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有如候鸟 » 有如候鸟全文在线阅读

《有如候鸟》后记 关于写作

关灯直达底部

1 狩猎者的道德

笔会。忘了何时何地,只记得行走在风景区里。谢大光老师由于发现了我创作方向上的明显调整,给出一句判断:“从此,你将抛弃、也被大众审美所抛弃,再也不会老少咸宜,不会受到普遍欢迎,你将走上一条偏僻的小众道路,甚至遭受非议,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瀑布盛大,从高处跌落、自杀的水,我的回答为了盖过喧响,音量比平常大,有点宣誓的调门:“当然!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愿意为此承担代价。”

事实上,我的散文集销量不佳,从来没有受到过什么老少咸宜的欢迎;好在我的作品数量有限,不会频繁给出版编辑找麻烦。从来没有获得的财富放弃起来非常容易,所以我态度坚决。

不过,我倒是一直偏爱口音很重的文字,无论阅读还是创作。这使我偏离读者,更靠近往往只存活于边缘地带的真理或偏见。年少时候,像许多人一样,我或许有过类似甜软的糯玉米阶段。后来发现,为什么文摘类型的抒情散文得不到由衷的尊重?我想,它们更像是品德老师发出的声音,这些“对人生有建设性的故事”,励志,却也限制成长。正是“老少咸宜”的安全,使人丧失孤独的探险者才能目睹的极境。书写某种“真善美”的文字,我疲倦,体会不到挑战的难度与快意,几乎是被迫的放弃。我这只软体动物,想试试危险的压强。即使失去外在的舆论声援,我认了——与标准答案的出入,将是我遭遇的灾难或者自由。

写作是最孤独的劳动,我因此理解不够坚持的作家甚至放弃艺术原则,以谋求即刻显现的安慰或奖赏。当我们的精力越来越多用于创作之外的经营,以丧失文学尊严的方式来换取所谓声名的另一种尊严,那才是真正的危机。因为,艺术道德的受损,是权力的虚幻性所无法修补的——我们将被审美的王国所驱逐,部分或全部地,沦为机会主义信徒。我偏爱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几位诗人,写作让他们失去安全、自由乃至生命,而写作者的尊严,恰恰建立在这种“失去的勇气”之中。相比之下,太想从写作里赢得荣誉,反而失去写作者的尊严。多少中国当代作家曾幻想伟大得有如天堂建筑的作品,而今面对的,却是被推倒一片的作为残局的生活。

想想自己,我亦卑怯。我的转折不过是小数点后微不足道的调整,既不存在任何英雄主义色彩,也无涉受害者的心理反弹。好在,我的脆弱不至于如此不堪,能够承受得起一些贬义词和怀疑的句子。

知易行难。理论上想得通,落到实践,我难以摆脱局限,常常受制于善良所带来的软弱。所以我需要一边写作,一边校正自己。美,在今天不仅止古典主义的形式,现代和后现代意义的美,所产生的效果,可能未必使观众或读者感到愉悦,也许是不适、震撼,乃至对抗中的反感——但美,正因挣扎而得以扩大自己的疆域。我不想混淆概念,在强词夺理的态度中颠倒美丑,但至少,早非少年的我们应该承认,在理念上泾渭分明的美与丑,事实上存在着融合而难以言明的巨大交集。

我们描绘魔鬼的五官,并非由于爱慕,也许是为了通缉的需要。天才的美国小说家奥康纳说:“对魔鬼的充分认识能够有效地抵制它。”常常,对邪念矫枉过正而发育为美德。是的,那发酵的基础,正是尽力想被自身刻意隐藏和试图消灭的恶意。正如,之所以能形成清澈的雨滴,来源于最初的一粒灰尘。瞬间萌生的邪恶,常会惊吓到自己,于是进入无声的自律与自惩,并在自我恐吓中完成另类而有效的自我教育。那种恶念,重量那么轻,构不成辽阔黑暗,只是黑暗最袖珍的部分……宝贵得像一粒酝酿开花的黑种子。

写作,并不能使我们驾驭万物,我们愿望中的文字道德也无法统一世界。唯有诚实运笔,表现自身的混沌,我们才能把脆弱转换成直面真相的果敢;也唯有完成这个阶段,我们所追求和达至的温暖,才具有真正的不毁之力。我知道自己写得并不好,如果说还能有点不一样,无他,得益于当初不算太晚的觉悟,以及不再犹疑的贯彻。

