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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孤旅》类乌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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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第一次听说类乌齐,是从当年解放军进军西藏的资料里面。1950年秋天,毛主席决定攻打昌都。藏军据险死守,屡挫解放军。关键时候,青海骑兵支队从玉树直插类乌齐,切断藏军后路,实施包围,最终迫使藏军投降。

类乌齐不是西藏有名的旅游胜地,它甚至不在那条经典的川藏线上。这使得类乌齐避开了游客纷至沓来的脚步,让自己像一块璞玉那样藏在深山无人知。类乌齐的藏文意思就是大山。

我们到达县城桑多镇的时候,已近黄昏。和藏区很多尘土飞扬的小镇相比,桑多镇不仅干净,而且安静。县政府占地很大,有欧式的铁艺大门。门内的大树叶子金黄,草坪如地毯一般平整。县政府对面是全镇最气派的旅馆,名字很响亮,叫阳光酒店。前台的服务员经不住我和鱼的软磨硬泡,把每人的床位从60块降到了30块。事后,我很内疚。我们并不是真的经济拮据,我们的快乐来自调侃,而单纯的小姑娘并不知情。我离开类乌齐前一直想找机会请她吃饭补偿,可她一直没有给我机会,我猜她开始警惕我们这样貌似无辜的流氓了。在我以后的旅行里,这样的砍价没有再发生过。

房间很不错,是个套间。墙上贴着花色墙纸,热闹得有点像KTV。鱼说他晚上打呼噜,就睡外间。房间有洗手间,可是没有水。服务员给我们提来一桶水,洗脸刷牙冲马桶全靠这桶水。住店前我就打听好了镇上唯一的一间公共澡堂,淋浴,两块钱一位。我们放下行李就迫不及待地趿拉着拖鞋,唱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奔澡堂而去,引得路人好奇地盯着疯疯癫癫的我们看。我们的好心情理由充分,因为Issac说沐浴更衣完毕他请我们吃火锅。

我们的火锅宴以午餐肉为主,辅之以土豆白菜,啤酒管够,算不上腐败。我喝得全身发热,直喘粗气。Issac给我敬酒,我强咽下一口跟他说:“你小子想灌醉我啊,我一会儿还有一个约会呢。”Issac当真,回旅馆的路上,还在问:“嗨,村郎,你要跟谁约会啊?”

第二天,大家很晚才起,柔软的席梦思让我们对床无比留恋。Issac不想出门,留在房间里写明信片。老外在旅行时有两大习惯值得我们学习。一是带一本比砖头还厚的书,不分场合地拿出来啃读。二是喜欢写明信片,一写一大摞,重复相同的故事,满世界地发,间接促进了偏远地区邮政事业的发展。后来这小子听说镇上有网吧,就好像在大海漂泊的船员见到大陆一样兴奋,整个下午都泡在网吧里。

我不愿意把白天浪费在室内,就和Jackie和Davis去城外的河谷转悠。河谷很开阔,山林葱郁。紫曲像绸带一样,流光溢彩。我想象不出这里会是当年血腥的战场。如今,硝烟已散尽,马蹄声也远去,类乌齐依旧美丽。紫曲是澜沧江的上游支流,不算是西藏最漂亮的河,但名字无疑是。

山坡上有两个藏家女孩在放牛。我说:“带我们回家喝杯酥油茶吧。”那个叫次仁的女孩刚才还不让我给她拍照,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带我们回家。山坡上有很多土坯房,不像是村庄,更像是临时居民点。次仁用搅拌器给我们做了酥油茶,我已经很少在藏族人家里看到酥油茶桶了。次仁的姐姐扎西见到我们,害羞起来,躲去了屋外。她们还有两个弟弟,都在上学。爹妈也出去串门了。

大家很喜欢姐妹俩,就决定送她们每人一双旅游鞋。我们来到镇上的商店,姐妹俩高兴地几乎把所有的样鞋都试穿了一遍。她们试鞋的时候,让我们回避。售货员告诉我们女孩的脚不能让男人看到。我一直以为西藏女孩都很开放,却不料看她们的脚都是禁忌。最后次仁选了一双白色的,扎西选了一双粉色的,都是店里最贵的鞋,60块钱一双,由我掏钱。我跟鱼商量好了,由他掏钱给弟弟买书包。直到几天后我离开她们家,姐妹俩也没有穿过新买的鞋,她们舍不得。

