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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亚,很甜:“85后三毛”肯尼亚90天独行记》第四章 斯瓦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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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要跑去拉穆,跑得远远的,一切都会变好。伤痛会被留在身后,它们再不会找到你。可是拉穆再远,伤痛仍会跟着你,它们会在远远的拉穆找到你。因为,你永远逃不出另一个自己。”

——迈克尔·W.史密斯《拉穆》

1.东非快车——难忘的一夜

斯瓦希里不是一个民族,而是一种后天形成的身份,它泛指在肯尼亚沿海地区、桑给巴尔、坦桑尼亚和北莫桑比克居住的班图居民,他们在历史上与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中国人和葡萄牙人做生意、交流文化,定居在这些地区后,一些人便与当地人通婚。阿拉伯人用自己的语言“斯瓦希里”为这些混合血统的班图后裔命名,意思是“沿海的居民”。从九世纪时伊斯兰文化在这里扎根直至现在,斯瓦希里人仍遵守严格的正统伊斯兰教义,和内陆居民的生活方式与宗教信仰大相径庭。沿海地区甚至在理念上被认为是另一个国家,要求自治的呼声一直存在。

我的斯瓦希里之行将从蒙巴萨一路北上,覆盖马林迪(Malindi)、瓦塔穆(Watamu)和拉穆群岛(Lamu Archipelago)。

我倚在东非铁路隆隆作响的列车车厢半开的车窗旁,窗外星空明亮,呼呼刮过的风能把人微微张开的嘴吹变形。我把脑袋伸出窗外,只要幸运地没有被一根出其不意的电线杆子撞得血肉横飞,就一定能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由感。前方的列车如千足爬虫一样拐了个弯,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就在这动物甩动的尾部。一盏盏灯光从一扇扇窗户里透出。我不知道“流动的盛宴”是什么意思,除非它是特指回转寿司之类的东西,否则用来形容我们的列车恰如其分。看着自己所处的空间在另一个空间里穿梭,并且经过很可能是一片莽原的地方,你觉得满心壮阔。要知道,很可能不远处的黑暗里,就有夜栖的豹在行走,或者长着蓬松长毛的大猫也在满心好奇地看着我们。

人生中有数个夜晚会很难忘记,在东非快车上的夜晚是其中之一。

数个小时之前,我第一次踏上蒙巴萨列车,发现四人二等车厢里除了一个酷似马桶的东西有些令人困惑外,其他的设施都和中国的火车卧铺车厢没什么大的差别。马桶上有个盖子,打开后发现它是一个盥洗池,我没有读到过关于初始设计者的资料,但他一定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车票内包括一顿晚餐和一顿早餐,传说这条豪华快线的刀叉都是银制的,享受的是贵族般的待遇,这说法显然夸张了一些。一个托着面包片的女服务员招呼我找个座位坐下,收走我的蓝色餐票之后,就开始按照沙拉、汤、主菜、甜点的顺序为我上菜。一道炖牛肉配米饭的主菜,被我热泪盈眶地评为在肯尼亚吃到过的最美味的一餐。这道菜之后被贾尼海滩(Diani Beach)的一条鱼轻而易举地超越。

我在薄薄的毛毯下睡了一个上蹿下跳的觉,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感觉到颠簸,哪知第二天一早上铺的两个姑娘都有了晕车的症状,连用银器盛着的黄油都不忍目睹。火车朝蒙巴萨逐渐逼近,气候也从内罗毕的高原凉爽气候变成热带海洋气候,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还是觉得暑气逼人。

在蒙巴萨下车之后,我简直就要被晒晕过去,那一刻就像回到了印度。满街的招牌中,时有“克利须那”和“纳拉扬”这样的名字,包裹着黑色罩袍的女人在烈日下穿梭在拥挤喧闹的街头。这座人口近百万的城市里,70%的居民是穆斯林。我在白色孔兹清真寺旁的贝拉恰旅馆落脚。

冲一个凉水澡,睡一个长长的午觉,又冲了一次凉水澡之后,我不满地瞪了一眼外面依旧猛烈的太阳,出门去探索迪戈路上的香料市场,预期着看到露天平地上一个个摊档,戴着圆帽、身着各色长衫的小贩盘坐在地上,面前的竹筐里摆满各色香料,各种香味从粉、橙、棕、黑、白色的玫瑰粉、生姜末、肉桂、桂皮、豆蔻、茴香、芫荽、藏红花、月桂叶、芝麻、丁香、黑胡椒、白胡椒中一个劲儿地钻进你的鼻孔,杂糅在一起,让你忍不住直打喷嚏,吆喝声、咒骂声、讲价声随着神秘的手势此起彼伏,一片生机勃勃,给人强烈的感官冲击。但是东非人的本领就是将一切激烈的场面用他们懒洋洋的性格化成一杯温吞水。

香料市场在一栋白色的挑高建筑里,下午四点已经关门。我扒着窗口往里看,里面是一个个缺乏想象力的整洁的商铺,和我家附近的菜市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一个带着小孩的男人突然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说这市场早晨七点开门,让我第二天再来。他自告奋勇地带着我在市场周围绕了一圈,在成排成排售卖廉价服饰的店铺旁劝说我买下两包芒果干,并且给他的儿子顺手牵走了一包。我本来还心想,他会不会是芒果干的托儿呢?(一包芒果干50先令,三包可以100先令拿下。)但刚入口就发现,这是世上最好吃的芒果干!比菲律宾名声在外的7D芒果干好吃一万倍!口味酸而微甜,还稍稍带有辣味,可能是因为离香料市场近,马萨拉不要钱一样地放,而且由于地处芒果产区,原料十分新鲜饱满,总而言之就是吃了就止不住口的芒果干!

