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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不会消失》出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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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沂蒙

五十七岁的申有周牵着五岁的驴,驴背两边驮着筐子,上坡去到自家刚收获的地里,驮着成袋的地瓜和玉米回来。

地瓜也叫红薯,是这里主要的作物。秋天的阳光下,地瓜收完之后往往立刻切开,晾在田里初晒,以后摊在场院和路面上晒干储存。十月中旬沂水县的乡村公路上,绵延数十里地晾晒着红皮白瓤的地瓜干,空气里有一股烘干的甜丝丝的气息。

田地刚刚刈割过,露着玉米残余的茬子,所有玉米茬子都是倾倒的,原因是六月份的一场台风,席卷了这块田地,倒伏的玉米又慢慢爬起来,结出比往年瘦弱的棒子。这场风灾也袭击了山下申有周的速生杨树林,折断了一百多根树,现在仍然躺在地上。在沂蒙山区,到处是这场风灾的遗迹。

收割后的玉米地不久会种下花生,旁边是冒出新绿的冬小麦。山坡上是一层层这样的棕壤田地,坡顶一排巨大的银白色风车,日夜呜呜转动。

这是政府的新型能源工程,申有周觉得它跟自己完全无关。对于红石峪村的村民们来说,风车的唯一影响,只是惊扰了他们的梦境。这和磙子在碾盘上咿呀转动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不会在天黑后停息。像对待许多变化了的事情一样,他们只能慢慢习惯。

红石峪村是沂蒙山区沂水县最偏远的一个村庄,村里至今保留着家家养驴的习俗。战争年代给村里留下了四位烈属,但支前扭秧歌的场景已经随着独轮车的辙痕远去。

整个沂蒙山区,孟良崮显眼的纪念碑下面,坚固的石头村庄正在消逝,旧日的器物风俗,像砂土一样风化。富裕之后翻建的房屋,没来得及出生下一代又被抛弃,曾经热闹的村庄,只余下井水溢流,和老人微弱的呼吸。诸葛镇的大崮前村原有三百多村民,现在长年在村的只有七名老人。这个据说是由魏忠贤的次子传下来的村庄,数年之内将消失。

“老了还得回来。”村妇朱祥云谈起在上海打工的儿子说,“那边的房子,一辈子买不起。”她自己去年在浦东呆了一年,带孙女。吃不惯大米,念想家里的煎饼和大葱,每旬两次的赶集,还有和丈夫一起种的十亩地。

“哪个村里打工的多,哪个村里就败了。”蒙阴县大山村小学校长刘丙常断言。大山是蒙阴县果园产业的龙头村,没有人出外打工。刘丙常翻建的住房仍旧用石头打墙,却变成了打磨过的大理石砖。屋里装了摄像头,堂屋顶下却仍旧苫有一层秫秸。在人烟稠密的村子里,满园苹果的芳香掩去了风物消逝的苦味。萦绕人心的不是乡愁,而是果园缺水和修路上山的急切。但一季喷洒十二次的农药,和单独居住的老人,也给苹果和炊烟的芳香掺上了某种隐忧。

红薯片遍地铺陈的丰收,背后有世事的荒凉。

县城周边拆迁成为城里人的农民,在单元楼里烧柴火养牲口,在中心广场上抽旱烟,被动地在新的身份中寻觅过去的自己。

砂土仍在流逝,却有坚硬的东西留下来,像这里“崮”的地形暗示的。凭着乡土独特的气息引导,或许在行将荒芜的道路尽头,也能意外找到出口,回归家园。

煎饼 碾盘 毛驴

张兰梅六十岁那年中了一次风,提着叉子去扒粪的路上,腿又阵阵发起麻来。她的三个儿子都在沂水打工,老汉在山上放羊,屋里活只有靠张兰梅自己,头上还有一个九十岁的婆婆,听不见人说话,出不了院子,见天坐在门槛上晒晒太阳。

张兰梅家住的是以前大队的办公房,买下来之后翻修了屋顶,变成眼下一层瓦、一层泥土再衬一层高粱秫秸的样式。起初村子里都是秫秸盖的草屋,草屋消失后,起初是盖水泥屋顶的平房,后来人们发现不保暖隔热,退回到这种三结合方式。三十年来,这个院子开始添了几口人和新东西,后来却一直在走向陈旧。

院子里有一扇磨子,是以前推煎饼用的,中间稍高,四围有凹槽,一边有出汁的槽口。毛驴蒙着眼睛,拉着磨子碾出黏稠的煎饼糊子。现在半边磨扇已破碎,磨盘上积满了尘土。家里已经很多年不自己摊煎饼了,都是到村里小卖部去买。张兰梅家缺钱,就拿玉米去换,二斤半玉米换一斤煎饼,买的话要三块钱。加工玉米煎饼的工厂在乡上,每天送货到小卖部。张兰梅有糖尿病,只能吃蜀黍(高粱)煎饼,她和丈夫、婆婆吃的两样颜色的煎饼分别摊在柜子上两个笸箩里,一天一张,像日子一样渐渐抽去。

