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咖啡馆的窗口,就可以看得到那道夹缝了。夹缝向上延伸,两侧正对阳台隔着这道狭长的区域几乎都无法开窗。
去往咖啡馆有很多条路。申东海喜欢从这条最危险的路上穿过。以前,他都会一直抬着头,就怕什么东西突然从随便哪个阳台上落下来。后来,两侧住户为了安全起见,纷纷用铝合金网把窗口罩住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五分。有人冲到面前时,申东海在咖啡馆对面的街上,正用手去掸着衣服上的灰土。
他微微睁了一下眼睛说:“反正,走过去,就是海了!”
拿明信片问路的人,把疑惑表现成愣愣地折回车里,一路仍在四处乱看,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开车离开了。之后,路上只剩申东海独自晃荡。海上没有帆船,天上没有海鸥,这就导致几乎分不清天地。海边的沙滩上竖着一把暗红色的遮阳伞,伞的边缘露出一条褐色的小腿。剩下的空旷是浅灰基调的一种蓝色在飘荡——墙上的这张风景画下坐着一个人。
“你这人好奇怪。”敏丽又从柜台边的过道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那里多危险。”
桌子上摆着一个屏幕刚黑下来的手机。
“没事吧?”
他坐在那里有一会儿了。他看到她的手在胳膊上摸索,刚才小孩撞了她一下。一串小孩的跑动声又从身后传了出来。
她还是一边走一边说:“就觉得——危险。”
短信内容包括一个地址和一句话:“这周在海边同学会,一定来。”
他抬头:“这周得把小说交出版社了。”
敏丽说:“写得比以前好多了。”
“对了,不一样是怎么样?”申东海看向窗外,“这么晚了。”
三年前,咖啡馆老板老陆(以前是矿区的勤务警察)突然有一天走到桌前时说了一句:“今天,先别走。”
申东海合上电脑,想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心里不是滋味:“这么晚了,这周得把小说交出版社了。”
申东海和他谈的最多的是女人乏味、爱情无聊、生活虚无。突然之间,就在眼前,三个主题,一并灰飞烟灭。
现在的老陆抱着新出生的孩子跟他说话。申东海在同一张桌上写作第三本也许根本卖不出去的长篇小说。他有点心不在焉,或者说,他觉得还接受不了他的转变——老陆已经没法理解他那种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心情了。
视线穿过玻璃窗随一个身影来到门口。风有点冷,老陆不时把毯子往小孩的脸上盖。六分钟三十秒后,一个女人随老陆进门,前后十五秒。为了使桌子显得不那么拥挤,申东海把电脑包从桌上拿到了玻璃窗的台子上。
“我看,雨要来了。”老陆看向窗外。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雨,可一直没有下起来。
“我看过你的书,写了一个女人……”
申东海的书很难买到,即使有的书店在卖,也少人问津。
对方继续说:“是写一个伤心的女人躲在卫生间,你说她的心被抽水马桶,轻轻地,抽走了。”
现在也觉得这句话有点土了,当初是编辑托了托眼镜说:我觉得吧,有点虚假。
本来就是虚假的。那次,他硬着头皮去磨第一本书拖欠的稿酬,好容易把房租交上,房东脸色由阴转晴,还送了他一瓶酒,他当晚大醉,这段往事说明他自己这几年没什么变化。
“那你从哪买的?”申东海的声音懒懒的,没喝几杯酒。
她愣了一下。平时的这个时间点,总有几个大学生在店里聊天。天要下雨,人就走光了。
老陆站起来,身边的敏丽抱过孩子,转身在申东海身边坐了下来。他们喝酒时,老陆老婆和敏丽是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学,在一旁叙旧。
申东海偶然听到敏丽说起初恋,插了一嘴:“想过见一面吗?”
老陆老婆说:“见不到了,他出了车祸。”
“我问的是想不想见”,申东海有点醉,“想见见不到和不想见的感觉不一样。”
“听同学说的,好像一直单身,忽然就死了。”
门在风吹下晃动,老陆的老婆赶紧找了一个凳子挡上去。
这夜,老陆没了申东海印象中他们说起女人时的厌恶,和襁褓里的孩子一样依偎在老婆身边。敏丽酒量好,拍着申东海的肩膀,就说:“嘘——别问了。喝了这杯,我告诉你个秘密。”
申东海一饮而尽。
“你受得了他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吗?”