另外还有一种颜色鲜艳的诡异的红色零食,也和芒果干在一起卖,一大包只卖50先令。这是猴面包树的树籽,用糖腌过之后用红色色素拼命上色,变成看上去很吓人的样子,吃一两颗会觉得意犹未尽,吃多了舌头都会染成红色,是不健康的零食。

迄今为止,我已经走过中欧匈牙利布达佩斯、东非肯尼亚蒙巴萨和南亚印度焦特普尔的三处香料市场,这三处分别代表香料贸易最初发展时的不同角色:消费者、中转者和产出者。不要小看香料贸易,美洲大陆就是因为欧洲人嘴馋想吃香料发现的,而香料贸易史往大里说,也是一部人类的航海探索史。

耶稣还没有出生时,香料就已经从亚洲传入中东。直到15世纪,穆斯林都在印度洋上统治着香料贸易之路,他们把触手直接伸到远东的香料发源地——印度尼西亚,从那里通过海路把香料运到波斯湾和红海,再走陆路运往欧洲。这条路线最先是由拜占庭帝国、意大利的威尼斯和热那亚城邦共同充当中间人协调的,虽然其他国家并不乐意,但也还算相安无事。等到奥斯曼土耳其人拿下君士坦丁堡,取代了拜占庭的地位之后,奥斯曼帝国开始对往西走的香料商人征收高价过路费。这下欧洲人再也忍受不了吃一点儿黑胡椒要付天价的羞辱,决定自己开辟一条路线去找香料,然后葡萄牙人达·伽马就发现了好望角。在此之前,印度尼西亚香料群岛的摩鹿加人是乘坐自己的双体木船,顺着印度洋西风带一路向西,来到东非交易一点儿肉桂和桂皮的,当时在大洋上来来去去的还包括阿拉伯的乳香、东非的象牙和黄金、印度的香料和中国的丝绸。东非人有时从摩鹿加人那里留下一点儿丁香,据说是在葬礼仪式上需要使用。

达·伽马虽然绕了一圈远路,但毕竟可以不用看奥斯曼人的脸色,一路经过肯尼亚的马林迪横跨印度洋,开到南印度喀拉拉邦的卡利卡特。这下印度的大门直接向葡萄牙人敞开,葡萄牙也从香料贸易中一下富了起来。西班牙人发现葡萄牙人向东走尝到甜头,自己只好再开辟一条新的航线,往西走。于是哥伦布一路往西,经过大西洋踩上第一块陆地——现在的巴哈马群岛,坚信自己一定是到了印度,于是命名这里为西印度群岛,把当地人叫作“印第安人”。死不认错的哥伦布没有把香料带给西班牙王室,双方的关系恶化。哥伦布死后13年,王室派麦哲伦出征,一年后通过南美的某海峡(后被命名为麦哲伦海峡),五个月后抵达菲律宾,然后是香料群岛。麦哲伦的五艘船中只有一艘“维多利亚”号回到了西班牙,当然,满载丁香。

等到荷兰人也到达香料群岛的时候,香料贸易就变味了。原葡萄牙属地摩鹿加的原住民被俘虏,所有的树木被砍光,被要求集中种植丁香和肉豆蔻,控制产量。古老的贸易格局从此被破坏,香料市场的需求量和价格都一落千丈。

这就是世界香料之路,一条听起来浪漫无比的路线。我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将这个故事讲一遍,是因为在斯瓦希里行走的这一路,葡萄牙人和达·伽马在多处留下声名,比如明日要前往的蒙巴萨老城的耶稣堡。

2.游历耶稣堡

我步行去蒙巴萨的老城区,像个正儿八经的游人一样去参观耶稣堡。

耶稣堡就在老城区的南侧,进门要收门票800先令,让我十分愤恨。这么贵的门票,以我的脾气是过门不入的,但碍于我对里面的一所博物馆十分有兴趣,据说博物馆尽头的房间里展示着米基肯达文化,介绍关于卡亚圣林的资料,因此我咬咬牙还是进去了。

米基肯达人和斯瓦希里人一样,也是居住在沿海地区的居民,他们是班图语系的一个分支,共有九个部落,包括:迪戈、崇义、里贝、杜鲁莫、卡巫马、立贝、拉巴伊、吉巴纳和吉利阿玛。米基肯达人的神奇之处在于,至今仍在守卫着他们用于祈祷和与祖先沟通的神圣森林,称为卡亚。全肯尼亚一共有11处卡亚,并不是所有都对外人开放,参观前需要联系当地部落头目,举行一场仪式,通常是杀一头羊,用以净化森林地区,而且不能戴头饰,不能触碰森林里的东西,不能在林子里亵渎祖灵,不能有亲吻或爱抚之类的动作,腰间还要围一块叫作卡尼吉的黑布。卡亚圣林从六百年前第一批米基肯达人从索马里南部来到肯尼亚的时候开始存在,林中的树木古老而神秘。

根据《孤独星球》的资料,最容易进入的卡亚是距离蒙巴萨南部贾尼海滩半小时车程的奇浓多卡亚(Kaya Kinondo),由迪戈部落掌管,他们有四小时的一揽子生态旅游行程,从参观圣林到购买妇女手工艺品,到体验传统民居生活,到传统的巫医疗愈,应有尽有。在我的心目中,圣林最神秘之处就是围绕它的那些传说,是否真的需要进去,拍几张照片,游览一番倒不一定。

我尽可能慢地游览耶稣堡,但无法验证它是否像传说中那样,从空中俯瞰是一个面朝大海的仰卧人形。但是从炮台的小孔望出去,景色十分宜人,远处有一些人无法抑制对消暑的向往,扑通扑通地穿着衣服就跳进了蔚蓝色的大海。耶稣堡里有一具玻璃棺材,里面有一是躺着的骷髅,双手交叠放在肋骨上,因为我没有再花200先令请一个导游,所以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毕竟耶稣堡曾经在葡萄牙人建成后的一两百年间,在葡萄牙人、阿曼人、辛巴食人族和英国人之间九次易手,但根据这个骷髅的睡姿,他应该不是必须面向麦加侧躺的阿曼穆斯林,手脚都还在应该也不是食人族的风格,所以不是葡萄牙士兵就是英国人。

当我用最慢的速度踱步到博物馆尽头的房间时,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内部整修。我觉得十分沮丧。但门外的一个大花盆里倒是插了三根黑漆漆的柱子,有着细长的人形。还好还有vigango(kigango的复数)。

Kigango,这种硬木雕刻而成的丧葬雕像是米基肯达人死去的亡灵的住所,却常在国际黑市上以高价被出售,尤其是一旦辗转到某国博物馆的手里就再也拿不回来,他们视这种柱子为宝物,明知柱子上附有米基肯达人的亡灵,还要将它们藏在玻璃柜里,比如美国的汉普顿大学博物馆就拿了一个肯尼亚村民死去哥哥的丧葬柱,誓不归还。

