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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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诗词用典的轻蔑:白居易与吴伟业(号梅村)皆以长篇歌行著称于世,而白居易《长恨歌》只有“小玉”“双成”四字用典,吴伟业的歌行却拥挤着繁杂的典故,似乎非如此则写不成诗,两人才华之高下于此可见。这个道理,在词家同样适用。让我们先看白居易的《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176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177,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178。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179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180翠华181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182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183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184。
峨嵋山185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186。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187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188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189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190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191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192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193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194,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195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196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197,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198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199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200,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201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长恨歌》作于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当时白居易正在盩厔县(今陕西周至)任县尉,和好友陈鸿等人同游仙游寺,有感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而作。当时陈鸿写了传奇小说《长恨歌传》,白居易作七言长诗《长恨歌》,这是唐代文人流行的一种组合式创作风尚,只是陈鸿的《长恨歌传》后来流传不广,白居易的《长恨歌》独擅盛名。
如此浩繁的一部《长恨歌》,只有“小玉”“双成”两处典故:吴王夫差有女名小玉,《汉武帝内传》记载西王母有侍女名董双成,这里借小玉、双成作为杨贵妃在仙山上的侍婢之名。其实就连这两处典故也很难说是严格意义上的用典,最多只算是借代一下罢了。小玉、双成典故意义上的含义并未给诗句增加任何新的内容,若说成“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侍女报深宫”也完全不会妨碍诗歌的表达。想来小玉、双成只是当时太习见的名字,白居易信笔写来而已,当时并不觉得是在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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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是明清易代之际的一位文坛领袖,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为“江左三大家”。巧合的是,这“三大家”在变节仕清的事情上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所区别的只是:龚鼎孳最不知耻,所以心态最好,正能量四溢,官自然做得最大;吴伟业纠结、自责的程度最深,所以后半生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整天负能量满格,终于在可有可无的教职上煎熬了三年,便以母丧为由辞官隐居去了。
吴伟业的诗,今天的普通读者只熟稔《圆圆曲》中的“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倒不是为着诗艺的缘故,而是因为写出了吴三桂、陈圆圆的一段传奇历史。