老陆嘴上嘟囔着什么,他们的爱情的结晶躺在一个摇篮里叼着奶嘴大睡。
敏丽站起来。
“外面好像下雨呢。”申东海拽住一只冰凉的手,“很快会停的。”
我是说,那个下雨天和别的下雨天没有什么两样。申东海往路边的一堆杂物上吐了一口痰。回头看敏丽,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敏丽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又特别迅速地被掩饰起来。
第二天醒来,敏丽有气无力,后半夜几乎都在呕吐。吐完,申东海毛糙地抱着她做爱,直到她忽然捂住嘴,小肚子开始痉挛,他松手放她去厕所。敏丽高潮时的样子有点奇怪。他从没有做过这么长时间,一边做一边想上学时候,为什么就没有做过?两具身体黏合在一块,随着小腿高高的摆动,是一种迟来的欢愉把他们点燃了。他一时觉得这个松软的女人和之前的女朋友不一样。
他没有提早离开,而是闭着眼睛等待着什么从昔日苏醒过来。
从这个伤感的早晨开始,他们开始相处了。
“他说过,我要是有一天离开他,他就让汽车撞死自己……”她哭了。
“你这人,很奇怪。”申东海意识到自己在掩饰着什么。
第二本小说连同他的十五本处女作小说几乎把敏丽那个小书橱填满了。当申东海问她为什么买这么多本,敏丽只说,就想拥有它们而已。新书的版权依旧给了原来的编辑,虽然那个小出版社的书没什么宣传,卖得很少。编辑对他不错,他实在不想再触霉头了。
这次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在咖啡馆见面。
敏丽还是觉得他很奇怪,你们这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她这么一说,申东海往往没什么话可说。敏丽去了厕所,他才松了一口气,这天有点阴沉。
老陆不在店里,让他们帮忙照顾一下孩子和店。看着外面冷冷清清的街道,他在想,这个季节给人带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毕业后,同学们有了各自的生活。有联系的不多。申东海只是有时候给在同城工作的李振打个电话。他介绍当时开黑车的敏丽跟李振认识也是在一个冬天,那个初冬比现在这个时候冷得多。李振还在钢厂做推销员,他们见面时,李振的鼻头特别红,也穿得很厚。聊起来才知道,他到处找门路,每天要跑很多乡下小城。
“敏丽弄了一辆车,可以拉着你去找客户。”申东海说。
“东海老和我提你们大学时的事,以后需要车,就找我。”
小半年里,李振一直跑业务都租敏丽的车,有时申东海给敏丽打电话,敏丽就说,在和你的老同学去乡下的路上呢。然后,李振也通过电话,匆忙地跟他说几句。开车就是这样子,每天都在路上。一晃老同学忽然有一年多没见。
“李振那边如何?”申东海在一年快过去时,得知敏丽也好久没载着李振跑业务了。
敏丽和平常一样开车,在路上,她从不主动给客户打电话。
申东海知道这一点,又问:“出什么事了?”
敏丽接了一个送货的工作,天天忙着在两个城市送货,好久没见到他。申东海打电话去问,他们约在一个小餐厅。
李振那天喝了点酒,鼻子也没那么红了,他说这么下去不行,你看,我特别累。不如自己开厂子,然后说了些没用的话,谈话就草草结束了。那是一个冬天。最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啥时候结婚啊?”
