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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之石:权力、谎言与爱情交织的钻石梦》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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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纪元:澳大利亚

那段时间,戴比尔斯仅仅为了维持钻石价格平稳,就损失了将近10亿美元。澳大利亚的威胁必须立刻控制,尽管阿盖尔矿区出产的钻石中,只有5%能用来当作镶嵌宝石,但戴比尔斯还是与阿什顿、力拓达成了协议,成为阿盖尔矿区最大买主,每年买进4.5万吨钻石。

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古老信仰认为:世界其实是由造物诸神所“唱”出来的。在音乐演奏中,大地由太虚化而成形。在人类出现之前,一个称为梦境时代的前世,万物景致(岩石、树木、河流、海岸)都是由数百万首歌组合物化而成。每位旅行的原住民都要恪守一个习俗,即当他从此地移往彼地时,必须一直重复梦境时代的歌曲。如果不继续唱歌造就世界,那么世界将不复存在。沙漠中的地标不仅与音乐关系密切,它们其实就是源于音乐。一道河床也许是一条小丑蛇的路径、一堆石块可能是某位酋长的休憩之地、一林子的橡胶树或许是老女人的阴道,而音乐就是这些东西的真实内容。澳大利亚原住民称横跨陆地的道路为“歌线”。歌线是非常卓越的领航辅助器,因为当你配合沿途景色按时打开一卷卷蜷伏在时间之中的故事时,你会非常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唱完一首歌,目的地也到了。如果吉普车上有位思想非常传统的原住民与你同行在歌线之上,那么汽车以每小时25英里的速度前进时,原住民会用快板把歌唱五遍,让音乐跟得上景色的变动。澳大利亚是由无数的歌线编织而成的。然而,即使是最年迈的原住民也无法细数全部的歌线。地球是一块由圣洁之声所织成的布。

在澳大利亚西北部内陆大沙沙漠边缘,山脊上有两条交错成马鞍形状的棱线。此地的原住民歌线,是有关一只澳大利亚肺鱼的故事。这条名为戴伍儿的肺鱼在印度洋水域中朝北游。三名妇人试图以澳大利亚刺草编成的渔网捕捉,但戴伍儿从网洞中逃脱,并循着坑道游入了两条山棱线之间。鱼儿在这个大家称为巴里木恩迪隘口(Barramundi Gap)的地方一直活到今天。没有捕到鱼的三名妇人心灰意懒,走入现在称为卡特尔溪(Cattle Creek)的季节性河川中结束生命。

巴里木恩迪隘口的坑道底部,温热的水从岩缝中渗出。这儿的空气既炎热又窒闷,有如8月的汽车行李箱。我进入此区约半公里深的地底,头戴矿工灯帽,身穿矿工工作服,耳里听到的是矿业工程师伊恩·贝尔(Ian Bell)谈论他们最近针对眼前那根钻石锥形岩管所进行的攻击。几乎已经完工一半的通道,目标设在更深处的阿盖尔(Argyle)钾镁煌斑岩结构层。这个岩层现在已经可以每天出产约10万克拉晦暗不清的棕色粗钻,预估还可以再提供1万亿克拉的钻石。仅就岩管内所富含的数量而言,阿盖尔钻石矿区的藏量实属世界第一。

“如果你几年后再来,这儿会有更多的活动。”贝尔说。他把自己的探照灯对准前面位于通道底部的可移动式钻凿机。这条通道以每天4.5米的进度微微倾斜朝下探钻,预计还约需六个月的时间就能与钻石岩管交会。“从15世纪发明火药后,钻探与爆炸就一直是开矿的方式。在那之前,大家习惯先挨着岩墙生火,然后浇上冷水,让墙壁裂开。”当贝尔说话时,我们正站在水滴滴答答落下的黑暗中。周围岩壁都喷上了喷制混凝土,还加上了一道8英尺长的铁闩补强。

开挖这条通道,是希望能从地底侵入这块富含钻石的土壤,好让地主力拓股份有限公司决定未来二十年继续延续这个矿区的生命。所有指数都可能让这个希望成真。尽管这个矿区出产的钻石品质不佳,但力拓自从1985年上线后,获利一直很惊人。到了20世纪 90年代中期,阿盖尔矿区每年粗钻的产值高达5亿美元。

就大规模的钻石矿区而言,阿盖尔出产的钻石品质位居末位。这些钻石小而暗沉,大部分出土的石头色彩都像早餐红茶。这些钻石似乎注定只能用在刀刃、牙医工具或钻凿器具上,直到某个很棒的新事业伙伴跨过印度洋出现为止。此番合作将彻底改变现代消费者对美丽钻石的认知。

当一切都成了定局后,戴比尔斯以大输家的姿态出现。事实上,对戴比尔斯而言,澳大利亚所造成的损失,和一百年前传说中的卡利南矿区一样惨重。这件事迫使戴比尔斯重新思考核心企业理念,也因此引发了钻石工业的重大变化。这些变化直到今天仍处于盘整的过程。

这一切变化正因澳大利亚钻石的灰暗色彩而显得灿烂夺目。

阿盖尔钻石之歌

阿盖尔矿藏的岩管形状有点像人类的臼齿,上宽下岔。从展示地层内部的地质斜剖图看来,这些岔脚长得有点像牙根。这根富含钻石的岩管,很可能在十六亿年前即自地幔区露出。不像世上其他钻石矿脉由角砾云橄岩组成,这根岩管的成分是一种与角砾云橄岩“血缘”很近的火山石“表亲”,名为钾镁煌斑岩。钾镁煌斑岩含有大量高浓度的氮,因此钻石颜色泛黄,其中有些还会出现怪异的粉红色泽。