英国文艺批评家约翰·伯格表达绘画中的“逼近”概念,也可广泛应用于整个艺术创作领域:“逼近即意味着忘记成法、声名、理性、等级和自我。”当我们内心受到袭扰,创作上就很难保证纯粹。事实上,声誉这种东西就像套在狼脖子上的铃铛,行动时带来夸张的喧嚣,将使我们无法捕获到猎物。合格乃至优异的狩猎者,视线里只有猎物,为了完成有效的捕杀,它无惧于追随猎物进入绝对的黑暗之境。没有左顾右盼的胆怯。唯有这种坚决和坚持,逃亡中的猎物才会被激发出最大的活力。写作者和他的题材之间,应该保持这种互为危险的生死关系;那些在凶险面前止步者,输于猎物的智慧,将饿死途中。

一只完美的猎豹,无意于顾影自怜地欣赏自己的体态与造型,无意于清点和折算皮毛上的钱币花纹,它在专注的追逐中甚至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不是猎豹。作为一只热衷模仿的野猫,我也耸立自己的背脊,让紧张的爪钩小心探出自己柔软的肉垫。

2 试错的散文

白话文运动以来,相对来说,小说无界,诗歌无界,各种形式和手法似乎都拥有天赋的自由权。而散文,有着内在的律法,比如篇幅短小,比如禁止虚构,等等。漫长时段里太过保守,所以几十年来原本敬陪末座的散文,变化可能就最大。仅仅这二三十年,我们就看到了曾经的“散文律法”从禁止到默许乃至纵容的明显松动。

散文不再是五脏俱全的麻雀,篇幅变长,不仅意味着字数增加,也带来结构、叙述视角以及意义上的变化可能。千字文时代,只能简笔勾勒;加长的篇幅,使散文能从乐器独奏,变成立体的交响乐。原来,散文习惯俯览和纵观,就像地图铺在眼前,写作者通盘布局、全知全能,使用潜在的过去完成时态,来进行描述和总结;现在局面复杂了,就像VR技术,写作者在游戏的迷宫里,呈现给读者逼真的场景带入感,这种正在进行时态的写作,可能出现突然的意外和翻转。再比如说虚构,我们都承认写作需要经验与想象,但在散文领域,我们似乎更多地重视经验,忽略想象,两者的强弱明显,没有很好地平衡,甚至一些想象领域的审美问题被推到欺骗的道德立场去遭受判决。我们现在学习逐渐把想象与编造从虚构这个含混的概念里甄别出来。再比如,“形散神不散”,曾是散文自由精神的标志,它渐渐也成为一条内在的绳索,因为,可以形散神不散,也可以形不散而神散,或者形神俱散或俱不散。

我觉得,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散文一直在进行试错的努力:不让写长偏写长,不让虚构偏虚构。其实创作上难有什么算是真正的错,枯枝败叶也能让植物得以繁茂。散文的试错者,是不断试图逾越警戒线的冒险之徒,即使今天,他们被保守的批评家宣判为非法,也依然获得了越界带来的自由。

随着象征性的解放到来,新的问题出现。原来我们的突围有着具体路标,正是那些禁区标志。哪里不让通行,我们就试图从那里强行闯入。当散文作为笼鸟的时候,突围只有一个方向:外面。等被囚禁的鸟破笼而出,又该往哪儿飞呢?随着障碍被清除,领域被拓展,原来在局促之中形成的物理意义的团结,反而因为这种开阔得以瓦解。禁城之门被打开,队伍没有集合起来迁徙,而是在旷野中渐渐走散。

新散文、原散文、在场主义散文,热衷命名的时期似乎过去了。事实上内部的分野始终就是存在的,既强烈又隐蔽,即使外表趋同,彼此之间也近于种属之别,有如鲨鱼和鲸鱼。艺术风格本来就难以被统一归纳,等从动物园进了丛林,自然成了游神散仙或游兵散勇,各自逍遥。

当初有针对性的破坏,如今变成丧失目标的追踪,我们大概只能凭借头脑里的磁极,凭借没有什么道理的天然直感,无论错误与否,继续盲目探索。从我个人创作来说,比较艰难。构思时,我心怀游刃有余的错觉;一下笔,是捉襟见肘的尴尬。我发现,即使没有外在的禁令,我自身的写作习惯也成为了新的铁律,更为僵化和难以突破。我必须尝试打破写作习惯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正确”,持续去“试错”——《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红色皇后说:“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

