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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帮”兴亡》丁玲笔下的姚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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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姚蓬子的《宣言》见报的前一日—5月13日,对门的房子搬来了新的邻居。

徐恩曾早已告诉过他新邻居是谁,并把监视新邻居的任务交给了他。可是,他的新邻居并不知道他住在对门。

那天,姚蓬子下班,刚走进明瓦廊的院子里,突然从对面的屋子里跑出一个女人,大声惊呼:“蓬子!蓬子!你住在这里?”

“嗯,嗯。”他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蓬子,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住在这儿?我们成为门对门的邻居,太好了!”女人不停地说着。

姚蓬子赶紧往自己屋里走。那女人还想跟进来与他聊聊,他连忙把门掩上。

那女人双眉紧蹙,不知道姚蓬子为何如此冷淡?须知,当年她与姚蓬子曾是《北斗》杂志“三驾马车”中的“两驾”!

她,丁玲,已经整整一年失去了组织联系,骤然见到姚蓬子,她怎不欢呼雀跃?

记得,1928年12月5日,上海松江县城,当施蛰存先生[139]与陈慧华女士举行婚礼之际,丁玲和沈从文从上海赶去,参加婚礼的还有戴望舒、冯雪峰、刘呐鸥、林徽因等作家、诗人。在那里戴望舒介绍她结识一位年轻诗人,他便是姚蓬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记得,从松江回来后,他与她便常来常往。他们住得那么近,两条马路紧挨着。姚蓬子住在马浪路(今马当路),丁玲住在萨坡赛路(今淡水路),饭后散步,几分钟就到了。那时候,在丁玲的心目中,姚蓬子是一位可敬的左翼作家。他向她谈起鲁迅、冯雪峰、冯乃超、柔石,谈起他们正在筹备成立的左联。后来由于胡也频到济南省立高中教书,她也去济南了。

记得,1930年5月,当胡也频遭到国民党山东省政府的通缉,不得不与丁玲先后逃往上海,住在上海环龙路。在这危难之际,首先前来探望并给予可贵帮助的,便是潘汉年与姚蓬子。

记得,同办《北斗》的那些日子里,她与姚蓬子的合作是愉快的。姚蓬子善于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有着经商的本领,很快就弄来了纸张,谈定了印刷。

在丁玲的印象之中,姚蓬子是不错的,能干的。

丁玲迁入明瓦廊的翌日,正是她被捕的周年纪念日。1934年4月,丁玲的母亲和四岁儿子祖麟被从湖南接到南京,5月13日,她、冯达、母亲、儿子一起,获准入明瓦廊居住。

1985年6月中旬,笔者在北京西苑宾馆见到丁玲。“为边陲优秀儿女挂奖章活动”正在那里举行。一头银发的丁玲站在话筒前,发表了十来分钟的即席讲话。趁她休息之际,我去找她,想跟她约个时间,请她谈一谈姚蓬子。

“我正忙,眼下没有时间。”她对我说道,“我已经写完一部回忆录,其中有许多地方谈到姚蓬子。你看了回忆录之后,有什么地方觉得不明白或者不详细,我们再约时间谈。”

我为她拍了照片。

不料,我还没有读到她的回忆录,她却于1986年3月4日病逝。

在她离世后一年,她的遗著《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发表了。我细读全文,果真,内中许多地方提到姚蓬子,也谈到徐恩曾。特别是其中《与姚蓬子为邻》一节,详细写及姚蓬子。可惜,有些觉得不明白的地方,已经无法请教丁玲了。