两人在小餐厅外漆黑的街道里,哈着热气,牙齿磕碰的声音微微响起,嘴上吸着烟,一直走,一直走。
电话是李振打来通知今年同学会的。还好,大学同学会让他下了一个台阶。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同学会,也许他们就不再联系了。短信地址发过来是大学期间郊游过的海边。电话里说是一个女同学非说没有看过冬天的海,才这么决定的。申东海在电话里笑了笑,就说:“我有个小说要写,可能……你知道我还有一个李作家的签售会要参加,你把地址先发给我……”
大学同学会定在海边的东海餐厅。这家餐厅是他们大学郊游,大家经过时都想进去大吃一顿的地方。可当时都是学生,就在大窗户前朝里看了看,就走开了。敏丽等他一起出来走走时,他也没有动地方,而是说,我等老陆。
敏丽从玻璃窗外走入街的深处。申东海喝了酒,是凌晨从咖啡馆出来的。他在门口把防盗栏也顺便拉下来时,小鹿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作为父亲的老陆不是一个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的人。他们刚认识不久,喝点酒,敞开心扉一聊,就知道他们都差不多。他害怕让自己太了解自己。第一本书出来之后,他打电话去问编辑,有没有安排一些活动。编辑说,现在文学不景气。申东海有点不开心,好容易写完这本书,不宣传不就卖得更少了吗?本来,主要是想问稿酬的事的。
下午,他去了Black&Blue书店。老板知道他的新书出版,一进门就殷勤地过来招待他:“申作家来了。我订购了一些你的新书。何时办签售会?”
他们站在书店的书架前,申东海一边说话,一边在上架的新书前定睛观看。
“您是作者?”
突然走来一个女读者拿着他的新书。
老板让出一个空位:“是的,这是一本好小说。”
申东海临出书店门,为那个女读者签了名。老板站在门口看着他,申东海回头示意,应承着。
申东海接到电话时,几乎想不起一个星期前的事。房东的催促搞得他有点心不在焉。申东海来早了。本来,就没什么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新书的内容。早早从出租房出来,在门口还看了看不远处房东的家。看着看着,似乎感觉到什么,远处传来了一阵开门声。申东海赶紧猫下腰,迅速地从阁楼的台阶走下来。他到街口的时候,房东家的小孩背着书包走到了他身后。申东海假装没看见。小孩看了他一眼,也假装没看见。两人之间似乎在做一个游戏。红灯变绿灯,他们并排过马路,又走过一片酒吧、小商店、花店、一个专卖进口食品的礼品店,最后在一个岔路口分开了。申东海走着走着,就笑出声。在书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想吸烟,就下了阁楼。申东海用脚把烟蒂在地上蹍灭,迅速地从身后右边台阶走了上去。书店在一个阁楼上,他站在楼下抽烟的时候,不晓得上面来了这么多人。书店在签售之后安排了一个交流会,在书店边上的一个小的放映厅。申东海给最后一个拿着他的书进来的人签完名,独自坐在一张竹椅子上,四周人不多,又想点一根烟。对面是观众席。
“我是个特别不主动的人,我也不知道读者喜欢什么,但总有一些东西感动我,让我想到过去,或者现在,周围朋友,这些东西组成了我的一些素材。其实,是故事找到了我。”
主持人把话筒给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女孩之前看过他的小说,奇怪他一直用第一人称写作,还有申东海刚才说的话也让她觉得是不是有真实的影子。
“我听说过您的一些八卦,我主要指男女方面……”她得到的答案是那只是看上去真实的故事。
“这就是真实与虚构的神秘关系。”申东海说。
“您还记得您写过多少女人吗?我记得有评论家说,您笔下的女性描写是失败的。”
申东海说:“但我也想,懂女人。”
“我就觉得您写得挺好。我来念一段:海上没有帆船,天上没有海鸥,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海边竖着一把暗红色的遮阳伞,伞的边缘露出了一条褐色的小腿。大家觉得呢?”主持人赶紧缓解冷下来的气氛。
女大学生后排的一个女读者接过话筒,迟疑一会儿:“我想问的是您为什么爱写坏女人的故事?这本小说,我刚才翻了一下,您看这段:‘回学校办事没找到人。离开时在教学区见到了老师。他特别热情,说要拍个短片,请我去办公室,那天也好冷。你们就在办公室做那事吗?太孤单了。过后几天,也都不开心,晚上经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闲逛,就去了旅馆……他说他喜欢我,我就陪他睡了。’我觉得您似乎对这样的女人情有独钟。”
申东海反问:“这是坏女人吗?这是女人而已。”
“请问你有孩子吗?”女人越说情绪越激烈,“假如,你的女儿也做了这样的事呢?”
“她只是表达了她的爱,她只是把爱情更加具体化了,而不是去说一些没用的话,这就是她理解的爱。我没有孩子。”
“爱的本质是不断地上床?我觉得申作家这么说,也不会是个好男人。”
“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和小说有什么特殊联系。”
“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吗?”
