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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之石:权力、谎言与爱情交织的钻石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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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之阳:加拿大

加拿大开始生产钻石之时,大概就是欧洲人权团体开始谴责塞拉利昂与安哥拉的钻石买卖都用来资助血腥内战的时候。非洲悲惨的景况竟然成了无价的公关礼物,幸好加拿大的零售商选择用上流社会的优雅来强调这点。

每年一到夏天,剑桥湾镇某个小委员会就会在侧边裹着锡铁的镇公所大楼里召开会议。这场会议从未做过宣传,也从未对大众公开过。会议的目的在于计算镇里有多少老弱者,以及预估当年即将辞世的人数。

这种预估工作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剑桥湾镇所处的位置是地球朝北极倾斜时加拿大逐渐崩塌成岛屿的部分。小镇建在极圈内280英里的永冻土上。这儿的夏天,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土地会松软到可以开挖。每当官员秘密决议了某个数字后,公共工程部就出动至小镇北边的墓园挖好那个数目的墓穴,即使在这时,仅仅4英尺深的土地就已经硬如大理石了。整个冬天只要有人去世,浅浅的墓穴就会被填满。每场丧礼上,大家看到的是那些暂时空着的穴坑。

“老人家不喜欢我们这么做,”小镇资深行政官员马克·卡里欧这么说,“但这是必要的做法。如果我们估算错误,尸体就必须在冰库待上整个冬天。”这才是无礼的行为,幸好这种事还不致危及大众健康。在加拿大北极圈内,没有人需要担心腐坏的问题,因为那儿的冬天均温大概是零下20摄氏度。

在剑桥湾镇,人去世还会造成其他问题。下葬的尸体不会一直待在地下。永冻土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就容易向上隆起。因此大家都知道,当土地像个发面团般膨胀时,尸体会在下葬后升至地表,将石灰石与贫瘠的极地土推挤到旁边。一家人去扫墓,结果发现去世亲人的棺材角从石块中戳出来,木制十字架倾斜,更是时有所闻。公共工程部这时就需重新挖坟,并在上面堆放更多石块,让棺木待在地下。

剑桥湾镇鲜少有打地基的建筑物。那些有地基的房舍(譬如新建成的圆顶形高中)必须配备通气结构,通过人为方式冷却地下土,否则建筑物的热气会将永冻土融成脏兮兮的胶土,那时整栋建筑物就会从地基滑开,倾倒在地。大地真是善变:死人往上升,建筑物却向下沉。

铺设具有通气结构的地基都所费不赀,一如剑桥湾镇的所有事物。这座拥有1200位居民的迎风小镇,位于北冰洋维多利亚岛南角,隔着科罗内申湾(the Coronation Gulf)与北美洲大陆的北部海岸对望。即使是最近的柏油路,离这儿也有1000多英里,和本区首府伊卡卢伊特市差了两个时区。镇里两家超市的商品,全都必须空运。一把干瘪的芦笋卖12美元,1加仑的柳橙汁要9美元。威士忌不公开贩售——因为法律不允许——但是私酿威士忌的行情却是0.2加仑索价300美元。

8月的某天,我搭飞机飞进剑桥湾镇唯一的泥土跑道上。落地之后,与一位名叫维尔夫·麦克唐纳的男人碰面。他身材短小,顶上已秃,一口含混的加拿大英语,听在耳里几乎像是苏格兰人在说话。爬上他的客货两用车后,我们朝着小镇前进,这里有许多位于这片寒带草原边缘的木头隔板屋子与铁皮库房。那儿还有一个灰扑扑的船坞、一座小型发电站、一些圆柱槽,里面储存了够一年用的暖气用油,以及一根已经不再传送任何信号的巨型红色军用天线。好几只死海豹在渔船边的海滩上腐烂。麦克唐纳带我走进他家,那是一间由加拿大联邦邮局改建的屋舍,房子下面都是桩。他把伏特加倒进姜汁汽水的罐子里。当时一天白昼长达20小时,我们两人一直喝到为时极长的灰色日落之时,那是凌晨1点。麦克唐纳告诉我,他以前是蒙特利尔的水管工,同时兼差“半夜搬家工”的副业,换句话说,他协助那些逃避缴房租的人在黑夜搬家。他可以在两个小时内清空一间房子。当然,不给房东租金的家伙,同样也可能会赖搬家工的运费,所以麦克唐纳必须非常谨慎。他告诉我,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电视或音响放在水管工货车的前座。如果他收不到现金,大可以带着这些家电扬长而去。麦克唐纳最初搬到剑桥湾镇时也是当水管工,后来却辗转成了镇里的验尸官。

“以前吸食丙烷是镇里男孩的大事情,你知道吗?有次,五个小家伙在船坞边的储藏棚里用瓶子吸丙烷,其中一人转身去点烟。结果死了两个,能埋的部分也没剩多少。我搜集证物,发现大概200码外有只戴着手套的手,你知道吗?手里仍握着打火机。粉红色的比克打火机。”他告诉我。

麦克唐纳现在的生意是为这座岛的内陆营区提供食物与其他必需品,生意正蒸蒸日上。第二天早上,他匆匆催我出门。来到飞机的临时跑道上后,他要我登上一架德·哈维兰双水獭机,目的地是岛中央。和我同行的乘客是一整柜的冷冻牛排、佳得乐运动饮料、早餐谷片和马铃薯。窗外一片灰。白雪覆地的时节还未到,飞机下绵延至地平线的多石贫地与云雾混为一片。还有一连串浅湖以及一块块暗绿色团块,那是苔藓与低矮灌木丛。这两种植物确确实实是这片碱性冰河丘上唯一可以生存下来的植物。维多利亚岛是生物学家所称的“极地沙漠”。尽管离北极很近,然而年均16英寸的降水量让这儿更像贫瘠的旱地。更往北去的北极群岛,降水量甚至低于撒哈拉沙漠。维多利亚岛约和美国内布拉斯加州一样大,但却没有任何高于棒球的树或野生植物。

雄霸此地的动物称为麝牛,这种拥有巨蹄的动物看起来像是外星野牛。它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最后一次的冰河时期。维多利亚岛是现在世界上麝牛可以自由游荡的最后地区之一。沿岸的因纽特人以前猎捕麝牛作为海鲜主食外的补充食品,不过现在已鲜少有因纽特人会冒险远离海岸来找麝牛了。对因纽特人以及外面的世界而言,这座岛屿的内陆是块非常不友善的未知之地。内陆地区的详细地图一直到要20世纪50年代才出现。维多利亚岛先前不为人知的地区,如今已有人用仔细到令人肃然起敬的态度勘查。维多利亚岛的内部像个癌症患者一样,正遭人进行活体解剖。

飞机驾驶员威利开始下降,我也第一次看到了人类的痕迹——一堆木箱与几个蓝色油桶。倾斜的机身急转半圈,接着碰地颠簸一下又嘎的响了一声后,降落在一小块不毛之地上。双水獭机用的是胖胖的寒带草原轮胎——威利向来不需要跑道。

一走出飞机,就踏进寒冷之中,我深深吸了几口凛冽的空气。感觉上,肺里的空气几乎和金属没两样。这里已跨出了安稳世界最边缘的前哨站。最近的屋子在南边,若靠双腿要走上九天,其间除了沙与极地湖外,什么都没有。我心想,如果孤零零被留在这儿,会怎么样?能撑上一天吗?威利在地上摊开一张黑网,我们开始从飞机上卸下一箱箱食物,整齐堆放到网上。

就在我们快卸完货时,北边传来的直升机声响愈来愈大。螺旋桨轰隆震响,伴随着阵阵卷起的涡流与尘土,慢慢降落在威利的飞机旁。一位身材不高的红发女子带着满脸的笑容,张开双臂朝我急奔而来。这时的我,依然揉着眼睛。

她对着我大吼:“我是维姬·叶尔,专案地质学家。欢迎来到钻石营。”

揭开北极区钻石序幕

过去,大家总说北美洲是个卖钻石的好地方,但却是个找钻石的烂地方。现在这个说法再也不成立了。十五年前,加拿大西北地区的偏远地区首次发现钻石,引发了一波热潮,热潮逐年向北推进。加拿大很快就成为世界第三大钻石生产国,仅次于纳米比亚与博茨瓦纳。这儿的两大主要钻石矿区营地,都大如炼钢厂,每年从这片寒带草原上可以取出价值约12亿美元的原钻。这儿的钻石拥有宝石般的品质,以及如伏特加般地清澈与冰冷。除此之外,加拿大是个制定了某些世界上最严苛环境保护法的国家,而这一点也增添了钻石的价值。

加拿大开始生产钻石之时,大概就是欧洲人权团体开始谴责塞拉利昂与安哥拉的钻石买卖都用来资助血腥内战的时候。非洲悲惨的景况竟然成了无价的公关礼物,幸好加拿大的零售商选择用上流社会的优雅来强调这点。加拿大的公司很早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因为钻石完全是人们塑造出的形象,完全仰赖吸引人的概念,而非任何固有的实用价值;所以若将钻石与那些残肢断体或儿童兵的照片结合,无疑是经济上的自杀行为。由于北极的钻产和战地走私的钻石无法分割,若要彰显两者差异,只能通过人为信息传达。这种信息必须细致到未刻意寻找的人根本看不到。“十多亿年前在北极光照耀下诞生的加拿大钻石,是‘纯净’二字的化身。”一则刊登在高级杂志的广告如此散发着魅力,广告中又说:“世上还有其他钻石,但是让其他人去佩戴那些钻石吧!”为了进一步确保自己的崇高地位,加拿大零售商开始在自家钻石腰际刻上纤细的加拿大代表图像——枫叶、北极熊、因纽特人的圆顶住屋、因纽特人的石头人像,以及如一位钻石业观察家所说的:“除了曲棍球杆外的所有东西。”这些雕刻不仅仅传递了一种煞有其事的权威,带给消费者某种保证;也同时画下了一道免责标记,将自己与其他那些让钻石流入市场的邪恶事业彻底隔开。钻石事业攸关的巨额金钱,让探寻钻石的行动朝着愈来愈接近北极的地方(如维多利亚岛)深入。二十年前,若你说要在这些地方猎取驯鹿以外的其他东西,会让人笑掉大牙。