20世纪60年代,有人在澳大利亚内陆河川发现了一些这样的钻石后,一队地质学家决定开始探寻这些钻石的源头。他们循着灰黑钻石的踪迹,来到了巴里木恩迪隘口,这时地质学家就知道自己挖到了宝。阿什顿矿业公司(Ashton Mining Company)与力拓合资,和当地一些原住民签订了土地利用合约。自此之后,阿什顿终于可以摆脱沉重的负担。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具历史意义的意外之事。发现阿盖尔矿区的时间,刚好与印度新兴的钻石切磨工业同时期。印度执行松散的劳工法、现成的资金,再加上数百万名愿意赚2美元工资的印度人民,使得印度北部城市苏拉特(Surat)出线,成为特拉维夫与安特卫普各大师级老店激烈的竞争对手。在苏拉特这个地方,即使打磨一颗香芹籽大小的钻石,也没有人会亏本。印度珠宝制造商将这些晦暗的小钻石排列组合、镶嵌成手链、项链后,找到了塔吉特、沃尔玛与凯马特等美国廉价连锁商的现成市场。

阿盖尔是这些印度切磨钻石的最佳供应者。一如其他新钻石矿区,阿盖尔也几乎是立即被网罗至戴比尔斯旗下。即使如此,澳大利亚沙漠发现钻石的消息一经披露,戴比尔斯还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钻石价格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下跌,戴比尔斯被迫将一半以上的年产量囤积在查特豪斯街17号的地下金库中。那段时间,戴比尔斯仅仅为了维持钻石价格平稳,就损失了将近10亿美元。澳大利亚的威胁必须立刻控制,尽管阿盖尔矿区出产的钻石中,只有5%能用来当作镶嵌宝石,但戴比尔斯还是与阿什顿、力拓达成了协议,成为阿盖尔矿区最大买主,每年买进4.5万吨钻石。换言之,阿盖尔矿区大部分的产出,不论废物或是宝物,戴比尔斯都将照单全收。

可是麻烦事依然接踵而至。澳大利亚政治人物在国会中怒斥阿盖尔,竟与总部设在南非这个种族隔离国家的公司签下如此大小通吃的交易。戴比尔斯于是再使狠招,却让事情愈演愈烈。接着,戴比尔斯的主管开始告诉阿盖尔矿区相关人员,要他们将一大部分的矿产储存起来,借以平衡因内战而从安哥拉走私出来的钻石潮。合资关系建立后的第一年,三方协议的钻价从每克拉12美元下滑至9美元。理由何在?戴比尔斯坚称随着矿坑愈凿愈深,钻石的品质也愈来愈糟。阿盖尔的主管偷偷聘雇了外部的永道(Coopers & Lybrand)会计师事务所,确认此估价的合理性,结果得到的回复是:深处矿藏与表层矿产的品质没有差异。根据一位墨尔本的观察者所记,戴比尔斯知道这个消息后,反应“犹如一个顽皮的男孩把手伸进棒棒糖罐里,却被当场逮了个正着”。戴比尔斯对阿盖尔的老板迈克·奥利里(Mike O’Leary)说这是“没教养”的行为,并威胁要将自己派去的20名拣选员小组撤出矿区。完全出乎戴比尔斯意料的是,奥利里不但回答“请便”,还限这些拣选员两天内卷包袱滚蛋。接下来的四个月,阿盖尔矿区内连一名戴比尔斯的拣选员都没有。

双方的决裂最后还是得到了平复,不过这件事却树立了日后事情的处理模式。为了弥补低廉的价格,矿区加倍生产,可惜这是戴比尔斯最不乐见的事情——这表示他们得吸收更多钻石。到了1996年,澳大利亚人受够了低空盘旋的价格,决定采取蛮横手段。他们开始放出风声,说不打算和戴比尔斯续约,后者公开示意没有把这些传闻当成一回事。戴比尔斯的执行董事加里·拉尔夫(Gary Ralfe)对记者说:“他对这种吵闹行为‘相当不以为意’。他们也不想扰乱世界的市场行情。”暗示阿盖尔可能会尝试自行贩售钻石。令人惊讶的是,阿盖尔的确这么做了,而且宣布将直接通过之前就已存在的印度-阿盖尔钻石委员会集团在孟买的办公室,把钻石卖给印度制造商。

“这是一种相当自私的行为。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那么钻石市场根本不可能存在。”戴比尔斯董事长朱利安·奥格尔维·汤普森(Julian Ogilvie Thompson)如此抱怨。这句话所透露的信息或许比他想表达的更多。懊恼不已的戴比尔斯利用权势,祭出了让塞西尔·罗德斯都会微笑的手段:他们在印度丢出4亿美元的廉价粗钻,希望能打压阿盖尔的钻石价格,进而迫使这些澳大利亚人重回戴比尔斯的手心中。戴比尔斯还向银行放出消息,说预期孟买的切磨业会出现大规模破产潮。最后,两位阿盖尔主管拜会银行,并邀请两位额上缀有“第三只眼”红色小点的主管参观工厂,才阻止了银行抽走印度切磨商的银根。

戴比尔斯之所以惧怕计谋会失败,背后藏着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一直在忍受戴比尔斯尖酸刻薄的澳大利亚人,多年来已经为这些略带棕色的钻石创造出一套新的品牌标志;而这个新品牌的钻石,也强壮到足以建立起令戴比尔斯难以望其项背的市场需求。吸引人的名词与这些过去毫无魅力的商品建立起不可分割的关系:强力促销给独立珠宝商的“香槟钻”与“白兰地钻”;杂志上密集的广告,也一成不变地与浓郁的巧克力色调结合。广告另外设计出一张与著名的4C表类似的简单色泽表,提供顾客一种掌握采购的感觉。新的变化表甚至接收了矿区的内部运作,“工业品质”这个名词已不再适用于75%的阿盖尔钻产。现在用在这些钻石身上的名词是“近宝石品质”。