远近村里也没有人自己摊煎饼了。老支书申士钦的院子里还保留着一个推煎饼的石磨,逢年过节时想换换口味,才自己磨一回。摊煎饼的铁鏊子也收起来或者卖掉了,从家中长年的位置上消失。

只有玉米垛子依旧显眼。院中心用砖头垒起一个底座,四围打上木桩架起铁丝网,今年收获的玉米都贮在垛子里晒干。下雨天也不收进屋,用一块油布苫起来。金黄色的玉米,给灰扑扑的院子带来温暖色泽,直到入冬日子。另外的乡镇,也有把玉米结成束挂成垛的,像柿子之外的另一种耀眼果实。玉米完全干透之后,脱粒放进大瓮里储存。张兰梅家里有两口大瓮,一口装玉米,一口装小麦。

玉米不耐存放,拿来日常换煎饼。小麦耐放,大瓮里的五百斤小麦是二十年以前自家收的,那时儿子们还没出门打工,家里有劳力。舍不得吃,留着等到老汉也干不了活,挣不来粮食时再吃。

瓮是沂蒙农家的重要物件。往年穷人家没箱没柜,粮食、衣服和全部细软都放在一口大瓮里,免得老鼠咬坏。张兰梅家的柜子是土改时分的,带着大户人家物件镂空的花纹,里面却无物可装。另一件家具是半尺高的矮方桌,用来吃饭。

在沂蒙山区,即使是在县城餐馆里,今天仍旧坐着马扎,在这样的矮桌子上吃饭,有客人时妇女不能上桌。

张兰梅家的屋角还有一座小土灶,带着土砌的烟道,用来炒菜烧水,冬天取暖。这样的土灶已经是改良过的。在高庄镇拐棒村一户戴姓村民的屋里,地上摆着一个手捏的土坯炉子,半边露着进柴的口,后部留着两个烟道的小孔,像一个没有完工的玩具,却燃着火苗架着铁锅,煮着当天的晚饭渣豆腐,飘出粮食和干菜的香味。大山村八十七岁的老人柳启云的屋里,地上摆着同样的土炉子,架着用过的铁锅,炉口上搁着一包火柴。

没有劳力的张家,只有几只卖钱的山羊,这在红石村里是少见的。修了上山的毛路之后,以前通用的独轮车被毛驴取代,多数人家像申有周一样,除了养驴,另外有一条牛。牛耕地,驴驮运肥料、种子和庄稼,老了干不动活时再卖掉。没有牛的地方,有时候还要用人来拉犁,丈夫扶犁妻子拉纤,和以往推过于沉重的独轮车一样。

养驴子的村庄,只剩下山坡地多的红石峪村和邻近一个村。猪也消失了,家里的猪圈都空着,成为人的厕所。在诸葛镇的一处路旁,横卧着六七口石槽,是以前用来喂猪的食槽,被有心的城里人购去做鱼缸。

平坡地区驴子被摩托车和机动三轮车替代。在蒙阴县野店镇的果园区,几乎家家都有面包或三轮车,直接开到果园外。老式的木制独轮车只是偶尔一见。在道托乡的河滩路上,一辆拉地瓜的老式独轮车上装着六袋约一千斤地瓜。推车的人说如果拉石头,可以装到两千斤。这个重量,让人回想起陈毅的名言:“淮海战役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眼下更常见是改良的小铁车,中间不安隔板,拉得没有以前多,但也不需要祖辈那么大的臂力和技巧。

正午的红石峪村路口,还有一架碾盘在转动,两个妇女一人一边推着磙子在磨面,一手扫匀碾盘上的豆面。这是村子里最后一台在用着的碾盘,留有几辈人的碾痕。其他的都废弃了,磨眼里长出青草,磙子弃置在地上。

山顶风车巨大的翅翼,成了这里唯一常在转动之物。

崮 石头房子 老人

大崮前村像它的名字表示的,就在大崮脚下。

大崮根基宽广,顶上露出一圈石头顶子,看上去坚固无比。村庄里的石头房子看上去也很坚固,却大多失去了屋顶,剩下石墙支持着。以前人居的室内,眼下长满了青草。另有一些房屋关门闭户,门锁已生锈。村里的井水以前不够吃,现在却自在地溢出,发出幽幽声响。走进这里的第一刻,会以为这里已无人居住。

适应寂静之后,逐渐发现了村里隐匿的老人。八十四岁的刘成桂,生了六个儿女,其中有三个儿子,现在却只能一个人住着,陪伴她的是一条小狮子狗。自己做饭吃,还要提水,在过于寂静的晚上,她睡不着,患上了耳鸣。白天好容易看见个人,就赶紧迎上去,拉个呱,虽然她已经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村子里人少了,了不得了,混不成了。大人小孩都出去了,怎么混了。”她念叨说,“社会这个发达,我受不了,太冷清了。”看人走开,老年的泪水就出来了。

