。可能我是牡羊座,一直往前,有时候事情过了就过了,我就算了,往前面去了,没什么好懊恼的。

我反而比较注重的是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工作人员怎样或者是演员怎样,我都很注意,我关注的是这个,而不是片子。感觉演员没做到,就想下一部要找他来把这个解决掉。然后工作人员,这次就是这样,但我总是想看看下次可以怎样更理想。

因为片子拍完,它就变成固体了,我不能再把它怎样,跟我没关系了。但是每次在坎城,媒体都很喜欢问:“到底得不得奖啊?”我说我烧了一桌南方台菜,你找了一堆北方人来吃,搞不懂这什么玩意,怎么会喜欢这菜呢。除非有几个特别的,但也构不成多数啊,评审找哪些人时,其实大概已决定了哪一部片子会得奖。道理很简单,而且你想想看,那些年轻的人会有什么厉害的眼光吗?我不太相信。

白: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与缺点,身为导演,您觉得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侯:弱点、缺点就是长处,只要有自觉。这是一定的。就像我很会转换,在变动中调整,这是我的长处,我不会固定的。

但天文形容我是“即溶颗粒”,马上融入人群或环境里,这就是我的弱点啊——一下子介入太多,心软,耳朵软,over了,帮人反而坏了彼此的关系,惹得一身麻烦。我很难做到合理又清楚。好意并不容易的,有时候会伤到人,因为别人不见得是你看到的这样。所以我会自责,有些还不错的人,我的介入反而妨碍了他自己的去路,或他可能有的机会。我会懊恼,别人不见得要如此,我反而是弱了他的气。

我还是面对人,我的弱点就是有时候电影拍到最后,会为了某一些小事耿耿于怀。就像跟林强合作,拍到第三部才觉得可以放他了——他本来只是做音乐,他来演电影是我判断错了——直到《南国再见,南国》他的角色合了,他对这角色有一种感觉而做的音乐很棒。我拉他来电影(经历)一场,一定他有个完成才走。

舒淇也是,我一定要让她到一个状态才走。有时候工作人员用到一个程度,知道他没问题了——因为都需要时间的。有时候就是为了这些人。

李若茞/录音记录;白睿文/整理校对;朱天文/校订

一个月的访谈计划圆满结束后,作者在2009年12月4日搭飞机返美,而就在3日,回国的前夕,张大春请客送行。除了大春一家四口,还有侯导、朱天文、朱天心和唐诺,算是非常难忘的一次送行之夜。当晚心情甚欢,以为刚完成了一个大工程,实际上,那不过是个开始。散会之际,和侯导合影留念。2009年12月3日于台北,最好的时光。

[1] 朱天文著,《悲情城市》,台北:远流出版社。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