在北极冰冻湖床中首次发现钻石的过程,是用科技一步步解开了古老地质谜团的过程。除了科技,还外加一份打死不退的纯然执拗。

北美洲拥有角砾云橄岩的运气似乎并不太好,这种特别的岩管在一亿年前把受到压力挤迫的碳块带出到地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与纽约州北部的某些地方曾偶然发现过偏离了主径的岩管,但管中都没有钻石。目前在美国,只有一根位于阿肯色州默夫里斯伯勒(Murfreesboro)某座乳牛牧场下的已知岩管含有钻石,可惜赞助人从未把这个发现拓展成全面的事业。除此之外,北美洲不论任何地方,似乎都没有其他不错的角砾云橄岩,只不过其中一直存在一个令人气闷的谜团。当美国中西部在19世纪开始有人定居并开垦时,散落的钻石不断在奇怪的地方出现:威斯康星州农场的水井、密歇根州的砂石坑,还有印第安纳州的小溪。

1893年,威斯康星大学的一位地质学教授威廉·亨利·霍布斯(William Henry Hobbs),从报上的某篇报道得知一个5岁男孩在玉米田里玩耍时,发现了一颗3.83克拉的钻石。霍布斯自此开始收集五大湖区所发现的钻石相关新闻,并将发现的位置标记在地图上。这些标记点横过整个区域,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弧形,这个弧形对霍布斯传递出一个重大的信息。1899年,他在《地质学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推测那些出现在砂石坑与农场田地路边的钻石,其实并不是当地地质的产物;而是大概一万年前最后一次冰河期的尾声,从中西部北边开始消退的冰河夹带南下的东西。也就是说,真正的钻石场,应该在北边的某个地方。

只不过,在哪儿呢?加拿大从未发现过任何具体的角砾云橄岩管。就算出现在威斯康星州的钻石全来自北极,探矿者又怎么能奢望自己可以在地球那些环境数一数二严酷的地方,发现真正的钻石矿源呢?北美洲大陆北部有四分之一全在一片花岗岩和片麻岩层上,只覆盖着薄薄一层土。这是一片广袤的寒带草原平原与湖泊,被称为大奴相对稳定地壳区。这块地域同时也是大陆地壳的核心。所谓大陆地壳,以地质学术语来说,是深达100英里的花岗岩层,也就是一块和人行道一样平、一样硬的地方。任何东西几乎都无法在纬度60度以上的相对稳定地壳区成长。纬度60度的位置,相当于格陵兰岛的南角。一整片针叶常绿树和短叶松覆盖着杳无人烟的土地,但一过了大奴湖的纬度,树木就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花岗岩与冰冷清澈的湖泊所组成的月球景况。在这里唯一的绿色是地衣以及灌木。这些坚忍不拔的灌木只在为期两个月的北极夏季绽开有如爱尔兰石南的花朵。如果出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这儿没有可供燃烧之物。冬天气温照例会降至零下40摄氏度,冷到连钢都会裂开。南边的甸尼印第安人只有在季节性的狩鹿期才会冒险来此,对他们而言,这是块饥饿与死亡之地。甸尼印第安人称这儿为小刺之地(dechinule);早期的法国毛皮交易商称这儿为不毛之地(Les Terres Steriles);耶洛奈夫市的居民则称这儿为“明日乡”,因为电视气象预报时的加拿大地图,这个区域永远都标着“明日”两个字。没有人在乎这儿的天气怎么样。

1985年夏天,一名来自英属哥伦比亚的地质学家查克·费克(Chuck Fipke)开始雇用一些耶洛奈夫湾的水上飞机,载着他飞去不毛之区。飞机费用每日700美元,费克总是以现金支付,而且一定等到飞机起飞后才让驾驶员知道确实的目的地方位。只有在被问及时,费克才会口里含含糊糊,说些有关寻找黄金的事情。飞机在湖面降落后,他会穿着及腰的防水裤把湖水泼到岸边,用铲子把土和沙铲进粗麻布袋里,仔细标上记号,送回位于基洛纳的实验室进行分析。飞机驾驶员都觉得费克神经兮兮,于是给他取了个“睡仙”的外号。费克这家伙的确不只怪异而已,他还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后来揭开了加拿大的钻石谜团。

地幔中锻造出钻石的热度与压力,同样也创造出了大量的红色石榴石。如果一个人在他过筛后的收获中发现血色小石块,那么他就找对了地方——每个从巴西来到南非的沙地工人都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中叶,有位名叫约翰·格尼(John Gurney)的史密森学会研究生,却对石榴石有了意外的发现。他从南非矿坑中取了一些矿石样品,放在一台用来分析宝石化学成分的昂贵显微镜下观察。结果他注意到南非的石榴石与取自其他矿坑那些嵌在钻石里的微小石榴石之间,有关键的相同点。两组石榴石都呈深紫色。在显微镜下,两种石头都含有高量的铬、低量的钙,这是一个极不寻常又独特的组合。即使只从学术的角度看,这个发现就已经很有趣了,然而格尼的发现,却还有潜力让某些人变得极其富有。G10的石榴石是唯一确定的钻石陪侍,这是分辨一无是处的岩管与潜力无限的岩管之间的关键所在。如果在取样中发现一大堆石榴石,但其中没有任何G10的组合,那么就不需要在这个矿区上继续浪费时间,因为这儿没有钻石岩管。

戴比尔斯试图买下格尼的研究结果遭拒,格尼后来把这份报告交给一家名为“鹰桥”的多伦多矿业公司。由费克领军,在加拿大西北地区从事搜寻钻石的一小群人,和鹰桥也有合资关系,不过1982年,鹰桥以成本考量为由,从这个计划中抽手。怒火中烧的费克与一位直升机飞行员,以及一位名为斯图尔特·布鲁森的地质学家,决定自组探险公司,取名迪亚梅特(Dia Met)。这家公司在 1985年夏天快速进行了耶洛奈夫之外诡秘的取样任务。

费克众多粗麻袋的采样土中,有一袋采自一座名为肥湖(Lac de Gras或Fat Lake)的湖泊北边。肥湖是因纽特人取的名字,他们觉得这座湖岸一圈圈的石英,看起来很像驯鹿的脂肪。当费克把样土放在显微镜底下观察时,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有将近上千颗G10石榴石正直视着他。这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发现,而且只是冰山一角。为了甩开可能的商业间谍,他开始以一家名为“诺姆制造公司”(Norm’s Manufacturing)的空壳公司名义,监视肥湖周围的地区(“诺姆”是费克在英属哥伦比亚实验室的一名年迈清洁工)。

费克雇用了一群朋友进一步采集这个区域的样土,到了 1990年 4月,他们在一个名为苦难角(Misery Point)附近的小湖湖岸,发现了一块巨大的绿色含铬透辉石——这是鉴定钻矿的另一种可靠指标。直到此时,费克才了解角砾云橄岩管并不是藏在地表的花岗岩下,而是埋在湖下。有条冰河约在一千七百万年前扯断了岩管顶部,而一湖融雪揭露了当初岩管的伤疤。

这种顿悟可能会在钻石传说中流传后世,一如约翰·马歇尔在加利福尼亚州某条耀眼的河里瞥见黄金的故事。累积的证据已足以说服澳大利亚矿业巨人布罗肯·希尔公司(Broken Hill Proprietary)买下大量查克·费克奄奄一息的公司股票。他们在苦难角的冰上悬吊了一个凿岩机,然后进行开凿。

一切从此开始。

图克图营区

维姬·叶尔是那种很容易就陷入爱恋的地质学家,她爱上了这次的岩管。

开凿标的官方代号为BI-04-01,但地质学家昵称其为“雪旗”。地磁图显示地表下90英尺处,是个蓝色石笋密集处。而这个指标强烈暗示了一件事:角砾云橄岩管。

叶尔一面低头看着地图,一面说道:“看起来很不错。这是整个产权区石笋比率最高的地方。不过我们并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形状怎么样。”

我坐在图克图营区“办公帐篷”里的油炉前。图克图营区有12个帆布屋,挤在一个离维多利亚岛地理中心很近的缓坡上。从远处看,这个营区很像西部电影中一个边境小镇,有一个伙房帐篷、澡房帐篷,以及一个帐篷置放钻孔机取出的样土。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睡帐面对面竖立,犹如一个个店面,外加一个孤零零的独立厕所帐篷,像个枪手般站在整条帐篷街的最北端。

这是图克图营区存在的第三个夏天。最早营区是由温哥华一家名为钻石北资源(Diamonds North Resources, Ltd.)的小型矿业公司资助,这家公司在费克有所发现之后,买下原是戴比尔斯集团宣称拥有的地产。戴比尔斯的地质学家曾于1997年在维多利亚岛发现含钻的角砾云橄岩管,但最后决定不值得投资。经营一座矿场的费用高得惊人,而剑桥湾镇,姑且不论岛的中央区,实在太远,环境也实在太恶劣,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所有必要的设备都搬过来后,还获利而返。钻石北资源却认为这个地方值得再评估。他们与多金的钻业集团泰克康明科(Teck Cominco)合伙勘探,想要了解雪旗的岩管形态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回馈。他们打电话给剑桥湾镇的维尔夫·麦克唐纳,雇用了一名厨师、一名直升机驾驶员,然后派叶尔与一个17人小组到图克图地区去寻找钻石,或者至少去找一些还不错的矿产指标,让自己的股票价格有机会飙升。

成功的概率不大,叶尔对此心知肚明。大多数钻石地质学家在职业生涯中连一个获利的岩管形态都找不到。如果福星当头,地质学家可能发现一根。没有人找到过两根。叶尔总是喜欢说,这是一份根植于失败的工作。即使是现在,叶尔也只看过珠宝店里的钻石。不过尽管如此,她仍然热爱着这个岩管。