阿盖尔这套做法是将戴比尔斯20世纪40年代一则不太成功的广告宣传,以讥讽手法换汤不换药呈现,希望将棕色钻石送入美国市场。1941年出现在《纽约客》杂志的那则广告,赞扬光谱上各个不同颜色的晦暗钻石:“从香槟的清淡,到白兰地的浓郁。”这次重新复活的宣传引不起戴比尔斯任何兴趣,也因此得不到任何戴比尔斯的协助。无所谓——一出由数百万颗品质不佳的澳大利亚钻产担纲演出的戏码,正在全球大规模上演。这些钻石在印度工厂被压制成项链与戒指,分运到美国、日本与世界各地,结果立即受到意想不到的欢迎。一颗“香槟钻”是个性低调的客户以自己能够负担的价格,表达自己也属于奢华一族的理想方式。《今夜娱乐》节目主持人玛丽亚·曼努诺斯,穿着一件缀饰了2000多颗暗色钻石的礼服,走在2003年奥斯卡颁奖典礼红地毯上的镜头,更推波助澜,强化了棕钻的形象。若是在以前,这些钻石不是早早被磨成了粉,就是只能嵌在锯子的刀刃上。据称,演员欧文·威尔逊在玛丽亚·曼努诺斯面前一面盯着这套礼服瞧,一面问她:“这些是真的吗?”曼努诺斯竟然说不出话。

事实上,这次重新定义棕钻的策略实在太过成功,以致阿盖尔的美国广告公司MVI营销在2002年建议将棕钻售价调高好几个百分点。因为一项令人吃惊的事实是,调查显示大多数的采购民众都认为“香槟钻”和无色钻石一样稀有,甚至更罕见。换言之,阿盖尔已经为产区这些石头编织出了一套新故事,并对着全世界消费者,唱着另一个曲调的钻石之歌。戴比尔斯失去阿盖尔一事,撼动了整个集团的根本。但这个结果只不过再次强化了钻石圈人人都相信的一个道理,而这个道理在人生许多层面也会碰到:控制了说故事的方法,就控制了一切。

骨子里就是垄断

我送给安妮的那颗钻石极可能是通过戴比尔斯的渠道获得的。2000年我购买这颗钻石时,戴比尔斯控制了全球四分之三的粗钻来源,不过要追溯钻石在进入戴比尔斯系统之前的历史,却难如登天。从统计数字上判断,那颗钻石最可能的出处是博茨瓦纳的奥拉帕(Orapa)矿区,这儿是戴比尔斯最大的钻源,也是自给自足的矿区代表。我买钻戒时,奥拉帕的年产钻量是1200万克拉。不过这颗爱情象征也可能来自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国际矿区、南非的第一矿区、纳米比亚的骷髅海岸矿区,甚至巴西的热基蒂尼奥尼亚河河谷。当然它也有可能是安哥拉内战的战利品,或中非共和国的走私品。尽管不可能查到这颗钻石的来历,但我可以说,戴比尔斯的伦敦办公室很可能是这颗钻石来到美洲之前的转运站。

戴比尔斯的主管始终不喜欢大家以“托拉斯”一词形容他们做生意的方式,而且从技术层面来说,他们也的确有理由这么坚持。因为20世纪大部分时间,戴比尔斯并未掌控全世界百分之百的钻石供应来源。走私、非法的钻石买卖以及少量重要性较低的钻石交易,总会流入安特卫普与纽约。然而大体而言,如果你想买钻石,它一定是来自戴比尔斯,只是当事人未必知道这件事。钻石矿区与商场之间,隔着一个庞大的中间商。

戴比尔斯花了许多力气避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零售世界中,特别是美国这个视自由市场竞争为大众信仰的国家。即使大家仔细检验,戴比尔斯也力图否认自己的天性。

“就算真的是垄断,那也是一种基于顾客爱戴支持下的垄断。”戴比尔斯的广告公司在一份内部公文上这么写,建议客户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如此应对。“钻石业的真正状况是:所有钻石生产商都是自由身,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公文中以不同字体强调),他们可以自由选择销售自己钻石的方式。戴比尔斯并没有实际的权力胁迫生产商通过戴比尔斯或钻石企业组织卖钻石。因此这里所谓的‘垄断’,是一种制造商选择戴比尔斯的自由结合。他们与戴比尔斯签订合约,因为他们赏识集体行销所带来的利益。”

这种不实的说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胁迫向来都不是戴比尔斯最后的选择——而是他们一贯的生意手法。1981年,贫困国家扎伊尔愈来愈不满意自己与戴比尔斯签订的交易条件,因此试图与三家独立的欧洲公司签订新合约,转售国内相对而言产量并不大的工业钻石。戴比尔斯的报复手段是:刻意释出一大堆库存,破坏钻石行情,迫使扎伊尔钻石工业陷入濒临破产的地步。当扎伊尔再度与戴比尔斯结盟后,每克拉钻石马上提升到3美元的价格,之前靠自己贩售却只有这个价钱的一半。承受这样惩罚的扎伊尔,不但是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也是在蒙博托·塞塞·塞科政权下,政府最腐败的国家之一。即使用非洲的标准评断,蒙博托·塞塞·塞科也是个窝囊到极点的懦夫独裁者,但他为了让自己国家的钻石工业免于瓦解,在两年后被迫重回戴比尔斯的怀抱。“还有人想要效法扎伊尔吗?”据说在当时有位戴比尔斯的主管对这件事下了这样的短评。所以,就算这真的是一个“生产者的自由结合”,这显然是一个永远逃不出去的结合。

然而不可讳言的是,待在戴比尔斯大伞之下的报酬也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只要牺牲自己的独立性与戴比尔斯签约,那么不论个人或国家,就等于拿到了赚钱的保证。戴比尔斯会不惜花费数百万美元,确定唯一的渠道之外没有强大竞争者出现,窃取这些签约珠宝商的生意。哈里·奥本海默曾重复说过这段话无数次:“任何人都和钻石有关,不论是生产商、交易商、切割商、珠宝商或顾客,除非他们不是因钻石而获利的人。”

顾客有没有因暴涨的价格而受益,始终是个备受争议的话题,但戴比尔斯对生产商与交易商的价值却清楚而确定。对小本生意人而言,珠宝买卖是风险最低的事业之一。大量内容丰富的免费广告(譬如“钻石恒久远”)炒作着宝石的概念,而不是任何单一珠宝商。况且,在这个与爱情紧紧相扣的稳健环节中,即使人事更迭,仍可确保顾客源源不断,因为人类目前还没有结束婚姻制度的打算。

