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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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继续咏物词的话题,“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已见于第三十一章,“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已见于第三十六章,“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语出姜夔《点绛唇》,是姜夔小令中的名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词有小序:“丁未冬过吴松作。”那是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冬,姜夔往返于湖州与苏州之间,途经吴松(今江苏吴江)。吴江是姜夔最仰慕的晚唐诗人陆龟蒙的隐居之地,所以于姜夔很有些特殊的意义。
陆龟蒙生当晚唐衰世,看不惯世道的浑浊险恶,索性隐居不仕,经营茶园,靠茶租为生,时常载着书籍、茶灶、笔床、钓具,泛舟往来于太湖,逍遥自适,还为自己取了个“天随子”的雅号。“天随”语出《庄子》“神动而天随”,形容君子从容无为的姿态。“天随”其实很有进取精神,因为在《庄子》的上下文里,君子只有从容无为,安其性命之情,才可以治理天下。结合陆龟蒙所处的时代来看,这个名号真是一种高明的反讽。
陆龟蒙的诗歌里常有大雁的意象,所以当姜夔经过吴松,缅怀前辈风流,也以大雁的意象宕开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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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燕”读平声,指北方燕地。北雁南飞,飞过陆龟蒙曾经泛舟的太湖西畔。“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这两句在拟人与写实之间疑真疑幻,最见修辞的巧妙:“商略”兼有商量、酝酿的意思,湖畔几座山峰本已显出清苦的模样,更酝酿着一番雨意。吴江城外有甘泉桥,因桥下甘泉被品评为天下第四泉,桥便也有了“第四桥”之名。“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词人行经第四桥边,想象当年天随子陆龟蒙在此经营茶园,有天下绝佳的泉水可供烹茶,不由得也动了在此归隐的念头。然而世易时移,“今何许”一语宕开,“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凭栏眺望,只见残柳在风中摇曳,仿佛古往今来的无限苍茫尽在其中。
这首词的末三句写得最是出人意料。“凭阑怀古”接下来顺理成章应该写“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类的风景,姜夔却以“残柳参差舞”收束,乍看起来不带半分古意,细细思量之下,却有无限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意境。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有一番很中肯的评语:姜夔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他人所不能及者,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松作》,通篇只写眼前景物,结尾处忽然道出“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世,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阑怀古”以下仅以“残柳参差舞”五字咏叹结束。无穷感伤,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
但王国维视角不同,标准不同,只认可姜夔这几首词“格韵高绝”,却不认可它们在咏物上的表现。咏物就该直达神理,写出所咏之物的“理想”(用叔本华语),倘若只顾格调而忽视神理,结果便是“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不仅姜夔有这个毛病,“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史达祖、吴文英这些南宋巨擘全有同样的毛病。这是南宋词坛的通病,所以不免令人疑惑:“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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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达祖、吴文英不仅在南宋词坛,在清代词坛中亦是极受推重的人物。史达祖最以咏物词名世,小令有文人画的写意味道,长调则有宋徽宗工笔花鸟的风格。《留春令·咏梅花》是其咏物小令的代表作: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一涓春水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
曾把芳心深相许。故梦劳诗苦。闻说东风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
这是沈义父会喜欢的风格,因为它咏梅而词中全不曾出现一个“梅”字,最符合《乐府指迷》“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的原则。上阕写故人溪畔的梅树在月色下的烟水朦胧里仿佛挂着无奈的愁绪。春水涓涓,搅碎了黄昏的静谧,搅碎了人心中的静谧,使相思的柔情不知该如何安顿才好。下阕说正是因为当初对梅花付出了浓情,从此辗转反侧,魂梦难安,诗句也每每染上了愁苦的色彩。闻说东风也像我一样多情,在竹边被梅花的香气留住。
这首词显然别有怀抱,只有当事人才能读出其中的隐秘,但是作为普通读者,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史达祖所营造出来的那份烟水凄迷之美与一往情深之痴。作为一首抒情小品,它无疑是第一流的佳作,但王国维不会喜欢这样的词,因为作为一首咏物词,它完全没有写出梅花之神理,没有达到“写物之工”,若将标题换作“咏桃花”“咏杏花”,也完全可以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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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一首史达祖的长调,《绮罗香·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沈沈70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这首词通篇咏春雨,依旧通篇不带一个“雨”字。与《留春令·咏梅花》不同的是,这首词即便遮住题目,依然从字里行间见得出题目。以长调咏春雨,读起来也最有春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的味道。