正确的征兆全都出现了。雪旗显然是由部分沟渠所构造,也就是说,这个岩管曾一度是熔岩在地下的扁平状通道。火山沟渠很薄,其中许多都有向上喷出的尖钉形角砾云橄岩管,就像被冰冻住的间歇泉。要知道岩管里面是什么,只有一个方法。叶尔已要求直升机把长电缆的钻凿机载去那个岩管的正上方地面。明天就要开凿。

叶尔已经花了四年找钻石。她的专长是找锌元素,但泰克康明科发现某年夏天她曾在圭亚那(Guyana)的一个钻石挖凿场待过,因此让她负责这次的北极计划。叶尔小时候极内向,极讨厌与不认识的人见面。她只能通过填字游戏、看图或看音猜字、拼图这些猜谜的游戏来理解世界。同学都觉得她是个讨厌的怪胎,没人理她。情况持续到她进入多伦多大学的大三那年,21岁的叶尔开始抛开矜持,认识男孩子。有次租录像带时,她认识了后来的丈夫,那是她抵达温哥华的第一个晚上,刚被泰克康明科聘用,担任初级地质学家。叶尔因为觉得有点寂寞,所以到转角的录像带店去租片,同时买瓶2升的可口可乐。她和店员聊了一会儿天,谈话内容连她自己都觉得快变成打情骂俏了。之后她成了那家录像带店的常客。有天叶尔鼓起勇气问那名店员:“如果我邀你一起去看电影,你会觉得我老土吗?”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老土。

这个店员名叫赫布,结果显示他对她所热爱的地质学一点兴趣也没有。赫布的父亲是位伐木工人,从不在家。他用了几句话总结自己对加拿大荒野的观感:“伐木、开矿、铺路,然后在上面放台电脑。”1999年,叶尔趁着蜜月旅行,带着新婚夫婿去参观一些夏威夷火山,并让他知道什么是喷涌出来的岩浆残留。当她带他去看火山口、火山隧道以及已无活动的绳状熔岩层岩沟时,赫布一直把照相机挂在脖子上。整个夏威夷群岛都是硬化的岩浆巨堆,大多数的岩浆堆都躺在海里,叶尔这么告诉她的新婚夫婿。这对夫妻在温哥华买了一栋房子,大约同时,叶尔的公司认定戴比尔斯在北极所错过的机会或许有利可图。赫布此刻已经从店经理晋升成那家录像带连锁店的资讯工程技术人员,他尝试习惯叶尔整个夏天都不在身边的生活,但却一直想起自己的父亲总是不在身边。叶尔最终和赫布离婚,飞到图克图营区后,吃了一堆多力多滋,也胖了很多。那些增加的体重现在大多都已消失,34岁的她急着想从这场婚姻中走出来,继续自己一辈子的工作——探索与发现。

言归正传:岩管。钻凿人员夜以继日不停工作,12个小时一班,直到钻到角砾云橄岩管为止。叶尔并没有期待会在核心收集到的取样中看到钻石——因为那等于玩扑克牌时拿到一手好牌。钻油人员总是被酸性原油喷溅得全身都是,而挖金矿工也通常会看到黄金,但钻石地质学家除了蛛丝马迹外,从未见过猎物。就算是蕴藏量最丰的矿区,平均也必须压碎1吨重的角砾云橄岩管矿石,才能找到1克拉钻石。然而一个不错的岩芯样在实验室中,就可能出现G10的石榴石以及几乎是肉眼看不到的微钻,而这些结果都足以让矿业公司高级主管开心、股价狂飙。钻石地质学家离乡背井,一切为的就是这个结果。

“你知道,有时候我会思考这种情况:在这儿做的是这些事,而不是去治疗癌症或什么的。从某个层面来看,实在让人非常沮丧。但看着这些矿物却让我兴奋莫名。这是一种知识的追寻。这是一种追求。这是我的爱。”叶尔在和我一起坐在油炉前时这么告诉我。

叶尔走进伙房帐篷中和钻凿人员说话,我则把自己裹得紧紧地出发去散步。那时已是晚上9点,可是太阳到半夜才会下山。我把手插进口袋中,朝着自己认定的北方前进。我拖着沉重的脚一步步向前走,直至回头,营区已成了紧紧依附在寒带草原上坡路段的一颗颗小白点。我身边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

我穿越一块浅沼区的顶端,来到一个向西可以远眺大概40英里以外景象之处——一弯广袤的寒带杂草与一座座平缓的山丘朝着世界尽头而降。我想起了东蒙大拿州,只不过这儿少了带着倒钩的铁丝,也没有高速公路。北美大草原在第一批拓荒者眼中,或许也是这个样子吧!同样壮丽,也同样令人恐惧。这空白的一页,如果可以,或许将是他们试着努力活出新生命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的心轻轻转向一个许久没有如此感受的方向。那是孩童时期长途旅行到堪萨斯州乡间祖母的家,我看着车窗外的世界与那极浪漫的神秘广阔延展。在我的眼中,这一切必定都藏在掌握中,但总有一天,这一切也终将拱手让出。多年后,我在阅读《纳尼亚传奇》的作者英国伟大神学家克莱夫·斯特普尔斯·刘易斯的自传时,曾看到一句话。他描绘自己十岁的某个时刻,在阅读美国诗人朗费罗的一首诗时,对冷酷又无边无际的北国的感受:“我立刻被提拉到北方天际的广阔之地,我几乎是带着病态的热切渴望着某种从未有人描述过的东西(唯一出现过的形容只有寒冷、空旷、艰辛、惨白以及遥远),然后……就在这同一刻,我却发现自己已跌出了这个冀望之外,我希望再回到那个渴望之中。”

当下,我立刻就了解他所谓的“北国”是什么意思,即使我无法描述那两个字的真正意思,也无法解释它为什么存在。

我连滚带翻来到一座坡度陡峭的河岸之下,注视着毫无生气的图克图河。图克图河是数条将维多利亚岛心脏区分切为二的其中一条河。整条河看起来像是一片黑色大理石。河道扁平多沙,水中缀着石块。沙道上有偶蹄动物的足迹,是驯鹿喝水时留下的。

万物皆止,连河水都不例外。全然寂静。我直直站了许久,天色愈来愈暗,盈耳是有生以来最无垠的沉静之音。

西北航道探险史

维多利亚岛的发现归因于一个远久的执拗。

在16世纪重商时代肇始之际,欧洲势力开始试着寻找一条通往太平洋以及亚洲香料市场的捷径。经波斯的陆路路线既远又危险,不足以撑起大规模的货运企业。16世纪的制图家思忖,应该还有一条绕过世界顶端的路线可行。之前约翰·卡伯特和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探险之旅,似乎证明了东方世界的前面存在着一大块陆地,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任何关于那块地区的信息,也不知道那块大陆究竟有多大。航海者试图想象西北海外的地区是什么样子,因此出现了依据荒谬臆测而生的陆地。许多故事绕着这些陆地转:有些是关于一种侏儒族挖采的金矿;有些是关于把整个船队拖扯到黄泉路上的海上漩涡;也有些是叙述强大的磁性气流,威力足以让指南针不停转圈或把钉子从接近船只的木头船体上吸拔出来。最后,制图师傅判定两大洋之间是一片广大的咸水域,任何掌控这片水域的人也会操纵世界经济。这种看法很快获得了皇家奖励,于是寻找通往中国与印度的“西北航道”,成了各国一个外交政策上的重点。

最早认真尝试绕过北美洲的探险者中包括了1535年的雅克·卡蒂埃。他一路航行到圣劳伦斯河航道,途中和一队休伦族印第安人有过接触,交谈间卡蒂埃得知这些休伦族来自附近名为卡拿塔(cannatta)的地方。在休伦族语中,“卡拿塔”的意思是“村子”。卡蒂埃把这个词翻译成“加拿大”,接着用来形容整个地区。探险队那年冬天全都在今天的魁北克城附近度过,四分之一的人员因坏血病而亡。六年后,卡蒂埃不但重回圣罗伦斯河,还航行到了更上游的红帽河(Cap Rouge River),可惜他的注意力在这儿开始严重转移。河床上有一堆闪亮的石头,船员判断这些全是钻石——印度的传奇宝石。前不久葡萄牙人才买了些传奇宝石装饰国王的皇冠。“太阳一照耀,这些石头就像着火般闪闪发亮。”兴奋不已的卡蒂埃在日记中这么写道。他运了满满两桶的宝石回到法国送给国王。船队的抵达在巴黎造成轰动,直到国王的珠宝师做出判断:卡蒂埃受到了石英石的愚弄,错把一种非常罕见的发光类石英当成了裹着钻石的岩块。这起事件让他成了大家讪笑的对象,但也因此衍生了一个一直沿用至今的法文惯用词:“加拿大钻石”,意思是说“骗子想愚弄容易上当的人”,一如美国俚语“骗呆子买大桥”一样。

北美洲地图的进一步成形,是因为一个名为马丁·弗罗比歇的脾气暴烈男子。当过海盗的弗罗比歇曾于1578年意外航入哈得孙湾,当时受雇于一群自称国泰公司(the Company of Cathay)的伦敦贸易商。这群贸易商愿意支付大笔现金给既合格适任又自认可以找到通往东方秘密通道的水手。弗罗比歇明言自己接下这份工作的目的,并不是要让任何人发财,对他来说,找到通道是通往个人荣耀的路。“这是唯一可因前人未竟之业而使名声流芳后世的方法。”他这么说。弗罗比歇在二度航行至加拿大内陆的旅程中,犯下了和卡蒂埃相似的致命错误——因矿石而分心。在一个海峡中间的小岛上,某位船上干部发现了一种夹杂着黄金微粒的黑石矿床。当他带着一块采样回到英国后,弗罗比歇的焦点从航路通道移开。他为了挖矿三访加拿大,这次运了200吨神秘黑色矿石回到英国进行分析。后来这种亮闪闪的金属证实是黄铁矿(也就是愚人金)。弗罗比歇声誉崩盘,重蹈卡蒂埃“钻石”覆辙。