戴比尔斯求稳定与秩序若渴,憎恶不安定与竞争。整个20世纪,他们不断在宣传“钻石不是投资商品”,而且成效极为显著。我们不得不说戴比尔斯的说法其实具有一定的正当性。钻石的可携带性极高,却也因此极易遭窃,造成突然的绝对损失。世上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钻石,因此要建立起一套如同金、银或其他金属的标准估价制度也极为困难。除非你是难民或罪犯,打算私藏资产跨越国界,否则钻石实在不是储存财富的理想工具。“根据我们深虑的结果,钻石的价值应该在于其美丽、稀有性与持久性。”戴比尔斯董事长朱利安·奥格尔维·汤普森在一份1988年发给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报纸的声明稿上这么说。他指的并不是金钱方面的“价值”,钻石对于顾客的重要性应该在于其持续到永远的价值,而不是进入下一轮回的交易之中。这是维持戴比尔斯稳定的另一根支柱。钻石所勾起的情感牵绊,让拥有者很难再将钻石卖出——个中滋味,我实在太清楚了。

这正是钻石与爱情紧紧相扣的妙处,至少从生意眼光上看的确如此。现在世界上大约有10亿克拉经过切磨的钻石,数量应足以塞爆一辆伦敦双层公交车。戴比尔斯一点都不希望看到这些钻石重新在市场上流通,最好是永远挂在大家的脖子上或藏在衣橱里的珠宝盒中。活络的二手钻石市场,会对新切磨的钻石市场造成不受欢迎的竞争。

更妙的是,戴比尔斯稳定的结果代表着钻石零售价格不会上下波动。钻石商依照游戏规则行事的回馈是:保证未来毫无风险的合理利润。经济萧条期间,躲在戴比尔斯大伞之下,有如在世界大战期间落脚于瑞士。1986年美国股市大跌之后,有位记者询问戴比尔斯的主管罗宾·沃克(Robin Walker)该公司是否会为了适应现实状况而调整粗钻的价格。

沃克回答道:“噢,不会,绝对不会。我们从来不降价,也永远不降价。”

打造21世纪戴比尔斯品牌

历史悠久的戴比尔斯经历了许多困境,但依然存活:卡利南的大挫败、反托拉斯诉讼案、纳粹闪电袭击比利时、种族隔离的恐怖、非洲后殖民时期的混乱、世界经济大萧条、血钻石的负面压力等等。在20世纪尾声,仅仅是戴比尔斯依然存活的事实,就已堪称奇迹。不过这家公司的商业思维却离瓦斯科·达伽马的想法愈来愈远,和可口可乐反而愈来愈接近。不管怎么说,阿盖尔施加的压力、加拿大北极圈区新发现的钻石矿区,都让这位年迈的秩序崇拜者感到力不从心。现在世上有四分之一以上的粗钻落在戴比尔斯的掌握之外,而落入美国投资人手中的戴比尔斯股票比例又愈来愈高。在这些投资人眼中,查特豪斯街17号地下的传奇库存(预估接近50亿美元),现在除了沉重外,一无是处。“历经了种族隔离制度的孤立,戴比尔斯亟欲摆脱秘密、邪恶的组织形象,希望以具有国际水准的全球化公司角色进入世界。”哈佛商学院一位分析师如此说。奥本海默爵士的孙子尼基·奥本海默(Nicky Oppenheimer)接任董事长一职后,戴比尔斯自动自发走上再造之路。1999年,董事会聘雇波士顿的咨询公司贝恩公司(Bain & Company)进行经营方式与程序的评估。

咨询公司提出的建议令人错愕:戴比尔斯应加速扬弃自己“工业保管人”的历史角色,专注于建立已有品牌的奢侈商品。奥本海默接受了这种想法,并推出一个名称有些隐晦的“精选供货商”计划,将这波动传遍整个钻石界。“当我们持续进行钻石交易时,却鲜少注意到交易渠道的效能,这种买卖模式并没有为顾客带来任何附加价值。相反,我们忽略了顾客的需要,也忽略了顾客对一只钻石珠宝的要求。”戴比尔斯的主管加里·拉尔夫在一份业界刊物中如此解释。

换言之,现在这个钻石王国真正的竞争对手,不再是叛节的地质学家或安哥拉饥寒交迫的嘎林皮耶洛斯;眼前戴比尔斯的敌人是香水、百慕大群岛度假与宝马轿车诸如此类的奢侈品。戴比尔斯的执拗之念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从供应面(不断想掌握世上每一处自由矿区)转到了需求面(直接与所有想要一流钻石的富有客户接触)。这个变化,就像塞西尔·罗德斯当初建议拆掉大洞的滑轮线路,然后把事业全放在一个大公司旗下般剧烈。在此次再造计划中,戴比尔斯想要铲除的对象,是令人头晕脑涨的各层交易商、中介商与中间人——统称为“意大利面条交接点”。这些人从看货商处买下钻石后,再转手卖出,赚取差价。戴比尔斯打算果断挥出大刀,斩除位于这个环节的次要角色。

曾经隐遁的家族事业变得愈来愈外向。一度是美国禁忌的“戴比尔斯”这四个字,开始在许多自家的广告上出现。如果有人可以将品牌“啪”的一声黏在饮用水上,然后收取额外进账,贩售钻石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戴比尔斯开始利用显微激光印刷,将公司名称与一个名为“永恒标记”的商标图案,蚀刻在钻石腰际。同时,还与贩售一流品牌产品的法国奢侈商品集团酩悦·轩尼诗-路易·威登集团(LVMH, Moët Hennessy-Louis Vuitton Group)签订合资合约,法国酩悦香槟与路易·威登手提包全都是该集团旗下商品。在世纪交替的时刻,戴比尔斯于伦敦展出了一颗203克拉、名为“千禧之星”(Millenium Star)的大钻石,而一群窃贼试图盗取的行动,让戴比尔斯的曝光率与引人注目的程度突然间大大提高。伦敦《标准晚报》(Evening Standard)以头版头条“3.5亿万英镑的钻石在展示场内遇劫”来报道这个事件。这则头条新闻如今裱了框,就挂在伦敦公司公关部门墙上。钻石与不忠不义的行为,再次神秘且卖座地结合在一起。尼基·奥本海默据说曾讲过这么一段话:“如果每次都能像这样上头条,我们大概可以解散整个公关部门了。”就算他那次没说这话,之前也一定这么说过,因为当我在戴比尔斯公司里询问安迪·博恩这话的真实性时,他带着严肃的微笑回答:“嗯,我们内部一直都这么说。”