四十八岁的魏德志在坡地上挖地瓜,切地瓜干。媳妇刘照全在外打工,这两天回来帮收地瓜,活完了就走。“留在村里的,我丈夫就是最年轻的了。”魏德志的父亲魏茂顺单独住在村里,老伴死去多年,两父子时常在一起喝茶看个电视。“以前喜欢打个麻将下个棋,现在找不到人了。”魏茂顺说。村里原来有三百口人,从1980年代开始陆续往外搬,现在还剩下几十口人,大部分在外打工,搬走的有在外买房也有租房的,只是过年回来烧个纸,长年在村里呆的不到十个人了。村子并到了外面一些的大崮峪村,变成了一个组,以前准备修到村里的公路也撂下了。大崮峪村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人,多数人都在外打工,在村里只遇见了一个放牛的老人。

读书声近年也在村子里消失。大山村的支书贺德雨,眼看着村子里的果园兴旺起来,却为村小被撤烦心不已。以前村里曾经有一所完全小学,2004年被撤并,以后经过一再争取,回来了学前班和一年级,今年又争取回来二年级,村里还想争取恢复完全小学,没有批下来。“有个小学,村里的人气会强很多。”

衰落的红石峪村,没有大山村这样的话语权,村里的小学撤了七八年,后来迁到北峪,前一年又迁往徐家庄中心小学,隔着十二里路,又不能包车上学,怕出事故。村里年轻人少,老人会骑摩托车的不多,只能背着领着送过去,下午又接回来,大人小孩都受罪。在山区的公路上,日暮时分不断看见骑摩托车接孩子回家的妇女,带着罩衣给孩子裹上。一位母亲带着小孩步行回家,大人和小孩都无精打采的。冬天来临之后,接送的路程会变得更艰难。

小学撤并之后,村庄的白天失去了孩子们的声音,有的大人进城陪读。村口的碾盘旁边,两个老年人倚着石墙晒太阳,看妇女推碾。这样的场景比起以往农闲时节全村老少在石墙下晒太阳拉呱,已是依稀残景了。村庄老了,剩下的人砌在石头里,停止繁衍,慢慢地这里又只剩下石头了。

春天里在碾盘旁边晒太阳的人,比现在多一个老太太,远道来的摄影师李元奇曾为其拍照。收到寄回的照片后第三天,老人却上吊了,似乎是了结了在世的最后一桩心事。老太太第一门婚姻在几十里外的马岱庄,生了两个女儿换的儿媳妇,老汉过世后却被儿媳妇赶出家门,改嫁到红石峪村,和一个有病的退休老工人同居,尽心侍候了十五六年,老头要吃几顿饭她做几顿,赶集给老头买好吃的。老工人近年的退休工资上涨,一年有几万块钱,在城里居住的儿子眼羡了,把老汉接走,只剩老太太住在村里,生活困难,就在今年夏天上吊了。老太太死后,亲生儿子把她的尸体拉走,葬在了马岱庄那边。老工人被接到城里后,照料不周,也成了植物人。

逝者的坟埋在村落附近,留着过年纸灰。火葬的政府规定已经全面推行,却没有完全取代入土为安的习俗。在这片并不缺乏木材的山地,骨灰盒依旧被殓进棺木入土,虽然石头被用来建了活人的房子,坟墓只是一堆砂土,坟前却也有不少人家立了石碑。申士钦前些年当支书,处理过一件棘手的事务:村里一户人家私自把老人土葬了,公安和民政找上门来,要把死人从坟中刨出来烧掉。申士钦煞费苦心请来人吃饭,烧掉了几件旧衣服掩人耳目,总算把这件事对付过去。

村里没有年轻人,老年人成了主要劳动力。申士钦夫妇二人已经七十多岁,种了四亩地,收了三千斤玉米准备再种花生,养了一头驴一头牛,明年还打算养猪。五十一岁的朱祥云和丈夫种了十亩地,多数都是承包了出外打工家庭的责任田。岱崮镇七十二岁的老人麻白玉,去年老伴刚过世,儿子在外打工,自己住在一边自种自吃,儿子有时帮衬点。这天她正推着一辆小独轮车,把自己地里收的红薯拉回去。

即使在大山村这样富足的村子里,老人也是单独生活,自己照料自己。全家福的照片,都成了过去年代的纪念。

年轻人在村里留守是困难的。岱崮镇集市的电线杆上,新近贴着一张寻人启事,上面有一张年轻女人和孩子的合影,启事人在外地打工期间,妻子带着孩子从家中出走,带走了家里的三条被子和一个红色电饭煲。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够像村口的老树,在长年的寂寞中安心等待。

村里人口稀少之后,留守的魏德志却对村史产生了兴致。大崮前村里人大多是魏姓,老辈子传说是魏忠贤的后代,魏忠贤的二儿子逃难到这里定居,另一支去了费县。前两年魏德志参加了沂蒙地区魏姓家族的修谱寻访活动,在这本微红色精装的家谱上,有一处提到了他的贡献。魏德志也因此搞清了村子建立的准确年份:1644年,那一年魏忠贤上吊自杀。

麻将打不成之后,魏茂顺迷上了上山捡石头。他一人居住的堂屋里,中堂供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摆着他捡来的各种石头,他从这些石头上能琢磨出眉眼来。其中一块石头上有三叶虫的化石,另一块则是珊瑚石,都是从大崮顶上捡来的。