米基肯达人用大概一年的收入请专人雕刻这种木像,用以纪念部落中死去的受人尊敬的男性长老——通常属于叫作GOHU的神秘领导组织,因为他们相信,如果不给死去的人再造一个身体,这些亡灵会来骚扰活着的人。木头雕像一旦被立起来,就再也不挪地方了,即使这家人全部搬迁,木头也仍然立在那里,直到腐烂为止。通常丧葬柱并不立在埋葬死者的地方,而是放在部落里男性长老们谈话的场所,或许是让亡灵们仍对部落的事情有参与感。而且并不是死者一埋葬就立刻立下丧葬柱,而是等到死者的家人或朋友在梦中见到死者,听到他在抱怨无处立身时,才会立下这根柱子。

和kigango一样有着纪念意义的另一种柱子叫作KOMA,这种柱子的纪念意义要弱一些,用软木雕成,所以很容易腐烂,而且可以随着部落的迁徙搬来搬去,通常用来纪念不是那么位高权重的人。

如果要我说耶稣堡最值得造访的地方,那就是在肯尼亚几乎难得一见的明信片商店。我曾在肯尼亚许多城镇询问哪里可以买到明信片,答案是让人惊讶的“明信片是什么”。我第一天以为,耶稣堡里能买到明信片,那么外面一定也不会少,结果我就错了。蒙巴萨的老城几乎全部闭门锁户,连寥寥几家卖纪念品的商店里也很少见到明信片这种东西,所以第二天我又专门回到耶稣堡,工作人员好记性,没有找我要第二次的门票。

3.贾尼海滩的冥想之夜

蒙巴萨北部是一长串高级酒店连成的海滩——私家海滩尼亚利、同时深受本地人和欧洲人喜爱的班布里和拥有迷人海岸线的闪祖,南部则是村社风格的度假地,有许多海草的谢利海滩、非常安静的迪维海滩和狂躁与古老并存的贾尼海滩。

从蒙巴萨本岛到贾尼海滩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酷热黏湿的天气之下,你需要背着所有的行李坐一辆突突三轮车先到利康尼渡口,在那里加入人头攒动的排队大军,等一艘半小时来往一班的慢悠悠的渡船(他们为什么不能干脆点修座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在南岸搭乘一辆前往乌昆达十字路口的马他突,在它一鼓作气开往坦桑尼亚之前跳下车,再跳上一辆摩托车去各家隐蔽的海边村舍。

我在几番比较之下终于敲定在“生命力”村舍的住处,这些可爱的小别墅比“踩高跷”生态旅馆的树屋还要便宜一点。每户都有一座独栋的小屋,别的那些叫作“单桅船”或“捕虾篓”的房间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我坚信我这栋无名房是朴素的斯瓦希里风格,并且对于单身游客确实奢侈了一些:徐徐的海风从通透的窗户里吹进来,房间十分宽敞,一张大床上挂着雪白的蚊帐,卧室与小的客厅直接相连。厨房与卧室之间用珠帘隔开,里面厨具一应俱全,但没有基本的调味料,因为旅馆不供应食物,所以这样的设施更适合长期居住的客人。小客厅和用人房相通,有一张窄些的床摆在那里,与洗手间毗邻。我一直觉得以1500先令的价格包下一栋别墅实在非常划算,直到我发现房间风扇已坏、蚊虫肆虐、电灯忽明忽暗、洗澡水流极小以及马桶冲水扳手十分脆弱之后,才知道世上没有吃亏的商人。

这里已经是斯瓦希里地区,印度风、阿拉伯风和西餐在这里被混出一种专属的口味。我在非洲锅餐厅吃晚餐,在那里消灭了一条好滋味的烤鱼。

在斯瓦希里地区,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咬到一口肥猪肉,几乎在整个肯尼亚,你都不会见到猪肉上桌,可能与《圣经》中的告诫有关,当然在南部沿海是穆斯林的信仰在限制着盘中的饮食。最常见的是鱼类、各种热带水果和印式米饭,内陆地区常见的烤肉和乌咖喱在这里仍颇受欢迎。

斯瓦希里菜单上同时出现的炒饭(biriyani)和香料肉饭(pilau)常会让人困惑,两者都源于波斯,都有鸡肉、牛肉、羊肉、鱼肉和大虾的选择,同样都有酥油、豆蔻、胡椒、肉桂、香叶等各种香料在里面,但其实前者是湿炒的盖浇饭,后者则是各种食材都切成小粒的干炒饭。对吃不惯非洲传统菜肴的中国嘴巴来说,是颇为中式的替代选择。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走到印度洋边当然就要吃唾手可得的海鲜。我要的烤鱼到底是什么鱼我没搞清楚,但是正反两面煎得焦香,配上一碟秘制酱汁与小颗酸柠檬一起端上来,再要上一杯沁人心脾的鲜榨热带果汁,满足之感才下喉头,又上心头。

我在纳库玛超市买了一大堆食物,一副准备安定下来过日子的样子:两大瓶矿泉水、咖啡、十只装鸡蛋、培根、可乐、苹果、切片面包、黄油和酸奶,还有烹饪脂肪。走遍肯尼亚,发现固体的烹饪脂肪比植物油要常见得多,迪亚尼一家旅行社的人告诉我,那些常年定居在南岸的穆宗古就被本地人叫作“金宝(Kimbo,一个著名的烹饪油牌子)”,意指他们像脂肪一样随处可见。

晚上回来收拾妥当之后出门去看海。顺着小山坡走不到百步,就踏上了印度洋西岸的海滩。世上的海都是同一片海。这里的海和南海的海、地中海的海、太平洋的海没有什么不同,它同样深邃、汹涌,用一种势不可当的气势在黑暗里让你害怕。你先是会被这种害怕吓退,希望赶紧退回有光的地方,但是只要经历过一段恐惧,便会很快熟悉这黑暗,并且发现其中蕴藏的巨大力量。

回到房间后,我关掉所有的灯,打开所有的窗,海风穿过整个房间。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另一栋别墅里的一个老人坐在他门口的露台上,同样也在看着海的方向。在肯尼亚的第69天,我第一次沉下心来做静坐冥想。我曾试探性地问过几个肯尼亚的朋友,有没有做过冥想,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我常常冥想,特别是重要的问题我都认真地冥想”。冥想,这一被人误解过多的概念,常被当地人频繁地挂在嘴边,与考虑、思考做同义词使用。但冥想不是去仔细思量事情的优与劣,而是放弃思想,让思维处于停止的状态。

