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贵德宾馆,然而,这样的喜欢跟享受没有丝毫关系。
贵德宾馆的楼道和房间弥漫着一种怀旧的气氛,这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国营招待所,居然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宾馆不仅楼层高,而且楼道宽敞,地面刷着暗红的油漆,颜色因为岁月久远而深浅不一,服务员用大墩布把地面拖得能照出人影。房间里家具呆板却不失平和,让我感兴趣的是那种已不多见的脸盆架,被放置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两只花枝招展的脸盆,有的地方搪瓷已经脱落。屋子的一角孤零零地站立着一个老掉牙的衣帽架。床头柜的跟前有一只搪瓷痰盂,刷得很干净。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枕头上盖着粉色的枕巾,枕巾上印着的“贵德宾馆”四个字清晰可辨。房间里还有写字桌和椅子,晚上的时候我正好借着昏暗的灯光草草记一些流水账。
贵德县城所在的海南州是一个藏族自治州,但满街头戴小白帽的人们常常会令人产生错觉,以为到了回族的居住地。事实上,我看到的在街上卖自制酸奶的大婶,还有烤羊肉串的汉子,都是信仰回教的撤拉族。在毗邻海南州的海东地区,循化就是一个撒拉族自治县。撒拉族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祖先来自中亚。
贵德距离西宁一百多公里,在回到西宁之前,我准备先去趟距离西宁25公里的湟中县,在县城外的莲花山谷,坐落着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塔尔寺。我的如意算盘是在这样一座千古传唱的伟大寺庙跟前,盘桓流连,结束我今年的藏地之旅。可是,旅行真的结束的时候,塔尔寺也很快被忘却了。越来越多的旅行目的地,现实永远不及想象。
塔尔寺,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
上午离开贵德,翻越积雪的拉鸡山口,中午时分,我就已经置身于集市一般热闹喧嚣的塔尔寺了。一辆接着一辆豪华的旅游巴士带来了五湖四海的游客,他们欢天喜地地从车上下来,争先恐后地在白塔前留影,然后拥向大金瓦殿。这些人养尊处优,衣着光鲜,但他们和我有着共同的称呼——游客。跟这些游客们摩肩接踵,却让我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焦虑感。从都市的人流中离开,最后归复都市中的人流,这多少有点像轮回,也像是宿命。
我打算在塔尔寺过一晚。几乎所有的游客在参观结束后都回西宁,只剩下我,可以独自品尝塔尔寺的傍晚和早晨。于是,我在塔尔寺对面的如意宾馆要了一个最便宜的床位,那个房间是把大堂的多余空间隔断而成,一切都很简陋,但没关系,我只是在白天存放我的行李,晚上存放我的身体。
当我在寺外的山道上转经时,我发觉自己对僧侣生活的关注多过寺庙本身。从山道上可以清晰地望见他们的宿舍,单从院落的布局和房间的设计,就可以体察出喇嘛们的幸福生活。很多房子都有回廊,落地的玻璃窗把回廊打造成了令人羡慕的温室。与我擦肩而过的喇嘛,用的手机比我的还新款。这让我越来越相信自己多年前的判断:现在选择出家,在某种意义上就如同谋求一种职业,为养活自己和家人而寻求一份固定的薪水。不同的是,出家人进的是庙门,我们进的是写字楼。
由于藏地的寺庙大多没有政府的财政支持,所以信教群众的布施是其主要收入来源。但塔尔寺显然有点过于处心积虑了。在经殿里陈列的佛像都有藏文注释,我只在两尊菩萨的基座上发现贴着汉语名称的纸条。他们分别是最受汉族人民喜爱的财神菩萨和药王菩萨,也许寺庙觉得其他菩萨根本就不具备创收的潜质。参观者绝非鼠辈,他们个个天资聪慧,能够充分理解寺庙的良苦用心,在泥塑的菩萨跟前堆起了人民币的小山。
我根本不怀疑寺庙的动机,也许寺庙把所有菩萨的汉语注释全罗列清楚会显得脱俗一点。当年,宗喀巴大师在僧人中间展开整风运动,创建格鲁派,主要还是因为出家人变得唯利是图,骄奢淫逸。宗喀巴大师没想到,风气也轮回,寺庙也疯狂。我在旅行中尽量节省用度,但在参拜寺庙时,也常常随喜布施。可是在塔尔寺,我没有这样做,我没觉得有何不妥。
黄昏,游客散尽,我爬上寺对面的山坡,等着太阳下山。此刻,远处的雪山泛着蜂蜜般温润的光芒,塔尔寺退去铅华,静若处子。僧房的上空,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僧侣们三三两两地沿着山道而行,绛红色的身影和霞光交相辉映。
这才是我喜欢的塔尔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