“我觉得,不是。”
“您说真实与虚构的神秘关系到底指的是什么?我也是一个曲洋大学毕业……”
“什么意思?”申东海又说,“你不觉得她既诚实又善良吗?”
女读者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对面的申东海反而放松了,他示意台下,开始点烟,然后故作平静地看着台下的三四个读者。
“您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
“不是每个作家都知道自己写出了什么,和未来会写出什么。”他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一个男性读者说:“您的新书写了一个男人跟很多女人的故事,这个男人的原型是您自己吗?”
申东海幽默地说:“我很羡慕他。”
那个和他是校友的女人突然站起来瞪了他一眼,走出放映间。放映间的门摆动,一会儿过后,申东海才转头:“没问题,那就结束吧。”
这个文化区平时有很多文化人出入,也是很多文人聚会的场所。走出书店,申东海就怕遇上什么熟人。于是,赶紧走了下去。
“学长?东海学长吗?”申东海从楼梯口就发觉身后一直跟着人。
他在停车场外的马路边站住,打量起了这个女人,在记忆里对应这张脸。刚才那个问问题把他搞得很尴尬的女人的脸总是出现,申东海的脸色有些不好。
“见到你好高兴。我是你学妹,也是灯塔写作小组的。清——秀——”
“李……李清秀。你变胖了。”
“我听说你婚后住西城啊。”
“我来这边给我儿子找一个作文老师,没想到遇上你。你有熟悉的朋友做这一行吗?”
两人向小停车场的侧门走去,边走边说:“对了,我遇上过几个同学,他们说您很了不起,做副主编。善雅姐你们特别相配。”
有时是周末,有时是工作日下午,有时善雅出差也会把他带上,一路上他们在陌生人面前就像一对情侣似的。申东海是不是喜欢她?很多时候,比如写作完成或者想那事的时候他们会一拍即合。而他在敏丽身上发现了这两件事之外的更多的东西。当用“副主编”的说法无法打发敏丽和他自己时,敏丽说:“咱们分开了,你就去找你的善雅主编好了……”
申东海冲到街上。随便去哪里都可以。他终究没有。很久没有见善雅了。听说跟她丈夫去国外了。我要抓紧创作,作家总不能太安逸啊。没必要对学妹再多说什么了。他们走到停车场的侧门门口。学妹又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看着他。申东海有点烦:“你刚才说什么?对不起,我走神了。”
“没什么,刚才看见一个同学,不晓得为啥,气冲冲地和一个学姐走了。”
“人和天气一样总在变。”申东海自己的事还想不过来呢。
“学长,这是怎么回事啊?真叫人想不通,当初那么要好的朋友现在见面就是特别别扭,上去说话别扭,不说话也别扭。”
申东海没法解决她的疑问,因为这个疑问他也有。他们是在街口分开的,女人说了再见,申东海朝她微笑,她向着与他正好相反的方向走去。
几辆车从东向西驶来,车身上也会带着一些雪迹。你坐上车了吗——你坐汪明的车——我让汪明接完你,再接曲惠——你们从城里过时——我让马东的车与你们会合——大部分同学离海不远。除了出差在外的,同学会的人数这次凑得挺齐的。汪明在电话里特意问李振:申东海这次来吗?我好多年没见这个家伙了。听说他现在是大作家了,我当年申请加入灯塔文学社据说就是这小子没有批准,我得质问他。李振说:总是变,还不知道。汪明的电话里传出曲惠尖锐的嬉笑声:不来,我就把他的八卦都说出去!大家笑得特别开心。
二十五个人的样子和大学时代都有了些变化。他们陆续来到了东海餐厅。餐厅外面的小停车场很快被塞满了。
“还记得吗?”李振到得最早,他负责接待,他站在餐厅门口,指着那个广告牌。
“怎么忘得了,那次我们就说过一定要进去大吃一顿。”汪明说,“尹姝还在这里看了半天呢。”
李振看了看手机又合上。
“尹姝都来了。大男人婆婆妈妈。”
曲惠示意李振给申东海再打一个电话。
“外面,太冷了。”
“冬天的海边聚会多有意思啊。”
随后到的几辆车里的人陆续发出这种感叹。
“咱们系这次人数最全了。尹姝,你来了,你知道我们多想你吗?”