黑暗中,一个欲望升起,牵起无数的细小念头,一瞬之间驰骋万里,一秒间你看到自己10年之后闲云野鹤,下一秒你又在为一件20年前的小事抱憾万分。静坐是最难的。你可能突然急于抓住一个转瞬即逝的灵感,恨不能马上跳起来用笔记下来,也可能被愧疚与痛苦折磨得坐立不安,需要立刻睁开眼睛逃离这种回溯。而当你看到自己出神时,一幅巨大的魔幻画卷已经被绘出,你的形相已经游历无数地方,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瞬间转移,而时间只过了两秒。

你需要安静下来,像婴儿在母体子宫中一般安静。因为没有语言,所以没有误解,因为怀有信任,所以无有恐惧。只有呼吸这条纽带,将生命与自然重新连接,你呼出的每一口微小的气体都被自然吸收,而自然吐出的丰盈气体也被你重新纳入。看似独立的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突然窗外下了极大的雨,似乎是自然欢欣地用更激烈的方式与你融合,暴雨声、雷鸣声、虫叫声、海浪声、冰雹声、猴子踩着房顶的嗵嗵声……所有的生命都加入这场聚会。一切本来就是一场狂欢。

清晨六点,七只生物在浅海快乐地绕圈,只露出黑色的鳍。

4.米达溪生态营

深夜十点,我被马他突扔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窄路边,一直向北走下去,就是马林迪了。头顶上是闪亮的星空,眼前是通往森林深处的土路,如果旅馆的人没有误导我的话,我可以沿着这条四下无人的土路走到米达溪生态营。一片黑暗中,几声孩童的哭声划破了寂静,于是我不再害怕,用手机的微光照着脚步,只期望能在半路上遇到来接我的伙计。

五个小时前,我离开贾尼海滩,跳上一辆拥挤的马他突,被无休无止的堵车压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坐在司机旁“死亡之地”的我还能惬意地戴上耳机望向窗外,享受一点儿在路上的感觉。两个小时后,马他突停在一处热闹的中转站。我翻下座位,去裹着肯加布的女人脚边买了两个刚刚捞出油锅的曼达滋,却在转身之后发现一个年轻男人已经蹿上我的座位,若无其事地坐下。我面目狰狞地站在车窗下,冲他打手势,意思是我的大包放在那里你没看到吗?他嬉皮笑脸地用脚挪了挪我的包,让我坐在他旁边。他不知道抱着15斤重的大包挤在巴掌大点的地方是多么遭人恨的事情。我怒不可遏,大吼:“后面那么多座位,你就一定要跟我挤着坐吗?”他更加兴奋,说:“我就想跟你坐一起,我帮你抱着包嘛。”

我一把拉开车门,连拖带拉地把我的包扯下来,扔在地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艰难地拖着包爬到后面的座位。后排座位窄得连伸腿的地方都没有,你可以想象抱着一个比我还厚的包是什么滋味。我还没安定下来,就觉得光溜溜的大腿被烫得灼热,心想,难道是屁股底下的发动机过热了?又动弹不得,连挪移的空间都没有。我伸一只手摸下去,竟然摸出来那两个曼达滋,我都忘了它们被我随手丢在那里,气鼓鼓地几口吞掉。

之后车上的人又大动肝火地要打起来,原因是后排的一个人说自己没钱,拒绝付车费,说到了目的地再给。他不给钱,司机就不开车。前排两个小青年看上去是赶着办事,见司机死不开车,焦虑上火,暴脾气的矮个子跳下车就要把坐霸王车的人拖出来打,高个子则帮着恶语相向。整部车吵得热火朝天,这时候我觉得什么都听不懂的感觉非常好。我只需麻木地看着他们,反正我也动弹不了。

终于,一个叫“马太瘦”的小伙子在森林的半道上和我接上了头,他一身的大麻味,兴奋劲还没褪。我们一路瞎聊,在一条黄狗的迎接下走到安静可爱的米达溪生态营。

这里背靠红树林,营地入口有紫色睡莲的池子、惬意的秋千架、木头餐桌、篝火和高耸的茅草屋顶的八角建筑,楼上是一家酒吧兼餐厅。有帐篷营地,也有三间风格各异的木棚:吉利阿玛、斯瓦希里和桑给巴尔。我预订了价位稍低的吉利阿玛木棚,里面至少可以睡四个人,一边是普通的两张单人床,另一边是架高的木床,如果说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没有让你神经紧张的话,那么这里颇具非洲田园风味。

马太瘦尽职尽责地向我展示了室外的露天花洒和室内的现代化浴室,还为我拿来两条异常干净的大毛巾,供我洗澡。我谢过他,在夜里十点半开始独享一片硕大的营地,他告诉我这里十分安全,因为守夜的人背了弓箭。

我在露天的花洒下洗一个透心凉的澡,除了手电筒照亮的沐浴露外,什么也看不见,但星星就在头顶。从没有想过这样是不是安全,会不会有人在一指宽的缝隙里窥视,外面的草丛里虽然有微小的动静,但不会是比蜥蜴更大的动物。

夜里突然被尿憋醒,我手忙脚乱地爬出蚊帐。要去厕所的话得穿过一片黑暗小丛林,踩一脚的沙,然后摸到八角楼的洗手间去。我没时间折腾了,提着煤油灯绕到屋后,蹲在沙地上解决。《白色马赛》里说,在桑布鲁地区,在离住地不远的地方排便是让整个家族蒙羞的事情,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排泄区,要离栖息地和水源有一定的距离。但是由于夜晚沙子吸收力好的关系,早晨尿迹就能全部渗入土里,可以临时将就一下。我的膀胱逐渐轻松,却听见人的脚步声,坚定的声音在不远处问:“什么人在那里?”是背着弓箭的守夜人!我可不想因为撒泡尿就被插支毒箭在背上,赶紧速战速决,压灭煤油灯后蹑手蹑脚地摸回草棚。

然后我睡了一个好觉,连老鼠什么时候在床边留下屎粒都不知道。

红树林不是红色的。我从世界上拥有最多红树林的亚洲跑到位居第二的非洲,才了解到这一事实。

向导埃里克带我坐上一艘蓝漆斑驳的窄木船,壮硕的船夫单脚站在船尾,撑着过头高的船篙。米达溪不是一条淡水小溪,而是一片辽阔无比的水域,水流在这里汇合,形成印度洋的入海口。埃里克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关于红树林的生物知识,那些囤积在他脑里常年不见天日的专有名词终于有机会一泻而出,比如高跷根、皮孔或气胞囊,但我对这些毫无兴趣。阳光反射在水面上,从头顶和眼下两头夹击,让你开始猜测在这样的水面上漂多久人会昏厥过去。这时是早上九点,只有我们一条船,那些富有经验的渔夫只在日出之前钓鱼。