据说,这片山区原是海洋,沂蒙七十二崮是露出水平面的礁石,沧海变为桑田之后,山坡的下部风化成为砂土,坚硬的礁石顶部却保留下来,成为崮顶。村庄和人或将消失,大崮却会依旧屹立下去。

王路是沂水县诸葛镇的一个小村,名字已经被淹没在跋山水库水底,但村民们仍旧回到了这里,在消失了一半的故土上栖居。以前王路因为地势平坦受人羡慕,眼下却比周围村落都要凋敝。五十一岁的边玉将睁着一双失明的眼睛,在街头晒太阳。他出生的年月,正赶上水库落成,步步上涨的洪水淹没村庄。

村民们按照政府安置,到了几十里外的许家湖公社,却发现土地没有许诺中那么多,被迫摇船穿过水库回来种地。一次遇上风灾,一船粮食沉没。水库蓄水之后,这边还余下一半的土地,经过这次事故,经受异乡不便之苦的村民们决定回来,其中还有到东北、四川投亲的移民。原有的村落已落在水平面之下,人们在沟坎下搭了地窝子居住,却被政府推倒了窝棚,强行撵回去。到了1980年,一百二十八名村民再次回到王路,建立村落。边玉将在凿石头盖房时双目失明,老婆带着孩子出走了。

移民回流不被政府承认,村民失去了户口,孩子们不能上学,村庄成了黑村。老文书黄元会找关系送了二十多个孩子到一个附近的学校借读,一个星期就被公社撵出了教室。土地也被公社授意周边村落抢走,以挤走回流的王路村民。黄元会领头上访二十多年,三年以前,村民们的户口才得以挂靠在附近的凤落院村,孩子们有了上学的地方,但村落名义并未恢复,村里没有村民小组和党支部,没有合法的村名,年轻人只能出门打工。村里没有独立的低保名额,边玉将今年没有评上低保,只能靠承包地出租的口粮维生。

黄元会多年上访,家徒四壁,屋顶用一根弯曲的树杈顶着,缀满蛛网。养了五只羊,卖掉做路费上济南、北京。多年上访无成,黄元会也失去了村民的支持。说到从迁徙到上访的几十年委屈,黄元会在黑暗的屋子里滴下泪来,“只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看得到县政府承认我们是合法村庄。”

蒙阴县岱崮镇附近的一处山坡上,崮顶下的石头村庄已经阒无人迹。一些屋子失去了屋顶,剩下石头的墙壁。有几处石墙已经残损,院墙鼓出来,似乎马上会坍塌。石条清一色暗黄,砌得非常整齐,有一幢屋子粉刷过,看来是几年前刚翻修,却已经被抛弃,院墙坍塌,院内长满荒草,苫草的红瓦屋顶还严实,墙上残存旧日的学生奖状,地上却已冒出牵牛的藤蔓。村口旧日碾盘埋没于荒草,水井填塞干涸。收获过的果树上挂着的假人,是这个废村唯一的居民,看守着旧日家园。无人知道这个村子的人去了哪里,或许是迁入了繁华的集镇,却像一夜间经历了战难和逃亡。

独轮车与集市

集,沂蒙山区特有的名词,保留着热闹和兴旺的地方。

五天一集,每旬两天,各乡镇日期不同,或逢农历一、六,或逢二、七以致三、八,镇里乡里有大集,几个村庄聚集的地方,也会有小集。

在去红石峪村经过的郭庄,阴历逢三这天,一个小集正在开张,几个摊点散落在路边,唯一显眼的是堆在案子上的几把芹菜。近年芹菜量多价贱,正如同苹果桃子一样。这里卖的煎饼只有玉米的,张兰梅吃的蜀黍煎饼,是由老汉在更热闹的圈里乡集上买来,去时空手步行,两小时走上二十里路,回来买了东西才坐车,省下五块路费。这也是不少人的省钱办法。

山区的人们都有赶集的习惯,自家收了花生红豆,晾了几把旱烟,做上几双鞋,都会赶到集市上去卖,也买别人的,平时则足不出村。一些专门卖东西的人,家里并没有门面,货物都在一辆机动三轮车上,按照不同的日子,到附近几个乡镇去赶集,“天天有集赶”,一位卖果品的妇女靠着三轮车说。

一个来赶集的农民,家离镇子五里地,早上走路到集上转转,跟一个卖几双袜子的邻居闲聊,随手买上一两件东西,喝一壶茶摊的茶,到了中午再走回去。有两个卖核桃的农民,从各自山沟里出来,把架着大筐子的摩托车停下,摊开象棋盘摆开马扎对战起来,从上午一直下到集市收摊,全不顾及果品摊无人问津,眼前难得的这一盘棋,才是赶集的真正目的。

十几年以前,集上卖的主要是粮食和种子,还有一些日用的东西及年货。眼下的集却很不一样了。逢七这天是岱崮镇的大集,正街不能堵塞交通,隔河的一条街和附近的树林里,簇拥着来自四乡的人群,似乎集纳了一河两岸剩下的所有人气。