在这里,我只能摘录丁玲的回忆录来代替对她的采访。

丁玲称徐恩曾为“笑面虎”。她在《徐恩曾的出现》一节里,是这样描述“笑面虎”的形象的—

快到6月了。一天,我正蹲在院子里用死苍蝇引蚂蚁出洞,看守煞有介事地对我说:“徐科长来看你了。”我一下没有听清,也没意识到徐科长是何许人,只是仍然盯着院子里的砖地,继续玩着我的老玩艺儿。这时从小墙门的门外转进来一个穿长衫的人,干干净净,大约是个官吧。他看见我没有站起来,也没理他,便自个儿走进厅子,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看守走到我面前再次说:“徐科长看你来了。”他把徐科长三个字说得很重,但我还是不明白他的重要性,一个国民党的小科长什么了不起。但不管他是一个多么大的官,既然出面来找我,我还是应该理理他。我便站起来走到八仙桌边,在他对面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了。他还是像过去那些官员一样问我道:“生活怎么样?”我也还是那么答:“现在是吃官司,说不了上什么!”到底是科长,他倒很会说,他道:“不要这样想嘛。我们这边也有你的朋友。彭学沛你还记得吗?他就很关心你。”我说:“胡也频曾在他办的报纸编过短时期的副刊,他们说不上是朋友。”他又另外起头解释:“有些人听说你到南京来了,以为我们钓到了一条大鱼,实际不然。就说你吧,你不过写几篇文章,暴露一点社会上的黑暗,这算什么呢?充其量我们把你的刊物封了就是。”我知道这指的是《北斗》杂志。他又放慢声调道:“你又不是共产党员。”哼!真奇怪,他明明知道我是共产党员。……这是耍的什么花招?这更加引起我的警惕。我自然装着无所动心的样子,不说话。他接着说:“你又不知道别的党员的住处,也不会帮助我们抓人,你对我们毫无用处。你也明白,我们并不是特别去抓你的,我们只是想去破坏共产党的机关,偶然碰着你的。只是,既然来了,却很难放。我们不怕有人说我们野蛮、残暴、绑票等等,什么蔡元培,宋庆龄,什么民权保障同盟,什么作家们,我们也都不在乎。……”他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停住了,眼睛看着我,在观察我。我懂得了,这是比过去来过的所有人都要厉害得多的一个人,可能是我一生中还从未遇到过的对手,是一只笑面虎,是真正的敌人。……

丁玲又以翔实而生动的笔调,描述了她与姚蓬子的认识、交往,描绘了姚蓬子的叛徒形象—

回想还是在1928年,天气还冷的时候,沈从文和我一同从上海去松江,参加施蛰存先生的结婚典礼。他是我在上海大学的同学。在施先生那里,我们认识了姚蓬子。回上海后,姚就常来我家作客。他那时住在法租界马浪路,我们住在萨坡赛路(今上海淡水路—引者注),相距很近,又都是爱好文学的青年,所以很容易就混熟了。1930年春,上海筹备成立左联,蓬子常常把左联的消息带来,他自己是否参加了筹备工作我不清楚。他常常谈鲁迅、讲左联的一些筹备人,冯乃超罗,冯雪峰罗,柔石罗等等。他们似乎很接近。这些消息很能安慰我那时独居上海的寂寞心情。后来我去了济南,不久又和胡也频从济南回到上海。我们决定参加左联,便是潘汉年和他一起来我们家里和我们谈话的。1931年夏天,我接受组织委托,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姚蓬子和沈起予被分配协助我,姚蓬子分工排版面、跑出版所,负责印刷及校对。因此他和我就经常有联系。1932年夏季,他主编《文学月报》。只两期,便被文委负责人冯雪峰把他免职,他就离开左联,到潘汉年负责的互济会做地下工作去了。从此,我许久都未再见他的面。

我一搬进明瓦廊(丁玲于1933年5月14日晚在上海公共租界北四川路昆山花园路家中被捕,押往南京。这年冬天,被软禁于莫干山。1933年底,被押回南京,软禁于“曹先生家”。1934年4月,丁玲的母亲和丁玲的四岁儿子祖麟被从湖南接到南京同住,于是,在5月13日迁往明瓦廊—引者注),忽然看见他和他的妻子、儿子(即姚文元—引者注)已经先住在这里了,我不免大吃一惊,脑子里都来不及转一下,就觉得欣喜非常。这是在上海认识的老熟人,是朋友,是同志啊!我一下跳到他们面前,大声叫唤,我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讲,有许多事要告诉他们。他们是我最亲的人,是我梦寐以求的人。可是他们,却显得十分冷淡。姚蓬子低头走进里屋,他的妻子敷衍着我。我一点不理解,我想问他们,我有一连串的事要问他们。他们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他们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好像很沉闷,看样子,他们不会告诉我什么。我只好颓丧地回到我自己的那间房子里。