木船在一片泛着银光的滩涂停泊,埃里克捏起一只小螃蟹给我看,它右手举个大钳子,耀武扬威地挥动。公蟹才有钳子,而且只有一只;母蟹没有钳子。它们靠吃红树林的落叶为生,排出的粪便又为泥土层中的微生物提供食物。它们下地能跑,上树能爬,它们的存在让红树林成为一个自体循环的生态系统,是了不起的小动物。对于《孤独星球》中提到可以随便从树上抓下来塞进嘴里的生蚝,我倒是没有看到。埃里克厌恶地说,有一次几个日本客人住在生态营里,马太瘦带他们去红树林游览,结果几个人吃生蚝吃到饱,第二天又进树林里装了一袋子回来烧烤。吉利阿玛人是不吃甲壳类生物的。

米达溪的红树林有四种常见的树种:红色红树、白色红树、黑色红树和黄色红树。这样的命名和颜色没有大关系,生物学家常会和老百姓开玩笑。红树林生长在咸水水域,要想不被盐水齁死而且不被水淹死,就必须想办法解决盐分摄入和呼吸两个问题。四种树在这两个方面通过各自的特殊技能得名。比如红色红树,根几乎不透水,锁住90%~97%的盐分,多余的盐分则储存在细胞的液泡里,但它最奇特的技能则是胎生繁殖,树上的种子还没落地就已经发芽,开始往地上长,和榕树很像,无数的枝条都长成了根,错综复杂。红色红树也是可以在最深水域生长的红树林树种,踩着高跷的根露出水面,通过树皮上的皮孔呼吸。白色红树的叶子背面结了一层盐,这也是跟白色扯上的唯一关系。吸收进去的盐分可以通过叶基的两条盐腺分泌出来,我抹了一把舔了舔,确实是咸的。黑色红树则是那些插得密密麻麻的呼吸根的背后操纵者,要不是埃里克告诉我,我真以为这些小树枝是被哪个热心人士一根根插到土里的,这种气生根直接伸到空气里呼吸,伸到盐碱不那么重的友好土壤里摄取营养物质。

“那黄色红树呢?”我问。

“哦,它们只是看起来特别黄而已。”

我们赤着脚蹚过滩涂,淤泥滑过脚趾缝的感觉十分惬意,发出过瘾的扑叽扑叽声。穿过滩涂后,走进一片村庄,泥沙地上被铺上劈开的椰子壳,是为了让车通过。猴面包树在这里随处可见。我对猴面包树的最初印象来自美国《国家地理》的一张照片,一个裹着绿花毛毯的女孩站在晨曦中,背景是一片闪着金光的光滑的猴面包树身,那片土地像童话世界一样梦幻,只有少女脸上忧愁的表情提醒你那是非洲,那个地方叫马达加斯加。埃里克说,猴面包树是最中看不中用的树,看上去雄伟参天,其实里面是空的,打个家具都用不上,唯一的贡献就是种子拿来当零食。埃里克的话不全对,至少在东南部非洲,人们是吃它椰子般大小的果实的,把果实弄碎放进粥里或水里,据说味道介于西柚、梨和香草之间,并且把它称为“猴子的面包”。而且远在17世纪90年代,西澳大利亚人用一棵中空的猴面包树运送过一队囚犯,这种用途在今天推广的可实践性则有待商榷。

我之所以要顶着烈日坐小船又蹚泥地是因为我在尝试用一种非常规的方法逼近盖德废墟(Gede Ruins),常规的方法是花几十先令坐一辆马他突直接到盖德镇上,我的曲折路线则要花上近百倍的价钱,只因为《孤独星球》上介绍说在四通八达的水道内轻轻摇桨穿过结着蜘蛛网的茂密枝叶是游览这座城市废墟的最佳方式。它没有书中暗示的那种寻古探幽的气氛是因为现在米达溪的水位下降不少,船已经开不进红树林了。

盖德废墟是肯尼亚无数朴实的自然风光以外一处让人换换口味的历史遗迹。

这里和许多其他历史遗迹一样,如果没有一个讲解员来告诉你添油加醋的故事,就只是一堆乱糟糟的石槽。我的女讲解员告诉了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这里被遗弃的三个可能原因,我只记住其中的两个——缺水与战争,另一个似乎跟食人族有关。但在这些只剩半人高的矮墙之中穿梭,你不难想象四个世纪前居住其中的穆斯林们井井有条的生活。阿訇没有高音喇叭可用,拢着双手面对着雕刻成凹形的壁龛喊出唤拜词,回声环绕,男人女人分开在盥洗区洁身,进入大清真寺祈祷。面朝麦加的米哈拉布被雕刻成五层,象征伊斯兰教的五功:念、礼、斋、课、朝。四周的小孔里据说原本都嵌有宝石,但现在只留下一片空洞。活着的人在统治者的宫殿里谈笑风生,内急之时还可以使用十分先进的配备有排水系统的斯瓦希里厕所,墙上有凸起的地方放着呛人的油灯,女眷则在侧厅里聊些八卦往事。死去的人则被送到排柱坟,和其他穆斯林葬在一起。我虽然看到了“西班牙剪刀屋”(因为里面发现了剪刀)、“印度铁灯屋”(因为在里面发现了铁灯)和“中国现金屋”(因为明朝的钱币——这些东西现在都被集中起来摆在一家闷热的博物馆里),但我没有找到传说中宫殿里放置符咒的土罐,所以不知道昔日能使入侵者发疯的精灵如今何在。女讲解员在回答我为什么不开展夜间游览废墟的项目时,心有戚戚焉,说这里仍有精灵庇护,晚上谁也不敢来。而且后院有一处极深的洞口,传说里面有一条巨蟒,也没人进洞探过。

盖德废墟所处的盖德镇是一个粗犷的村镇,镇中最雄伟的建筑是一座绿色洋葱顶的清真寺,有为数不多的蔬果铺和杂货铺,可以买到西红柿和洋葱,但买不到像样的牛油果,也没有冰冻的矿泉水,更没有饭馆。埃里克按照一揽子事先约定的旅行计划(包括导游、船费、盖德废墟门票、讲解员、品尝斯瓦希里小食和回程交通费),买了价值20先令的油炸小糕点给我吃——名字叫作“半个蛋糕”的一口糕,外加一瓶芬达——“像芬达一样妙不可言”,他说。

废墟是一份礼物,废墟是通往转变之路。盖德镇的人们是否有同样的感受?