吃完饭送姐妹俩回家,我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决定,我决定留下来,搬来次仁家住。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扎西,全家人都很开心。扎西没有了先前的羞涩,她说:“你留下一样东西,好让我们相信明天你不会和他们一起离开。”这是一个要求,更是期待。我把手里的头灯塞给扎西,问她:“这下你相信了?”扎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类乌齐每天有一趟班车去昌都,发车时间不固定,一般是在上午十点以后。他们三个很晚才起,急忙收拾行李。我去探听几点发车,却意外看见姐妹俩都等在路边,扎西说:“我们来送那三个叔叔。”我让她们先上车找座位坐下,然后回旅馆通知他们。等大家上车,扎西急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地埋怨:“你们怎么这么慢呀,班车都在城里转了三圈了,我们也不敢下车。”姐妹俩硬是给鱼他们占了两个座位。

快开车了,Issac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我们握手做最后的告别。Issac恢复了老外虚伪客套的一面,直说:“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真的很感谢。”他留下了他的邮箱,邮箱名很长,叫IssacStillWell。

旅途中邂逅的很多人,多是清尘浊水,后会无期。

02

在旅途中,抵达可能漫不经心,离开时,却已经有很多事情让你刻骨铭心。在次仁家的短暂盘桓就是这样。我现在回想匆忙离开的原因,竟是为了抗拒温情的生长。这也许只是一个借口,但从此往后我听到类乌齐,回家的念头就会油然而生。

扎西16岁,是类乌齐县中心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有意思的是比她小四岁的弟弟旺堆也读五年级,只是姐弟俩不在同一班。他们都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最小的弟弟贡却念一年级。昨晚我们没见到他,鱼就只给旺堆买了一只新书包。小家伙不干了,早晨抢过哥哥的新书包,把哥哥的书本和铅笔盒倒在地上,背着上学去了。次仁14岁,一直辍学在家。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次仁爽快地回答说她不喜欢读书,她说喜欢在家里干活。对次仁来说,干家务比读书容易,也简单。她挑水洗衣,买菜做饭,身手敏捷。

次仁的笑容干净,纯真,具有致命的诱惑力。我被这样无邪的笑容俘虏,甚至有点嫉妒。姐姐扎西性格内向,终日郁郁寡欢。就是笑,目光也是扑朔迷离,叫人隐隐地担心。刚才班车绝尘而去的时候,我见到扎西眼眶湿润。她已经是个青春期的大女孩了,学会了多愁善感。

我管家里的男主人叫大哥,女主人叫大姐。可事实上他们都比我年轻几岁。我不好意思直呼其名,那样让我觉得有点反客为主。还好,他们没打听过我的年龄。我后来去阿里旅行,住在神山冈仁波齐脚下的塔钦村,客栈的大姐打听我多大,说要把小女儿嫁给我,让我带走。我记得我当时虚报了年龄,但没敢虚报婚姻状态。

大哥丹增看上去很本分,离类乌齐不远的甲桑卡乡是他的老家。老家有几十头牛羊,他很少回去,就雇人照看。他的工作就是每年5月份带着全家上山挖虫草,能挣一万多。在其余时间里,他基本上无所事事,穿着一身西装,跟朋友在小酒馆打发时间。大姐卓尼是一个悠闲得令人发慌的主妇。因为有女儿代劳,卓尼整日里穿戴整齐,像是等着亲戚朋友来访。

次仁家有三间屋子。家长一间,姐妹俩一间,兄弟俩睡在客厅的卡垫上。屋外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由木栅栏围着。院子里有块菜地,才发芽,所以次仁每天都去镇上的门市部买菜。我要跟着去,她不让。小小年龄的她居然说那不是男人该干的活。我顿时觉得很幸福,就夸丹增教导有方,培养出如此深明大义的女儿。

院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像凉亭一样的茅房,如厕的时候还能兼顾田园风光,适合文学创作。

在次仁家的这几天,我仿佛生活在梦幻的童话世界里。阳光、山坡、溪流、野花、牦牛、炊烟和木栅栏,我都怀疑这些是否是极度焦虑后的臆想,简单,虚幻。当光顾镇上唯一的一家网吧时,我反而能产生一种真实的感觉。夜幕中,我为回到熟悉的生活场景而如释重负,我猜那是因为总有一种力量羁绊我的脚步,不让我走得足够远,远到面对如诗的风景,心如止水。

03

村里来了新人,这给平淡的村民生活带来了新鲜的话题。他们借故来次仁家探访,有的只是隔着木栅栏跟丹增和卓尼大声聊上几句,抽空往我这儿瞧上两眼。这个时候的我一般是坐在院子里的长条木椅上读闲书。在旅途中,我曾经被人怀疑过是失恋者、逃犯或者民族分裂分子。在次仁家,我可不担心会发生这些误会。村民们投来的目光里没有狐疑,只有好奇。他们无疑把我当做丹增家的姑婿了。