其他的变化也在进行。戴比尔斯解决了与美国司法部之间长期缠讼的官司,令人惊奇的是,他们在俄亥俄州哥伦布联邦法庭认罪,承认违法操纵物价的罪行。针对戴比尔斯的控诉中,有份源于1994年的控告书中指出戴比尔斯与通用电气公司合力非法操纵工业钻石的价格。此番俯首认罪让戴比尔斯的主管一百年来首次可以自由进出美国,而不受法院传票的威胁。2005年夏天,美国第一家戴比尔斯零售店在曼哈顿第五大道开张,场面之铺张绝对会让如果还在世的法兰克林·罗斯福气到冒烟。戴比尔斯砸下176亿美元重新买下自己的股票,再次成为一家私人公司,暂时从爱抱怨的投资人与华尔街分析师那儿喘口气。只不过,查特豪斯街17号地下的库存钻石,少了将近一半。

看货系统依然持续,但看货商名单上的精英数量却从100多人稍事删减到84人。戴比尔斯大力鼓励仍在名单上的人将钻石蚀刻上戴比尔斯的品牌标志。失了看货门票的看货商当中,有位戴维(W. B. David)先生,他对自己跌出名单外的反应是一状告到美国联邦法院,控诉戴比尔斯不但经营“无耻而不知悔改的独断买卖”,而且还利用新的精选供应商体系这个狡猾的计谋,对市场控制做出实质上是更进一步的紧缩,而非放松。根据戴维的说辞,戴比尔斯这个大规模策略的目的,在于建立市场上2克拉以上钻石的主导权。若有任何人胆敢在这个高价位的领域与戴比尔斯竞争,都会毫不留情地被排挤出钻石圈。戴维指出钻石业内许多人的印象,这其实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从看货系统中获得最大宗钻石的看货商是一家名为迪亚姆戴尔(Diamdel)的公司,而这家公司的老板其实就是戴比尔斯。换言之,戴比尔斯以每年接近5亿美元的价格,将钻石配售给自己。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企业运作哈哈镜,从英美公司成立后就一直是奥本海默家的专长。

看货系统中这种排外的本质,因为中介系统而更显复杂。所谓中介系统,即每位看货商都必须通过戴比尔斯所认可的六家伦敦公司之一与戴比尔斯进行交易。至少有一家中介商广受质疑:亨宁公司(Henning & Co.)被指为是戴比尔斯帝国的一分子。尼基·奥本海默本人在1999年接受加拿大记者马修·哈特(Matthew Hart)访问时,也几乎承认了这件事。这表示1%的中介费显然从戴比尔斯的左口袋进入了右口袋。此类自我交易的指控在戴维的诉讼案中不断出现。另外,戴维引用了颇受敬重的钻石界顾问查姆·伊芬-佐哈(Chaim Even-Zohar)的质疑,认为戴比尔斯计划索取更高的钻石费用以弥补他们损失的市场占有率。“在一个竞争市场上,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如果尽可能将竞争区块内的对手压低数量,那么只要掌握优势,这绝对可以做得到。”伊芬-佐哈在一份2003年贸易刊物上发表的文章中这么说。

不但如此,为了不失去伦敦看货资格,对手除了服从没有其他选择。即使在趋势大变的今天,戴比尔斯依然在整个交易过程中兼任法官、陪审团与死刑执行官三重角色。价格表出版商马丁·拉帕波特(Martin Rapaport)用生动的语词形容这个事实:“如果戴比尔斯要求看货商身穿比基尼、头缠印度头巾,在查特豪斯街上排队,然后用一只脚不停跳跃,嘴里同时喊着‘喔呜’,那么你就会看到看货商一一照办、他们别无选择。”

当我征询戴比尔斯有关戴维案的回应时,对方拒绝评论。不过外部关系主管安迪·博恩告诉我,关于戴比尔斯试图重行独断控制的说法,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我们并不是为了搞垮别人才实施精选供应商制度,那全是荒谬的指控。十到十五年前,营销还不是这么重要。如果了解钻石的交易过程,你会知道其实钻石来来回回要经过许多不同的人,但中间过手的这些人并不能为钻石增加任何价值。我们必须要现代化。19世纪的铁路大亨一直认定自己身处‘铁路业’而不是‘交通运输业’,因此错过了汽车的发展。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认为自己是钻石业,但其实我们真正的归属是奢侈商品市场。我们必须变成更了解市场的企业。”安迪·博恩说。

一位颇不受老东家赏识的戴比尔斯前主管告诉我,他认为事实和博恩所说的情形完全相反。对他来说,精选供应商计划是再建戴比尔斯在业界支配地位的努力。“现在设立的制度,是一种更恶毒的独断交易形态。他们试图进一步控制客户,把提供的钻石数量与个别客户花费在广告上的金额连在一起。”他在电话上这么对我说。

换句话说,在供应链底部的全球交易商奉命促销戴比尔斯的名号。戴比尔斯不想再隐匿于背后了。对任何忤逆行为的惩罚,就是从看货的特权名单中除名,自此与世界上一些最优质的钻石无缘相会。不过阿盖尔那些灰暗的钻石不在此列,那些钻石已经永远脱离戴比尔斯了。

阿盖尔钻石之歌续篇

大概还有二十年藏量的香槟钻仍埋在澳大利亚巴里木恩迪隘口地底。我参访阿盖尔矿区时,当局仍在评估可能进行的地底钻炸,不过贝尔告诉我,这个计划可能要花费5亿美元。构想的计划是在矿脉之下建造一座空穴,让整条矿脉成堆成堆地坍进空屋底部。结合压力、地心引力与谨慎配置炸药,可以让这个计划实现。如果执行过程正确,矿脉会如蜂鸟喂食器中的糖水一样,定期定量涓涓落下。落下的矿脉由地下处理机压碎后,通过运输带送到地面。这种抽矿方法称为“块坍陷”,20世纪50年代由南美洲铜矿区率先采用。尽管矿脉下的岩块稳定性还是个未知数,但所有判断都认为这个方法适用于阿盖尔。前一年,通道的进度因为钻凿机撞上了一座火山的页岩边,造成岩边倾斜而延宕。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人知道这儿有个页岩区。因此一切工作都必须等到地质学家做完地质稳定性评估后才能继续。大家都不希望见到通道或空穴坍塌。人类每次对地球进行突袭,都存在着未知的变数。

