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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东: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一个政权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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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派驻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的记者,无不感慨好像“蹲监狱”。卡扎菲政府把记者们关在同一所酒店,无许可不得外出,只有在展示北约空袭恶行的时候,才赶着记者倾巢出动。

“的黎波里之囚”不多的乐趣之一,是借口“买日用品”溜出去。小摄影机藏在内衣里,街角一拐,跳上事先约好的出租车,绝尘而去。等到看守换班再回来,没人记得你玩消失。可是,不管你跑到的黎波里哪个角落,有一个人始终“关照”着你。

身处当时的利比亚,你的眼睛无法避开卡扎菲画像。他在街道,他在教室,他在餐厅,他在超市,他在药房,他在你一低头的手表上,他在你打开钱包的钞票上。他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又像明星一般造型百变。他的眼睛不是在墨镜后,就是掠向远方,从不正视你。

一天傍晚,我和一名法国女记者外出,发现一幅从没见过的巨大画像。那是上校穿着灰色军装、胸前挂满徽章、身披万丈金光的海报,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大概“金光”过于耀眼,画中他戴着墨镜。我仰头量了量,发现自己还没有他的巴掌大。法国记者问:“卡扎菲不是穆斯林吗?怎么画得像基督一样,圣光熠熠?”

满眼领导人画像这道风景线,利比亚有,突尼斯、埃及、巴林、叙利亚、也门……最近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发生骚乱的国家都有。画中领导人或微笑或沉思,只是眼睛都不会平视地上的民众。目光高于观看者的角度,令他们显得深邃,总是知道民众不知道的事情。可惜那些密布的画像,更像是江湖术士的符咒,关键时刻竟然失灵。埃及人只用了18天,就扳倒了穆巴拉克,贴了30多年的画像,一夜间随风而去。从街道,从教室,从餐厅,从超市,从药房,他都刚刚离去,“穆巴拉克桥”“穆巴拉克地铁站”立时换了名字。

2008年金融海啸的时候,有人半开玩笑地提出“星巴克理论”——星巴克咖啡馆越多的地方,遭受这轮危机冲击的情况越严重。理由是,星巴克往往靠近金融街、房产交易中心,而银行倒闭、房产泡沫正是这次危机的导火线。如此说来,2011年刮起的中东变革海啸,是否也见到了一个“画像理论”?领导人画像频密的地方,局势注定不稳。因为通街画像的本质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模式,正是此番民间怒潮所指。

伊斯兰教本来不容忍“画像”“造像”等一切有形的装饰。清真寺里绝对见不到人形图案。教义认为,真主无形,因此无所不在。

但利比亚人向领袖致敬,有一句特别用语:真主、卡扎菲、利比亚,其他什么都不是。把领导人与真主并论,在穆斯林世界非常罕见,更何况“卡扎菲”排名真主之后,国家之前。在一些虔诚的宗教人士眼中,卡扎菲甚至是一个狂妄的异教徒。的黎波里一场足球赛后,离开赛场的人们曾涌上街头,拍手高歌“卡扎菲不是穆斯林”。满眼领导人画像,看似一个又一个神话,其实无关宗教,强调的是凡人在地上的统治。

几层楼高的卡扎菲画像,好像吹胀的气球,接下来不是爆裂,就是飘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到的黎波里街头,看看同一堵墙,变换了什么颜色。

穆萨博士在电话里说,晚饭后,想跟我在酒店大堂聊聊天。

他喜欢别人称呼他的学位头衔“博士”,这是阿拉伯人的习惯,也是他的风格。我在一个星期前进入利比亚,住到瑞克索斯酒店(RixosHotel)。几乎所有外国媒体记者都“被请到”这里,出入言行受利比亚政府监控。否则,就别想进利比亚。

每个初来乍到的记者,都得向利比亚新闻部发言人穆萨·易卜拉欣(Moussa Ibrahim)报到。穆萨在英国生活多年,妻子是德国人,深谙西方语言与思维,开战以来,声望直追伊拉克前新闻部长萨哈夫(Muhammad Saeed al-Sahhaf)。从前在伦敦贫民区的利比亚朋友纷致贺电。

“我的名气就像坐了火箭,轰的一声蹿上天!”穆萨在大堂安静一角请我喝茶,谈话由夸耀他自己开始。他说自己不仅是发言人,还是利比亚20多家官方媒体的老板——卡扎菲委任的行政领导,不是资本主义的默多克。

“一年多前,我答应回到利比亚,为的也是改变旧制度。”他说是卡扎菲之子赛义夫请他回来的——穆萨跟卡扎菲家族属于同一部落,“作为发言人,我每天腹背受敌,每天也在对抗不真实的说法……我们都想改变,但不要以暴力、突然的方式。”赛义夫代表卡扎菲政府中有意改革的一派。战争之初,他邀请国际媒体进入利比亚免费吃住,但很快发现战事绵长,外媒也没领地主之情,于是开收各种费用。