第二天,冯达(丁玲的丈夫胡也频在1931年2月7日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枪杀于上海龙华。不久,丁玲与冯达结婚。冯达原为史沫特莱的秘书,中共党员。1933年5月14日晚,丁玲和他同时被捕,事后丁玲才知,是冯达告密,国民党特务才知道她的地址—引者注)拿来一张当天的报纸,我一翻,一条触目的启事赫然射入眼帘:《姚蓬子脱离共产党宣言》。我赶忙读下去,当时引起我的愤怒、惊异、慨叹和鄙视,真难以形容。开始,我几乎不相信这是他写的。后来我不得不相信这是他写的。这一纸宣言引起我联想到他过去的许多言论和表现。那宣言中的文字完全符合他一贯的思想感情。现在想来,说实在的,他从来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他在党内呆的时间不短(他什么时候入党的,是在参加左联之前还是在左联成立之后,我记不清楚了),我以为他不过跑进共产党来混了一阵,就像他兴致高时去跑一次赌场那样混过一段时间而已。他平日是一个懒散的人,常常感到空虚。有时高兴,他哇啦哇啦发一通议论,再呢,就是沉默不语。现在看到他的启事,我很为他难受。如果你对共产党失望了,真的失望了,你对自己的共产主义信仰发生动摇了,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趁这个时候向人民发“宣言”。何况在“宣言”中说了明显的谎话,说什么把希望放在国民党、放在三民主义上面。我根本不相信他对国民党、对他们的假三民主义会有什么好感。他无非是怕死,怕坐牢,乞求国民党网开一面,饶他一命而已。蓬子!我们过去虽然曾是朋友,一同战斗过,但现在,我们是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

大约有一个月之久,我们虽然住在一幢堂屋里,我们的房门对着房门,但我几乎没有见到过他。清晨,不知他什么时候起床,起床后就出门了。夜晚总在我睡后很久才回来。他妻子也不知道他究竟到什么地方混日子去了,她对他只是完全顺从,是一件附属品。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姚蓬子才逐渐留在家里,而且找我说话了。他对我诉说,他的确是对共产党灰心了,他告诉我他是在天津被国民党逮捕的。他把写有接头地点的纸条吃下肚了,没有供出一个同志。还说过去他很早就同潘汉年(潘汉年领导他的工作)约好,万一他被捕,他就假自首。他一直是这样准备着的。后来,解到南京监狱,他看见有一些比他老的共产党的领导人,都先后自首;特别是他看到李竹声,中央迁往江西苏区后,那个留守上海在临时中央主持善后工作的人,在被捕后,竟能把几十万元党的经费交给国民党自首,为自己留下一条活命,他就产生一种思想,如果需要牺牲,首先应该是李竹声。这些人都贪生怕死,那他为什么要死呢?……他还说了一些其他人的情形。他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的感情已逐渐平复,不管他话中有多少真真假假,我全不相信,我根本听不进去,我看透了他,我们是两路人,我同他不再是朋友,更不是同志、战友,是陌生人,我感到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尽管我不免为此难过,但我却已把对他的同情、怜惜,一个同志的热情,一点不剩地全收回了。我冷静地思考,现在国民党安排他和我们住在一起,一定是别有用心的,是有所图谋的。国民党当然企图利用他来软化我,对我劝降,至少可以监视我,把我的言行,一举一动都告诉国民党。国民党以为他仍会是我的好朋友,认为他对此刻的我将产生很大影响。在这种影响下,妄想我逐渐可以发生变化,变得与姚蓬子一样投靠他们,变为安分守己、老老实实、驯驯服服地在南京生活下去。但是我也萌生一种想法,既然他已经不是我的战友,他是在为敌人做事,我为什么不可以利用他,借助他来欺骗国民党呢?这种想法和做法,我当时并不是一下懂得的,多少也受了冯达的一点影响。我十分痛苦,但却逐渐习惯有这样的看法、想法,并逐渐尝试着以此来对待姚蓬子。我本来是一个涉世不深,不太懂人情世故的简单的人,

但现在处在如此艰难复杂的社会里,为了应付环境,要斗争生存,要战胜敌人,迫使我不得不也变得复杂起来,变得稍稍聪明一点。对姚蓬子是这样,对原是我丈夫的冯达,何尝不也是这样呢。

自然,我一直没有因为我,而要蓬子或冯达再干什么对党和革命有损的坏事。直到1936年我秘密离开南京时,我仍然希望他们不要被国民党牵着鼻子走得太远,我希望他们珍视自己的余生,努力争取将来能有回头是岸,立功赎罪的机会与可能。