尹姝不知所措。
“尹姝,尹姝……现在你好点了吗?”
对面的一个女同学忽然说。这是尹姝第一次参加大学的同学会,以前都是以各种理由不来参加,她不知道这个女同学知道了自己什么。曲惠和李振离得最近,她用胳膊肘在李振大腿上按了一下。李振差点叫出声。赶上大家开始互相交谈,声音挺乱。李振掏出手机看了看,收到一条短信是申东海发的信息:“很快。”
“我追过你呢。”一个男同学突然说。
尹姝还在发呆。
“说真的呢。我一直想问你啊,当初是不是你装糊涂,你就告诉我吧。”
尹姝看了看旁边的人。
“唉,你叫人好尴尬呀。什么破问题。”李振出来打圆场。
对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似的,看了尹姝好半天。
申东海推门进来,低着头,举着一瓶酒,连说:“对不起,本来今天还有个签售的活动,我偷跑出来的。”
“我们在说大学时候的事呢。你也追过尹姝,没错吧。”一个女同学用故意羡慕的口气说。
“是啊,大美人嘛。”东海说。
尹姝有些不好意思。
“你干什么,干什么!”一个男生在怒斥。
“不要这样。”另一个声音在说。
几句吵声之后,才听得见身边的女人的哭声在餐厅里淡淡地飘着。大家都不说话了。刚才还乱开玩笑的人们,盯着女人对面,一个端着杯子的男人。这时,尹姝抬头,一把扶过女人。女人靠在她肩膀上小声抽泣。
“都他妈过去了……”男人说着,气愤地,一仰头,干了一杯酒。
“非刺激她?”汪明对男人说,“过去还有什么可说的!”
申东海站起来,身体有点生硬,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学时最爱喝的酒,我今天带来了。”
“没事吧?”他把酒打开给大家依次倒酒。谁都想让气氛快点缓和下来。
“我——不喝!”女人拿起衣服,冲出餐厅。
“你就没长大过。不去哄哄?”曲惠还是老样子。她好像特别了解这对男女。虽然她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尖声尖气。等申东海倒完酒,又说:“数你长得漂亮,会写诗。”
“一点没变。我记得东海和曲惠很要好呢!”
男的从尹姝前面走了过去。尹姝的位置对着门口,她一指就说:“往那边去了,你还不快追。”
“就是没长大。”曲惠忽然转了话头,“我特别气你。”曲惠大大咧咧地说,“我那时真想给东海生孩子,把你气跑。”说着自己又咯咯笑起来。
“东海,你在大学时就想成为作家吧。听说你做了主编,就没时间写小说了吧?”
“还是想写作。上本书卖得还可以,出版社那边就约再写一本,出版也不景气啊。”
尹姝说:“你的东西灰暗,人物都特别让人悲伤,有点不像现在的你。”
申东海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套特意为聚会准备的新西装,抬起头应付式地说:“我很阳光?”
大家一边喝着酒,一边等东海说话。
我是说遇到什么事大家都会拿曲惠开玩笑,大学时候就是如此,曲惠是个特别开朗、心里不藏事的姑娘,但她深深地爱着申东海。不过,只有同宿舍的尹姝和她透露过这件事。
早在秋天时,李振知道了尹姝家在冬海公园附近。那个下午,他提早半小时从公司出来。两人也没约,他只是心血来潮去看看。告诉他这个地址的那人只是说了个大概,以为能找到,把车开到这里时却发现找不到一座桥。这时,一个遛小狗的大妈从公园出来了,大妈就牵着小狗走到了一个公交站牌下,狗在四处闻着。李振摇下车窗,大妈正说着话,他以为老人在打电话,可是老人手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根牵狗的绳子。
“大妈,这是跟谁生气呢?”
“跟它,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家好吃好喝,到外头就捡垃圾吃。”大妈看了他一眼,还是气鼓鼓的。
“别跟狗生气了。大妈,这附近哪有座桥啊?”
“关门了,别去了。你这都几点了。”说话还是有点生气。
“我就问那个桥。”
“在公园北边,下午七点那门就关了。去也白搭。”
“那桥附近有个小区?”
