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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东: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总统府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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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首都伯尔尼,布局有几分像北京,条条大道通向权力中心:国会在山上,遥遥一望,庄严所在。外观是欧洲最常见的大石头房子青铜顶,咱们摆飞禽走兽的地方,他们一字排开竖起象征“公平”“正义”的神像。

国会也是个景点。不开会时随便参观,开会时有序旁听。接待我们的导游杰西卡,20出头,历史系毕业生,表情平静得像国际新闻里的瑞士。等了一会儿,凑齐10个人,存包、登记证件后,就可以进入一国的最高立法机构了。

历史上的瑞士,跟今天富庶祥和的面貌大相径庭,曾经是贫穷蛮荒之地。一帮桀骜不驯的农民,烧杀掠夺对外扩张。13世纪阿尔卑斯山中部河谷的3个村落,为保护贸易公平自愿结盟,联手对抗周遭列强。15世纪一场以少胜多的战斗中,瑞士农人击杀人强马壮的勃艮第公爵,名声大噪,成为欧洲最抢手的雇佣兵。后来,父子兄弟各为其主对阵厮杀的残酷,特别是枪炮的发明,终结了莽夫为胜的年代。到了19世纪,瑞士联邦决定禁止雇佣兵产业,转而中立。

外国人进入瑞士国会无须预约,跟本地人一样出示证件即可。我随机加入的参观团赶上德语时段,一起来的伯尔尼朋友萨宾娜,不断替我翻译成英语。导游还特别关照说,我可以随时用英语提问,而且国会简介的印刷品也有一份中文版。

国会大厅里,迎面而来的两组雕塑,交代了国家缘起。一是最早结盟的3条河谷代表,手按在“独立宣言”上起誓,状似“桃园三结义”,不过粗服乱发的3个人挺直站着,没有跪下。

另一尊是13世纪的沙场英雄,以肉身抵挡奥匈帝国骑兵的长矛,打开对方阵型缺口后,呼喊着后边的瑞士步兵向前冲。杰西卡说他的遗言是“请照顾我的妻儿”,萨宾娜却轻声耳语:“流传的说法是,他喊了一声:‘哪个混蛋推了我一把?’”民间幽默大抵相似,于庄严处听嬉笑声。话说回来,正是冷兵器时代农人的骁勇善战,吸引来了周边更多村落的加入,瑞士联盟才得以渐渐扩大。

结盟之后,唯一武力征服过瑞士的是拿破仑。法国大革命期间,瑞士成了法军混战的舞台。拿破仑称帝后,在瑞士制造出“海尔维第共和国”(Helvetic Republic),强推中央集权制度。自治惯了的农人不服,各地揭竿而起,直至拿破仑皇帝放手。与此同时,法国大革命传播的自由平等理念,也在瑞士留下了影响,待到1848年欧洲革命再次冲击时,瑞士把目光投向了当时的希望之土美利坚,搬来美国宪法做参考,国会也采用的是众参两院制,奠定了现代国家的政治框架。

虽然法国与瑞士接壤,又有一段管治交集,但却最终沿袭了各自的历史道路,走向深浅不同的民主。法国至今还是欧洲国家中中央集权度较高的,宪法赋予总统相当大的权力。再如帝制悠长的奥地利,等级观念依旧渗透社会生活。而瑞士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皇上帝王,“人人平等”的精神内化到日常生活和政治体制。因此,当我们说起“西方民主”时,有时一概而论,实际上,欧洲大地上的民主滋味,像它的美食一样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色。

这时,杰西卡指指头上:石头穹顶内,彩色玻璃拼出了瑞士25州州徽,簇拥成圈。然而,有一个红色盾形标志,孤悬一角,像是给完美的圆圈打了个补丁,又像是工整的作业本上抹了涂改液。

那是汝拉州,1978年从伯尔尼分离出去了。国会建筑的历史显然更早,汝拉州徽是后来凿上去的。30多年来,瑞士人也没打算粉饰一番,就这样叫外国游客看。

19世纪时,瑞士各州初定,但汝拉人对划分很不满意。大部分居民是讲法语的罗马天主教徒,却被归进以讲德语的新教徒为主要人口的伯尔尼。经过长期抗争,汝拉最终独立。但故事并没有完结,汝拉南部的一小部分人选择了留在伯尔尼,因为他们是讲法语的新教徒。大部分愿意走,少部分愿意留,一个也不能不照顾。

杰西卡是伯尔尼本地人,这段历史发生在她出生前,讲起来看不出有什么好恶。50岁的萨宾娜记得汝拉要求独立时曾有过一段动荡,还发生过恐怖袭击,或许正因如此,全体瑞士人才最终支持了汝拉的分离吧。

“你们不认为这段历史令人尴尬吗?”

萨宾娜耸耸肩:“这是历史。”

在我眼中,汝拉州徽醒目在外,像美人脸上的一块疤,但瑞士人展示的方式,却当它是树上自然生长的一个节。

“汝拉闹独立成功了,要是其他村子仿效,都吵着独立,瑞士不就分裂了吗?”我问导游。颜面或许其次,维持国家统一的根基会受到威胁吗?