散文是否拥有辽阔到沉重的自由?但愿自由,是背负的翅膀,看似增加,其实却减轻我们的体重,以便离开把脚踝拴在地上的那种引力。

3 盲目的自信

健康的人是自信的,他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安;而患病者的特征,是他格外意识到某样器官的存在……疼得全身好像只剩下牙,或者胃。当我们强调某件事物,可能因为非同寻常的重要性,也可能,正因它隐隐地出了问题。“在世界文学格局中,中国文学如何增强文化自信?” 这样重要的问题,可能既反映了它的重要,也反映了它的问题。毋庸讳言,当代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贡献比例实在算不上巨大,这是我们不情愿的难堪事实。

手段可以变化万千,但衡量文学的标准,还是需要遵行通约的法则。当我们的文学相对弱势,是不是发明另外一套评价体系就能重塑自信?中国足球不理想,是不是重建游戏规则,就能改变心理上的尴尬。比如体能不好,我们就规定中国足球可以只踢半场?可以上场25个人?禁区里可以用手辅助?或者越位进球有效?显然不行,所谓保持主体性,所谓文化自信,必须是在世界格局的前提下,并非关起门来自说自话。无论是色厉内荏,还是掩耳盗铃,体现的都不是自信,而是虚弱。我们当然需要从中国传统和中国经验里获取资源和营养,但它一定不是固步自封的禁地,尤其是在“天涯若比邻”的今天语境里。

曼德尔施塔姆,白银时代的代表诗人。北岛、黄灿然、王家新等中国最为重要的当代诗人,都译过他的作品。让人惊讶的是,一方面,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闪烁不可复制的宝石之光,另一方面,他的诗歌如此禁得起翻译而不流失它的力量,就像最为珍贵也最为朴素的麦粒,可以被碾压,被磨碎,被咀嚼,它进入并成为面包里的细小纤维。曼德尔施塔姆的大量诗歌中都出现地名:彼得堡。莫斯科。罗马。耶路撒冷。希腊。他生于波兰,从小跟随去过芬兰以及波罗的海的几个国家,后来又在法国和德国学习文学和哲学。他精通和掌握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亚美尼亚语等多种外语。曼德尔施塔姆的写作背景辽阔,他的血管里不仅流淌伏尔加河与塞纳河的水声,也汇聚了波罗的海与地中海的咸度。难怪当有人在集会上问曼德尔施塔姆什么是阿克梅派,他如此定义:“就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

中国的文化传统当然重要,但不必立了一尊神,从此就罢黜百家;不必只认一座灯塔,否则我们无法远行,难以停靠其他的海岸,容易葬身汪洋。有时候,我们不能把“中国传统”想象为一笔封闭的宝藏,现在只是发现了矿脉,一旦得到有效开采,我们立即就能富可敌国、傲视群雄。跟南帆聊天的时候,他曾提到,传统似乎成为了一个混沌的概念,到底是指唐朝的还是清朝的?这更使我陷入思考的迷惑,魏晋明清差距如此之大,如果传统覆盖到如此辽阔的程度,它与“世界”的本质差异在哪儿?包容比拒绝更有力量,文化上亦如此,兼容并蓄比闭关锁国更体现自信。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那时候的作家深受欧美或拉美文学的影响,他们的态度诚挚、谦卑、纯粹、敬畏,创造出许多当代文学上非常重要的作品;后来有些写作初学者,急功近利,只读中国文学期刊,希望尽快找到自己发表作品的捷径,可是效果如何?我们照着虎,能画出虎或者画出猫;若是照着猫画,恐怕很难画出虎的威仪。美术上什么立体画派、野兽画派也好,大师们都是把素描功底做得扎实,才能变形。许多写作者是素描功夫堪忧,急于创新,出来的东西,什么也不是。许多名家也好,获奖作品也好,难以给读者文学享乐,读起来堪比财务报表的乏味。

我偏执而盲目地认为,中国文学没有带来足够的自信,部分原因,恰恰因为中国作家抱有偏执而盲目的自信。写作者容易在占据文化资源的心理优势下,觉得自己不言自明地具有引领他人的本事。这种在不尊重他人前提下建立的自信,会让我们丧失自省。在十九世纪,手工肥皂开始在家庭和宾馆中普及。以前,病人死于医生未灭菌的双手和手术刀的概率,跟死于医生所努力治疗的疾病一样大。作家也要注意,不要使用这样带菌的手去解剖社会,这样的手同样是不能解剖自己的。不仅是不负责任,还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如果文学没有把写作者教育得懂得尊重,懂得自我批判,遑论我们能够以此为工具教育和引导他人。难道知识,只是教会了我们技术化地自恋或炫耀,教会我们授予自己道德上的豁免权吗?我们文学的教育和引导功能是什么?无畏孤独,信任奇迹,满怀好奇地去认识世界和自己,深入黑暗中去理解,也不在名利的强光里造成瞬盲。文学的好,是我们可以从中学习领略万物之妙、更宽广地拓展自己,所谓“遇见更好的自己”;那我们把这种好推荐给他人,不是自己冒充神医去推销补品,而是作为运动的受益者,号召别人也以运动以产生自身的化学酶来维持肌体的健康。