集上的商品无所不包,从花卉奇石到药材种籽,计算器小五金到降氟炉,男女服装占了靠后的两排,外套脖子上都安了帅哥美女塑料板,带着不变的笑容,像是戏场子上最后一排看客,甘当整个集市的背景。树林里的主阵地则是各样的食品和蔬果。有的只是一点点东西,却也郑重其事地叫卖。一个老人住在离镇子十里的地方,早上起来带一捆自家种的旱烟上集,平时则安分在家干农活。“今年不行,卖不起价。”他叹息说。卖旱烟的摊子摆在集市通向街道的路口,打开的旱烟卷子铺在油布上,赶集的人首先闻到一股浓郁经久的气息。穿梭的人群总是要在集上走上几个来回,不急着选货,有人在煎饼摊子上坐下来,吃一碗馄饨,卷上两个煎饼,似乎是进了一次饭店。煎饼摊子有各种颜色的,其中有张兰梅要吃的那种微褐色的蜀黍煎饼。

临河老街是五金的地盘,似乎这里阳光好,金属货品更容易显出光泽。屏幕按键亮晶晶的计算器,和一些瓷碗错落摆在一起。降氟炉和附属的合金烟管道,是最显眼的阵容,铺到了路当中来。街头上卖太阳能热水器的商家,更是用嘎斯车拉来了整体浴室的模型,宣扬着老年人冬天也能洗澡的优点。

闪闪发光的五金摊点对面,却是一排鞋摊,老年人坐在马扎上,背后晒着秋天的太阳,面前摆着补鞋机,手上做着鞋,脚下铺开了成品布鞋,边做边卖边修,布鞋价格一律十元。一位七十四岁的老人,做了四十年鞋,也在集上卖了四十年,眼下已经串不动太远的集,由儿子接班。这样的鞋摊子,一般还兼卖摩托车拴东西用的胶皮带子,和用旧轮胎皮子做成的盆,用来装食水喂羊,摔不破咬不烂。

羊市在集市尽头的一片树林里,三只山羊拴在树上,被三十来个人围着,真正交易的只有几个人,却像是和所有人有关。一些人蹲在石坎上抽烟,偶尔在羊背上按两把,掰开羊嘴看一看牙口,又一言不发地继续吞吐旱烟。其中一只羊已经成交,买主和卖主却未离开,而是加入了围观人群,看下一只羊的行情。

看看集市过午,买卖双方僵持不下,众人着急起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说这里我说了算,你们一人再让二十块钱,把羊买卖成了!买羊的男人就此把十几张红票子掏出来,往卖羊的人身上硬塞,卖羊的也似乎无奈开始数钱,仿佛没有众人的强行参与,这桩交易永远也不会成功,和保证价格公平,这才显出了众人在场的必要。买卖完毕,羊的新旧主人眼下变成了众人中的一分子,全体注意力转向最后一只尚未卖出的羊。直到这只羊在众人的共同干预下成交,所有人像完成了一件共同的大事,和牵羊的新主人一起离去,旱烟味和咩咩的叫声一起消散,小树林里只剩下淡淡的落叶气味。

其中一只羊的买主,把羊装在摩托车后座架设的连体大筐一边,另一边放上等量的货物,载回家去。这样自行改装的摩托车在集市上很常见,两边的筐斗深得吓人,思路正是独轮车的翻版,赶集的半径却拉长了许多。

集市上庞大的老式独轮车少了,半边装柴草货物半边推着老伴或小孩的情形难以再现。但一个老汉推着的独轮小铁车上,仍旧在塑料果品箱里装上了自己的孙子,大约到了地方会卸下孩子,装上货品。在沂水县郭庄小集的道路上,一个农妇小铁车上的筐子里装的是几只兔子。小铁车不需要推独轮车的强大手劲,然而它一个轮子的特性仍旧保留着,在沂蒙平缓的丘陵山地,“人去哪,车也能去哪”。在一处崮顶下的村口,推着小铁车赶集归去的男人,车上放着一箱货,为避让女人们下到了沟里,对于从垄沟里也能推车到家,完全没有怀疑。

时近正午,人群略为稀疏,秋风吹过,杨树叶纷纷落下,有些飘进了炸油条的油锅里,摊主一边捞出金黄色的油条,一边也赶忙捞出树叶来。附近卖茶的炉摊,开始退煤熄火。卖茶的老两口,已经在集市上摆摊三十来年,最初的茶炉是鼓肚子的土坯炉子架上生铁大茶壶,烧柴火,拿吹火筒吹火,桌上准备一溜铁茶壶粗瓷茶碗,日久看不出颜色,同样看不出颜色的木头钱箱也摆在地上,标着“日进斗金”,接纳的却是分币和毛票。

后来添上了鼓风机,再后来改装升级,变成眼下的新式金属茶炉。桌上也不再准备以前那样多的茶壶茶碗,换上一套白瓷茶具,更多的人是自带太空杯赶集,到茶炉上接一瓶慢慢喝,大杯子一块,小杯五毛。也有两个老年人在茶摊上坐着喝,一个老人带着的小孙子,临时借给老板娘搂在怀里,找找抱孙子的感觉。一个集日或者半辈子,就这么慢慢过去。