大下午回到生态营后,我又洗了个露天澡,趁着太阳正好,就把脏衣服也都洗了,晾在小灌木上。我在营区里到处乱走,这里除了我一个游客外,又多了一对西班牙女孩,她们的帐篷搭在营地。一头驴被拴在不远的地方,看到我步步逼近它时,猛地发出拉锯一样的凄厉哭声。

我继续往八角楼方向转悠,发现昨天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竟然都没有发现这里有一块明显的墓碑,上面是一个年轻人坐在独木舟上的照片,留着长发绺,正对拍照的人笑得灿烂。他就是森美。埃里克在和我闲聊时,随口提到米达溪的创始人是四个,但其中一个现在不在这里了。当时我撇撇嘴,虽然觉得有些异样,但没追问他去了哪里,或许人家是去蒙巴萨深造了呢,或者移居到内罗毕了呢——原来他在这里。

“森美·萨巴刚加,1978—2010,纪念我们忠诚的朋友、共同创始人和经理。”

他死的时候只有32岁!墓碑的另一边是并排的七根KOMA软木柱子,有高有矮,最右边的一根最高,雕刻出人的形状,脖子上系了装饰的布条。然后是两根矮点的木柱,然后又是一根人形的木柱,也系了围脖。我知道这七根木柱每一根都代表一个受人尊敬的逝者,如果森美在两年前过世,今年该是时候为他立一根纪念柱了。哪一根会是他的呢?

我坐在他的墓碑前,盯着那张快乐的笑脸,和鲍勃·马利有些相像的脸,似乎并不陌生。他就像我认识的什么人,声音沙哑,会弹吉他,拍起手鼓时喊出高亢的调子,然后用粗糙的手指夹起一支烟,眯着眼睛在烟雾中大笑。那艘独木舟的对面是马太瘦,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他摊开手来表示惊讶。

这些KOMA不再只是博物馆外立在花盆里的纪念柱,有着被考古学家、收藏家、人类学家多种解读的意义,他们是你身边有血有肉的人,曾经有过灿烂或暗淡的生命,曾经也像我们一样早起时对着阳光伸懒腰,傍晚时坐在阴凉处喝一杯甜茶。

我们旅行,就是将那些被整理得条理清晰的干燥的名词和概念,变成属于自己的湿乎乎的记忆。Askari不只是面容冷峻的非洲雇佣兵,他是为你打开米利玛尼铁门的守卫,把旅馆大狗的狗绳交到你手上的亲切男人;mzee不是一个如同Mr、Ms般的无意义头衔,他是为你标记地图,嘱托你要历险但不要冒险,说你像是年轻时的自己并把你视作自家女儿的白发老人;manyatta不只是草苫屋顶的木棚,它在骄阳下庇护过你,是挤着羊奶的加布拉女孩、为小鸡戴上串珠脚环的埃勒摩洛妇女、在灌木里吓退狮子的桑布鲁武士的家;miraa是大喜嚼在口中的希望,而matatu,它带来的不只是混乱的交通和骇人的事故数据,它见证你的整个旅途,在路上教会你将危险视作常态的生活方式。

于是肯尼亚不再只是一个东非共同体发展最快的国家,有着四千三百万人口,首都是内罗毕。四千三百万人口中,有一百人曾与你的生命发生交集,他们的安定、幸福、苦难都与你有了关系,他们像你一样,有着让人惋惜的缺点和打动人心的热情。内罗毕于你,不是他们口中充满暴动和混乱的Nairobbery,它是你尝在舌尖的Nairoberry,酸涩却又甜美的莓。

你无法像电视节目中知识问答的选手那样,脱口而出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首都是哪里,你的脑中没有那么多储存空间;你也不能骄傲地把去过的地方一一标记在地图上,然后满意地看到足迹已经覆盖世界上可能到达的大部分区域,你没有那种一年走十国的能力。你经历得越深,能表达的就越少。

我的出发,不是为了逃避,不是因为阵痛,也不是因为刺激。移动中的状态日渐轻盈,日渐开放,非黑即白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线性思维渐渐转变成全息感知。眼睛被逐渐擦亮,更容易看清泥淖中的荒谬。

我和马太瘦在厨房里做晚餐,他给西班牙姑娘们做椰汁米饭和烤鱼,我吃不起昂贵的晚餐,就自己动手做蔬菜沙拉、蒸番薯。我们放着音乐跳着舞,他盛一碗椰汁米饭给我尝鲜,不错的手艺。

坐在篝火旁,我们三个旅人端着自己的食物,马太瘦则拍着铁桶箍的皮鼓,母狗“火焰”头上有一团火,慵懒地趴在他的脚边。

马太瘦开始唱歌,声音不大,哼着古老的调子,只有零星几个词语我们能听懂。西班牙女孩躺下来看星空,我则托着腮听他唱歌,“火焰”走到我的腿边,卧下。一切宁静而安详。数颗流星从我的视线余光里划过,我没有专心看天,但是知道星星掉下去了。西班牙女孩一直聚精会神地等星,叹息说一颗流星都没有。

马太瘦不是刻意搞气氛的人,他只是像独处一样,唱歌给自己听,给“火焰”听,我们只是刚好坐在这里罢了。他问,我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

他讲第一个故事:

鬣狗和猴子是好朋友,它们在森林里遇见,鬣狗向猴子抱怨说,狮子每次遇见我都会打我。猴子说,别担心,今天我和你一起走,如果狮子打你我就冲上来帮你,我们合伙把它打走。鬣狗觉得猴子很够朋友,于是它们一块儿走,路上果然遇见了狮子。猴子一蹿爬到了树上,狮子冲上来就痛打鬣狗,把它打得奄奄一息才离开。猴子跳下了树,鬣狗有气无力地问它,你不是说帮我的吗?为什么看狮子打我打得那么凶都不来帮忙?猴子诧异地说,我听你笑得那么大声,以为你打赢了呢!