前几天跟弋舟聊天,他说我喜欢“强度”,无论是阅读口味还是写作倾向,包括修辞习惯。我自己从未注意,但我觉得,他说得对。我是不是喜欢工笔胜过写意,是不是喜欢油画胜过水墨,是不是天生就不偏爱含蓄蕴藉或淡泊明志的,就喜欢浓稠强烈、色彩和情感都饱和度高的?在中国历史和古典文学方面,我的确是个可怕的文盲。作为一个没有继承到家族遗产的逆子,我如何去维持日常的温饱?我的阅读兴趣,始终集中在翻译文学领域,那就是源头,我是吃国产奶酪长大的孩子,消化道始终被改良的异域食物填充而获得适应性营养,是否这意味着,我在先天性的背叛里,终将无法忠诚?是不是,我是中国文化的弃婴,失去了文学上的家国情怀,我是个丧失背景的无根的流浪者?我觉得,如果是这些翻译文学供养我成长的,那它们就是我知识学意义的故乡和文化意义的经书。

不过,是否因为缺乏传统的积淀,我就此变成逃避者,此时此刻,正在为自己发明一套“中国足球规则”来掩盖破绽?好吧,不放弃自省。我所希望的自信,是一个写作者通过漫长努力,获得直面的勇气、敞开的态度、受挫的准备与学习的耐心。

4 作家对批评所承担的责任

我平常喜欢看国外的文学评论,比如《西风吹书读哪页:〈纽约时报书评〉100年精选》《读诗的艺术》等,即使没读过它们所评述的作品,我依然能从书评本身体会到强烈的阅读快感——更精准的概括、更密集的智慧,无论是揭谜的高明还是揭底的恶毒,那些评论家既置身其中,又神游物外。他们运用词语,以一当百,炼金术士般提取最具价值之物;他们可以像警犬一样辨识与追踪,又像神明一样前瞻与全能;他们不需要完整的复句就能概括情节和主题,同时也能从一个细节中窥斑见豹。

许多年前捕鲸业盛行,但人们难以在极其光滑的鲸背上站立;当我们面对一个伟大作品时,有如置身鲸背,它的磅礴在我们的把握能力之外,常人难以获得稳定的支点。评论家的本事在哪儿?我们知道三点固定一个平面,有效、有力、有限的几个词,作品就被勾勒出基础样貌——评论家就像为读者制作了一双钉鞋,帮助他们获得从容观察的角度,以及可能的处理手段。

其实写作者的工作,仅从字面意义理解,主要是醉生和梦死这两项……他们所进入的世界有如秘境。但优秀的批评家窥破其中的光线,他们有把复制的密钥可以潜入,甚至猜出写作者未来迁居的地址。好的评论是双向的,它不是从作品中汲取、提炼并盖棺定论的终结篇,它是对作家的启发和指引,是点石成金的咒语,有如密室中照进的关于未来的光线,意味着解除作家自身的禁锁,让他们获得陌生的自由。

刚才谈论的是理想状态,我们都知道,当前中国文学的评论现实远未达至。不用多加举证,仅看引文,就能感知背后的不同。我特别喜欢《纽约时报》书评里的引文,谨慎而夺目,就像完美镶嵌的宝石,从来不是随意拼贴的边角料。能感觉评论者背后的态度,是邀约读者共同见证智慧。出于恭敬、激赏和折服,这些评论家找不到不流失容量和精度的其他概括来替代,只好引用原文。他们想与读者一起重温,自己初次阅读时那种由衷的惊喜、赞美和震撼。我甚至能感觉,这些评论家引用原文时,保持着与一个抄录的读者同样的迷恋与虔诚。我觉得中国文学的评论家,多是高屋建瓴、指点迷津的老师,不可能采取这样低微的姿态。