接下来的三百年间,法国失去了新世界的掌控权、美国殖民地也愈来愈深入西部荒野,然而航路通道始终无从捉摸。找到航路通道的希望,最后深植在梅里韦瑟·刘易斯与威廉·克拉克1803年至1806年的探险之旅上。时任美国总统杰斐逊在写给刘易斯的信中说道:“你们的任务目标是商业目的,去探测密苏里河及其主要溪流、河道,以及该河与流往太平洋水道之间的联系通路。不论在哥伦比亚、俄勒冈、科罗拉多或其他河流,找出能够提供整个大陆最直接、最实际的沟通水道。”

探险队并没有发现这样的水道,但也没有放弃希望。1820年,英国政府派遣了一名脑筋不太灵活但颇具野心的海军上尉约翰·富兰克林(John Franklin)进行陆路探险,横越加拿大的西北部。富兰克林与27名随行人员在8月从普罗维登斯堡的殖民地出发,只带了两箱面粉、两百个干驯鹿舌,以及一些麋鹿肉。富兰克林信心满满地认定,自己在那个夏天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前进,而探险队里的印第安猎人则可以让他们饱尝野味。关于这两点,他全大错特错。那年的雪季早至,不到两个星期探险队就被迫扎营,但这只不过是诸多失策的其中之一。第二年夏天,探险队抵达科珀曼河(the Coppermine River)注入北极海区的河口,食物严重短缺,探险队情况危急。队员被迫食用青苔、烹煮自己的鞋子充饥。富兰克林把队员分成三组,个别回头寻找横跨空旷寒带草原之途,生病的、饿肚子的都被留在极地沙漠等死。其中一组存活下来的队员里,包含了约翰·理查森医生和他的挚友罗伯特·胡德,以及一位说法语的易洛魁族印第安人米歇尔·泰罗哈特。有天晚上,泰罗哈特带了一些肉回到营区,他说那是从一匹遭到鹿角刺穿的狼身上所弄下来的肉,然而当理查森嚼着肉时,却愈来愈确信其实那是被留下来等死的同伴身上的肉。十天之后,理查森在外搜寻青苔后回到营区,却发现挚友胡德已经身亡,子弹穿入前额。泰罗哈特坚称胡德是因为把玩自己的配枪,意外射杀了自己。理查森没有说话,但他一有机会,就在小径的转道上偷袭泰罗哈特,朝他的后脑开枪。这趟探险只有九个奄奄一息的人活着回到普罗维登斯堡,然而跌破大家眼镜的是,无能的富兰克林竟然成了英国人人欢迎的大英雄。报纸称他“吃自己靴子的人”。六年后,富兰克林获得指挥第二次寻找航路通道的探险任务,这次理查森依然再度签约同行。

探险队在这趟艰辛的旅程中,首次看到位于北美洲北海岸的维多利亚岛。肯德尔上尉爬上了一座山丘,隔着海洋看到一条狭长的灰色土地。理查森医生在1826年8月4日的日记上写道:“晚餐一结束,我也出发去享受这令人愉快的景象。我们扎营的海角尽头以贝克斯利爵士阁下命名,从那儿北眺陆地,然后往西北偏北扫望过去,直到这片陆地在北纬73度东方向的地平线上消失……在这片隔开两个海岸的海峡上,我把我们最优秀的两艘小船名字送给这两个海岸——‘海豚’与‘联合’。”

理查森并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注视着西北航道。那传说中通往亚洲的富贵和君王百年古圣杯的航道,也是那制图师傅笔下的水道,结果只不过是一条有如迷宫般歪扭于北极岛屿间的航道。更糟的是,这些北极岛屿一年中有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冻得硬邦邦,完全无法当成航道使用。不过这个道理,大家一直要到很多年后才知道,而且还是因为一场灾祸,真相才得以大白。

1845年,为了寻找西北航道,富兰克林奉命进行第三次探险。他与129名船员从伦敦出发,当地人人皆知。舞会与招待会为了表扬他而举办,而他的两艘船——“黑暗”号与“恐怖”号,更是名列当时英国海军设备最奢华的船只。船上令人宽心的装备中,包括916桶莱姆酒、914箱巧克力、4573磅腌渍黄瓜、7088磅烟草、 18,000盒饼干,以及一整套镌花字样的银质汤匙。两个月后,一艘捕鲸船看到富兰克林正朝着兰开斯特海峡入口以及前方一片未知的白茫中前进。他本应在第二年夏天把起于俄罗斯西伯利亚、穿过北极的安全航路通道信息传回国内,但两年过去了,富兰克林没有捎回只言片语。英国海军部的担忧与日俱增,最后悬赏2万英镑给任何一个可以平安救回探险队的人,至于提供探险队下落与命运的人,可获一半的赏金。

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搜寻西北航道的狂热转成了另一种新的激情——找到富兰克林。富兰克林的妻子简,年轻又迷人,当下成了媒体的超级明星。她的脸孔充斥在伦敦各大报纸上。大家把她塑造成一位虽然即将成为寡妇,但从未放弃希望的女子:或许自己的丈夫仍存活在某个因纽特村子里,又或许他正在某艘已毁的船内挨饿残喘。为了纪念这位失踪者,大家创作了许多歌谣与诗作,他的命运也成了各界在聊天室里激烈臆测的主题。接下来的十三年里,有关单位一共派出了40多队次的探险队,希望救回富兰克林的探险队。尽管找不到任何铁证证明富兰克林究竟遭遇了什么,但这些探险队却带回了有关北极区地理与人类学方面丰富的新信息。富兰克林的老友理查森医生自组救援探险队出发,结果带回了有关因纽特四个不同部落的详细记录。北极地图上的空白区域慢慢都出现了内容,而西北航道也被认定是条冻塞之道,这个结果无疑令人大失所望。

真正有关富兰克林命运的第一个线索出现于1854年。一群因纽特人告诉探险家约翰·雷,他们发现有好几十个白人饿死在威廉王岛(King William Island)的南边。这些因纽特人还把找到的钱币与汤匙拿给雷看,这些东西除了“黑暗”号与“恐怖”号上有,别处不可能出现。五年之后,最后一批救援队伍当中,有人有了新的发现——搁浅冰岸的一艘大型小艇上有两具骸骨。小艇附近有个石冢,石冢中央是个饼干铁盒,盒里藏着一段手写的信息:“任何发现这张纸的人,请代为转交伦敦海军部大臣。”小条子上这么写着,接着书写者在信息中报告船只在1847年的春天遭到冰块围困,但人员都平安。然而出现在同一张纸边缘的第二段信息,却是由颤抖的手写下的报告:20多人已罹难,其中包括富兰克林。“明天开始, 26人,将设法回到巴克斯菲什河(Back’s Fish River)——”就这样,信息戛然而止。这段话表示存活者将朝内陆出发,进行一段几乎不可能完成的900英里跋涉,试图抵达普罗维登斯堡的南部边境站。散落在这条路线之上的人骨残骸后来陆续被人发现。其中许多骨头边缘都出现了割锯的痕迹,显然最后的存活者为了努力自保,迫食人肉。

然而狂想继续延续,大家认定失踪的富兰克林探险队当中,仍有些船员得到了当地因纽特人的救援,于是纷纷到维多利亚岛南岸继续搜寻这些人的下落。这套理论造就了维尔希奥米尔·斯特凡松这位同时是北极区探险家,又是自我吹捧高手的恶名。1909年,斯特凡松整个冬天都待在维多利亚岛上。他之后回报发现一个“金发因纽特”族,这个部族的人不但头发颜色淡得令人诧异,而且还长着欧洲人的五官。难道这些人就是那时挨饿的英国水手与当地人民结合后的子孙?尽管斯特凡松这个解释受到大家广泛讪笑,但他未因此却步。他对维多利亚岛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眼里,这儿勾勒着一幅北方贸易王国的伟大乌托邦景象,王国里交叉密布着电线与空中航线。

斯特凡松的父亲是移迁至马尼托巴(Manitoba)的冰岛移民。斯特凡松因“不堪管教”而被北达科他大学开除,不过后来却从哈佛大学的人类学系毕业。他认为富兰克林的失败部分归因于没有采纳当地因纽特人的旅行方法。1908年,他说服了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赞助他成立一支北极全面考察队。斯特凡松连续四年与因纽特人生活在一起,并学习他们的文化。他造访的13支部族中有些似乎根本不晓得自己居住的维多利亚岛其实是个岛屿。斯特凡松在1909年2月25日的日记中,记下了他在当地观察到的一个相当普遍的情形。“女性人口明显稀少。这儿没有单身的女人,却有好几个单身男人;没有任何男人娶两个老婆,但好几个女人拥有两个丈夫。这儿的人会交换妻子,但鲜少或根本没有嫉妒的问题。”

回国后,他有了一个几乎和西北航道一样远大的想法。他宣称,北极并不是大家所想象的那种严峻的白人地府,而是一个让文化延伸的理想场所、是一大片的富裕土地,和美国大草原在前一个世纪的遭遇一样,注定要受到征服、圈地自用以及垦殖。他在1913年出版了一本名为《亲善北极》(The Friendly Arctic)的书阐述这个理论。他说,北极的冰寒并不至于比达科他冬天平均的寒凉更难挨,而且良好的人为组织可以轻易克服这个问题。接着斯特凡松虚构了一套繁杂的历史图表,目的在于证明文化是如何从美索不达米亚的赤道型炎热气候中产生,然后数百年间是如何朝着北方稳健进展,从耶路撒冷到罗马、伦敦,最后又是如何抵达北极这个人类注定要在此统治全世界的位置。斯特凡松无法容忍任何人对他心爱的宇宙论有所批评。只不过,他在巴芬岛投资建立的庞大驯鹿与麝牛养殖场的下场却惨不忍睹。他不但是个充满活力的演说者,还是个攻击性很强的辩论者,很容易就陷入叫嚣,还斥称批评他的人全是“文盲”——这个词是他最钟爱的侮辱字眼。然而又被称为“水手”或“爱叫鬼”的维尔希奥米尔·斯特凡松,在许多蓄意恶评他的人眼里,只是个说大话的家伙、傻子,另一个叫卖加拿大钻石的家伙。斯特凡松于1962年去世,他当初对北极发展的远景,如极地的空中航线与破冰潜水艇,现在都已成真,可惜他筹划的北极伟大商业王国却从未出现。