西班牙女孩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他说是祖父讲给他听的。

他讲第二个故事:

一个人去森林里打猎,在路边休息时看到一个骷髅头。那个骷髅头突然对他说话,你好吗?他吓了一大跳,拔腿就跑。骷髅头叫住他,说自己不会伤害他。他问骷髅头,你怎么会在这里?骷髅头说,你以后也会在这里。

这个人回到自己的国家,告诉他的国王森林深处有一个会说话的骷髅头。国王不信,要他带着士兵去找那个骷髅头,如果骷髅头没说话,就当场把他的头砍下来。他拍胸脯说没问题,并很快找到骷髅头。可是不管他怎么问它、敲打它、诱惑它,它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士兵当场把他的头砍了下来。

他的头滚呀滚,靠在骷髅头的旁边,骷髅头开口对他说:“我告诉过你,你也会在这里。”

这也是马太瘦从祖父那里听来的故事。他说,吉利阿玛的猎人去森林里打猎,不管他们看见什么,都不会说出来,他们只是沉默地把猎物带回来。那是属于猎人和森林之间的秘密。

我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问题:森美是怎么死的?马太瘦一点儿不觉得问题尴尬,他说,森美的心脏出了毛病,可是他的脾气太倔,怎么劝都不肯去医院。最后一个晚上,他难受得不行,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就死了。

“我觉得你们都很爱他,埃里克提到他的时候声音里还是有哀伤。”我说。

“美好的事物都不会停留太久,就像漂亮的裙子洗多了会褪色一样,所以我们才珍惜。”

5.马林迪海滩,看到的都是欲望

葡萄牙谚语:蒙巴萨出勇士,马林迪出娘儿们。

蒙巴萨和马林迪一直是东非沿岸势均力敌的两个城邦,但在对外国人的态度上截然不同。1498年,达·伽马作为第一个登上蒙巴萨土地的欧洲人,受到十分恶劣的待遇,于是他继续北上,在150公里外一个友好的港口停靠,这个港口就是马林迪。马林迪从此成为葡萄牙印度洋香料贸易的中转站。达·伽马在这里找了一个印度商人做导航员,顺着西南季风到达印度西南港口卡利卡特,只用了20多天。卡利卡特的皇帝被称作扎莫林,问达·伽马带了些什么贡品来,他就把这一路没卖掉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拿出来:四匹红布、六顶帽子、四个珊瑚、七把铜器、一箱白糖、两桶油和一桶蜂蜜。扎莫林大怒,说: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哪?!旁边的穆斯林商人趁机添油加醋,说这个白人根本不是皇家使节,而是一个海盗。达·伽马确实在东非沿岸有过海盗的行径,打劫手无寸铁的阿拉伯商船。扎莫林和达·伽马的关系一下紧张起来。达·伽马一看在扎莫林这里没搞头,就抢了几只印度水獭和16个印度渔夫带走。但从此达·伽马和穆斯林结下了梁子。

因为一心想回国,他不顾季风风向,硬要往西航行,结果旅途十分惨烈,用了130多天才回到马林迪。一半的船员都死了,剩下的大部分都得了坏血病。就是在回到马林迪后,达·伽马在这里立下了达·伽马石柱。

达·伽马在小学生的历史书上的介绍是——伟大的葡萄牙航海家、印欧航线的发现者,和哥伦布、麦哲伦一起成为航海问题的考点,但关于他在航海以外的事情则一概不提。阅读他的生平资料,就会发现他是一个极其偏执、睚眦必报、冷酷无情的人。他因为交不上贡品,被莫桑比克人驱赶,离开的时候在海上用大炮轰炸整座城市。第二次出征印度,他带着无敌舰队要去找卡利卡特的扎莫林寻仇。在印度海域,他袭击阿拉伯商船,甚至连没有任何武器装备的朝圣船只都不放过,从麦加来的五百号男女老少通通被锁在船舱里,一把火烧死,他则站在舷窗外饶有趣味地观看。女人将婴儿举过头顶,贴在窗前求他赦免,他无动于衷。到了卡利卡特,他要求扎莫林驱逐所有的穆斯林,被拒绝后命令葡萄牙无敌舰队在港湾处轰炸这座城市整整两天,断绝它所有的贸易。扎莫林仍不屈服。他又劫持了几艘运米的船只,砍掉船员双手,割掉耳朵和鼻子,把他们派去扎莫林那里挑衅。扎莫林派大祭司去和达·伽马谈判,大祭司是第一个促成达·伽马和扎莫林见面的人,结果他把大祭司的耳朵和嘴唇都割了,还缝了狗耳朵到他头上,赶走了他。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些细节历史书上当然不能提。所以,历史不受规则规范,而是由结果决定。永远只有赢家得以书写历史,只要结果足够大,局部的牺牲就是合理的,人性的背离也成了瑕疵。因此,小朋友们只需要知道达·伽马是“伟大的”,是“值得纪念的”,至于他如何成就伟大,如何名载史册则是不值一提的。

从我旅馆的窗口,就能遥遥望见这根亮白色的珊瑚柱,它其貌不扬,但象征着大航海时代的来临。这家旅馆也叫作达·伽马客栈,它比你想象的要可怕万分。

整栋楼从外面看起来似乎经历过一场枪林弹雨,窗子几乎都是碎裂的。一楼是幽暗的餐厅,一个大腹便便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把肚子卡在桌底数钱,戴着沉甸甸金戒指的粗胖手指没有丝毫含糊。他示意有些羞涩的女服务员带我上楼。楼上出于一种诡异的设计考虑,整个楼梯和走廊漆黑一片,大白天都要用手机照明才不至于踏空坠楼,整层客房散发出一种发霉、寂寥、哀怨和恐怖的气氛,没有一间房住着人,我是唯一的住客。在视察了单人房后,发现双人房大些、空些,尽管同样简陋,但压抑的氛围也能稀释些,所以我以同样的价格向女服务员讨了一间双人房。

没有电,热得厉害,出门在海岸餐厅吃了一条烤鱼,被两只野猫厉声乞讨,顺着Mama Ngima(玛玛尼玛)路走去达·伽马柱。

马林迪是美丽的城市,林荫路的两边是幽雅的白色别墅,一墙以内的生活无从想象。旅游指南说这里是意大利游客的天下,为什么不是葡萄牙人呢?我认不出哪些是意大利人,从草苫高顶的酒店大堂走出来的欧洲游客看上去都是一样的健康、快乐、无忧无虑,他们径直走向拦了麻绳的躺椅区,阳伞下,旁边立着牌子:私人领地,请勿擅闯。不得擅闯的本地人则心安理得地在一绳之外衣着整齐地下水玩耍,由于穆斯林保守的传统,即使在海边,女人们也是裹得密密实实,穿着整套的罩袍走进水里。绳的内外没有互动,看上去像主人的人不过是路过,而真正的主人沉默地拥有。