吴伟业如杜甫一般,堪称一代诗史,以诗歌记录下明清易代之际的动荡时局。所以读他的诗,尤其是读他的长篇歌行,如同在读一部晚明痛史。王国维认为吴伟业不够才华来写白居易式的歌行,其实白居易又何尝写得出吴伟业式的歌行呢。白居易走的是浪漫、轻盈的一途,吴伟业走的却是厚重、沧桑的一途,而臻于化境的用典恰恰最能烘托厚重、沧桑的历史感。
历代诗歌用典的艺术,在吴伟业这里达到巅峰。我们知道唐代诗人里以李商隐最擅用典,但比起辛弃疾的词,李商隐的用典也就不算什么了;同样,比之吴伟业的歌行,辛弃疾也一定会在用典艺术上自叹弗如的。吴伟业这种风格居然后继有人,王国维本人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史学家陈寅恪。于是我们能够从中想象,只有绝顶的渊博才能驾驭得来这样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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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举吴伟业的歌行体名作《鸳湖曲》为例:
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
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鹆。
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
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
长安富贵玉骢骄,侍女薰香护早朝。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伴归桡。
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中散弹琴竞未终,山公启事成何用。
东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难留。白杨尚作他人树,红粉知非旧日楼。
烽火名园窜狐兔,画阁偷窥老兵怒。宁使当时没县官,不堪朝市都非故。
我来倚棹向湖边,烟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
人生苦乐皆陈迹,年去年来堪痛惜。闻笛休嗟石季伦,衔杯且效陶彭泽。
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
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
诗题之下原有小注“为竹亭作”。竹亭即崇祯一朝的风流人物吴昌时,字来之,号竹亭,是嘉兴(今浙江嘉兴)首屈一指的名流。他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土豪,纵然谈不上富可敌国,至少也算极尽一时一地之富贵了。
晚明是一个风起云涌与纸醉金迷交织并行的时代,吴昌时在这两方面皆有出众的表现:他是应社、复社的骨干分子,是晚明轰轰烈烈的结社运动中的一大推手,在清流之中颇孚人望;他还是一位享乐主义的生活艺术家,在嘉兴南湖之滨构建竹亭湖墅,常常在这湖光山色里尽享私家歌舞团的声色演出。
崇祯十五年(1642),在京城陷落、崇祯帝煤山自缢的仅两年之前,吴伟业于竹亭湖墅拜访吴昌时,受到了一番极尽豪奢的款待,不料翌年吴昌时便获罪被杀。转眼已是顺治九年(1652),物是人非,山河易主,吴伟业于嘉兴万寿宫编撰《绥寇纪略》,顺道再访吴昌时的竹亭故园,以抚今追昔的心情写下了这首《鸳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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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鸳鸯湖即诗题当中的鸳湖,又名南湖,今天因其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而闻名。明末的鸳鸯湖是嘉兴一带的游赏胜地,陈维崧《贺新郎·鸳湖烟雨楼感旧》缅怀当年盛况,说“不闭春城因夜宴,望满湖灯火金吾怕。十万盏,红球挂”,这样的描写几乎够得上《人间词话》第五十一章所谓“千古壮观”了。
“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转头换韵,在溪山胜景里却寻不到十年前的痕迹。“烟雨”一语双关,既指二月春色中的烟雨,亦指湖心岛上的名楼烟雨楼。烟雨楼原是吴越年间广陵郡王钱元建在湖滨的楼阁,几经兴废,及至明代嘉靖年间,嘉兴知府征发民夫修浚护城河,将挖出的泥土填进鸳湖,填成了一座湖心岛,重建烟雨楼于岛上。随着明朝的灭亡,烟雨楼随同湖滨的竹亭湖墅一并毁于兵火。当吴伟业故地重游,也只有从尚存的旧堤中模糊认取当年楼阁的位置。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再次转头换韵,承接上文“十年”,回想十年前在此拜访吴昌时的场面:那时候豪爽好客的主人在湖滨水阁中设宴相待,美艳的家伎在樽前表演着第一流的歌舞。在这几句里,“桃叶”“玉箫”的用法恰恰与《长恨歌》“小玉”“双成”的意思一般:桃叶是晋代显贵王献之的宠妾,玉箫是唐代达官韦皋的宠妾,后人以桃叶、玉箫代指豪门姬妾。“柘(zhè)枝”,原是唐代传自西域的舞曲,这里以柘枝台代指舞台。
“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鹆”,这几句渲染歌舞场面的精美与盛大。“霓裳”原指唐代法曲《霓裳羽衣曲》,即《长恨歌》所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之《霓裳羽衣曲》。吴昌时家伎所奏的乐曲未必真的就是《霓裳羽衣曲》,诗人只是以此来形容音乐的规模之大。“参军”原指参军戏中的一角,这是代指吴昌时的家伎。参军戏是五胡十六国年间形成的一种滑稽戏,原本只有两个角色,一个扮演参军,另一个从旁戏弄,这大约就是相声的雏形。后来角色渐多,甚至出现了女角,场面也阔大了起来。“鹆(qúyù)”即《鹆舞》,因模仿鹆鸟的动作而得名,东晋名士谢尚最擅此舞,曾在司徒王导及一众宾客座前舞蹈,旁若无人,宾客为之拊掌击节,这也算是魏晋风流的一段佳话。