美国军方对北极有其他的想法。1952年,一组科学家从麻省理工学院发表了一份令人惊恐的报告:苏联在北极偷偷部署导弹,让美国陷入危机。如果有一圈横跨北极的雷达站,那么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旦爆发,西方世界就能在报复性的核武器攻击中,足足抢下15分钟的先机。中标的贝尔系统公司与加拿大政府签约,四年后远程预警系统(Distant Early Warning System,简称DEWS)上线。这套系统是一连串63个横跨极地荒漠的雷达哨站,每站都有一队美国空军军人派驻,进行一项无聊至极的任务: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等着永远不会飞过的导弹。

这是种与寻找西北航道不一样的萦念,然而,这也是另一种永远改变维多利亚岛的企图心。这些大家称为远程预警系统的雷达站成了工作与烈酒的吸铁石,因纽特女孩开始与军人和承包工程人员珠胎暗结。剑桥湾镇从一个小贸易站发展成一个永久性的简陋小镇。码头上建了油槽,因此新房子在整个冬天都能很暖和。渥太华政府最后决定,管理岛上约1300名游牧猎人的最佳方式,就是引进工资制度与乡镇生活;而任何希望获得福利津贴的人,都必须有个固定地址与姓氏——对大多数的因纽特人来说,这些全是外来概念。相关单位对最早期的某些居民,还发放了金属军籍牌,让他们挂在脖子上。20世纪50年代,有位天主教教士用砂岩和防水纸盖了一座小教堂,不过没多久就遭到弃用。几年前,有人喝醉撞上了一辆市政府的装水卡车,当我经过事故现场时,看到满地垃圾,其中一面墙上还用喷漆写着“干”。

除非大家把镇外数英里处的那座雉堞方山佩利山(Mt. Pelly)也算在内,否则镇上最可能符合古迹定义的地方,就是那座弃用的教堂。“佩利山”的因纽特名字是“乌瓦杰格”(Uvajug),是岛这边最高的山峰。世界各地的文化都自然而然倾向把当地山脉神圣化,因纽特人也不例外。他们有关乌瓦杰格的传说,是人类出现之前在地球上四处闲荡的不死巨人故事。有群巨人四处觅食,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驯鹿太小,吃不饱。另一群与这群巨人对立的巨人,碰到了一只小鸟。这只小鸟看起来根本不够塞牙缝,然而巨人将小鸟平分,大家竟然都吃饱了。第一群巨人没有这么聪明。一个有爸爸、妈妈、孩子的三口巨人之家,因为太骄傲,所以不愿意觅食残肉,只肯吃大型食物,最后一个个活活饿死。名为乌瓦杰格的巨人爸爸最后倒在寒带草原上,他的孩子则全身盖上了用石头制成的寿衣。斜坡上尖锐的山脊就是巨人爸爸的肋骨。

危险总是虎视眈眈

一场灰雨在星期二清晨倾盆而下,图克图营区温度骤降到零摄氏度以下。直升机飞行员是一位高个子的奥地利退役军人米夏埃多·波多拉克,他认为在这样的风雨之中,载运钻矿人员来来回回非常危险。

“中国人的规矩,老兄——不飞,就不会死人。”他对我说。

波多拉克穿着一件高领套头衫以及奥克利全罩式外衣,站在那儿活像有根莲蓬头塞在他的脊椎里。我后来才知道,四年前,波多拉克曾在艾伯塔省北部摔毁过一架贝尔206型直升机。当时直升机螺旋桨收叠了起来,切穿机舱薄弱的墙面,直接插进他的脚。尽管右脚骨头几乎全被绞碎,但波多拉克还是必须拖着已经全毁的脚,步行2英里走出沼泽区。他已经很幸运了:因为收叠起来的螺旋桨,通常都是直接切下飞行员的双腿。

叶尔别无选择,只能因气候状况宣布停工一天。这个决定造成的时间延宕,将让钻石北与泰克康明科公司损失2万美元,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多数钻探人员都回到了自己的睡袋中,只有少数几人坐在伙食帐篷里,玩着一局又一局的尤克牌。厨师塔拉·佛希正在煮一大锅泰式鸡汤作为午饭。

佛希是位金发的平面模特儿,男朋友在温哥华,她还有一纸从未用过的平面艺术学位证书。她在矿工圈子中长大,父亲是位寻探金矿的人,每年夏天,他都让女儿跟着自己住在英属哥伦比亚的山里寻金。18岁那年,佛希叮咛父亲她不在身边时应该如何照顾自己,接着就去上大学,欠下了如山的债务。她听一位钻凿人员说需要厨房主管,于是一路骗到了这份工作,事实上她对烹煮根本一无所知。佛希曾误把烤猪肉当成牛肉,还因为烤箱温度调得太低,让肉的血水在大家的盘子里流成了河,可是大家却公开赞扬那是他们吃过最棒的烤肉。这已是佛希在矿场营区第十二个夏天了,她总发誓自己下次绝不再回来。

佛希在我们玩纸牌的时候说道:“你以为已经把那种生活完全排出了自己的系统之外,但那套生活方式却又悄悄爬了回来。我想这就像女人谈生孩子的事,总是忘了痛苦的部分。在这儿,每件事都纯洁而美丽。任何眼睛望及的最远处,都是未经碰触的大地。我想我渴望那些未经碰触的大地。”

佛希个人神话的中心,有部分在北极。1958年,当她父亲还是个年轻人时,签约接下了一份工作,要用推土机在冰上推出一条临时道路,连接耶洛奈夫与远程预警系统。不过那家工程公司准备严重不足,而且引导前往的方向也严重错误。带头的开拓重工推土机穿过了冰上一块松软的地方沉了下去,推土机司机差点就无法逃脱在冰冷河水中溺毙的命运。那时,天气寒冷到连备用燃料都结成了果冻状。工作人员被迫在暴风雪当中见招拆招。他们把柴油桶拖进推土机驾驶室中让温度回升一点点,接着从引擎里吸出温热的汽油倒在果冻状燃料上。户外只要有任何一点火花,就会导致死亡。事实上,任何一丝错误,也意味着死亡。工程结束后,佛希父亲带着1万美元回家,买了一栋房子。佛希要父亲一再重复讲述这个故事。

危险总是在北极矿场营区边缘虎视眈眈。这实在是意料中事,因为大家不但全都远离救援之力,也全都在看多变天气的脸色。直升机是非常有效的交通工具,但在暴风雪中却脆弱不堪。海岸附近的钻凿地点需要一位组员带着步枪站岗,目的在于防范北极熊——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凶狠、最具破坏性的熊种。大多数钻凿人员都至少有过一次独自在恶劣天气下被留在寒带草原上,没有食物也没有庇护之所的经验。营区经理迈克·梅兰特告诉我,有次他和其他三个人被送到萨默塞特岛收集采样,结果直升机没有在指定时间出现。组员情绪从烦躁转为气愤,及至夜晚来临、白雪开始自天降下时,大家已濒临惊恐。四个人可以做的,只能用岩块堆起一个小小的挡风墙,继续等待。一开始,梅兰特还试图自创游戏,用雪球丢掷一个寒带草原上的假想目标,但随着气温下降,大家都失了兴致。他们挤在红色的塑料直升机指示旗里,轮流讲着记得的笑话,特别是黄色笑话。梅兰特身上只有一袋干果,但他舍不得吃得太快。

黎明已至,仍不见直升机踪影。大家的笑话都讲完了,也都太过不知所措,所以无心玩丢雪球的游戏。除了算时间,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薄暮时分,直升机终于噼噼啪啪来到,接回了他们。后来大家才知道,飞行员误读了卫星定位系统的坐标,而且直到回去营区有人指出来,他才发现。

“当一个人在那样的状况下身处户外,一个小时就像是一整天那么长。”梅兰特告诉我。

恶劣的天气也拉低了图克图的气压。雨在下午3点左右停了下来,但情况仍然不佳。根据位于维多利亚岛西北端的霍尔曼气象站报告,有片冻雨与强风正往东方移动。

“那叫作简混天气,老兄——简直混蛋的天气!不飞,就不会死人。”梅兰特说。他干笑了两声后,继续把注意力转回手提电脑上,他正在看一部《二十八天毁灭倒数》的僵尸电影。整个晚上强风肆虐营区,不过并没有雨。

第二天,天气的稳定度足以让梅兰特安心把组员送到钻凿地点。不过还是有其他问题。钻石北资源公司在西北边离此约250英里处的河岸岛上,有另外一个规模较小的营区。地质学家与他的队员显然决定乘坐双水獭机出发,让直升机驾驶员自己打道回府。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在过去24小时内,没有收到任何驾驶员的消息。他理应在当天早晨出现在图克图营区。无线电也悄然无声。

叶尔通过卫星电话告诉她在温哥华的直属主管。“事情有点糟糕。我只希望他能安全到这儿。我们不希望发生任何讨厌的事情。”

叶尔是个很酷的扑克牌好手,不过我看到了她皱起的眉头。那位直升机驾驶员史蒂夫·佛丹从高中时期开始就是她的同学。他的直升机并没有配备气垫装置,那是装在起落架上的一种可充气式设备,万一直升机必须迫降水面,这个装置可以让整个机身漂在水上。如果佛丹的直升机撞落在地面,他还可以设法使用求生工具,等待搜救人员抵达。然而河岸岛与维多利亚岛之间隔着约10英里的开阔水域,如果佛丹真的跌落水里,那么他存活的时间,大概只有10分钟。

迈克从钻凿地点发送无线电。他的声音非常沉稳,但那口奥地利腔却相当尖锐。

“叶尔,我要看到搜寻佛丹的实际动作。他有五个小孩。如果他真的在水里,事情就糟透了。所以,我现在就要看到你们采取实际的行动。”