穆萨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的反应。我知道这是一次“摸底”见面,少表态,多听。“你没在录音吧?”他忽然换了态度,神经质般尖声问道。

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又恢复推心置腹式的亲切。“你知道,战争结束后我最想做什么吗?我想去英国乡下骑自行车,我怀念英国……噢,战争结束那天,你可得先跟我喝一杯……”这倒让我想起酒店清洁女工的抱怨:新闻部“监视组”的房间里,总有扫不完的空酒瓶。

几乎每天晚上,穆萨都召开新闻发布会。外面在围城,他就在瑞克索斯酒店捍城。“各种不真实的说法”成了记者必须抵抗的东西。

一天凌晨2点,北约空袭了卡扎菲住所的一处空地。穆萨没有随记者车到现场,开车前,他一只脚跨上来挡住门,一手忙着查阅自己的手机:“记者们,据我所知,最少3名利比亚人死于空袭!”可我们到现场一看,弹坑直径只有一米多,往下钻入,意在攻击地库掩体。这里是个停车场,凌晨几乎没有人。怎么也看不出能同时造成3人死亡。再问穆萨,死难者尸体何处?不了了之。

利比亚新闻部组织记者去米兹坦一间医院。新闻官指着病床上的一片炸弹残骸:“看啊,北约野蛮轰炸医院,平民何辜!”却叫穿梭战地10多年的记者一眼勘破:“可您手里这块是苏联制造的喀秋莎火箭啊,不是北约导弹!”

记者要求见伤者或尸体,新闻官说,连夜赶到200公里外的首都治疗去了。这里不就是医院吗,缘何舍近求远?床头喋血的照片,在数码背上放大再放大,竟看到一圈一圈洒上去的血痕,而不是一涌而出的惨状。

卡扎菲兵营里,居然建有儿童乐园。一次北约空袭卡扎菲地堡,弹片溅入乐园。面对满园儿童,我问穆萨为什么不把孩子们撤走。他竟回答:“我们不会走,孩子也不会走,北约应该离开。”

隔天晚上,酒店玻璃突然乱震,餐厅甜品台歪斜。东边黑云腾起,很可能是卡扎菲大宅挨炸。服务员有的惊慌,有的靠近门口张望,穆萨振臂一呼:“远离玻璃门窗!”那时候,他看上去比较人性,见到弹片也知道躲开。

比利时摄影师布鲁诺告诉同行们,他无意中进入过穆萨新闻团队办公室,里面没人,办公桌上摊着卡扎菲画像,还有写了一半的游行标语。同一天下午,新闻部组织记者去市中心广场采访示威民众,布鲁诺见过的画像和标语就出现在那里。不仅如此,“示威民众”都是便携式的,可以出现在记者团所到的任何地方。新闻部大巴载着记者去往200公里外的米苏拉塔,一辆小型巴士如影随形,玻璃窗背后是标语、绿旗,乘客正是多名市中心“民众”,准备出现在米苏拉塔。中途休息,记者与他们相逢一笑,荒谬到极点,反成娱乐。

穆萨把这场战争定性为“外国入侵”,而非“本国叛乱”,似乎这样一来,不惜手段左右外国舆论的做法就变得正当了。他的副手、“总管”哈马德雷厉风行、待人热忱,在记者圈中人缘不错。一天,他突然在酒店召集中国和俄罗斯记者单独外出采访,引得西方记者敲巴士玻璃窗抗议。哈马德不告诉我们去哪里,神秘兮兮的,一度令中俄记者误会要见卡扎菲本尊。结果目的地是一处度假村,几十个所谓“班加西难民”痛斥反对派并非利比亚人,大部分是外国基地组织成员。可是一问原本住在班加西哪条街,门牌几号,怎么逃出来的,他们又语焉不详,漏洞百出。

金光万丈的卡扎菲像和渺小的我。

没想到,被哈马德当了一把宣传工具。难道他认为中俄记者不如西方媒体人火眼金睛?回到酒店,俄罗斯记者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幻想了,我们在这里没有朋友。”

距离的黎波里60公里的扎维耶,2月时曾经发生反卡扎菲起义,但遭政府军反扑。新闻部带记者重游,想显示收复失地的能力。

主道上残垣断壁,一家外墙倾倒,二楼厨房厕所暴露无遗。我敲开大门,一名老者应声。刚要开口,另一男子横挡在中间,“问我吧。”“你是?”“男主人的表弟。”“事发时你在这里吗?”“不在。”“表弟”一开口,就是“混入扎维耶反对派的基地组织向我们开炮”。当时不在,怎么知道谁开火?再问主人情形,答不上来,见我起疑,他转头应付CNN摄制组。我也了然,“表弟”是常驻这个院子里的新闻部人员,穆萨的手下。

中心广场一片废墟。同行记者惊呼,就在2月镇压前,他们曾经来过这里,当时这儿还有一座清真寺,也是反对派的临时医院。而眼前却是一片空地,清真寺也被从地图上抹去了。

CNN记者尼克蹲在地上,面对镜头说,“政府军反扑,粉碎反对派的一切,爆破、碾碎、铲平,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我在地上捡到一个比巴掌长的弹壳,不知是反对派还是卡扎菲军队使用的。

扎维耶医院工作井然。医生说,从不缺少药品。医院里新添了许多卡扎菲画像,挡住背后墙上累累弹痕。连院长都是新人。

西方记者追问,政府军杀进来的时候,医院里的反对派伤员呢?医生回答,我们一视同仁救治。详情再无可告。

穆萨的手下们有时三心二意,看管并不严格,水平更是有限。他们的职责之一,是每天留意记者发出的报道。有天,一个新闻陪同在大堂怒吼:“哪个记者叫汤森·路透[1]?我可没给他发过签证!”