我们正一路从大厅走向其他展厅,杰西卡指指天花板:“看到我头上的吊灯没,还有大厅其他地方的吊灯?”

“看到了,好多灯泡,不过有些不亮了,正想建议你们去修修呢。”

她笑了。每个灯泡代表一个村子,也就是两千多个行政区划,“一些村子没有了,就要把灯熄灭,瑞士人自己选择与其他村或州合并,他们知道怎样组合可以避免关税、提高行政效率,各州高度自治,对它们好,也就是对国家好”。换句话说,维护瑞士统一的根基,正是“自愿”和“自治”,汝拉的分离加深了瑞士人对这一观念的认同。

不论外人如何替瑞士人忧天,这个国家的边界自1815年中立以来没有变动过。周围强大的外来势力——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自那以后从没能把“瑞士的一部分”吸进去。

我心里翩然奏响穆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中贯穿全曲的《漫步》:所见非凡,浮想翩翩,心中一层一层起了涟漪。

很快,我们转到了上下议院大厅。除座位数量不同外,两院的样子差不多,木桌木椅,质朴无华。众议员由选民直接选举,来自不同党派;参议员代表各州,由当地选民推举,每州两个席位。参议院会议厅,汝拉州的两个木椅成色较新,装饰图案更简洁现代,明显是后来添加的。

众院大厅里,杰西卡请大家传阅两个厚厚的本子。原来每个议员发言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这两本是今年以来的现场记录。两院大厅还安装了直播摄像头,记者、公众都可以同步收看。

我读不懂本子上的笔记,萨宾娜叫我留意其中不同文字。瑞士有4种官方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罗曼什语[1]。多民族、多语言的国家很多,瑞士的奇特之处在于,不推广普通话,也没有普通话可推广。即便在庄严的国会,议员们也是操不同方言,笔录员飞速切换。现场配同声传译,但议员大多精通两三种语言,不需要翻译,沟通无碍。当他们宣誓成为议员时,誓词都是用不同语言念出来的。

杰西卡提醒,大厅四角还有4个人物雕塑,分别代表瑞士不同族群:德意志人、法兰西人、意大利人,还有占总人口1%的罗曼什人(古罗马人后裔)。虽然人口比例悬殊,但4座人像等高,代表地位和权利均等。罗曼什族几乎全部能讲流利的瑞士德语或其他官方语言,瑞士政府还是资助他们成立了自己的媒体,德语频道中每天也有固定时间播放罗曼什语节目。

不过,虽然国际形象中立,瑞士国内政治绝非一片和谐。左右两派议员势同水火,他们的衣柜、阅报室、休息区截然分开,议事大厅入口也开了两道门。

导游告诉大家,可以随便坐到246个众议员的座位上去。面前桌子上放着铭牌,告诉你正坐在哪个议员的“屁股”上。“糟糕。”萨宾娜做个怪脸,“我们居然坐在瑞士人民党(Swiss People’s Party,德语简称SVP)的席位上!我最讨厌这帮极端右翼,天天喊着不要全世界,瑞士也能活……”

排外情绪近些年在整个欧洲都有复苏,瑞士人民党也成功推动了政府为移民设定上限。但当比他们更极端的政党提出将移民限制在0.2%的时候,瑞士人才猛然惊醒,在公投中以大比例否决。

说到这里,杰西卡强调,两院是最高立法机构,但并非“最终决定者”。虽然借鉴美国宪法,但瑞士农人仍觉得代议制民主不够彻底,跟他们排斥“集权”“强人”的牛脾气还不够贴合,于是加入了本国特色:直接民主,全民公投。

任何众参两院通过的提案,异议者百日内凑齐5万个签名,就可付诸全民公投,有机会翻案。集齐10万个签名,就有机会修改宪法。

瑞士人的政治生活热闹了。要不要加入联合国,公投;要不要接纳外来移民,公投;清真寺能不能盖尖顶,公投;表兄妹能不能结婚,公投;养鸡笼子的间隔多宽,公投……800万瑞士公民成了全球的投票冠军,大小诸事,全都付之众议。包括各级选举在内,瑞士人平均每年投票5到7次,每次就3到5个提案打勾画叉。

这不乱套了吗?我想到“国无宁日”4个字。说给杰西卡听,她想了下,写给我一个网址,上面可以查到1891年宪法确认以来的全民公投记录,“你会看到,公投并没有影响瑞士宪法的稳定性”。

萨宾娜连连点头,公投雏形是瑞士农人的举剑表决。她家里还有老照片证明,几十年前,成年男子聚集在村落空地,高举佩剑表决众人之事。

这个结论并未立即消除我心中的疑惑:人民总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吗?我习惯相信,少数头脑清醒的伟人贤哲,才能在众人昏昏的年代,指出启明星的方向。