“我知道。我们正在努力。我不知道你还要我说什么。”叶尔说完就挂上话筒。

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直升机坠毁代表着什么。2001年夏天,她的公司在巴芬岛上勘探锌矿,结果有一组人员未在预定时间出现。某位带着磁力计走动的人员注意到寒带草原上升起了一条烟柱,于是跑过去探个究竟,结果他看到了一堆正在燃烧的机体残骸。机骸里面的尸体已经焦黑得无法辨识。两人当场丧生。第三人在烧烫伤病房多活了两个礼拜。其中一名死者是叶尔21岁的助手。

叶尔又打了一通电话到温哥华,希望能联络上佛丹的直升机公司。她再次发出直升机的呼叫信号:“是,我正是这个意思。海湾X光祖鲁制服。”

十分钟后,直升机公司回电。他们终于联络上了飞行员,他告诉他们自己已平安飞过海峡。叶尔终于能够放松一点,她喝了一杯茶,打了几份备忘录。

佛丹的直升机终于在接近晚餐时间,降落在图克图营区,叶尔走出帐篷去接他。

“你他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压过螺旋桨转动声吼叫道。

佛丹一进帐篷,就开始诉说自己的经历。

“地质学家昨天借走了我的卫星定位系统,那家伙把我里面的停靠站坐标全删除了,可是没告诉我。我之前把所有资料都用手抄了下来,可是得看着笔记本前进。如果他们再叫我去班克斯岛,我会告诉他们,门儿都没有!那个地方简直就是个泥洞。”他说。

埃卡地钻石矿场

万一叶尔找到了她的梦中岩管,那么维多利亚岛中央会出现的景象大概是这个样子:一个足足有四个一流运动球场大的巨洞、一栋像芝加哥会议中心饭店那么大的复合式住宅、一个足以供应五万人城市的大型水处理厂,还要有一条跑道,每天至少足以容纳五架满载乘客的喷气式包机降落。

这就是埃卡地钻石矿场(the Ekati Diamond Mine)的容貌, 1997年建立的这座矿场,距离查克·费克找到的角砾云橄岩管很近。这也是西半球最大的钻石矿场,每年可以出土约350万克拉的钻石,大约占全世界总产量的4%。从空中俯瞰,这个地方像个猛然砸落在某外星球表面上的太空殖民地。埃卡地坐落在一个与外界有着戏剧性隔阂的孤立地点正中央,最近的柏油路或人烟离这儿有200英里,任何波音747飞机无法载运的设备,都必须在冬天一片死寂中的短短五周开窗期间,由卡车拖运进来。这段开窗期间,承包商会在冰面上犁出一条临时的道路。有次一位来自南非的保安顾问飞到矿区察看,对矿场没有围墙的状况大惊失色。“为什么要围围墙?”埃卡地的主管反问,“从这儿出发,不论你朝哪个方向走,都是必死之路。”

来往于耶洛奈夫镇的飞机被称为“巴士”。8月的某个星期二,我受邀飞去埃卡地参观。矿区经理是头已秃但其实还算年轻的托德·哈基斯。他带我到大家称为狐坑的巨洞边朝里看。这是一个锥形的大洞,钻凿的地点以前是座寒带草原湖。朝下嵌进地里的每阶台阶间隔20英尺。从土里露出一长条一长条的深绿色角砾云橄岩管,全覆盖着大理石纹路。一整列轮子高达11英尺的巨型矿砂装运机在大洞正中央一堆碎岩块旁运作。“接下来的四年,我们赚不到一毛钱。”哈基斯说。钻石还在更下面的地层中,他这么对我解释。这个大洞是这块地区的八个岩管之一,在角砾云橄岩管中的所有钻石被采尽前,机器还要下探至比现在深四倍的地底。那天来临之前,这个矿区将持续一年365天、每天24小时运作无休,连均温在零下 37摄氏度的极夜冬天也不例外。那样的温度足以冻掉挖土机铲斗上的锯齿刃片,而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也会在60秒钟后冻到坏死。然而大洞里的工作绝不间歇。

在这儿工作的人,几乎没有看过他们所钻探寻找的东西。最后一道分离手续受到的谨慎管控,已经到了着魔的地步。整个工厂唯一没有受到安全摄像头监视的角落,是通往厂外的通道。那儿装了个有如教堂捐款箱的小宝盒,牢牢钉在墙上,被称“最后机会”站。在那里,偷窃者还可以回头而不必面对任何惩罚。小盒旁有个警示牌:“出厂检查时若发现任何非个人物品,均将视为‘蓄意移取’。”其实就算是在钻石藏量最丰的角砾云橄岩中,没有任何工具、两手空空几乎根本不可能发现任何钻石,但参访者仍面对严正警告,不要在矿厂内碰触或拿起任何散落的石块。平均要压碎250吨石头才能找到1克拉的钻石。只有锤子与小铲子的人,很可能花上数星期筛滤石块,却找不到任何值得放进口袋的东西。

当然,这个事实并无法阻止经理利用可以媲美摩门教礼拜仪式的神秘面纱,遮蔽石块的分离过程。进入埃卡地厂内这个有如碉堡区域的人,需要进行超级严苛的“四级”安全背景清查手续。这个区域进行的工作,是将钻石进行清洗、称重、登记与包装入容器内,然后以飞机运送到耶洛奈夫。这个空间并不开放参观,不过据说,每天准备运出的钻石可以装满超级市场贩售的一个小型咖啡粉罐。

与我在非洲采购办公室内看到钻石随随便便就经过许多人处理的情况相比,这里的安保——埃卡地宣传品上高声的赞扬以及整个北极营区无所不在的安保措施——似乎都偏执到愚蠢的程度。就好像这层层叠叠的安保系统,全都具备了某家巨人公司公关计划中的第二项功能——一套精心设计的构思,目的并不在于保护钻石,而在于宣传钻石、在于膨胀钻石那种神圣的神秘氛围。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一位埃卡地的安保主管,他说:“你要知道我们在这儿处理的是什么东西。一小撮钻石就价值连城。”他还说,有时候飞到耶洛奈夫小小咖啡罐里,装着价值1800万美元的东西。一位现场经理换了另一种说法来形容。公司要制止的并不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偷窃行为,而是一个持续不断的犯罪事业。举例来说,一个手指灵活的分拣员,很可能因禁不起诱惑而把价值不菲的钻石换成较便宜的宝石,然后到蒙特利尔的销赃处将真品脱手。

“其实这是在保护整个社区。如此微小却值钱的钻石,比毒品还糟糕。”这位经理这么对我说。

腐败的工具,也是建设的利器。毕竟,钻石是让这整个原本不一定会出现的体系,在寒带草原上变成事实的种子。很久以前,约翰·富兰克林的手下步行离开西北航道浅滩上的“黑暗”号残骸后撑到最后的人,就是在这个地点啃食同伴的腿肉。在这个矿区工作的人似乎都不会受到这些钻石的吸引。“我为女人感谢老天爷。”是托德·哈基斯唯一会说的话。一位名叫迈克·阿克斯特尔的生产技师曾告诉过我一个故事:某位经理在厂区刚开始运作时,将员工召集在一起,对他们宣布另一间房间内可以看到一些钻石。“我才不管那些钻石究竟值多少钱,我不要去。”阿克斯特尔说。这话让经理暴跳如雷,大吼道:“如果不是这些钻石,你连工作都没有!”

一点都没错。钻石在一片贫瘠之地建立了这座空间舱。钻石将大笔资金吸引到加拿大这个嶙峋的边角上,并在萧条的经济中创造了高所得的产业工作。钻石为六支因纽特部族组织与甸尼印第安人带来了繁荣,他们设法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说辞,说明费克发现岩管的那片贫瘠之地是祖先留给他们的财产,为此必和必拓公司定下协议雇用固定数量的当地原住民,同时也毫不犹豫连续支付了许多现金给部族团体(实际数字始终是个秘密),用来交换在这片寒带草原上开矿的特权。

肥湖巨坝水利工程

地壳有一次令人真正敬畏的变动也归功于钻石。地点是加拿大的另一个钻石矿区,位于离埃卡地不到10英里的一座岛的边角。就在费克的发现在国内媒体披露之后,有家正苟延残喘的亚柏资源公司(Aber Resources, Inc.)在这个地点发现了含有钻石的角砾云橄岩。一位刚出道的地质学家埃拉·托玛斯(Eira Thomas,恰巧是维姬·叶尔的大学同学)在4月底前地表呈现雪泥状态时,下令在肥湖冰上进行钻凿。可惜就在托玛斯在拉起最后几根缆绳之时,融化的湖水渗进钻凿屋中,大家只好整个夏天都关闭钻凿屋。不过钻凿人员取得的圆柱形采样中,刚好含有G10的石榴石,而且这根石榴石中还夹着一个极为罕见的东西——一颗2克拉钻石。这颗钻石是矿区第一个收获,后来证明这个矿区列名有史以来钻石藏量最丰的名单之中。

问题在于湖。岩管之上并不是像当初费克发现的矿区那样是座小池塘。这次,矿区上方是这片贫瘠土地上最大的湖泊之一,而且这座湖还大到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肥湖。

钻石不像石油,不能在水面上盖座金属平台,然后把钻凿机戳进去就可以吸出矿产。要挖钻石,你必须用卡车、锤子与炸药这种传统的倒锥开矿方式,把土地一层层剥开。因此想进入这根岩管,有个办法——只需把130亿公升的湖水挪开。

亚柏与合伙公司英国矿业集团力拓着手进行北极历来最浩大的私人水利工程计划。相关人员把钻石岩管用屏堤围起后,抽出所有的水,这个做法让好几亩的开矿重点区自前次冰河期之后,首次暴露在空气之中。然而筑堤坝的工程人员面临与剑桥湾镇挖墓者同样的问题:要怎么预防永冻土融化后往上推挤?如果往上推挤的土地无法支撑棺木或一间屋舍的地基,大家当然不能期待同样的土地能撑得住北美洲极圈内最大的水坝工程。跨立在岛上的这座水坝,必须要设立人工冷却系统。