如果你向陪同们提到“卡扎菲”,他们面色各异。一个陪同私下向我提起卡扎菲家族男性成员在街上兜风、强抢民女的逸事,鼻子里长长地“哼”出声。过些日子,他出现在酒店大堂,骂骂咧咧:家里遭劫了,彩电电脑全被拎走。小区里好几家都被抢,现在人人都有枪,有些人披件军装闯进民宅,嘴上说“搜捕反政府人士”,实际上就是打劫。“我自己就是警察,被调来什么新闻部,没时间保护自己的家!”他越发生气了。

穆萨终于答应到我们的电视频道做一次连线。总部编导说,不是直播,我可以向穆萨提问,录下他的回答,到时候播出。5分钟左右的问答之后,穆萨甩开耳机,几乎一把扔在地上,夺门而出。从此,他见到我便冷眼相待:“为什么你也提那种西方记者的问题?”

晚饭过后,酒店大堂多了几个新面孔。有轮替的记者,有不知为何而来的利比亚政府官员。有人猜测,卡扎菲本人就躲在这间酒店,想避开北约空袭。记者之间还开玩笑说,一成不变的晚餐要是突然上了大虾,准保是高官藏进了酒店。

扎耶德先生总是穿着裁剪合身的西服,每天更换不同的领带,对西方时尚并不陌生,手里又转动代表真主名字的念珠,是个地道的穆斯林。不清楚他在利比亚政府究竟担任何职,但据说仍与卡扎菲本人保持联系。他和几个官员,包括卡扎菲的英文翻译福阿德常来酒店,探听舆情,左右外国记者们的报道,同时也为了来这里看外国电视台对利比亚战事的报道——国营电视台的消息靠不住。每次外面空袭或者卡扎菲有讲话发布,他们马上围坐在大堂电视机前,收看BBC阿拉伯语台。“我的办公室都被炸了。”扎耶德苦笑。

利比亚高官变节的消息不断传来。我曾通过一家中资公司约访石油部长。电话联系的第二天,部长萨特万(Fathi Ben Shatwan)却在马耳他露面,证实叛变。前总理舒凯里·穆罕默德·加尼姆(Shukri Ghanem)接管能源部。再经可靠渠道联络,几乎敲定采访,却得到消息:加尼姆卸任,把国营石油公司转予私人公司。几天后,加尼姆叛逃。

“他不需要这么做啊。”外媒报道了这个消息,扎耶德手抚念珠感叹,脸上犹如一场地震后的残垣,“加尼姆早就是亿万富翁了,不需要钱啊……”

没过多久,扎耶德也消失了,瑞克索斯酒店的记者们没再见过他。

酒店里还出现过神秘的法国商人P。战争期间,他和一个搭档照常出入利比亚,专车接送。他见到卡扎菲真正的亲信仍聚在一起开会。“这些人没有公开头衔,不是什么部长,但他们掌握大权。”P说,“只要他们不散,卡扎菲不会倒。”扎耶德可能就是其中一个。

P接触各路记者,打探消息。英国媒体雇佣的专业保镖,曾经是军人的达罗姆提醒我,见到P搭讪要小心,他可能做的是石油生意,也可能是军火买卖。他肯定是从卡扎菲那里获得了好处,生怕金主倒台。

北约轰炸越来越密集,P和他的搭档离开了利比亚,退回突尼斯。“突尼斯的治安也不好,现在大家都把车留在家里,因为你开好车就说明从旧政权那里获得了好处,会招人们仇恨……”离开前他向我道别说,“不过我更不想在利比亚等死。”

独裁政权特征之一,是给维护统治的“体制内”人员支付高于体制外民众的收入,以此维系忠诚。一旦这种好处丧失,就可能瓦解维护独裁的体系。看似铜墙铁壁的旧制,放大看来漏洞百出,崩溃起来也是一朝之事。

的黎波里城破,卡扎菲被打死后,穆萨博士消失,数次传出他被捕的消息,但每次最后都证明不实。两年后,他突然在脸书上冒出,继续传播缅怀卡扎菲的内容,还公开做过一次连线,试图慢慢回到利比亚的政治生活中。

我在英国念书时,遇到参与北约空袭的皇家飞行员来学校交流。他说卡扎菲当时确实藏身在瑞克索斯酒店:“记者们是他最后的人体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