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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的乡愁》寂寞的柿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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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钢琴正对着一个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个小山坡,坡上终年杂树生花。杂花之上是一排一人多高的浓密的冬青树的篱笆。篱笆之上就是别人家的领地了。因为隔着一个小山坡,与这家没有相通的路,便多了一份好奇的遐想。那碧绿的冬青树的篱笆上,一年四季风景不断,有时会垂下金黄的橘子,有时是明黄的柠檬,铜红色的石榴,还有朱红的枣子。直到有一天,橙黄的柿子出现在碧蓝的天幕时,我怦然心动,左手的和弦键突然纷乱了。

遥远的我乡下的老家有一个柿子园,是我爷爷的爷爷栽培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每棵都很大,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才能合抱。枝叶繁茂,年年果实累累。在那个偏僻的乡村,寂寞的童年,柿子树就是我的乐园。我对柿子树的关注非同一般,对柿子树的偏爱也不仅是它的果实,它陪伴着我它长大,柿子树镌刻在我童年的心里。

春天,万物萌发的时候,杨柳从柔软的青青的枝条冒出嫩芽来自然引起人们的关注。我关注的是柿子树,它是从黑铁一样仿佛朽了几百年的枯枝上突然冒出浅黄的嫩芽,真让人吃惊,更吃惊的是,那嫩芽毛茸茸的,又猴头猴脑的样子,就像爬了满树的小指猴。在我看来,春天不是桃红柳绿画出来的,而是柿子树让春天生动起来的。

冬天,万木凋零,柿子树一片叶子也没有。它遒劲的枝条弯曲盘旋,像一个沧桑的老人。我总是担心它们会死去,再也醒不过来。寒冷的冬夜,北风带着呼哨在柿子树间哀鸣。我以为那是柿子树因为寒冷而哭泣。大雁飞到温暖的国度,蟋蟀藏进深深的墙根,拇指姑娘也栖身在鼹鼠的窝里了。柿子树和我无处可去,我每天还要天不亮就背着书包,迎着寒冷的北风去上学。当一轮冷月挂在柿子树稀疏的树杈间,树枝在寒风中吱吱地摇晃,几只寒鸦在树梢上哀啼,那是童年难以磨灭的记忆。

于是,关于痛苦的,孤单的,伤心和失望的情景都让我想起冬天的柿子树。那些关于古墓的、荒原的、古战场的,以及鬼狐精灵的,所有阴冷与痛苦的意象,都让我想起冬天的柿子树。

但是,随着年节的到来,柿子树又变得亲切起来。年关除了炒米糖的香甜、炮仗的声响、新衣裳、压岁钱,我还觉得光秃秃的柿子树无比可爱。我别出心裁,取一段柿子树的树枝,把过年的蜡烛融化了,放上红颜色,用鸡蛋蘸出椭圆的花瓣,在树枝上粘出一朵朵梅花,极其逼真。每个到我家拜年的人都会惊讶地说“你家的梅花今年开得早啊!”

漫漫长夏,柿子树是我唯一的慰藉。那时没有电视,也没有电扇和空调,酷热的夏天,漫长的暑假,无处躲藏。柿树园里有浓密的树荫,它们沿河湾而栽,也带来了河风的清凉。倚树读书是一件美事,尤其读那些花妖鬼怪的故事,最能身临其境。有时候就爬到树上,柿子树的大枝盘旋曲折,小枝条柔软有弹性,找一处舒适的位置,把枝叶绕一绕,像小鸟做窝一样,躲在里面读《安徒生童话》《鲁滨逊漂流记》《封神演义》《聊斋》,甚至半懂不懂的《警世恒言》《拍案惊奇》,大部头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看一切能找到的书,爸爸给我订了一份《儿童文学》。我读遍每一个字,甚至记住上面的每个小广告。小小的寂寞的心,除了幻想着有吃不完的花生糖和牛肉干,眼睛还盯着一片片树叶开始模糊地思考人生的意义、世界的起源。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确实望着柿子树累累的青果思考过它们为什么存在。望着树上飞来飞去的小鸟,探讨过生存的意义。