然而,当我想要对批评界表达不满的时候,我也由此发现了问题核心。我们就是让一个热爱文学的粉丝去抄录引文,恐怕也拿不出什么精湛货色。倘若作品乏善可陈,评论家无法把化石粉变成羊脂玉,无法用一根胡萝卜做出满汉全席。

如果作家提供的版本是独特的、丰富的、有力的,甚至难以概括的,评论家必须以专注的、有难度的、被触动灵魂深处的评论才能呼应。当我们自己的作品日近单调和趋同,评论家们的发言只要进行一番学术上的器官移植就可以了,一个概念、一种褒义被施用在不同身体上都可以,没什么排异反应;如果作家独特到熊猫血的程度,评论家就无法拿通用的O型血来应对。

我不是替评论家推卸责任,做编辑二十多年,我自己深有感触。有些作品粗糙无聊,真不值得心血上的投入。写作者是沧海,评论家只是一粟,不可能惠及众生,而许多写作者就像盲目自信的相亲者,误认为每个人都会在惊艳之下乐于给予自己一生的婚姻保障。想想姿色平庸且毫无风致的女子,生硬地拿出一副不匹配的撒娇架势,要求他人给予自己绝代佳人式的溺宠,也够荒谬吓人的。

其实评论家撰写评论,就像作家描述生活,都需要情感的投入,甚至需要附体式的感知与传达。作家抱怨评论家写得“隔”,写得“不点穴”,其实作家自己对生活的描述常常也是不及物的。只有当作家对描述对象的尊重大过自我表现的虚荣,才有可能达到“精确”,达至“动容”,这个创作规律和评论家别无二致。

成为段位对等的棋手,而不是频出臭招,既让对方耻笑,也令自己恼羞成怒。作家应该写出让评论家运用情感和智商的作品,而不是仅用红包短暂地占有评论家的时间与精力——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作家所获是买醉式的快感,给自己带来的,不过是幻觉、失态和对智力的潜在伤害。当评论家回报以敷衍的安慰、慈善意义的赞美、不涉道德的欺哄,作家无论是信以为真还是愤然声讨,好像都显得不够体面和通达。在这种自娱自乐、自欺欺人的互动游戏里,写作者与评论家并非双赢,而是损伤了彼此最为宝贵的赤子之心。

我们当然知道,评论家在社交领域受到重视,但许多作家心照不宣地认为,虽然评论家往昔并非一言九鼎的意见领袖,但与曾经的职业道德相比,评论家们应该去反省一下失落的荣誉。然而,说到加强评论建设,不是作家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去看评论家的检讨和笑话。调整作家与评论家之间不算理想的关系,首先是作家需要颠覆我们自身的陈腐与虚荣。

为什么说作家难辞其咎?作家往往执行双重标准,希望批评家对别人铁面无私乃至棍棒相加,体现少林功夫的观赏性;对自己柔情似水,如果要锤锤打打,最好力道恰如敲背之妙,施展医疗保健的实用性。对别人是法官的正义与无情,对自己是天使般的慈悲与怜惜,其实作家无需这么要求评论家的作为,评论家平常就是这样在“人格分裂”中去平衡社交网络和专业水准之间的关系。就像我们不能阻断食物链去谈论狮子的慈悲一样——只有作家能够坦然、诚恳而又结实地,甚至是“不顾廉耻”地承受批评,评论家才能不用衡量利害地做出心口如一的直觉与良心判断。

我有时,宁愿作家与评论家之间是一种虐恋的关系,相互折磨,也深切依赖,要比浮泛的友谊来得更可靠。我宁愿火眼金睛的批评家怒其不争对我当头棒喝,也不愿手法细腻的学术慰安妇哀其不幸对我精神按摩。还是那句话,疼痛是我的敏感,是我的边界,是我身体能够感知和调控的部分,我愿那些眼界高远的人能够告诫我的井底局限。

我曾设想,能不能展开这么一个批评栏目,可以让作家自愿报名参与,以免纠缠和结怨——这个栏目要求不使用褒义词,只找茬儿挑毛病,让评论家一展讽刺甚至是恶毒的施虐才华,不为炒作,只是让一个受窝囊气的人有个拳击的健身场所来恢复他的击打能力。我肯定愿意报名参与栏目的建设——我这个沙袋虽小,体量不足,但存诚意。后来又想,这也许会被媒体当作一个“要红不要命”的噱头,就像特别希望自己被骂以成为舆论焦点似的,所以作罢。至少,我希望在座和不在座的评论家知道,有一部分如我这样心理阴暗的写作者——需要你们的冷酷,胜于需要你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