这个问题又因矿区在海岸线上而更为复杂。永冻土是自然界最完善的密封剂之一,缝隙与裂口全被封住,任何东西都无法渗透。不过湖床并没有冰冻。湖床是由千万年前冰河带来的冰积物、蚀剩大石、岩块与沙土冲积块所形成。这些冰积物深15英尺,坚硬度虽足以支撑一座水坝,但小孔过多,无法防止湖水渗过。除非先将这些小孔封住,否则钻石矿坑一定会持续渗进湖水。

力拓的工程师后来决定将一道不透水墙打入冰河沉积层中,直直没入湖床的岩层。这道墙的材质是“塑料混凝土”,比传统的各种建筑建材更具弹性,水泥成分低,混入了一种称为膨润土的细质土。另外,前后各用600万吨碎花岗岩把这堵墙牢牢夹在中间,然后大家再把困住的水抽出。抽水马达开始运转,经过了两年的建筑工程——大多数时间都在凛冽的寒冷与北极冬天长达十个月的极夜当中进行——岩管已经准备好让人开挖了。

如果不是位于寒带草原的正中央,这儿的屏堤与密西西比河的防洪堤简直没两样。我和斯科特·维崔乔斯基走到屏堤之上,他是整个计划的环境负责主管,同时也是负责保持肥湖水质符合加拿大严苛净水标准的人。维崔乔斯基很开朗,圆圆的脸配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他通过看起来非常精密的小镜片朝上凝视,镜片两边还有侧套保护,像副焊接匠的面罩。不久前,他还是西北地区的第五大地主,但这并不表示他有钱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之前费克于苦难角发现了钻石岩管后的那段时期,维崔乔斯基和一些朋友曾经营一家提供直升机服务的公司。那时候,加拿大每个年轻人都匆忙买下这块贫瘠处任何可以得手的土地——所有不会动的东西——维崔乔斯基也不例外,代价是直接抛售手上持有的一条特别为直升机设计的景观航线股份。矿业公司在台面上常常需要保密,所以申请表上的名字全是维崔乔斯基。

水是令维崔乔斯基一辈子都着迷之物。他用一种神秘,甚至几近神圣的角度看待水,就和其他人思及巨匠大师的壁画或贝多芬奏鸣曲时的感觉相同。水是地球上最常用的溶剂,维崔乔斯基这么告诉我,而且水的温度愈低,质量就愈轻。4摄氏度时,水分子密度最高——从4摄氏度往下走,水分子就开始再度彼此推离。地球表面积的2/3覆盖的都是水,人也一样。国家之间为了水而战。未来文明不会是钻探石油或钻石,而是要钻探干净的水。维崔乔斯基到拉斯维加斯度假时,参观重点是胡佛大坝,他一点都不把赌博或音乐剧看在眼里。

他也看不上钻石,他这么告诉我。

“那是大众要的东西,对我而言,矿坑里有什么一点都不重要。我的工作是减轻冲击,目标是要尽可能让湖水维持得如我们进来时那么清澈干净。这座湖里的水是我们拥有数量最大的资源之一,不论是质量或数量都是如此,而且这里的水没有添加物。超市里的瓶装水,离子数较高。”

维崔乔斯基对自己在此的所作所为以及在这项计划中扮演的角色感到非常自豪。在他眼里,自己的不懈努力具有不朽的意义——他关心的是整项计划都是以这座湖的名字完成。屏堤挪开的水量比一条罗马沟渠还多。2002年完工时,工程获得加拿大全国最高的建筑殊荣:加拿大专业工程师委员会所颁发的加拿大功绩证书。这个工程计划为未来世代那些希望能够塑造北极景色的建筑师上了一堂课,也提供了一个前无古人的范例。

这儿所发生的一切,动机竟然是一种代表虚华的石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古代,埃及法老下令进行最浩大的建筑计划,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法老为了自己的生命而让成千上万的奴隶工作,石块沿着尼罗河漂送,经过打磨、塑形,然后用力扭送到精准的位置上。奴工使出全身的力气、汗水与智慧,只为了让他们国人之中的其中一人有机会进入庄严石块所包封的下辈子。这是项撼天震地的工程,同时也是项攸关社会的工程,规模何其浩大。有系统的组织力量使得埃及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但这一切工程却很可能只是出于荒谬的目的。当时也可能出现其他的选择,譬如建造一部通往月亮的梯子,或把尼罗河道改成圆形。全是追逐荒谬后的灿烂结果。金字塔的心脏是骇人的道德真空,然而这样的蠢行,几乎可说是绝对的偶发事件,却也让一种受尽折磨的天才出现在世间。

如果人类哪天真的完全灭绝,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考古学家也许会对北极这座巨坝的建造动机感到好奇。不过那时可能很难找到任何遗迹,因为等到2024年左右,整个地区的矿藏都被开尽采馨,没有任何钻石存在,力拓承诺要打掉整个处理厂与所有养护库棚、切出一条通往花岗岩屏堤的水道,让130亿公升的水回流至墙后,预估届时肥湖水位会比之前低1英寸,而巨大的梯形矿坑则会完全淹没在水底。

钻凿岩管岩芯样

“所有东西都他妈的往上挤,真是他妈的。”钻凿员说。他名叫拉斯蒂,是克里族印第安人,他说这话时声音沉稳、毫无变化,就像在买起司汉堡。

雪旗矿区的这个班,工作时间很辛苦。轮班人员半夜得工作,北极夏季冗长的落日时段也得工作。工作时,周遭一片漆黑,工作人员只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小问题。坑里的套管杆因为一些融化的永冻土而结了冰,杆子中心的管桶也因此卡住。大家只能把卡在那儿的整套昂贵器具原地弃用,另外钻洞。让情况雪上加霜的是,即使这时还只是8月,但短短四个小时的夜晚却已寒冻得令人无法适应。接管子的空当,工作人员靠着热咖啡与丙烷暖炉取暖。

钻凿屋是间没有屋顶的木屋,建造材料全是靠直升机用钢缆一块一块吊到这里。此处距一条河岸支离破碎的小河约有1英里。这个地方完全不起眼,荒凉、贫瘠得一如岛上其他地方,唯一的不同是这个地方位于叶尔深爱的角砾云橄岩管之上。

与得克萨斯州油田铁架塔的那个时代比较,钻凿技术并没有太大改变。一开始的工作都是用锐利到足以割穿岩块的钻头执行。钻头尾端锁上一根又长又重的金属杆管,杆子另一端接着一条钢缆,工作人员把杆管垂直吊至铁架塔竖立的地面,之后就把管子打入地底,以螺旋转的方式开始一路朝下钻探,穿过岩床直到10英尺深的位置。这时再接上另一根杆管继续下钻,万石莫敌。钻探的过程中会带出许多形状与大小都像小黄瓜的长管状平滑石块,这些石块就是“岩芯样”,即躺在地底下的小小地质块。

尽管杆管破了,坑洞也得放弃,但夜班钻凿人员还是有些小小的进展。他们一直在岩管内钻凿,工作人员每下凿1英尺,就有 1美元的奖金,他们的薪资并不完全取决于是否可以钻探出值钱的东西。如果接到了指令,工作人员会把铁管一直下插入地幔层。黎明时分,新矿洞的深度已经开始与之前损失的那根杆管相交。夜班的工头杰伊·克拉克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旧管子被钻凿机咬啮的碎粒开始随着钻洞附近的水一起浮出来。正中屎心,是他的说法。黑铁正中屎心。他压住钻头的转换器,机器像平台锯木机切割木板一样发出哀怨之声。工作人员拉起杆管,扭接上另一根50磅的管子。其中一人按摩着双手,显露出畏惧之情。如果你是一名钻凿工,那么肌腱炎并不仅仅是个传说,而是绝对会出现的病状。只不过这个人在艾伯塔省还有一个孩子要养,那是在高中时就结婚生下来的孩子。再说,这里的薪水比所谓的高薪还要高。

“我用尽力气工作两个月,才能像国王般生活一个礼拜。”他说。

大概在早上7点,直升机准时抵达。叶尔来了。在螺旋桨掀起的强风中,她压住头上那顶硬壳帽。

“好了,今天晚上没有角砾云橄岩了。”克拉克告诉她。

叶尔注视着躺在钻凿屋某侧的一排岩管。在他们脚下,是一幅生硬的直线图案。那儿还有一条弄碎了的黑土纹路。接着在更深的地方,是平滑的大理石纹路,呈现出爱尔兰春天肥皂的色调。她从唇边吐了一小口口水,然后把口水揉进石块中,继续审视。

“噢,有,这儿有角砾云橄岩。”她说。

耶洛奈夫

如果叶尔的运气真的够好,那么谁会来这个岛上挖钻石?毫无疑问,剑桥湾镇没有这样的人力,因此矿工全都将来自西北地区的首府耶洛奈夫。目前,这块贫瘠土地上两处现有的钻石矿场矿工,差不多也全来自耶洛奈夫。印第安人称这座镇为松巴克(Somba’K),意思是“钱地”。除了耶洛奈夫,几乎没有其他城镇够资格拥有这个称号。

耶洛奈夫以前是个毫无朝气的边境哨站,然而自从查克·费克在湖底发现钻石后,整个地方就现金泛滥。这儿是加拿大最高起薪的区域之一,连卑微的工作也不例外。个人实际收入在十年内几乎翻了两倍。市公车系统的代表标志是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图样。现在你可以在这儿订到加长型轿车往返机场。加拿大皇家警骑队在此派驻了一支特遣队注意黑道分子横行的蛛丝马迹。今天,耶洛奈夫最粗制滥造的破木屋,似乎也都会有辆崭新的高档雪上摩托车停在后院。这里目前约有18,000名居民,有座现代化的饭店、一家大卖场、四间汽车买卖公司、好几家咖啡吧、一堆挤在市中心的办公大楼,以及两家小型室内购物中心。