我们先从以上这几句看吴伟业的用典手法:桃叶、玉箫,表面在说歌伎,却暗示出吴昌时堪比王献之、韦皋的身份与风雅;霓裳、鹆,未必写实,却写出了歌舞场面的盛大与主人的风流气度。
“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酒已尽,夜已深,满湖灯火通明的游船纷纷泊岸,第二天又是新一轮歌舞、宴饮的开始,新花样仿佛永远层出不穷。
“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就连七贵三公都不曾享受过这等夜夜笙歌的日子,对于任何一位享乐主义者而言,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但吴昌时偏偏还要进京谋求官职,很快便真的如愿以偿了。
“七贵”即汉代吕、霍、上官、丁、赵、傅、王七大外戚家族,先后把持朝政。“三公”即古时三种最高官衔的合称,一般只授予元老重臣。“十幅蒲帆”语出唐人李肇《国史补》,说扬子、钱塘二江,每每在潮水发动时大船尽出,船以蒲草编织为帆,大者宽数十幅。古制一幅为二尺二寸,十幅蒲帆即两丈二尺宽的大帆。这并非纪实,而是渲染吴昌时进京时的排场。
应当是在吴伟业刚刚离开竹亭湖墅不久,即崇祯十五年(1642)二月,吴昌时便获得起复,进京做官去了。吴昌时既舍得花钱,又懂得结党,更明白只有权力才是最好的生财之道。他早早地依附于周延儒,为后者的升迁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当崇祯十四年(1641)周延儒复为首辅,飞黄腾达的机会便转眼间摆在了吴昌时的眼前。“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这是一条青云直上的金光大道,是该为先前的投资收入百倍回报的时候了。
“长安富贵玉骢骄,侍女薰香护早朝。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伴归桡”,诗句以长安代指北京,写吴昌时进京之后官势烜赫,志得意满,已经幻想着将来满载而归的场面了。“玉骢”即玉花骢,唐玄宗的名骏,代指宝马。“侍女薰香”是《汉官仪》记载中的一种朝官礼遇,诗人借以形容吴昌时的新贵锋芒。
“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中散弹琴竞未终,山公启事成何用”,命运从这里发生逆转,“浮生”一词出自《庄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以人生在世为随波浮沉、不由自主。吴昌时进京任职仅仅一年,便因为交结内侍、贪污受贿、毒杀名臣张溥等罪名被人弹劾。崇祯帝亲自审讯,以廷杖打断了吴昌时的腿骨。后来有阁臣进谏说殿陛用刑,实在是本朝三百年来未有之事。而崇祯帝的回答是:吴昌时这厮也是三百年来未有之人。
崇祯十六年(1643)冬,吴昌时被斩首示众,周延儒也受到牵连,被勒令自尽。其时距离“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仅仅一年有余。
“日影”典出晋人向秀《思旧赋》,赋中回忆故友嵇康临刑之时“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中散”即嵇康,官拜中散大夫,故称嵇中散。嵇康是魏晋名士,受谗获罪,临刑前索琴弹奏《广陵散》,说袁准曾经很想向自己学习这首曲子,自己每每吝而不传,“《广陵散》于今绝矣”。——曾有人就这几句诗非议吴伟业徇私情而昧大义,吴昌时毕竟罪有应得,用嵇康之典实在太抬举了他。其实这只是吴伟业用典的一个瑕疵,他和吴昌时虽有交游,但一向看不惯后者的做派。这首诗的后文以晋代骄奢淫逸的石崇代指吴昌时,这才是吴伟业的真实看法。
“山公启事”用《晋书·山涛传》的故事:山涛字巨源,“竹林七贤”之一,任职吏部,很擅长擢拔人才。每当有官位缺员,他都会拟定若干人选,一一加以评鉴,以供选择,当时人们便将山涛的这一类举荐文书称为“山公启事”。吴伟业用这则典故,是说周延儒既受吴昌时牵连而死,他那些擢人奏事的文书也就失去意义了。
“东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难留。白杨尚作他人树,红粉知非旧日楼”,汉景帝时晁错主持削藩,衣朝衣被腰斩于东市,后人以“东市朝衣”为朝臣被杀之典。“北邙抔土”,洛阳北郊有北邙山,是汉代朝廷显贵的墓葬之地,这里代指明代权贵的墓地。吴昌时仓皇被斩,连常规的安葬之礼都无法获得。
“白杨”二句化用白居易《和关盼盼燕子楼感事诗》之三:“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唐玄宗天宝年间,张建封镇守徐州,纳名伎关盼盼为妾,宠爱有加。及至张建封殁后,关盼盼独守燕子楼。吴伟业用到这则典故,是说竹亭湖墅早已易主,吴昌时生前蓄养的那些歌儿舞女也转瞬星散。
“烽火名园窜狐兔,画阁偷窥老兵怒。宁使当时没县官,不堪朝市都非故”,命运再度转折,清军入关,王朝鼎革,竹亭湖墅一代名园荒废为狐兔出没的场所,歌台舞榭沦为清军临时扎营的宿地。倘若国祚不移,哪怕园林被大明天子罚没总还是好的。
“我来倚棹向湖边,烟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诗人的视角转入当下的所见所感,从芳草与落花依稀想象十年前的歌舞盛况。这几句的写法很像电影语言:在1979年由哈代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改编的电影里,由娜塔莎·金斯基饰演的女主角苔丝在一番番物换星移之后重归故土,隔着栅栏看着那一片空旷的草地,忽然画外响起了圆舞曲,在空草地上缭绕不休,当年在这里撩动人心的舞会盛况陡然涌上心头。这样一种电影语言在今天看来不足为奇,在当时却还是很有革命性的,催泪效果惊人,而这样的表现方式,其实早已经出现在诗歌语言里了。
“人生苦乐皆陈迹,年去年来堪痛惜。闻笛休嗟石季伦,衔杯且效陶彭泽”,人生祸福无常,只有时序的节拍永恒不变。倒不必为吴昌时的下场叹息,正如不必为石崇的下场叹息一样,但他们的遭际令人羡慕起陶渊明来,何不学陶渊明那般在田园与酒杯中颐养天年呢?
