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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孤旅》囊 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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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游客到了玉树,接下来不是回西宁,就是去石渠,几乎不到囊谦。石渠在四川境内。玉树发往成都的班车经过石渠。我没到过石渠,也没想去。旅途漫漫,我已学会了取舍。到过石渠的人都说石渠美得像天堂。我相信石渠的美丽,但对天堂的轻率定义表明了他们的足迹还不够远。

从玉树,我选择了继续沿着214国道旅行,囊谦是下一站。囊谦是青海最南部的一个县,与西藏接壤。在玉树汽车站,我知道了囊谦还有一个名字叫昂欠。售票员在我的车票上写下了这两个字。我当时应该问一句,是否因为囊谦笔画太多才这么写的。两地相距不到两百公里,票价三十块,沥青路面。

进县城前要经过一座桥。桥下是澜沧江。澜沧江流出国境后被称为湄公河。县城叫香达镇,只有一条主要街道。街道边长着一排参天大树,岁月悠久。我找到巴米寺公寓,是青年旅社的风格。那天只有我一个客人。我花三十块住进了双人间,除了床和桌子,居然还有一把藤椅。据说,巴米寺公寓是李连杰出钱盖的。一年前,囊谦巴米寺的活佛妙手回春,治好了李连杰的胃病。李连杰拜师之余,还捐资千万重修寺庙。这些消息我是坐在街边晒太阳时,商贩们告诉我的,是名副其实的小道消息,真正的道听途说。

白天的囊谦街道上,人很多,车水马龙。这些藏族老乡不放牛,不放羊,一年只干一月活,全家上山挖虫草。平常闲着没事,就在县城最热闹的街头晒太阳聊天,喝酒吃凉皮。摩托车和卡车在不到200米长的街道上一天来回无数趟,弄得县城虚假繁荣,晃得我眼晕。但镇子上也藏龙卧虎,有高人隐匿。囊谦医院的门口有家小铺子,卖些烟酒。铺子的窗口摆了一块牌子,写着IP电话。老板人不错,告诉我那是骗人的,全县城都没有IP电话。他指着我穿的T恤问道:“那个人是谁啊?我见外国人的衣服上也有他。”我的T恤前后都印着切·格瓦拉戴着红星贝雷帽的经典头像。我想了想,回答:“他是一个老游击队员。”我觉得没解释清楚,就又补充道:“他就像毛主席。”这位老兄终于听明白了,不停地点头说:“噢呀,毛主席,外国也有毛主席。”

囊谦是个后退容易前进难的地方。西藏的类乌齐离它只有两百多公里,可两地之间不通班车,沦落为砂石路的214国道上几乎没有来往车辆。我到囊谦的当天就去找过路车,可是没有成功。我去邮局盖邮戳的时候,打听两地之间是否通邮车。邮局的藏族小妹妹告诉我说囊谦的邮车只去西宁,就是你写给类乌齐的信也要先到西宁,经拉萨到昌都,最后才到类乌齐,全程数千公里,耗时数十天。我听得目瞪口呆。

车没找到,刀却找了一把。刀的女主人一家跟我坐同一趟班车从玉树来囊谦,途中请我吃过饼干,大家有了同车共济的友谊。这把小刀不像我在玉树看到过的那样,样式丝毫不夸张,也不镶嵌宝石,朴素得招人喜欢。藏银制成的刀鞘上镂雕着狮子和龙的图案,是吉祥保佑的意思。刀把是乳白的牦牛骨头。她的丈夫比她更急切地想把刀卖给我,一个劲地在劝老婆。我请他们吃凉皮,想沟通感情后再作交易。我从50加价到90块,女主人才满意地从腰带上解下刀给我。两年过去了,我拔出刀,还能带出一股浓郁的酥油香味。

旅行中我没有买纪念品的习惯,但被我带回家的,都是花很小的代价得到的。我很喜欢这些与我有缘的东西。回到家中,它们都被放在了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02

在囊谦待着,找不到车去类乌齐。我的情绪并没有受到影响。像囊谦人那样,我也上街晃。在一个远在天边的小镇街头徘徊,像是被抛弃,被放逐,却莫名地令我兴奋。就像Eagles(老鹰乐队)唱的那样,我是一个“new kid in town”。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四周是陌生的眼光和凝固的表情,没有温暖,却也感觉不到敌意。