小河桥头上,立着一块“坡里革命旧址”的碑,记载1939年6月,徐向前、朱瑞率领的八路军第一纵队和山东纵队在这里会师,指挥抗战。纪念碑后身的河堤,刷着“济南名医包治肛裂肛瘘”的大幅广告,对岸赶集的人群川流不息。似乎比起暂时的战争,只有市声和桥下的流水一样久远。

战争 革命 选举

八十七岁的柳启云是大山村里最老的共产党员,多年中却背着“叛徒家属”的身份。

1942年,从新泰出嫁到大山村的柳启云参加了八路军举办的“识字班”,听说入党是“进步”,因为不甘落后入了党,躲在屋后大石头底下填表。入党后时常要晚上出门,在野地里开会,丈夫问起又不敢说,挨了不少打。后来按支部安排,把丈夫也发展成了党员。

到了内战时候,国民党的军队打来了,党员跟着部队转移,丈夫身体有病走不了,乡下要求他必须转移,走到一个山上,丈夫又回家拿一双鞋底子。结果来了一个手枪上挂红绸子的人,把他带走活埋了。

处死柳启云丈夫的人,至今是个谜团。柳启云说是地主还乡团,和丈夫在土改中结下了仇。村中人另外的说法,则是她的丈夫不肯转移,党组织认为他留下来是要勾结国民党,因此把他处决了。建国之后,柳启云一直没有“烈属”名份。到了“文革”时候,丈夫“叛变”的事被人翻出来,柳启云挨了批斗,挂牌戴高帽游街。连番的冤屈让她想到了上吊求死,被女儿硬把绳子解了下来。女儿说:“过去了就好了。”

“文革”之后,柳启云的丈夫由于没有正式打成过叛徒,因此也谈不上平反。以后她找到了县委,得到了老党员生活补助,从最初的一月十块,涨到了现在的五百块,但心里的委屈并未完全消除。近年的不平感来自省上的“沂蒙六姐妹”支前事迹宣传,柳启云认识六姐妹中的一个,她常对女儿贺传英说:

“我那时候干得比她们要多,为什么没人说了?”

柳启云回忆,当时夫妻都入了党,家里自己只吃一顿煎饼,晚上喝稀的,省下了粮食给部队吃。支前的时候,她当着村里的妇女主任,组织大家做棉衣棉裤、用麻线纳鞋底、摊煎饼,夜以继日,六姐妹干的活,她一人也能干了。

解放以后,柳启云没有再成家,自己带大一双儿女,还当过两次省劳模,上济南开过会。那时家里穷,劳模证和衣物一起装在一个大瓮里,贺传英翻出来玩,被人拿走了。柳启云的家里,只剩下一个蒙阴县组织部发的“老党员优待证”。

眼下居住的老屋里,唯一显眼的一套茶具,是前些年县上慰问送的,茶杯的把手已经断了。回忆起一生的遭遇,柳启云的脸紧皱起来,微闭的眼睛里,流出两滴眼泪。

当年的那场战争,在村民们的回忆里,起初是闹土匪,《蒙阴县志》记载的数千人大股土匪,有十多起之多。一次土匪攻破了大山村崮顶上的围子,打死了六个人。沂蒙山区土匪整整闹了十年,各县县志上皆有记载,各处崮顶上多有石头砌的围子,人们日常的生活都在围子里。离岱崮镇最近的一个崮顶上,寨门已经塌陷,石头屋子还保留得好好的,一块平展的大石上,刻出了一副石头棋盘,标示“当兵不犯寨之时,二人对弈,旁人观之,实有神仙之趣”。当初想必这里首当其冲,眼下虽开发为旅游区,却是荒草离离,游人罕至。

日本人来的时候,申士钦的叔叔和三个同伴一块参军,两人死在外头,其中一个是张兰梅的公公,评上烈士之后,家里要求垒了个空坟,用棺材装上几件旧衣服下葬了。叔叔在兖州战役中牺牲,烈士陵园里有他的名字,可是他参军早,没有后人领补助。

抗战时大山子是日本人、国军51军和八路军防区的交界处,51军抗日死的人最多,一次扫荡时司令于学忠到八路军防区躲避。八路军死得也不少,在通向大山村的一处水塘边就打了一次恶仗,八路军寡不敌众,人泡得遍塘都是。大崮前村背后不远是歪头崮,魏茂顺七岁的时候,躲在山上眼见一个连的八路军被日本人围到崮上,手榴弹和机枪的声音震荡了山谷,飞机投瓦斯弹迷住了八路军的眼睛,日本人得以攻上去,八路全军覆没,只剩一个卫生员从死人堆里逃出,村民们将这八十一具遗体安葬在了诸葛镇的张耿村。这是八路军战史上的一次恶战,小时候的魏茂顺并不觉得恐惧,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后怕。

王庄乡拐棒峪抗战时毗邻山东省委驻地,朱英传当年家穷出嫁迟,也是村里“识字班”和支前纳鞋底的一员。眼下八十三岁的朱英传独居在村头,屋子里没有点电灯,半边堆着黑乎乎的柴草,床头和冷灶连在一起。平时一个高桩馒头吃两天,自己拿茶壶提水,靠着一年六百块老年补助金生活。朱英传的丈夫在解放战争中被动员入伍,当了九年的兵,参加了抗美援朝。“在战场上,整天趴在雪地上,一天一碗饭也吃不上,水没得喝,回来落了一身的病。”二十三年以前老伴去世,待遇也没了。床头箱子里还保存着一张复员证。对于朱英传来说,这张发黄的纸片失去了意义,“还不如人家死了的,待遇好。”