“闻笛”是思念故友之典:向秀经过嵇康故居,闻邻人吹笛,不禁感怀亡友,因作《思旧赋》。石季伦,即晋代首富石崇,字季伦,以劫掠手段发家致富,生活之奢靡胜过帝王。后来赵王司马伦专权,司马伦的谋主孙秀向石崇索要美女绿珠不得,便弄权杀了石崇。
“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诗歌结尾以议论为结语,说人世波涛险恶,在风口浪尖上尤其应该及早抽身,这是连江湖钓叟行船都晓得的粗浅道理,为何那些精英人物反而想不透呢?
全诗到此结束,我们看吴伟业的用典手法堪比金庸小说《飞狐外传》里赵半山施放暗器的手段:身上不见一处镖囊,暗器却信手抛洒,源源不绝,与其说是在克敌制胜,不如说是在做一场华丽丽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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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的风格只能说不同于白居易,却很难真的去比较高下。王国维偏爱五代、北宋的抒情词风,所以推崇白居易的流畅白描。但白居易的诗歌语言太过通俗,所以总嫌不够耐读。以我个人的体会,白居易的歌行读上几遍就会厌烦,而吴伟业的歌行是我读过的所有诗歌中最不易读厌的,几乎每一次读都会有一些新的体会。这种感受正如欣赏两种风格的绘画,印象派和新古典主义各有各的妙处,前者以简单直截打动人心,后者却使人不断琢磨一个又一个的细节,为每一个细节生出新鲜的幻想。一般而言,感性主义者偏爱前者,理性主义者偏爱后者,我自己刚巧是属于理性主义一派的。
在王国维的身上,感性主义与理性主义似乎并驾齐驱,所以有时候他虽然高调地颂扬前者,自己却在悄悄地做着后者的事。在给日本汉学家铃木虎雄(豹轩)的一封信里,王国维这样写道:“前作《颐和园词》一首,虽不敢上希白傅,庶几追步梅村。盖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则专以使事为工。然梅村自有雄气骏骨,遇白描处尤有深味。”王国维虽然推崇的是白居易,在自己写一篇历史感很强的歌行时却还是以吴伟业为样板。道理也很简单:要想真正承担“诗史”的功能,白居易的长庆体并不适用,只有梅村体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们读王国维的《颐和园词》,全是一派吴伟业的风格:
汉家七叶钟阳九,洞风埃昏九有。南国潢池正弄兵,北沽门户仍飞牡。
仓皇万乘向金微,一去宫车不复归。提挈嗣皇绥旧服,万几从此出宫闱。
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
亲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先。迅扫欃枪回日月,八荒重睹中兴年。
联翩方召升朝右,北门独付西平手。因治楼船凿汉池,别营台沼追文囿。
西直门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新锡山名呼万寿,旧疏河水号昆明。
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杰阁三层峙。
隥道盘纡凌紫烟,上方宝殿放祈年。更栽火树千花发,不数明珠彻夜悬。
是时朝野多丰豫,年年三月迎銮驭。长乐深严苦敝神,甘泉爽垲宜清暑。
高秋风日过重阳,佳节坤成启未央。丹陛大陈三部伎,玉巵亲举万年觞。
嗣皇上寿称臣子,本朝家法严无比。问膳曾无赐坐时,从游罕讲家人礼。
东平小女最承恩,远嫁归来奉紫宸。卧起每偕荣寿主,丹青差喜缪夫人。
尊号珠联十六字,太官加豆依前制。别启琼林贮羡余,更营玉府搜珍异。
月殿云阶敞上方,宫中习静夜焚香。但祝时平边塞静,千秋万岁未渠央。
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却因清暇话平生,万事何堪重回首。
忆昔先皇幸朔方,属车恩幸故难量。内批教写清舒馆,小印新镌同道堂。
一朝铸鼎降龙驭,后宫髯绝不能去。北渚何堪帝子愁,南衙复遘丞卿怒。
手夷端肃反京师,永念冲人未有知。为简儒臣严谕教,别求名族正宫闱。
可怜白日西南驶,一纪恩勤付流水。甲观曾无世嫡孙,后宫并乏才人子。
提携犹子付黄图,劬苦还如同治初。又见法宫冯玉几,更劳武帐坐珠襦。