“前端作业是所有大型矿区典型的运作模式,只有在进入开采阶段,你才会知道自己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中。”总经理凯文·麦克利什(Kevin McLeish)这么告诉我。他是个说话慢条斯理的高个子,在力拓散布于非洲与南美洲的各矿区工作,回收钢、铁与铜的经验丰富。此次,他将以同样持续不懈的态度追逐此地的钻石。变数相同、设备相同、数量相同,甚至连行话都相同:矿脉、开采比率、每周吨数、重介质分离、地区岩体、梯形规划、前进速率等。唯一不同的只有最终的产出品。这种一日产量可装进一只小手提箱内的产品,不是用来建造摩天大楼,也不是用来制造电网或汽车,而是用来制作戒指与手链,然后放在美国折扣店内出售。大部分在阿盖尔工作的员工或多或少都想过整件事情讽刺的那面。麦克利什这么说:“这是我第一次督促生产对世界没有任何贡献价值的产品。”

所有这种一无是处的产品,都必须经过海岸城珀斯一栋玻璃办公大楼三楼的某个房间。这间房被称为“评估与拣选部门”,由一扇类似气闸的门把关,装设在天花板上的数十架安保摄影机不眠不休随时监视。从矿区回收到这儿的每颗钻石,在经过称量与包装后被送到印度苏拉特切磨厂。也就是说,目前世界上所产的钻石,有四分之一强会经过这个还不到郊区三间车库大的房间。看到一个个装着钻石的塑料管几乎是随随便便就这么躺在这间房里,我着实感到意外。这些塑料管随意摊置,有如某名粗手粗脚的杂工工作房中凌乱摊散的一桶桶油漆。我细看其中一颗钻石:暗淡、灰扑扑犹如撒在车道上的盐。这些钻石看起来几乎可说是世上最不引人注意的东西,但我却突然有股冲动,想要用手扫过这些石头,想要感受这些石头从我手中滑落的感觉。

“我可以摸摸这些钻石吗?”我询问带我参观的经理罗德尼·克里德尔(Rodney Criddle),“你可以检查我的手。”

“最好不要,”他有些紧张地回答,“保安人员会不高兴。”

尽管看起来暗淡无光,这些源于澳大利亚内陆地底的钻石,在钻石业历史上却扮演了极为强势的角色。这些石头背后有个故事,代表着解除了老联盟的纠缠,也代表着开启一个新纪元的可能性。

阿盖尔矿区内有座山顶咖啡馆,坐拥蚁丘与红土矮丛空地的美丽景色。咖啡馆背向钻石矿坑。我和一位几乎从矿区刚开始运作就在这儿工作的矿工,在山顶咖啡馆里共进晚餐:烤牛肉与面包涂酵母酱。他和他那位当老师的妻子即将双双辞去工作,两人买了一部硬壳露营车,准备环洲旅行流浪。虽然很期待这次旅行,但要离开阿盖尔让他觉得很遗憾。他说这个矿区对他很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探险活动的一分子。

“我们弄脏了戴比尔斯的鼻子后,毫发无伤地逃之夭夭。以前从来没有人那么做过。这是个了不起的故事,我很骄傲自己是其中一分子。”他告诉我。

从他在这儿工作开始,有关巴里木恩迪隘口的梦境时代之歌也有了些微更动。许多住在附近的原住民,都依照土地使用合约的条件在矿区工作,他们为戴伍儿穿过地底通道躲过妇女捕捉的故事加了续集。原住民认定,这些钻石全是鱼背落下的鱼鳞。

价值的假象正是价值所在

大家不止一次用“很有礼貌的黑道”来比喻戴比尔斯。举例来说,设在查特豪斯街的总部,恰巧与查尔斯·狄更斯《雾都孤儿》中费金的贼窝位于伦敦同一个区域内。狄更斯在书中精确描述当时这个地方满街的煤气灯、扒手与围了围墙的市场情景,市场内犯罪行为的廉价战利品被倾销给愿意收买的客人。事实上,就在戴比尔斯大楼的转角处,史密斯菲尔德市场上有个古代的绞刑执行场。19世纪,无数扒手强盗都在这儿被处以极刑。霍尔本区窃贼帮的历史,已经成为现代批评者暗指钻石王国时不可抗拒的隐喻。这些批评者认为,戴比尔斯的作为与披着羊皮的狼没什么差别。我自己就曾数次见识过这样的类比,有些诉诸文字,有些则是口述。“跟这些人打交道简直就像在跟黑道过招,只不过这些人说话带的是英国腔。”有位饱受挫折的矿业官员这么告诉我。斯特凡·坎费尔撰著的那本相当受欢迎的戴比尔斯历史《末代帝国》,一开始就运用了这样的暗喻:“在伦敦,它的主管全是穿着萨维尔巷高级服饰软腔软调的牛津人。他们行为举止极为周全,然而在情况需要时,却展现出一种黑帮大佬所特有的冷酷态度。”

这样的类比对照非常有趣,但却没有捕捉到戴比尔斯真正的本质。其一,戴比尔斯已经许久未曾面临任何人拿着凭据指控他们真正使用暴力。戴比尔斯的历史上,交错着一回回偶发的大混乱——“大洞”的武装破坏罢工、罗德西亚不名誉的征服、20世纪 50年代利比里亚“闪电弗雷德”的丛林突击——不过这些事件都发生在不同的时代。现在,钻石开采在各种凄惨与染血的环境下进行,非洲尤其如此,但戴比尔斯却不需要直接为这些大屠杀负责。或许有人会辩称,戴比尔斯操控价格过度高抬的市场,间接助燃了非洲冲突,然而这样的说法却与美国黑帮的比喻相去千里。戴比尔斯爱用的工具,向来都是各种不同的经济伎俩,而非枪杆上的瞄准器。