我的猜测很快被证明是对的。中秋节的那天下午,我从山坡上睡午觉回来,打算去镇里的澡堂子洗澡。出门见到邻居和她的朋友们正坐在矮墙下闲扯。她们的兴致很高,聊得兴高采烈,还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经过她们身旁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口哨,接着是熟悉的打招呼声。

我知道她们是在叫我,因为附近并没有别人。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这帮村姑。我只认得女邻居,其余三个面生。其中一个面容娇好,肤色白皙,是个美人。四个人当中只有美人会讲点汉语,她成了我们的翻译。她说她们也住在村里,只不过隔了几排房子。女邻居的丈夫出门打工去了,自己在家带孩子。一个正跟着觅食的母鸡在地上爬,另一个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女邻居很年轻,但疏于个人卫生,有点辜负自己还算俏丽的面容。

“你是谁?是不是他们家女儿喜欢你?”美人单刀直入地问道,其余三个人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我来类乌齐玩,遇到次仁,就搬过来了,没你说的那回事。”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们才不信呢,你的朋友都走了,你没走。”美人有点不依不饶。

我暗自一乐,心想,你们观察得倒是挺仔细。我发现次仁正站在自家门前,手搭凉棚往这边张望。她的神色有点犹豫,估计是对这几个老娘们心存忌惮。我指了指次仁,对她们说:“她才多大呀,你们别把她教坏了。”

她们哄地笑了起来:“你不懂,在我们这里,十几岁就可以嫁人了。”

女邻居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她晃了两下胳膊,见孩子没止住哭声,撩起粉红色的秋衫,捧起自己的乳房就往孩子嘴里送。她的乳房鼓鼓囊囊的,令我想起灌满了水的热水袋。

美人指着邻居对我说:“她刚才说她喜欢你。”话音未落,赶忙改口说:“她说她爱你。”

这下轮到我开心地笑了。我跟她们摆摆手,说:“我走了,拜拜。”

“喂,喂,你去哪里啊?”美人站起身,拦住我。

“我去澡堂子洗澡啊。”

“我也想去,你让我跟你一起去吧。”美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好啊,我正想找个人给我搓搓背呢。”在她们面前,你越露怯,她们就越得意。

美人把落在额头的头发往后拨拉了两下,不说话了。她的身材应该很好,只是宽大的藏袍掩藏了她的骄傲。

次仁走了过来,拉着我就要走。她低声地说:“别理她们,她们是坏女人。”我突然对次仁刮目相看,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安慰她说:“我们在开玩笑,她们都不是坏女人。你先回家吧。”

我洗完澡,去了网吧,然后在一家小馆子吃了碗肉丝面,跟四川来的老板娘聊着节日的话题。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在本该团聚的节日浪迹天涯,无人相识,无牵无挂。我回次仁家的时候,明晃晃的月亮已经挂在了山谷上空。经过女邻居家时,窗户里洋溢着温暖的灯光。她也许不知道中秋之夜,她更不知道此刻我正从她的窗前走过。很久以后,我还会问自己,如果那晚她碰巧看见我回来,我是否会听从她的召唤,跟她回家呢?

04

就像留下是临时的决定,离开也很突然。我说要走的时候,次仁全家并没有当真,他们以为只是个玩笑。临睡前,我再次提出来,他们才真的意识到传说中的姑婿要离开了。扎西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坐着不动弹,就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次仁的爆脾气上来了,她气呼呼地在屋里游走。两个弟弟原本都躺下了,又坐了起来。丹增和卓尼有点手足无措,局促地站着。

看着全家人,我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相聚本就意味着有朝一日的离别。我不忍心看到挽留的眼泪,却又必须出发。我本来就不是意志坚定的人,温情会感化我的斗志,消磨我的勇气,滞留我的脚步。我把这样的怯弱深深地藏在心底,给他们解释说国庆节快到了,再不走会坐不上班车的。

翌日早晨,扎西阴郁着脸背起书包走了。倔强的次仁还在生气。我让她去送我,她连瞧都不瞧我。我几乎是带着极度愧疚的心情,仓皇逃出家门,都没敢回头看一眼。

我走到山脚,发现扎西等在那里。她一言不发,拽过我的背包就往车站走。当类乌齐已成往事,我的情绪才缓和下来,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无疑打扰了次仁一家的生活。

后来,次仁家安装了电话。姐妹俩在每个电话里都会问我同样的两个问题:“你在干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她们的口气就像是在问出外打工的大哥。鱼有时候也会打电话过去,询问兄弟姐妹们的学习状况。离开前,受鱼之托,我又去买了一只新书包。这样,兄弟俩都可以背着新书包去上学了。我没有想过扎西旺堆他们有朝一日能迈进大学的校门,但我期盼读书能改变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