童年最脆弱、最敏感、最渴望变化的时候,偏偏寂寞的乡间,时间像停滞了一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每天爬到树上,幻想着下树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家里会有亲戚来访吗,会有走街串巷的卖江米糖的小贩,最好有耍猴的……但常常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白花花的永远挂在中天的太阳,懒洋洋卧在门边的大黄狗,除了有不断冒出的金黄的丝瓜花开在篱笆上,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整个村庄在蝉的嘶鸣里,更显寂静。

忽听一声汽笛长鸣,立刻跳下树,飞一样狂奔去河边,那是唯一的变化,从沙河的上游开过来的小汽轮。但因离河太远,每次跑到河边,轮船已经走远,只留下汽轮翻卷起的浪花,多少次看到远去的形象模糊的小汽轮和那浪花,失望的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再回到柿树上,心情变得沮丧,书中的故事也失去了吸引力。所以每次家里有人外出,我就抱着他们的腿不放,想跟着大人去远方,看外面的世界,但大人不理解,总是连哄带吓,溜之大吉,留下自己伤心哭泣。那是希望的破灭,稚嫩的焦渴的心严重的挫伤,尚未健全的神经承受着深刻的痛苦,这些,柿子树可以作证。

秋天的柿子树不再寂寞,事实上,从夏末就开始有早熟的柿子,个儿小如杏,但因为稀少,吃起来特甜。我会记得每棵树上有几颗柿子在哪一天可以吃,估计的一天不差。我爬遍每一个枝丫,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回忆出每棵树上每个枝丫的走形。采收柿子,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我身轻如燕,柔若猿猴,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一筐筐地采满,用绳子吊下来。

黄澄澄的柿子堆满了半个房间。

刚采收的柿子虽然金光灿灿,但是很涩,不能吃,如果等到自然成熟要几个月。我们有办法让它快熟。如果想吃软的就在地下挖一个地窖,要一人多深,让柿子一个个平摆在架子上,在地窖里点燃豆柴火,在火最旺时用干草把地窖口盖住,再用土严严实实地封上。三天后扒开,都均匀地熟了,个个红得透亮,光滑柔软,咬上一口,甜透入心,它没有核,像一个蜜罐,纯正的甜,没有一种水果甜得如此彻底,甜得毫无杂念。如果想吃脆的,就把柿子泡在一只陶制的大缸里,周围围上半尺高的麦糠火,火不能有火焰,也不能中间熄灭,盖上木盖子,文火煨上三天两夜后,看到有小小泡沫从柿子里冒出,就可以捞出来了,个个又甜又脆。

这方面我是权威,我说可以了,家人就开始捞柿子。做这种脆柿子,火候和时间很重要,火大了皮会硬,火小了,会发涩,时间短了不会熟,时间长了会发酸。柿子的大小不同,火候和时间也不一样,我都做过精心研究,在寒冷的入冬的夜晚,我一次次从被窝里爬出来查看,对于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实属不易。但我爱柿子,乐此不疲。除此之外,还可以做成柿圆子,选上等的没有疤痕的柿子,削去皮,隔一层薄纱在太阳下暴晒,熟软后撒上糖霜,放在坛子里,经年不变质。也可以做成厚片,晒干后装进玻璃缸里,都是美味的零食。最好吃的是妈妈做的柿子糕,用油炸的,外酥内软,又香又甜,让我至今回味无穷。

奶奶会把结果最多的柿子连枝带叶取下,挂在山墙上、屋檐下,或插在竹篾的夹墙上,那绿叶红果数月不衰,还是一种很美的装饰,那次第变熟的果实是冬日里我每天盼望的美食,坛子里的柿子饼,玻璃缸里的柿子干,是我取之不尽的宝藏。

我跳绳的猴皮筋、踢毽子的铜钱、刻画用的彩色蜡光纸,甚至小人书都是用柿子和小朋友换的。

柿子不是贵重的水果,但它金子一样注入我的童年。如今那柿子又挂在窗外了,物是人非。我怎么能不心弦纷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