把戴比尔斯视为恶毒首脑组织的想法,从另一个层面来看也不成立。戴比尔斯的形象,让人联想到口风很紧的间谍,谨慎、有效率且艰苦地完成国际任务。但事实却与这样的形象大相径庭。钻石交易圈有个鲜少听人公开谈论的大秘密,即戴比尔斯是多么无能与容易失算。纵观戴比尔斯的历史,不乏亮眼的成功,然而奥本海默建立的巨兽近来却也累积了一连串值得注意的失误。

“对于戴比尔斯,没有人意识到这个组织究竟陈旧到什么地步。他们的自大孵育出无能。这个集团虽然慢慢试着赶上来,但他们还没有适应商业现实。”澳大利亚力拓的营销主管布鲁斯·考克斯(Bruce Cox)如是说。20世纪80年代或更早之前,英联邦中绝大部分的大型公司,都已开始宣传自己对维护永续环境与担负社会责任的承诺,但戴比尔斯最近才开始这样做。尽管这些声明有时候令人觉得虚有其表,但真正令考克斯觉得惊讶的是戴比尔斯连试都不愿意试的态度,他觉得这种态度无疑是公共关系上的失态。戴比尔斯的人似乎除了看自家的年度报表外,其他人的年报连瞄都不瞄。“二十年来,这种做法一直是商业趋势,而他们现在才要开始跟着做?”考克斯这么问。

戴比尔斯未能对加拿大北极圈区的丰富矿脉先下手为强,让大家对这个集团不论在地质学或政治关系上的能力都产生了质疑。大型矿业公司发现新矿区的标准做法,是先让被称为“后辈”的小公司进行勘探这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然后在发现了具有潜力或前瞻性的矿藏后,出价通吃。戴比尔斯不但未能吸纳埃拉·托马斯与查克·费克在肥湖附近新发现的矿藏,还派出两位公司内部的地质学家,带着适用于南非大草原而非寒带草原的分析模型到了加拿大。据称,那些分析模型并没有因一条条覆盖在地面上的大量冰河而调整,同时这两位地质学家也始终怀疑数百英里外的角砾云橄岩管指数确实可以通过冰河传送。戴比尔斯最后还是被迫砸钱,在2000年以2.59亿美元恶意购并了温斯皮尔公司(Winspear)与该公司在斯纳普湖的计划。可惜问题并没有就此解决。取得主管机构对于矿区的许可延宕,而这部分要归因于戴比尔斯无法快速与当地多格里布部族达成协议。新矿区开挖的地权,属于多格里布族所有。根据加拿大的法律,尊重原住民权利是绝对必要的条件,然而戴比尔斯对这点了解却太过迟钝。“他们像流氓一样出现,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一位看到事情经过的见证人这么对我说,“想都不要想。”

远在北方的耶洛奈夫镇上,有位矿业官员告诉我一则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有关戴比尔斯的故事。当时加拿大人全都疯狂抢地淘钻,“他们在镇上设了一间办公室,没有任何标识,但却装了一大堆监视摄影机,所以每个人都知道这间办公室是干什么的。然后一堆操着南非口音的家伙来来去去。那真是有点滑稽。我去过那间办公室一次,咖啡桌上摆了一份他们公司的内部刊物。办公室里还有一张(戴比尔斯主管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在一个鸡尾酒会中,和他们最近才买通的一个非洲独裁总统勾肩搭背,站在壁炉前。我对这些人说,‘老兄,你们真的要把这样的形象带来加拿大吗?’”

这样的行为模式在其他地方也一再出现。《商业评论周刊》(Business Review Weekly)在仔细研究了阿盖尔问题的过程后,给出了这样的结论:戴比尔斯根本不习惯跟不受自己胁迫的对手谈判。文章里提道:“阿盖尔出现前,绝大多数的钻石都来自南非、纳米比亚、第三世界国家等戴比尔斯的后院,而这些国家也全都清一色掌握在很容易就被利用的独裁者手中。其他的钻石则出于像俄罗斯这类把赚取强势货币看得比获得真正利润更重要的国家。”

即使在非洲这块应该以至强尊者身份出现的大陆,戴比尔斯也证实了自己并非全能。数十年来,戴比尔斯一直拥有来自安哥拉的钻石,即使在血淋淋的内战期间,安哥拉两派人马也都是用钻石利润去交换AK-47步枪与地雷来武装自己。1996年,戴比尔斯在战区开设了一连串钻石采购办公室,但两年后,这些办公室因全球尽知的“血钻石”而被迫关闭。2000年,戴比尔斯又与爱德华多·多斯·桑托斯总统发生争执,双方合约戛然中止。没多久,更不利于戴比尔斯的事情出现,俄裔以色列大亨列夫·列维夫插手钻石业,买下了一块矿藏丰富的矿区卡托卡。列维夫的钻石事业目前排名世界第二。同一时期,戴比尔斯仍然试图在已失守的殖民地上恢复自己的地位。

我拜访过一位戴比尔斯在安哥拉的员工,名叫加斯帕尔·卡多萨(Gaspar Cardosa)。此人外表整洁、个性一丝不苟。他的办公室位于一栋价值3000万美元的摩天大楼中,大楼上除了用深蓝色的大字高高嵌着这家公司的名称外,入口处的一块玻璃上还雕刻着那句传奇之语“钻石恒久远”。这栋摩天大楼标榜拥有一台全安哥拉唯一可以运作的电梯。有一整层楼几乎只属于卡多萨一个人。他是极少数还留在这儿的员工之一。办公室可以俯瞰整座港口,但墙上没有任何艺术品。

卡多萨这么告诉我,列维夫与安哥拉政府的关系每况愈下,戴比尔斯随时准备切入取代。该国只有2%的土地经过角砾云橄岩管的确认调查,大家普遍猜测戴比尔斯早已知道某些岩管的位置。“我们想要证明事情可以通过正确的方法达成。我们要用钻石业最好的运作方式。我们想帮忙。连政府都不知道他们拥有什么东西。”虽然戴比尔斯已经寻求国际仲裁来处理他们与安哥拉之间的纷争,但卡多萨仍将继续努力修补两者间的政治损害。