丁玲的以上回忆,弥足珍贵,她写出了一个真实的姚蓬子,写出了姚蓬子从投机革命到沦为叛徒的思想过程。八旬高龄的丁玲在离开人间之前,为世人留下了储存在她的脑海中的重要史料。

在回忆录中,丁玲还曾提及:

1934年5月间的一天,国民党宣传部长张道藩曾“光临明瓦廊”,“说是特来看望我和姚蓬子的”。

1934年9月底,丁玲生了女儿祖慧。10月半,丁玲出院,迁往南京“中山大街向东拐进去的一条小街上的一幢小楼,上下各三间,我们一家住在楼上,姚蓬子一家住楼下”。

1935年春,她和姚蓬子两家人迁往南京中山门外的小村庄—苜蓿园。“这幢五间房的茅屋,茅屋周围有些空地,竹子围篱。屋子小,质量不高,房租也不贵,有点像隐士的居处,恰合我意”。

1935年秋,丁玲在苜蓿园患伤寒病。为了住院治疗,“只得向姚蓬子暂借二百元”。冬,丁玲病愈,她的母亲拿出仅有的一点积蓄,“一共也才有二百来元,我一起拿来还了姚蓬子。姚蓬子知道我的性格,把钱收下了。他问我是否愿意化名写点不相干的小文章,他拿去在《芜湖日报》(似应为《大江日报》—引者注)发表,可以多给我稿费,度过这艰难的日子。我推脱说,日子可以过得去,拒绝了。我心里想:《芜湖日报》不是国民党报纸吗?我现在落在国民党的陷阱里,在敌人控制下,我怎能在国民党的报纸上写文章呢?即使我的文章不反动,甚至是有革命倾向的,我的感情也决不允许我在国民党的报纸或刊物上发表”。

1936年5月,丁玲去北平找党的关系。“我故意向姚蓬子透露我去北平探望王会悟(即李达夫人—引者注)的打算,说大约两个星期可以回来。我还假意托他们好好照料病中的冯达,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启程的日期。姚蓬子是否把这事报告了国民党和怎样报告的,我都不知道”。

从北平归来,“回到南京,我总算把姚蓬子的询问对付过去了。他知道我在北平没有很多朋友,只认识一个王会悟。至于王一知(丁玲的同学,共产党员—引者注)的情况,以及她与我的关系,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更不会想到我能找到曹靖华”。

就在丁玲回到南京“一个多星期以后,张天翼忽然来看姚蓬子和我了。他同姚蓬子很熟,谈得很热闹。他找着一个机会,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我跑回后房,急忙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知你急于回来,现派张天翼来接你,可与他商量。’没有具名,但我一下就认出这是冯雪峰的笔迹,我真是喜出望外。我一点也不敢暴露我此时的喜悦之情,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找了一个间隙同张天翼约好再见面的地点。幸好姚蓬子粗心,一点也没有看出破绽”。

丁玲在翌日秘密地与张天翼相见于一家小咖啡馆。在几天后,前往上海,会见了胡风和冯雪峰,接上了中断了三年的组织关系。然后,又回到南京。“这次回来自然引起了姚蓬子与冯达的注意与询问。姚蓬子很关心的样子,几次问我,见到鲁迅没有?见到茅盾没有?我始终说这次我去上海,还去了苏州,玩了一趟,看电影,坐双层公共汽车,什么人也没有去找,根本不想见人,玩得兴致勃然”。

姚蓬子当然把丁玲的动向报告了徐恩曾。“不久姚蓬子又告诉我,徐恩曾找我和他同去谈话”。

丁玲终于挣脱了徐恩曾的陷阱,挣脱了姚蓬子的监视,出走上海,前往延安。

经过严格的审查,1940年10月4日在延安,由中央组织部正、副部长陈云、李富春签署《中央组织部审查丁玲同志被捕被禁经过的结论》指出:“……因对丁玲同志自首传说并无证据,这种传说即不能成立,因此应该认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

后来,经历多次政治运动和审查,仍“维持1940年中央组织部的结论”。

中国大陆解放后,徐恩曾逃到了台湾。当他年事渐高,曾写下回忆录《暗斗》,用英文出版。在《暗斗》中,徐恩曾写道:“后来确知丁玲走了(去了延安),为了我的宽大我受了批评,我没有对于一个‘政敌’作了足够的限制,我对待她比对待我自己的同志更好,我完全接受了这些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