国事中间几翻覆,近年最忆怀来辱。草地间关短毂车,邮亭仓卒芜蒌粥。
上相留都树大牙,东南诸将奉王家。坐令佳气腾金阙,复道都人望翠华。
自古忠良能活国,于今母子仍玉食。九庙重闻钟鼓声,离宫不改池台色。
一自官家静摄频,含饴无冀弄诸孙。但看腰脚今犹健,莫道伤心迹已陈。
两宫一旦同绵惙,天柱偏先地维折。高武子孙复几人,哀平国统仍三绝。
是时长乐正弥留,茹痛还为社稷谋。已遣伯禽承大统,更扳公旦觐诸侯。
别有重臣升御榻,紫枢元老开黄阁。安世忠勤自始终,本初才气尤腾踏。
复数同时奉话言,诸王刘泽号亲贤。独总百官居冢宰,共扶孺子济艰难。
社稷有灵邦有主,今朝地下告文祖。坐见弥天戢玉棺,独留末命书盟府。
原庙丹青俨若神,镜奁遗物尚如新。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年顾命臣。
离宫一闭经三载,渌水青山不曾改。雨洗苍苔石兽闲,风摇朱户铜蠡在。
云韶散乐久无声,甲帐珠簾取次倾。岂谓先朝营楚殿,翻教今日恨尧城。
宣室遗言犹在耳,山河盟誓期终始。寡妇孤儿要易欺,讴歌狱讼终何是。
深宫母子独凄然,却似滦阳游幸年。昔去会逢天下养,今来劣受厉人怜。
虎鼠龙鱼无定态,唐侯已在虞宾位。且语王孙慎勿疏,相期黄发终无艾。
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
(据商务印书馆1940年出版《观堂集林》)
这首诗作于宣统帝逊位、孙中山下野、袁世凯登基称帝的时期,是以杜鹃啼血的精神唱出的对大清王朝的深情挽歌。在王国维生前,这首长诗才是为他赚得最大声名的文字,因为它确实道出了所有清朝遗老的共同心声,而不似《人间词话》那样处处与时代文学风尚唱反调。
这首诗的用典手法简直称得上“磅礴”,当时便有遗民耆老为之作注,但碍于文网,很多话不便明说。而随着世易时移,诗中的一些微妙处恐怕再难被人索解出来了。所以注讲《颐和园词》,至少在我自己而言,倘若还不算不自量力的话,至少也有点勉为其难。但既然箭在弦上,也就只有不揆窳陋地勉力一下了。只可惜限于篇幅,仅注讲前三分之一的内容,但这已经足以看出《颐和园词》究竟在何等程度上远离着白居易的白描风格,又是在何等程度上接近着吴伟业的繁缛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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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七叶钟阳九,洞风埃昏九有”,清朝自入关以来七世传至咸丰帝,气运急转直下,天下大乱。七叶,《汉书·金日传赞》称道金氏家族“七叶内侍,何其盛也”,七叶即自武帝至汉平帝七世。正如明朝遗民有共识,认为明虽亡于崇祯,实肇端于万历,清朝遗民也有共识,认为清虽亡于宣统,实肇端于咸丰。清帝自太宗皇太极以来,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至咸丰为第七世,故称七叶。
钟阳九,即遭逢阳九之厄。阳九之厄是古代术数概念,计算方法不一,但无论怎样计算,它都意味着末世和灾年。所以每到改朝换代的混乱时期,都会有诗人感叹自己不幸遭逢了阳九之厄。
(hòng)洞风埃,即弥漫寰宇的狂风沙尘,比喻天下大乱。九有,即九州,语出《诗经·商颂·玄鸟》“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南国潢池正弄兵,北沽门户仍飞牡”,这是说太平天国动乱于南方,英法联军入寇于京津。潢池弄兵,语出《汉书·循吏传》,意为百姓聚众造反。飞牡,本义是门栓脱落,引申为变乱的征兆,语出《汉书·五行志》,汉成帝年间长安、函谷关的大门“门牡自亡”。
“仓皇万乘向金微,一去宫车不复归”,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帝仓皇逃往热河行宫,在忧惧中死去。金微,本义是金微山,今天的阿尔泰山,渲染咸丰帝出逃之远。
“提挈嗣皇绥旧服,万几从此出宫闱”,咸丰帝驾崩的时候,皇子载淳年仅六岁,八位顾命大臣奉咸丰帝遗诏辅政,而载沣的生母懿贵妃(后来的慈禧太后)联合恭亲王奕成功夺权,从此改年号为同治,开始了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的日子。