“什么小区,那有好几个小区呢。你说的这个叫什么名?”
“大妈,我就是忘了名了,才跟您打听桥。说是从桥上过去,出了门向左走。”
小狗有点着急了,不断发出叽叽的叫声。
李振赶紧说了声:“谢谢。”
“我也没告诉你啥,不用谢了。”她说话的腔调还是有点生气,又说,“小伙子啊,你就是开过去了,也进不去公园的门。”
越往公园方向开,越觉得有意思,然后电话响了。李振正好跟这个人再问一下具体的地址。
“到公园门口了。说是七点关门,我看不到桥。嗯,东海花苑是吧?知道了,刚才遇上一个大妈特别有意思,改天跟你说,我开车呢。”
大学时代一次聚会晚了,李振送过尹姝回家。原来的大厂房、旧小区,还有很多田地都被公园占了,挖成了人工湖,他开车在那个公园外圈绕了至少一个半小时才看见岔路。两旁都是水,一眼看不到边。李振到了小区按回忆找到了那个门口。尹姝不在家,他按了半天门铃,倒是对门邻居忽然把门打开了。
“你是她什么人?”
“大学同学。”
“同学啊,你好好劝劝他们,再这么下去非得离婚,总是听见半夜吵架。”
李振在街口遇上了尹姝。尹姝不好意思地歪身看了看街道尽头的家门,说:“咱们,对面坐?”
两人在一家冷饮店里说话。
“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公园这么大!”李振说。
尹姝说着看了看对面有人拐进了她家那条街:“跟一片海似的。”
“怎样?”
“平时还好。”
这个女人在大学时是系花。每个男同学都想将来能娶了她。李振觉得申东海不喜欢尹姝,所以也去追。有一次,李振拿着鲜花去尹姝宿舍外面等她时,撞见了申东海。当时,申东海在很远的地方,李振认出了他。可他没有说话,只是躲了起来。之后,李振放弃追求尹姝。
“你跟申东海有联系吗?你们当时多好。听说你们在那次去海边郊游时都去了旅馆。”
“你能相信我说的吗?”
海边的餐馆里布置了长桌。尹姝坐在李振和申东海中间。有时,申东海会隔着远远的距离,喊着向一个人打招呼:“你小子来了。”
对方举起酒杯,嘴上说了什么是听不清的,二十五个人的说话声掩盖了很多细节。申东海觉得真好啊。二十五个人说着曾经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有的离你很近,有的离你很远。
“那个,还有东郡老师拍过一个短片在学校特别有名。”
“我有个疑问……”
对方等了一会儿,尹姝没有抬头。
“尹姝最诚实,你说。”
“说什么?”
大学毕业后,尹姝第一次近距离看申东海。他第一本书在Black&Blue书店签售,她就来了。没打招呼,买完书,就走了。那本书写的是一个小镇青年的爱情故事。本来,尹姝又忐忑又兴奋,躺在床上看书。可是看完这本书,她发现小说里一点自己的、他们的故事都没有。也许,他们真的没有开始过。又有点失落。学校传闻,东郡老师那个短片里的女人的脚来自尹姝。也听说他们有过一段情。
“她跟东郡老师恋爱了是吧?尹姝你说。”这个人有点喝醉了,指着对面的一个女人说。
尹姝点头。
“尹姝,你这人!”女人笑着举起了酒杯。
周围的人举杯起哄。
“哎,你记得那个胖胖的孙铭吗?现在做了办公室主任。我有一次去一个公司看见了他。”干了一杯之后,女人说。
“孙铭?那个学弟?”汪明有点诧异,“想象不出来。”
“尹姝,我说过那孙铭不是个好东西……”当年,曲惠跟她是同屋。
李振赶紧咳嗽,不料显得那么大声。申东海好像会错了意,仍在一个劲儿敬酒。
“对了,曲惠,我给你说个有意思的事……有一个老太太……”
其他几桌的人都喝得挺多的。
大家包下东海餐厅,整个一天都是他们的。喝醉了就可以躺下,睡觉。李振越说声音越小,他喝了不少酒,几乎是申东海敬尹姝一杯,他也跟着喝一杯。整个过程比他说的那个事还有意思。场面热烈,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这几个坐得最靠边的人。
其间,电话响了。
“申学长,我是李清秀啊……”
申东海喝不了多少酒,头有点晕:“啊?你是谁?”
