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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的乡愁》西部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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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是被沙漠和半沙漠包围的城市,西面靠海,往东是绵延数百里的沙漠或半沙漠,向南一直到墨西哥境内都是干燥的荒漠,往北是绵延的圣盖博山脉。周末或假期,我喜欢开车出城,总希望能看到田野牧场之类,但每次总是一无所获,除了连绵不断的城市,就是植被荒凉的秃山。所以,每当看到超市里堆积如山的蔬果食品,我不明白都是从哪里来的,总是担心突然有一天会断了来源。

洛城气候干燥,但温暖宜人,居民多爱种花,家家庭院内四季花开。加州阳光强烈,昼夜温差大,无论什么水果都分外甜,所以家家都在庭院里种果树,种的最多的是柠檬和橘子,它们四季都开花结果,无论什么季节,你都能看到花果同在,大大小小的果子四世同堂,花儿是紫白的丁香似的花瓣,有着茉莉花一样的香气,所以每家都种上一两株,观花赏果两相宜。

其次是大叶的无花果、鳄梨果、枇杷果,这几种果树枝叶繁茂,可以撑开一片绿荫,在夏日里可以对抗加州强烈的阳光。再次就是石榴和柿子树,秋季里能看到橙红的柿子和殷红的石榴在枝丫间晃荡数月。亚裔的人家会在庭院中栽上枣树、杏树,取其谐音如早生贵子、幸福吉祥之意,但唯独不见桃树。

也许是桃花并不特别的美丽,而且凋零很快,功利的美国人是不会看中的。但桃花对于中国人却有着特别的情结,桃花自两千年前从《诗经》里款款走出来之后,在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里风流了千年,在陶渊明桃花源的梦里婉转百结,它的香魂艳骨又经林妹妹的锦囊收留之后,桃花已经不再是本来的桃花,桃园也不再是那个桃园,桃花已成为流淌在我们民族灵魂深处的那一抹嫣红、一种美的律动,自此,中国人对桃花的眷恋根深蒂固。

每当在超市看到各种各样的桃子,就情不自禁地问起桃子的来处,工作人员常常一脸茫然。久之,我也就断了关于桃花的念头。

昨天看报纸,忽见一幅桃花的图片,下边几行小字说弗里斯诺的桃花开了,没有地址,也没有更多的描述,大概是排版人随便加上的,我如获至宝,立即在电脑上搜寻,弗里斯诺就在中加州。终于找到了确切的地址,很高兴。第二天起了大早,只为早点看到朝思暮想的桃花。

离开洛杉矶,沿着210 公路转5 号高速,向北便进入圣盖博山脉。加州南部的山脉实在无趣,没有青山,更没有绿水,光秃秃的,偶尔有一些半死不活的灌木趴在黄褐色的山坡上,几百里路,这样的风景真是单调,一点儿桃花的迹象也没有。

虽然有人说:“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桃源,始能复有其乐。”我虽没有骑马,开车已经数百里,也算是有诚心了。

又行了数十里路,山终于有了一些变化,山体由崎岖变得平坦光滑,山坡上又有了绿意,是那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绿意,薄绒毯一样,很是悦目,渐渐地,绿毯上出现了点点的金黄,这金黄渐渐超过了薄绿,完全占据了几面的山坡,我知道那是有名加州野罂粟花,正在欢呼雀跃,忽然山体向两边分开,渐渐开阔,山口前边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虽然还没有看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但正如桃花源所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纵横……”这里的确沃土千里、阡陌纵横,我终于不再担心洛杉矶城里食物的来源了。

美国西部的乡村很单调,不像中国人烟稠密,烟村绵延,也不像欧洲,一片片的庄园由开花的树篱笆隔成美丽的图案。

美国的乡村是不设防的,农场与农场之间没有任何的标志,面积很大,农作物单一,常常有大片的荒地,因为土地多得是,房屋随意搭建,东一个、西一个,没有院墙,也没有树木的遮掩,荒草满地,美国资源丰富,废弃的农机没人回收,破烂的木屋没人拿去当柴烧,就胡乱堆在房子周围,看起来很颓废。