绥旧服,语出《尚书·仲虺之诰》,本义是平定了旧有的属地,代指慈禧太后带着六岁的嗣君回到北京。“万几从此出宫闱”,一切国家大事从此便由慈禧太后决断了。
“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渊塞即沉静、诚实。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东太后慈安以端庄娴雅著称,西太后慈禧以才略智谋著称。
“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这一联称道两宫太后一心国事,从不以权力为娘家人谋求私利。外家,即外戚。中国传统上很忌讳女人当权,因为最直接的害处就是外戚乱政。温室,原指汉代宫中的温室省,代指中央政府的机要部门。《汉书·孔光传》记载,孔光为人周密谨慎,休假在家的时候和家人谈笑,从不言及朝廷中事。就连有人问他温室省中种的是哪一种树的时候,他也默然不应。
“亲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先。迅扫欃枪回日月,八荒重睹中兴年”,在慈禧太后主政之初,内用奕辅政,外用曾国藩、李鸿章等汉臣平叛,终于平定了困扰咸丰朝多年的太平天国之乱,使天下人从此看到了“同治中兴”的太平气象。欃(chán)枪即彗星,比喻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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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翩方召升朝右,北门独付西平手”,慈禧当时力排众议,将辅佐曾国藩平叛有功的左宗棠升职重用,左宗棠果然平定了回变,收复了新疆。慈禧终于在这个辛苦经营出来的太平盛世里松了口气,“因治楼船凿汉池,别营台沼追文囿”,这是兴建颐和园的开始。
这一联的典故用得很耐人寻味:汉武帝为了训练水军,开凿昆明池;周文王营建灵台,百姓因为爱戴他的仁德纷纷自觉自愿地前来服役。今人对慈禧有太多的恨,以至于宁愿相信王国维这样讲纯属反讽,其实以王国维对大清王朝一往情深的爱,在《颐和园词》上下文里对慈禧发自肺腑的颂扬,这一联与其说是反讽,不如说是以儒家“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精神对兴建颐和园之举的曲意回护:以前述的诸多丰功伟绩而论,她就算修这样一座园林来犒劳一下自己,倒也算不得多大的罪过。
“西直门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新锡山名呼万寿,旧疏河水号昆明。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杰阁三层峙。隥道盘纡凌紫烟,上方宝殿放祈年。更栽火树千花发,不数明珠彻夜悬”,这几句点明颐和园的位置,渲染颐和园的胜景:西直门外,玉泉山下,疏蓄河水为昆明湖,赐山名为万寿山,山上有排云殿仿照天坛祈年殿的体式,更有明灯千盏,彻夜长明。
颐和园的兴建之日,正是慈禧主政的鼎盛时期。今天的普通读者很难想象王国维对慈禧太后的推崇备至,甚至推崇到“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的程度。但也正是因为对慈禧爱得热血沸腾,所以才对袁世凯恨得咬牙切齿,讥讽说“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时顾命臣”。
长诗历数兴亡,结尾处发出如吴伟业《鸳湖曲》一般的议论:“虎鼠龙鱼无定态,唐侯已在虞宾位。且语王孙慎勿疏,相期黄发终无艾。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世道变易无常,人生起伏无定,巧合的是,明万历帝与清咸丰帝的陵墓同名定陵,这两处定陵的松柏当为同样的兴亡轨迹抚膺长叹吧?然而,明亡之后,年年都还有朱姓子孙亲往十三陵拜祭,今后会否有人同样去拜祭清帝陵寝呢?
我们看这首令王国维颇为自负的《颐和园词》,从体式、修辞、用典来看,吴伟业的烙印实在太深,哪里有半点白居易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