“咱们不久前刚见过。我想告诉您,我给儿子新找的作文老师知道我和您认识,他不相信呢。”
申东海没回话,听对方说:“难得相遇,我是想找时间咱们见个面。”
“学长可以跟他说句话吗?”
申东海走到靠窗户的位置。他有点蒙,电话里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我是申东海,我……”
“是您啊,我特别喜欢您的小说……”
挂掉电话时,他骂了一句,没想到声音那么大,因为餐厅里的声音低了下来。阳光还是很强烈的。莫名其妙啊。
尹姝坐着,没别的同学热烈。她不喝酒,不是酒量不大,只是反感了,这让她想起她的丈夫,那个酒鬼。尹姝大学毕业被他迷住了。尹姝开始相信的东西,从他们结婚后,一个接着一个都变成了谎言。
申东海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两旁人看样子都醉了,趴在桌上睡觉。尹姝随他走出餐厅。海边有一条石子路。光线强烈,走在这里依旧很冷,海风簌簌吹着,下午的海边一个人也没有,远处连船影也没有。申东海觉得尹姝一下变得容易接近了。大学时代的那个高傲的女人即使是约会,也都不愿跟他走在一块儿,总是一前一后。
现在,他们竟然并排走在这条路上。尹姝没说什么,就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顺,申东海的眼里闪耀着希望。申东海需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身上有他怀念的那种感觉。
我是说,交叉路口紧接着就出现了——左边是通到大海去的;右边是一条方砖铺就的小路,与他们脚下的这条石子路几乎形成了一个直角。申东海朝方砖路上望了望,然后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他们在那次郊游偷跑出来约会的小旅馆还在,只是重新装修过,名字一样。申东海深吸一口气。然后,脚跟在烟头上旋转一圈。冬天的海水特别蓝,水上没有帆船,沙滩上没有人,倒是有一把被人遗弃的遮阳伞还插在那……曲惠坐在聚会小酒馆外的长椅上吸着烟,一根接一根。她看了看表,五点十三分。
海滨小城的下午七点半钟,尹姝的电话也响了。对方有点醉,说想带她一段路。
尹姝说:“下午孩子发烧了,我已经在家了。”
对方补了几句:“孩子怎么样?严重吗?”
尹姝说话一直比较慢,这次也是,对方说完就等着她说。
电话挂了,正在亲吻她的申东海,忽然停住,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
“你撒起谎来也像真的。”
“你少来!你可一直是个骗子。”
“可你,不是我。”
半杯水就放在桌上。这个不年轻的女人和敏丽最初带给他的感觉几乎一样,甚至更好一些。这是初恋的爱吗?尹姝抱着申东海的身体,朝天花板露出满足的笑容。这就是爱吗?申东海的头在过程中一直深深地抵在枕头里。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你还像个孩子。”尹姝抚摸东海的头,小声嘀咕,“真难想象你会……”
东海忽想起签售会上的一幕,闭着眼算了算时间。
房间产生了一种短暂的凝固气氛。直到尹姝的喘息声潮水一般翻涌而来,与弥漫在房间里的唯一的低微声融化在一起,一切才重新流动。
“你以前,不这样。”尹姝看上去很疲惫了,她说着话,就那么看着东海。
“我们以前?”东海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就是说,他不相信她对自己性能力的判断是来自真实的回忆。
“你他妈就是个畜生!”尹姝翻过身去。
申东海的确忘了。
他问:“你孩子多大了?”说着,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他们几乎听到了晚上八点二十八分的时光一秒一秒走过去。
“喂,问你呢。”
“跟你有关系吗?”
他不想面对自己的猜测。希望除了现在的缱绻,什么都是假的。这时,来了电话。
“尹姝?不知道。我临时有急事,我的书出了问题,我在路上了。”
申东海一边说,一边抚摸尹姝的头。
“好像是尹姝的孩子发高烧了,真叫人担心。我喝多了,下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对不起啊。我也没追上那丫头。我今天就回城里了。”电话里是聚会时吵架的那个男同学。
在小旅馆二楼,走过床和一堆衣服,来到这个窗口,这天阴沉,从这里可以看见的公园里行人稀少,礁石和亭台、远一点的大海有些暗色调。
申东海看向窗外,他说:“那是个公园……”
“你没想过你也会有孩子吗?”尹姝像说错话一样,赶紧转移话题,“海边有什么?”