然而即使钻石财罩顶,耶洛奈夫仍濒临危险关头,可说是名副其实的穷途末路。如果有人从这儿往北走得搭飞机——事实上,南边除外,如果有人要从这儿往任何一个方向走都得搭飞机。在无云的晴朗夜晚,北极光像闪炽着光芒的脚踏车轮胎,弯弯折折挂在远方夜空。男盥洗室里的逞勇斗狠以及酒醉后的斗殴,在金山酒吧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整个加拿大西北地区都把恶名昭彰的耶洛奈夫视为险地,而这也是个大家交谈的起点。来到镇上的最初几天,我住在一家由两辆比一般尺寸宽两倍的拖车焊接在一起的旅馆中。旅馆位于雪橇犬整晚在狗舍里狂叫不止的路上,狗儿听起来就像是挤在海岸上的海豹。在耶洛奈夫,有块历史纪念牌固定在一间锡屋侧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间锡屋在1936年由哈得孙湾贸易公司搭建而成,是方圆500英里内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

20世纪30年代初期,在无人地带飞行的飞行员因为发现了沙金的踪影,一座小镇就此仓促设立了起来。一股并没有太受重视的疯狂淘金潮横扫加拿大媒体,耶洛奈夫附近的树林成了听起来有如新克朗代克地区的地方。一本名为《海狸》(The Beaver)的杂志刊载了一篇文章,文章最后以有如新闻影片那种意气风发的语调结尾:“无数例子证明开矿是许多新殖民地的先兆,而矿工又带领了先驱者在遥远的土地上开启殖民村与文化,为男男女女带来新工作、房舍与财富。谁知道呢?今天的西北地区也许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满怀希望的年轻人当中,许多人才刚从“二战”军队中退役,他们听到了这些夸大的宣传,头脑一热北去寻找属于他们的矿脉。这些人里,有个在北达科他州土生土长的人,名叫路易斯·加尔斯基。他在西北地区的树林中东飘西荡了十多年,结果在斯普劳尔湖(Sproule Lake)岸发现了金矿。加尔斯基从某位蔬果商那儿得到了一些财务资助后开始挖金。他在一块大石板上亲自碾磨矿石,用厚重的石陀螺捣碎挖出的土石,活像是捣玉米粉的阿兹特克主妇,不过这个做法却产出了满满四个啤酒瓶的粗金。加尔斯基进城时,在酒吧四处卖弄这个成果。他的研磨石现在立于耶洛奈夫国际机场出境大厅门前的砂石堆中,是该镇的历史展览品。研磨石纪念碑上写着:“加尔斯基自营自立,住在远离尘嚣的土地上,过着完全独立的生活。”

然而这些话没有一句是事实。加尔斯基的独立性和镇中心办公大楼里的领薪阶层没有任何差别。他所作所为都是因为黄金,而黄金又是社会对某种闪亮物质的集体价值,所以加尔斯基的财富,全都仰赖众人对购买这种其实一无是处的产品之意愿。黄金热在南部造成的纷纷扰扰,吸引了加尔斯基往丛林里去,同样的,也让和他一样同为移居者与梦想家的人,涌向那些产不出任何食物、太阳从不在冬天露脸,以及短短30分钟酷寒就可夺人性命的地方。

在加拿大北极圈的历史上,加尔斯基与所有和他一样的探矿者都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他们是一支受到极庞大的资本化缠念驱使的先锋部队,是一长串汹涌而起的波浪中,最近的一批浪头之一。要把外面世界拉到这儿来,向来都需要某种痴癫,一种不断重复的模式——对西北航道的贪念、对富兰克林的搜寻、对因纽特人的圈围、对核战争的恐惧,或是对黄金的趋之若鹜。现在换成了钻石。

每当天气够暖和的时候,我都会离开自己的拖车旅馆,步行到镇外3英里一座位于大奴湖入水口的石山之下。我在一棵短叶松树下摊开睡袋,枕着卷起的牛仔裤,从松树针叶间仰望夜空。高挂在天上的云盾罩住了所有可能是北极光的光辉。我之前从酒品专卖店里买了一瓶葡萄酒帮助睡眠,这时我一边聆听着四下的寂静,一边喝下了整瓶酒。

我的思绪,一如独处时的经常惯性,朝着前未婚妻安妮飘去。她把手指上的钻戒摘下还给我,距今已匆匆三年多。那之后,我的生命中也出现过其他女人,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人足以让我再次兴起求婚之念。或许我荒废了自己唯一的机会。也或许我以前所认知的与她之间的爱情,随着年岁增长、随着离年轻活力愈来愈远,也愈来愈难寻。无论如何,我只能怪自己。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把剩下的酒全喝下肚后,又仰头凝望天上的云。不知过了多久,我沉沉睡去。

机会擦身而过

叶尔已经看过从雪旗拉出来的角砾云橄岩,她开始怀疑。首先,她这时应该已经看到一条长达30—40英尺的角砾云橄岩,然而夜班的钻凿却在发现三四英尺的长度后,又碰到了石灰石岩层。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钻凿只咬住了岩管的一角,整个钻凿行动与岩管中心其实还没有交会。但问题是她在完全放弃前,只剩下有限数量的钻凿杆管可以试——最多一两根。

“我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岩体的形状。”她喃喃自语,眼睛紧紧盯着地磁图。

与其他科学相比,地质学几乎更需要戏剧化的心思。如果你和我穿过一个河谷,看到的大概不外乎就是树与令人愉悦的小溪。然而一位优秀的地质学家却会看到滚落的峭壁、碾轧的岩板,以及岩浆惊人的爆发。地表——我们放眼所见到的一切——全是暴力事件的历史。平静时刻消失得无影无迹,但灾难却留了下来。地球不断自我塑形:建盖、毁损,而这一切经历全记录在岩石表面。三亿年前,高耸如落基山的山脊,今天成了插入脚下平地中的一片红色薄带区、昔日的汪洋大海今天成了一层沙漠底下闪亮亮的石盐、某次大陆的撞击成就了玄武岩脊、一条消失的冰河转化成了一座沙丘。地质学根本就是解剖学。

勾勒维多利亚岛下的钻石,需要把眼光横望过空旷的北极寒带草原,想象四处小型火山爆发时的噼噼啪啪有如青少年脸上猛冒的痘子。地表之下的岩浆开始夹带着二氧化碳向前狂冲,而且还升高到地表下约2英里的高度。岩浆在这儿流入伞状岩块下像溪流般的沟渠之间。当岩浆流遭遇地底裂隙时,熔岩会突然向上暴冲,这也就是地质学家所称的“吹出”,迫使最上层的岩块像窗帘一样打开,熔岩则朝天吐出炎热的土以及橄榄石的混合物。这就是角砾云橄岩,钻石的宿主岩。

最近五千年,没有任何熔岩暴冲的记录。今天,世界各地的火山在不同的地热区嘶嘶酝酿。角砾云橄岩是古代的艺术品。以火山作用的巨大标准来看,在史前时代出现的角砾云橄岩,稀有而虚弱无力。1980年圣海伦斯火山(Mt. St. Helens)在美国华盛顿州爆发,能量相当于500颗氢弹。角砾云橄岩的平均爆发度,比较之下,只像一次黄色炸药的轰击。

知道这些事后,就不难知道为什么钻石矿藏如此难寻。一般火山都是名副其实的山岳,当今许多死火山也都是巨峰。相形之下,角砾云橄岩管占据的空间,至多也不过是几个足球场加起来的面积。若想看看大地板块上层这些藏着珍宝的匕首状岩石,需要运用想象力;但是想要近距离细瞧,却只需要四名工作人员与一台钻凿机。

对于地质学家而言,凿寻角砾云橄岩在本质上是件令人备感挫败的事业。钻凿提供了一个窥视孔,让地质学家可以通过这个不过扫帚柄大小的小洞看到地里的东西,并从钻凿过程中,试图猜测角砾云橄岩体的形状。这种过程或许可以和以下情况相比:站在离大型看板20英尺外的地方,然后试着通过一根狭长纸管看清楚看板上写的是什么。当然,如果任意移动纸管,我们最终一定能够清楚看板上的信息。然而每一次更换纸管的角度,矿业公司老板至少得多砸下5万美元。

直到目前为止,这都还不是问题。远在温哥华的老板对叶尔信心满满——深厚的信心足以让他们拿出200万美元,冒险进行这次夏季勘探。尽管叶尔习惯很快就爱上岩管,但她同时也是位能力很强的地质学家与天生的经理人。没有任何人对她是图克图营区的负责人存疑。没错,她曾经像个孩子般避开人群,但这一路走来,她学会了与男人谈话时,掌握住恰如其分的亲切与随性。在矿场营区那种有如挥鞭般一触即发的气氛下,叶尔走了很长的路。她工作的第一年,曾请一位地质学系大学生把碱液倒在户外的厕所里,减少臭气。大学生误会了她的意思,结果把碱液洒在马桶盖上。下一个使用户外厕所的人是个名叫皮尔利的彪壮钻凿人员,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皮尔利走路时都歪向一边。叶尔每天晚上让皮尔利弯身趴在岩芯样帐篷中的样土上,亲自为他的臀部换药包扎。

大家都很敬重她,然而她还是必须控制成本,只不过成本根本就不太能控制。戴比尔斯已经在同样的岩层勘探了三年,最后仍决定结束。钻石的确在此——这点几乎无须质疑,就算营区里没有人真正看到任何钻石。然而在全球现在7000根已知的角砾云橄岩管中,只有0.001%的钻石藏量存在着足够开矿的理由。像维多利亚岛这种位于世界尽头的地方,概率更低,因为即使是距离它最近的适任人力,也在3小时的喷气式飞机航程之外。

当天晚上,风势又加强了,不过没有夹带着雨。一群人聚在迈克·梅兰特的帐篷里进行一场“经理级会议”——在大家的认知中,这五个字代表有人会变出一瓶走私的威士忌。我们把酒倒进姜汁啤酒罐里,倾听着木材与帐篷在夜风中嘎嘎作响。大家闲聊的话题,从曲棍球转到了钓鱼,之后又变成了明年春天再回到此地继续钻凿的机会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