大概是这个中国人的问题太多,团里一个中年男人边走边向我解释,最近一次瑞士公投,是关于要不要更多的带薪休假。结果多数人认为,假期太多会妨碍经济运行,到头来对个人也没什么好处,于是投下了否决票。“我们习惯了对国家政策做出选择、做出决定,所以对权力也有责任感。给钱放假都不要,很多外国人不能理解瑞士民意。”

他带着12岁的儿子前来。虽然一家人住在新加坡,但常常收到瑞士本地政府寄来的公投选票,所以回国休假时要带孩子见识下这里的政治运行。

我心中的涟漪再次震荡。不要更多带薪休假,人民大概真的把自己当成主人了。

国会走廊尽头是个简单的办公室,总统问政处。瑞士总统不是1个人,而是7个人,轮流坐庄,一人当一年总统。七人班子其实是7个部长,各司两三个部。目前轮值总统是女性,问政处门楣上的“总统”一词改成阴性。我向导游提出一个问题,团里好几个瑞士人笑出来:

“请问,总统府在哪里呢?”

“瑞士没有总统府啊!”

“没有?那总统住在哪里?”

“住在自己家里啊!”

“谁付他们的房租呢,政府吗?”

“他们自己领工资,当然自己付啊!”

瑞士没有白宫、爱丽舍宫或者克里姆林宫,只设了一个礼宾府,供7个总统举行外事活动。权力在民,总统基本上就是个“值班的”。他们的办公室就在国会一角。

萨宾娜说,有次她在国会旁边的超市采购,前面有个大个子挡住去路,她左蹭右蹭,终于挪到大个子前面,回头一看,是总统自己在买奶酪——没有保镖,没有随从。在这里坐公车,经常碰到某个部长,甚至总统自己夹着公文包上班。

离开国会前,导游指着墙上巨幅油画,问谁能找出其中错误。原来讲法语的画师不甘循规,在瑞士版《江山如此多娇》的画布上,幽默了一下——峭壁上,同样颜色画了一尾大鱼,仔细看才分辨出。鱼登陆了,这样的恶作剧,留给参观者哈哈一笑,作者也没有被拉出去砍头。毕竟,他触怒了谁呢?这里没有不许开玩笑的权威。

萨宾娜继续告诉我,瑞士不但没有个体权威,国家权力机关也被大卸八块:国会在伯尔尼,最高法院在琉森,最高纪检委在贝林佐纳,最高经济仲裁庭在圣加仑……各州分得联邦权力的一块,谁也称不上是“中心城市”。

按照导游杰西卡给的网址,我查到从1891年至2013年2月,瑞士共有412次收集签名、准备修宪的情况发生,其中301次成功征集到10万个签名。但真正走向公投的才182次。另外有90次是政府在公投前就妥协了,听取民意修改了法律,不再需要投票。有4次,最高法院裁定公投内容与国际法抵触或侵犯人权,中止了程序。还有6次,因为超时获判无效。到头来,122年间,宪法一共只修改了19处。

另外,“直接民主”的原则并非“简单多数”,而是以“双重多数”,避免人们做出愚蠢的选择(比如战争)。涉及修宪,除了获得全民多数,还需取得以各州为单位的“州多数”,这一程序赋予公投结果更多理性。

是不是瑞士小国寡民,直接民主才找到合适的土壤?卡扎菲的利比亚人口560万,少于瑞士的800万,也号称采用直接民主,到头来却是独裁者“温情脉脉的面纱”。委内瑞拉人的公投,赋予查韦斯终身连任权,更像是维护统治的工具。他们的“直接民主”少了瑞士版的两大基础:坚定的法律保障和严格的程序限定。克里斯·科巴克(Kris W. Kobach)在《公投:瑞士的直接民主》(The Referendum:Direct Democracy in Switzerland)一书中指出,瑞士以罕见的直接民主,实现了罕见的稳定和富裕,“与其说它是个特例,不如称之为先锋”,它的经验不无可取之处。

瑞士国会之旅,于我是一场观念的冲击。瑞士本没有灿烂悠久的文明可供夸耀,因地缘而嫁接欧洲现代文明,因中立不断吸纳贤士,带入先进的思想与技术。农人最早的自治精神,无意中形成了个体意志为上的哲学,到了现代政治中,以公投方式体现出来。瑞士的存在,证明了另一种可能:人民的理性值得信赖,“大一统”的牢靠,来自个体的平等与自由,而不是谁要谁牺牲一些权利。

国会之旅,对萨宾娜也有收获。她对本国历史政治习以为常,但和我一起去,第一次回答外国人提出的问题,备感新鲜。我问的那句“总统府在哪里?”,被她当作笑话,每次见到其他瑞士人,必说:“你知道吗?周在国会问‘总统府在哪里?’……”是我少见多怪呢,还是你们瑞士人太特殊?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居然没有人坐在那里发号施令。

[1]罗曼什语是古罗马拉丁语的遗绪,并采用了大量的德文。根据2000年瑞士政府的普查,使用者大约有3万人,大多聚集在瑞士东南部的格劳宾登(Graubün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