见我上街,巴米寺公寓的服务员会提醒我早点回来。这位四川的大姐担心我天黑以后会遭到醉鬼侵扰。香达是个有电力供应的镇子,但7点太阳下山以后,街上漆黑一片,灯光寥落。不时有人从小酒馆里跌跌撞撞来到街上,借着酒劲摩拳擦掌。摩托车开着明晃晃的大灯,轰鸣着从街上跑过,像宪兵队搜捕地下党。这时候的街道有点像惊悚的舞台。凄厉的白光闪过之后,火爆的演出就要开始了,只是观众早回家了。

我怀疑自己身陷凶境,好在旅馆的铁门提供了安全的感觉。我没有料到的是羁绊竟是在等待朋友不期而至,酝酿着友谊的诞生。

我像往常一样,太阳还挂在城外的山冈,就回到了旅馆。大姐在厨房帮忙,她和她的朋友们天天在院子里涮火锅。见到我,大姐拉开嗓门就喊:“有人找你。”我很纳闷。“有两个厦门来的游客,他们也在找车去类乌齐,对了,还来了一个外国人,不知道要去哪。”我到的第一天就跟大姐交待了我的行程,让她帮着找车。她没找到车,却找到了乘客。

在困境中,大家方向一样,自然一见如故。厦门的两个哥们儿,一个叫Jackie,另一个叫Davis。他们都在厦门的一家著名IT企业上班。Jackie人如其名,像个骑士,去过很多地方。Davis户外经验不多,却充满热情。我们敲开了老外的门,他很惊讶,也许压根儿没想到在囊谦能遇到讲英文的中国人。

我不禁暗自佩服这个叫Issac的澳大利亚人,懵懂中就敢把自己置身于异国的遥远部落。得知我来自北京,这位仁兄告诉我他的尼康相机还是在北京六部口的那家金广角买的呢。那家店很有名,每次经过长安街的时候,我都会瞥一眼,想入非非一下那些昂贵的照相机。

我叫来大姐,让她通知厨房给我们准备一桌菜。Issac对这样的安排显得很开心。我敢打赌,他肯定不会忘记和中国人在饭桌上讨论前途的那个夜晚,多大的困难都在斛筹交错中灰飞烟灭。

Jackie和Davis时间紧,任务急,他们从类乌齐要去昌都。Davis从邦达机场飞去广州参加弟弟的婚礼。Jackie沿川藏线到成都,然后回厦门。如果顺利到达类乌齐,Issac也准备去昌都坐班车去拉萨。

Issac坦白说没有进藏许可证,想走唐蕃古道碰碰运气。我没有给老外面子,批评丫不够光明磊落。中国改革开放都二十多年了,还是有老外像一百多年前那样,偷偷摸摸地溜进西藏,难怪书里把老外通通说成了帝国主义的间谍,他们的行为确实不可理喻。

我不知道214国道有没有武警检查站,但还是决定带上他。我跟Issac说:“Whenever I leave,you leave too.”听到我的承诺后,老外开始安心地吃菜了。饭后我应邀搬到了Isaac的房间,临走时,他替我付了房钱,说是他请客。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就好像听到千年的铁树开了花。看着Issac诚挚的面容,我才相信这个老外不抠门。我顿时觉得中国文化博大精深,都感化了老外。

席间,Jackie接到一个电话,他称对方雪狼子。通话结束后,我问他是否是稻城的雪狼子。Jackie很惊讶。其实我也很惊讶。我去过稻城,住在雪狼子的亚丁人社区。Jackie马上回拨电话,故弄玄虚地让雪狼子猜他跟谁在一起。后来雪狼子说他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村郎。我在社区的网站上公告过我的行程。Jackie是网站的版主,网名是“一天到晚游泳的鱼”。他负责的版块叫静止的回声,以摄影图片为主。我间或在亚丁人社区上传过一些游记和照片,纯属以文会友,和鱼没有交往。但在这样的一个囊谦之夜,相逢显得尤其快乐。这成了一段佳话,更像是传奇,至今都有人说起,传颂两个大老爷们有缘千里来相会。

次日大家按计划去各个路口蹲守候车,一无所获。黄昏,我回到旅馆,发现院子里有一辆切诺基。土族司机告诉我他去西藏的丁青,经过类乌齐。他原本空车去,乐意带上我们,每人收80块。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