“有几个女人——你前面说什么?”
“算了。”
“我记得我有一次看见他带着孩子开始逛公园了。你跟东郡老师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
“回学校办事,离开时在教学区见到了老师。他特别热情,说要拍个短片,请我去办公室,那天也好冷。”
“你们在办公室做那事?”
“太孤单了。过后几天,也都不开心,晚上经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闲逛遇到孙铭,就去了旅馆……”
“孙铭连个男人都还算不上!”
“他喜欢我啊,喜欢我,我就陪他睡了。”
让人哑口无言啊,申东海看向窗外。尹姝正俯身从地上捡起那件西服,衣服里掉出一个商标牌,落到了淡木色的地板上。
从旅馆出来是第二天清晨。申东海站在门口的街上,看手表。七点多了,深冬的天还是有些黑。
两人在一间餐馆坐下,申东海点了包子和米粥。他们显得默契,尹姝熟练地给东海放好碗筷。东海看着她,一转头隔着玻璃看见了两个路口远的旅馆里,走出来的一对睡眼惺忪的人,是昨天在餐厅吵架跑出门的女同学,女的张大了嘴看着自己。申东海不晓得怎么办,干笑着,跟远处挥手。
“吃点早餐吧。”申东海把他们两人让进了餐馆。
“昨天,喝太多了……包子看起来不错。”
汪明搓着手,脱了外衣,坐下来。女人们凑到了一块儿,没有说话。吃着吃着尹姝的电话响了,她说着:“妈妈很快就回去了。乖女儿,那个雨伞在厨房柜子里,左边,你看看,第三个……”站了起来,“没有?我想想,要不就是在下面的抽屉里。唉,你这么大了,就不会好好找找吗?”
走到了门外的她,在清晨的海滨街道上对着电话喊,声音有些失控了。申东海继续吃。汪明看了看女的,说吃好了。
“那我送你们。”
申东海还没吃完,又站在门口开门,女人们的手插在彼此的臂弯里,三个人一起走到餐馆外面的街道上,牙齿冷得直打战。两个男人忽然伸手,握了握。
“那,那明年再见。”
他们哈着热气,汪明搓着手,女人小幅度地跺着脚。
一辆出租车从海边驶来。尹姝为了快点离开,或者是受不了男人们此刻的虚伪,一边很快地上车,一边跟他们说:“我有急事,先走了。”
当察觉到一辆车朝东而去,越来越远时,已为时太晚——这是申东海的感觉。
天彻底亮了。申东海吃了一半的早餐冒着淡淡的热气。想到和老同学刚才还在一起吃饭,想到尹姝几乎是逃走了,都没有来得及告别,他嘴里赶紧塞了一个包子。
头晕了好一会儿。回神看见服务员站在他旁边。
那个人影模模糊糊的。他指了指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申东海才意识到电话铃声响了好一会儿。
他掏出手机,对着来电显示的名字愣了一下。然后,嘟囔了一句:“去你妈的!”
同学聚会后大家回到了往日的生活中,彼此也没了联系。这期间,下过几场雪,小城处处是白色与裸露的地面的灰色。过年那段时间,尹姝焦头烂额,几次掏手机又装回口袋。
海边一夜,申东海的话还是点燃了她的心。这天,从民政局的四十三级台阶上走下来,走的过程中,她一时不晓得要做什么,也许是灰烬还未散尽。
时间尚早,尹姝不知不觉沿小路走进了公园。这时起了点风,进门不远是一座桥。桥下对着开阔的湖,有一把黄色椅子,湖面结着冰,有的地方积着雪在飞。
一个男人走上冰面,辽阔的湖上就他一个人。本来,尹姝想喊一声“危险”,可人家不知道吗?
电话号码拨了出去。耳边传来的忙音和那天清晨在出租车上听到的一样,长久地、悠远地响着。
后来,想起什么,猛抬头,看过去,那个人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