如果有一两株桃李花树在这里,也有几分野味,应了桃花“竹篱茅舍自甘心”的秉性。但就是没有,一株也没看到。

车在这样的单调中又开了一百多里路,过了一大片废弃的葡萄园,黝黑的天际(葡萄藤还没有发芽)出现一道粉色,我想这一定是桃花源了,于是,加快了马力,直奔红粉处。终于,那片绯红越来越近,梦中的桃林到了。

正赶上桃花最美的时日,枝头繁花似锦,树下落英缤纷,蜜蜂、蝴蝶翩翩起舞,西部的桃花真的不一样,气势非凡,数千数万亩桃园连成一片,你进去之后,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桃花占领了,铺天盖地的桃花,在南加州温暖碧透的蓝天下遗世而独立,不见行人,不见车影,这真的是桃花源了。我们在阡陌纵横的桃花园里漫步,近看像刚落了一场绯红的雪,远看像漪散的云霞,朦胧了天地边界,这里上下左右全是桃花,这世界除了桃花,看来别无他物了。

看着栽得整整齐齐的桃树,修得整整齐齐的树枝,感到有些美中不足。桃花的美在于自然、率真,桃花应该开在幽静的山野、无人的河边、竹篱茅舍的农家院,或者隔水的洲岛上,就像美人西施,在水边浣纱时最美;玉环赏花,昭君抚琴,貂蝉对月,才是美中之美。正在瞎想,一处废弃的桃园就出现了。

这里没有人修剪,树下杂草丛生,枝条恣意生长,花朵特别鲜艳。这里的桃花枝条有的窜出老高,直插碧天,有的花枝傍地,有的旁逸斜出,极尽俏丽。

桃花不是最美的,却是最动人的,她的美总是撩人心扉、扣人心弦的。桃花有红色的和白色的,白色的虽然雅致,红色的更美,其中绯红的最美,绯红是很有描述色彩的,红有上百种,诸如朱红、枣红、朱砂红,都是固定的,可以想象的,只有绯红难于捉摸,专指少女动情时两颊的红晕,这最妙不可言的红晕会让你怦然心动,所以,桃花的红是富于变化的,每一朵花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深浅不一,浓淡不同,瞬息变化,恰如婴儿的笑脸、少女的香腮。桃花的花瓣极其单薄,半透明的,吹弹即破;极其娇嫩,呼口气就能化掉,最能挑起你心灵深处的怜爱之情。长长的颤巍巍的金色的花蕊像波光潋滟的明眸,古人曾说“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媚”,看来这桃花也只能用人之媚来描述了。徜徉在花间,落花满头,柔软馨香的花瓣掠过耳畔,散落肩头,深情款款,恰如初恋情人温香的耳语。多情的桃花,总是与最初的春情纠缠不已。

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因为难画其静。”是的,“静”是桃花的灵魂,它的美是在乡野气息;静是发自内心的,桃花让你宁静,让你超脱,不求闻达,所以陶渊明的理想世界是桃花源。

桃花美在娇憨,你看她在枝头上千姿百态,或正或侧或俯或仰,或藏或露,每一姿态都风情万种,但一颦一笑都自然天成,绝无雕琢。开也自然,落也自然,乱红点点,落英缤纷指的都是桃花。“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天下莫凄美于桃花,而通达顺便者莫之能出。”桃花花期极短,不过三四天光景,然后纷纷飘落,铺一地红云,在最美的时刻突然转身,一缕香魂飘然而去,干净利落,风流洒脱。因其花瓣极轻,常顺水漂流,让痴迷她的人不禁扼腕叹息,愿意随一片花舟踱入梦中的桃花源。

当西天的最后一抹云霞散尽,我们才从桃园里披一肩花瓣,依依不舍地离开。今天的桃花,将一串串弹落在记忆的深处。

桃花之于我,是早年遗落于村庄的那一条红纱巾,犹如脚步凌乱的爱情路上那惊鸿一瞥的刻骨真情。如今,我不再追梦桃花源了,因为,我已经是那个避乱的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