在朱英传床脚下,摆着一包“军嫂”洗衣粉,“是上半年选举发下来的,我洗衣服少,还没用完”。2012年4月拐棒村进行了村委换届选举,一千四百多人的村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投票的有八十来人,都是老年人。镇里为了发动人投票,蒸了两锅馒头摆在老银杏树下,招引带小孩的婆姨。登记参加投票,就发一包洗衣粉。朱英传年轻时在识字班里学的几个字,早丢在脑后了,只是请人登记了名字,领了洗衣粉,把选票交给别人,任他们填谁。

以前村里逢年过节,朱英传还能领到点东西,新村委上任以来一直没有动静。选举给朱英传带来的,只有这包军嫂洗衣粉。

庙会 火神 圣母

七十岁的王秀英喜欢赶庙会。

红石峪村后太平山的顶上有一座老母庙,每年三月三和九月九办庙会。老母庙地处一个石头围子当中,平时只是一间石头屋子,里面有两尊神像。屋前空地长满荒草,只有附近养鸡场的鸡偶尔来刨啄。九月九日这天,荒草被烧掉,石头垒的香炉里香火旺盛,地上铺上各人带的红布,摆上了颜色鲜艳的果品点心茶水,供品和人群分为几层,按照年龄大小,由近及远地下跪叩拜,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石头围子,最远处是风车的背景。王秀英愿意提着供品篮子,走一个小时山路上去,给老母献上香火。由于供的是女像,赶庙会的基本都是女人。祭献之后,人们在石围子中间坐下来,围成一个圈拉呱,看当中的人抖开红绸子扭秧歌。

秧歌是八路军时候传下来的,为了扭秧歌,村里的姑娘媳妇才放了脚。王秀英从小喜欢跳大秧歌,十六岁演节目,修沙沟水库时,在工地上表演了三年节目。

四月八日,王秀英还去临朐县的沂山赶了东镇庙会,庙里供的是沂山山神,当年显灵帮助宋朝天子赵匡胤打败了对手。这天又是西天佛祖的生日,神佛就合在一块了,又逢大集,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自己有好东西也能提着卖。王秀英提上一篮子供品,穿上节日服装,扎起红绳,到会上烧高香念佛号,看人唱歌跳舞踩高跷,敲锣打鼓撑着红罗伞盖,抬上供品游行送神,老人小孩脖子上都扎着求平安的红领巾,王秀英自己也表演了扭大秧歌。那里的庙修得好,神像最近重塑了金身,人山人海的。去年的庙会,诸葛镇大峪村的京剧团也去了。

大峪村的京剧团是最近几年出名的,行头却是清末留下,日本鬼子来了逃难,村民分头藏到庄稼地里,“文革”当中别的村里戏箱子都没收了,大峪村的又被人藏起来。“玩儿比命根子还厉害呀。”京剧团团长张结高说。

大峪村的演出主要是正月初五送火神上天。这天全村不生火,一早上,表演节目的人群在村委会外集中,这时村里打工的人都还在家过年,人手角色齐全。上妆之后先向火神供献祭拜,而后列队出行,穿过全村一路表演节目。演古戏的人站在高跷上,唐僧师徒西游,猪八戒背媳妇,全是男人,比扭秧歌的妇女高出一截。其他则是舞狮子和表演骑驴骑马,推元宝车的人,还有时新百戏,能想到的都演出来。演员总有上百人,从七十岁的公公,到十二三岁的孙子,轮着来,男女老少人人参与。看戏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一直爬到墙头上。演戏队几乎家家走到,每到一处停下,讨个打赏,就当街开演,这时似乎又与送火神全无关联,只是图个玩儿了。“就是平时不在家,趁过年热闹一下,有个气氛,也给大家找个事干,免得聚赌生事。”村支书刘汉顺说。最近几年,村里人的热闹传出了名声,每到演出,江苏河北的一些网友也慕名前来,长枪短炮对准自娱自乐的村民们。

到了村口的树林空地里,演出达到了高潮,高跷队绕圈疾走,唐僧骑到了狮子背上,此后是摆好了供桌,文武两班“大臣”跪拜,恭送火神爷爷上天,一年村中兴旺平安,风调雨顺。

今年夏天,这一带遭遇了记忆中最厉害的风灾,申有周的地里,收割后的玉米茬子全是倾斜的。玉米在六月份的台风中被全部碾平,又在此后弯曲着爬起来,结下了比往年小的棒子。坡下的速生杨树林则无此幸运,一片片地躺倒折断。村民来不及折价出卖,村中道路也被堵住。整个沂水县,躺倒着一片片这样的树木。大峪村年初送走火神的树林中,台风也掏出了一块空地,会是来年祈拜的一个重头。