词的起首便写出春雨那似有还无、如烟如雾的情态,以拟人的写法说它欺花困柳,移动时序,那不休不歇的冥迷仿佛人心中莫名的惆怅,欲飞还住的姿态正如愁人的脚步。蝴蝶飞不动了,只有歇宿在西园里;燕子却喜爱春泥的润泽,在南浦流连忘返。雨水耽搁了佳约,钿车不出,郊游的胜地清清冷冷。在江边遥望,迷蒙的烟水中寻不到远方的渡口。山峦隐隐约约,仿佛女子带泪的眉眼。断岸生出新绿,落花顺水漂流。记得当日紧闭门扉,一任雨打梨花,你我在灯下细语,直到夜深。
这首词极尽工笔之妙,遣词造句里暗藏了许多文学语码,却似虚还实,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用典。“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西园是汉代上林苑的别名,南浦则有别离的含义,《楚辞·九歌·河伯》有“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有“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钿车不到杜陵路”,钿车指镶金嵌玉的车驾,白居易诗有“金谷蹋花香骑入,曲江碾草钿车行”。杜陵是唐代长安城南的郊游胜地,秦代置杜县,汉宣帝在此筑陵,因此改称杜陵。“春潮晚急”,化自唐人韦应物的名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谢娘”是女子的代称,以远山比女子之眉,出自《西京杂记》对卓文君的描写:“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女子描眉的式样亦专有“远山眉”,模仿远山青黛。
“门掩梨花”,语出北宋李重元《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剪灯深夜语”语出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如此众多的文学语码,堆砌出一幅工笔春雨图。史达祖的咏物长调大多都是这样的强调,王国维所谓之“隔”,以史达祖的词一路体会下来,似乎不仅仅是指咏物未得神理,也包含了情感并未真切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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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达祖有一首《满江红·书怀》,很不似他的一贯风格。以之对照《绮罗香·春雨》,我们很容易便会发现,感情的真切与优雅的赏玩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直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首句“好领青衫”即“好一领青衫”,是愤懑中的反话。青衫是低级官员的服色,而纵然是一领青衫,也不是凭借诗书文章赢得。史达祖满腹经纶,却始终不得进士及第,只好以幕僚终老,心中自是愤愤不平。若有不平,便当归隐,于颍水之滨买田读书,也算是一个不失体面的出路。但争奈阮囊羞涩,只能辛苦打工,从权贵处挣得一点衣食。看到房间里还存着年轻时求取功名所读的书卷,不禁生出几分羞惭。思量往事,儿戏一般地投身公门,虽然在幕僚中最受倚重,但哪有读书人甘居幕僚呢?而朝廷的门路,始终隔着重重险阻,非一己之力所能走通。越发想要归隐田园,无奈永远都为生计所迫,怎可以轻易辞职呢?秋光虽好,自己却没有吟诗的兴致,凡有涂抹,无非出于爱诗的癖好罢了。
这首词也用到许多文学语码,却与《绮罗香·春雨》味道迥异。“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诗书专指《诗经》《尚书》,引申为考取功名所需的儒家经典。造物即造物主,语出《庄子·内篇·大宗师》“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造物主神通广大,史达祖却称其为“区区造物”,不平之气跃然纸上。“未暇买田清颍尾”用北宋刘涣(字凝之)的故事:刘涣于宋仁宗皇祐初年任职颍上令,因忤逆上级而辞官归隐,自号西涧居士,以超然的姿态消磨清贫到骨的日子。黄庭坚有诗《拜刘凝之画像》,盛赞刘涣的品格:“弃官清颍尾,买田落星湾。身在菰蒲中,名满天地间。谁能四十年,保此清静退。往来涧谷中,神光射牛背。”刘涣从容退隐,甘守清贫,正是史达祖最为向往的榜样,但只恨“未暇”。之所以“未暇”,是因为“尚须索米长安陌”,不得不为最基本的生计奔走于达官显贵的门庭。当初苦读诗书,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吗?于是“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所谓黄卷,古人写书用纸,以黄檗汁染之防蠹,故此可称书籍为黄卷。古人对书籍的尊重是今人很难想象的,唐人刘肃《大唐新语》有“黄卷之中,圣贤备在”,在黄卷面前感到羞惭,实则是愧对圣贤教诲的意思。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儿剧”即儿戏,牛后一语出自《史记·苏秦传》所引民谚“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史达祖总算是当时幕僚界的头面人物,但那又如何,也只是个无品无级的帮闲罢了。鸡肋一语出自《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曹操在汉中之战中陷入胶着,以“鸡肋”为军令,主簿杨修因此猜出曹操有退兵之意,因为鸡肋弃之可惜而食之无味,正如汉中之于曹操。幕僚职位之于史达祖,也正如鸡肋一般,却因为“尚须索米长安陌”而无法轻弃。
“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语出宋玉《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虽有忠君报国之念,无奈奸佞当道,如同猛兽阻门。此路既然不通,自然会生出归心。“三径就荒秋自好”,故园秋色以诱人的姿态召唤着自己的回归。这一句直接化用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三辅决录》有记载说:汉代蒋诩隐居,在房前的竹林中开辟了三条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两位高士往来。
“三径就荒秋自好”,但无奈“一钱不直贫相逼”。后者语出《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生平毁程不识不直(值)一钱”,正是因为贫穷的逼迫才使得自己不得不委屈仰给于权贵之门,兼济天下的追求与独善其身的退守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这首《满江红·书怀》掉书袋并不在《绮罗香·春雨》之下,却令人觉得更加真切,真切得简直有一种刺痛感。在今天这个崇尚正能量的时代里,苦闷的文学已经没有几个读者,然而负能量的文学永远比正能量的文学更使人有“不隔”之感,因为抒发苦闷、不平则鸣,永远都是文学最为本质的内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