到了2004年年底,传说中由塞西尔·罗德斯设立的“单一渠道”已出现了许多破绽。戴比尔斯掌控的世界粗钻供应量,从几年前的80%,降至现在不到50%。相当讽刺的是,这种情况给了戴比尔斯更名正言顺的理由,大声抗议其实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垄断企业。安迪·博恩反问我:“把人赶出去?要真是这样,那我们真是失败透了!”把戴比尔斯近年来遭遇的挫折全部累积起来,大家开始质疑,长久以来这个集团真正的权势究竟从何而来?是来自查特豪斯街里的一群权谋天才?还是来自大家普遍深信戴比尔斯就是拥有那样的权势?

“戴比尔斯一直是个自我形象的塑造品。这个集团从未拥有过别人以为它拥有的控制力。这里的运作其实极无效率,其程度令人匪夷所思。我们以前总是雇用非常没有能力的家伙。真实的情况会让你吓一跳。在伦敦的戴比尔斯,员工士气始终低迷。”戴比尔斯有位前主管这么告诉我。

这才可能是最讽刺的地方:戴比尔斯跟自己推销的商品完全一样。两者最大的价值都不在于它们真正的本质,而是在于大家以为它们所拥有的无敌魅力。价值的假象正是价值所在。戴比尔斯掌握的是说故事的能力,对钻石而言,会说故事代表了一切。戴比尔斯始于一个维多利亚时期帝国主义者的憧憬,之后幻化成一条企业八爪鱼。现在这条八爪鱼再次寻求改造,希望成为21世纪的一个品牌工具。这个过程和可口可乐类似——让咖啡色糖水变成世界史上最广为人知的品牌。或许我们可以说,整个人类历史其实都是广告,戴比尔斯也只不过是从空无之中编织出一个慈善的形象。就这点而言,戴比尔斯真的相当了不起。

进入了新世纪的戴比尔斯虽然伤痕累累,却依然完整。地下金库中仍存着5亿美元的粗钻,广告小组仍才华洋溢,而集团也仍握有看货商的生杀大权。印度与中国这两个发展中的大国,可供戴比尔斯开拓新的客户来源。更重要的是,一家拥有117年历史的老字号,在零售市场的可容身处竟然多得令人惊喜。在富裕顾客的眼中,戴比尔斯与路易·威登、普拉达一样好认。

在戴比尔斯位于约翰内斯堡的玻璃与混凝土办公区中,我花了一个小时与两位公关主管一面吃午餐,一面聊天。其中一位魁梧的南非人汤姆·特威迪(Tom Tweedy)对我说,美国即将出售“戴比尔斯品牌”的钻石,有多么令整个公司兴奋。“品牌名称与一个极细的激光雕刻标志,对美国顾客来说将是品质与威望的表征。”他这么说。

“可是不管好坏,很多人都认为这家公司的形象与一些有问题的事情有所牵扯,”我说,“所以,在钻石上刻上这家公司的名字,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人呢?”

“我告诉你是哪一点,”他回答,身子朝前倾,“神秘。”


  1. [1]: 大沙沙漠(the Great Sandy Desert):面积36万平方公里,位于澳大利亚西北部,地势平坦,属于西部沙漠(the Western Desert)的一部分。

  2. [2]: 一般选择钻石的四大辨识指标为:颜色(color)、净度(clarity)、切割(cut)与重量(carat weight)。

  3. [3]: 瓦斯科·达迦马(Vasco da Gama, 1460或1469—1524):葡萄牙探险家,是第一批欧洲至印度的船队指挥官。

  4. [4]: 对极为复杂交流渠道的戏称。

  5. [5]: 重介质分离(Heavy-Media Separation):又称为沉浮过程,是另一种利用重力细分矿沙与矿物的过程。

  6. [6]: 珀斯(Perth):西澳大利亚州首府,为澳大利亚第四大城。

  7. [7]: 费金(Fagin):狄更斯《雾都孤儿》(Oliver Twist)中的反派人物,是一个盗窃与犯罪集团的首脑,成员都是他收容的孩子。

  8. [8]: 霍尔本(Holbom):位于伦敦市中心的一个区域。

  9. [9]: 萨维尔巷(Savile Row):位于伦敦市中心,以量身定做传统高级男性西装与礼服著称的一条商业街。英国查尔斯王子、前首相丘吉尔、影星裘德·洛(Jude Law),以及007作者伊恩·弗莱明等,都是萨维尔巷的常客。

  10. [10]: 斯纳普湖(Snap Lake):位于加拿大耶洛奈夫镇(Yellowknife)东北220公里处,为戴比尔斯在加拿大的第一个完全地下化钻石矿区。

  11. [11]: 多格里布(Dogrib):即现在的特里丘族(Tli Cho),多格里布为以前的名字,属迪恩印第安人(Dene),为加拿大的原住民,主要住在加拿大的西北地区(Northwest Territories)。

  12. [12]: 列夫·列维夫(Lev Leviev):全名Lev Avnerovich Leviev,1956年出生于乌兹别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Uzbekistan)的犹太人,目前住在伦敦。15岁时,全家移民至以色列,曾在钻石打磨厂当学徒,后来进以色列国防军(Israel Defense Forces)服役。之后开设了自己的钻石打磨厂,事业扩张到东欧、苏联,现在是世界知名的亿万富翁。

  13. [13]: 卡托卡矿区(Catoca):位于安哥拉,为世界上第四大钻石矿区,股东除了安哥拉的国营公司(Endiama)外,还包括俄罗斯、巴西等国的国际性矿业公司。一般而言,钻石矿区出土的钻石,具有宝石品质的产品只占20%,但这个矿区的宝石钻石却高达35%。

  14. [14]: 安哥拉领导人有理由对戴比尔斯持怀疑态度,因为这家公司曾用强势货币赞助过叛军安盟颠覆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