这时的火神爷爷已经不只是管火,却是无所不管的大神了,就像火对于农家,并不只是烧饭取暖那么简单。跪拜之后,独轮车推来的元宝被当场焚化,火光冲天,火神爷爷也就随着这一阵火光上天,为村里人祈福去了。

起先送火神的节目是演京剧。张结高的爷爷和三爷会演京剧,自己从小学戏,唱的是花腔,扮武将,拿手的是《辕门斩子》和《蝴蝶碑》。到了“文革”,也唱过样板戏。“文革”之后演出队再开张,张结高演过小戏《四个老汉开荒》,后来当了京剧团长,京剧却很少唱了,因为不好玩,没人爱看,角色又难。小戏就容易得多,各样人都能参与。七十二岁的张继水是村里的京剧台柱子,唱小生,最得意的角色是《穆柯寨》里的杨宗保,扎上装束一身银白,一亮相开声,引来全村女孩子注目。那时候演戏的都是男的,女人不能参与。自从不唱京剧了,张继水就再没开过声。眼下的收秋季节,老哥俩在地里挖地瓜,坐在装地瓜的独轮车把上晒太阳,微风吹动灰白的须发,一句戏也不知从哪里开腔了。

大致与沂山庙会同时,对于道托乡或者夏蔚镇的天主教徒来说,也是圣母升天的隆重节日。在道托乡牛心官庄的山顶上,十一年前建造的圣母堂的尖顶,是方圆百里地平线内外最显眼的标志,在节日和礼拜天,信徒们手捧十字架,打着圣旗,抬着圣母和耶稣像,从山下一步步叩跪祈祷到山顶,模仿耶稣受难的路途。最近的两年圣母升天节,场面盛大,四面八方的基督徒前来礼拜,远至青岛、江苏。夏蔚镇的天主教活动场面,也极为盛大,政府出动众多保安维持秩序。广场上一边是耸立枪支的支前纪念碑,另一边则是耶稣的十字架,圣旗取代了红旗,人们对着更永恒的旗帜敬拜。

教区神父驻在临沂,时常会来巡视讲道,日常的讲道由长老主持,平日在泥土中劳作的农民们,此时在拱顶、彩绘玻璃窗和圣母、耶稣的画像之下,聆听天国的道理,并为日常的过失隔着一块半透明的木板忏悔。听取忏悔的神甫也是乡下装束和口音。

堂外幸存的石碑则说明,这座教堂始于1901年,是前来沂水传教的德国神父建造,村民们叫他黑神父。从那时起牛心官庄全体村民皈依了天主教,至今通常的家庭已经传到六七代,附近的村庄里也有很多天主教徒。看守教堂的侯立进今年七十七岁,出生时受洗,祖上五辈奉教。他每天早晚都会打开教堂大门,在圣母的画像和耶稣的苦像前跪下,用乡音祷告。

在匪祸和战乱中,圣母堂数次被毁。建国后,教堂的神职人员成了间谍,外国人受驱逐,本地人被关,教堂在大跃进的热潮中拆除。“文革”之后,教堂再次建造起来,直到2001年,远近村落的教友们出工出料,用了六十万建起这座堂皇的教堂,教外人难以置信。

侯向强当时也捐了钱,放下生意义务干了两天活。他是第六辈的基督徒,在牛心官庄长大,以后出门打工做生意,最远到过大连,现在县城开印刷公司,对于自己的基督徒身份,他特别在意,认为有信仰可以使他在做生意中坚持底线,“不会坑人害人,危害社会”。侯向强的三姐是修女,今年四十七岁了,在南京教区隐修,不久就要发终身侍奉誓愿。

教友们的婚丧嫁娶,都采用了天主教仪式,死后葬在圣母山坡上的信徒墓地。这片墓地也是整个临沂教区的圣职人员墓地,松林之中,掩映着二十二位修女,和几位外国主教、神父的墓碑。

但教堂的创始人黑神父,没有在此长眠的幸运。在1942年的战乱中,八路军地方部队派民兵押送黑神父去乡政府,讯问身份。黑神父已经摘了眼镜脱鞋上床,被来人押走,路上没了眼镜走不快,就被民兵枪杀了,尸体下落不明。打死黑神父的民兵,在村民的记忆中讹成了“还乡团”,据说后代全都疯癫或横死了。

战乱和革命都渐行渐远,在这片坚固又风化流失的土地上,只有神灵的气息经久不灭。大山村的果园之旁立着关帝的祠庙,贴着大红“囍”字。高庄镇傍晚昏暗的道路上,有人燃纸焚香,向道路神献祭还愿。每年正月初一,跑运输开车的人家,把大小车辆停在公路上,焚香献供,人群俯伏跪拜,祈求一年的行路平安。

圣母山下的村庄里,有一座在黑神父旧居地基上建起的耶稣堂,是日常做礼拜的地方。暮色四合的时候,教堂钟声敲响,正在干活或行路的人们低首祈祷,村落笼罩在一片安谧虔诚的气氛中。但在农家的墙上,也刷着“打击无序上访”和“出外打工勿忘计生”的大幅标语。

久远清冷的崮,为一场微雪抚慰。时晓华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