我一踏上沙滩,就被海滩男孩热情招呼。“想不想坐快艇?我可以带你去海中间的小岛。”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小伙子说,“你住在哪家酒店?要不要去海钓?”海滩男孩是极度活跃的海边自封导游,提供设备服务的同时有时也会献上肉身,都只是工作。我摇手拒绝。我只想在海滩上安安静静地坐坐。

身材傲人的本地女孩穿着布料很薄的比基尼在沙滩上跑步,耳朵里插着白色的耳机,胸前波涛汹涌,臀部不例外地圆翘,像是在拍摄运动广告。她跑过我的眼前,吸引我视线的同时,也吸引了我身后度假酒店里四五个中老年欧洲男人的视线,他们低声地谈论,放肆地指点,在女孩跑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叫住她,饶有趣味地与她谈话。女孩被围在中间,自如地应对。

年老色衰的西方女人寂寥地穿着比基尼穿过海滩,身上的皮肤松垮垮地垂下来,没有一丝美感,也丝毫没有老去的优雅。刚才招呼我的年轻海滩男孩照样凑上去,一路在她身侧搭话,然后两人一起离开沙滩。

看到的都是欲望。

《孤独星球》提供过应对中年危机的十种方法:去迪拜大肆采购黄金;开一辆哈雷摩托驰骋美国66号公路;去摩纳哥蒙特卡洛的百万欧元游艇派对醉生梦死;去拉斯维加斯与认识不到一分钟的人举行婚礼;在东南亚用低廉的价格隆胸,并在海滩上度过康复期;去澳门把给子女的遗产输个精光;在英格兰银石赛道完成当赛车手的梦想;去约旦佩特拉寻宝;在澳大利亚和鲨鱼同泳;最后是在印度圣城瑞诗凯诗修行瑜伽。

人到了45岁,走向死亡的路程已经过半,过去的半生学到了什么,指引着下面的路径通向何处。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只有两条路:下坠或上升。

恐惧的人填充。所有的瘾急速加剧,感官和器官都在索取,越来越无意识地吞食、囤积、发泄,借以逃避与清醒的对峙。无论是食物、酒精、药物,还是性、名声或权力,都成为潜逃的居所,恐惧越大,攫取得越多。背负越来越多的重物,沉入最底端,一切从头再来。

无畏的人舍弃。明白死亡不过是诞生的对应,整个生命从落地的一刻就在逐渐死去,看似漫长的生死之路也不过是整条时间长河中的一段,因此更加从容地放弃那些看似宝贵却在死亡到来时通通被回收的东西。只有爱和意识不会消失。无谓的负担被一一卸下,摆脱重力的作用,轻盈上升。

生命是耐心的老师,没有学会的功课,还要一遍一遍地进修,直到可以毕业为止。

6.“地狱厨房”的故事

我来马林迪是为了看马拉法凹陷(Marafa Depression),它的俗名是“地狱厨房”,距离市区中心约50公里,难以置信的是,马他突开过去要近三个小时。原因?马拉法行驶在一片密林中间,没有像样的路,可想而知的颠簸和潮湿炎热的天气让路途不那么愉悦。但这里是肯尼亚最不为人知的自然奇迹,如果不去马拉法,“就像去亚利桑那州不去大峡谷一样可惜”。

2个小时40分钟的颠簸后,我到了马拉法村,这里的村民看上去十分平和,没有什么人会一哄而上嚷着要带你去这儿去那儿。一个卖水果的大妈说,姑娘,你要去“地狱厨房”的话就坐摩托车,但得赶在一点之前回来,那时有唯一一班马他突回马林迪。

马拉法凹陷就在村中心沿着林荫大路往右手拐,直下就是,不坐摩托车的话,走路也不用20分钟。我递一张1000先令过去,售票员只找给我250先令,我立刻指着门票价格250先令质问他,他慢悠悠地说,导游500先令。真是离谱,导游比门票还贵。这又不是看不懂的东西,无非就是看看形状讲故事,我为什么要请个人在我的耳边唠唠叨叨,破坏我自己的想象力还要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呢?“不要导游!”我说。售票员冲旁边一个人努努嘴,把500先令找给我。

“地狱厨房”的故事是,一家穷奢极欲的人每天钱花不光,就用牛奶泡澡,上帝很生气,想这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们竟然浪费牛奶,所以就在一个晚上搞得天崩地裂,这家人被沉到了地底。留在山崖上的红色是他们溅的血,凹地底的白色则是牛奶。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用牛奶泡澡是不对的,包括用蜂蜜、红酒、咖啡等其他食物;二、上帝是很残暴的,他会在深夜里趁你睡着了偷袭你。

我绕着麻绳拦着的崖壁开始走,身后是种种威胁声,比如坠落山崖、在凹陷里迷路等,在这片不算幽深、四通八达、抬头就能看到几个导游坐在凉亭里聊天的地貌里,要坠落山崖或迷路似乎都不太容易。但我还是决定不冒险,与崖壁保留一脚宽的距离,不踩摇摇欲坠的山石,也不踩没有脚印的小路,在每处岔路的泥地上画上箭头标记,细心聆听和我一树之隔的意大利旅行团的叽里呱啦声,并且永远只面朝一个方向。

在烈日下徒步很容易让人头晕目眩,我在树荫下歇息。继续绕行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越往远端走,那些血红奶白的颜色就越不明显,慢慢过渡为单一的棕红色矮丘。倒是有一块颇有趣的巨石孤零零地立在一处天然观景台旁,看上去是一个剃了平头的非洲大兵的头像,有着典型的非洲式饱满嘴唇,高耸的鼻梁,大眼睛,圆耳朵。它是如何做到这么逼真的?要是没有人在玩把戏,那上帝之手也太富有创造力了。

一个小时不到我就逛完了马拉法,在村口吃了一顿最最好吃的炖甘蓝和恰帕提饼。甘蓝的湿润度和烂熟度都刚刚好,而且饼竟然是现烤出来的,上桌时摸着还烫手,让我十分感动。

来回六个小时的路程,只用一个小时就看完了景点。回到马林迪老城区,找地方买好去拉穆的大巴票。又要上路了。

从葡属殖民地果阿来的嬉皮士,一定没有适应遵循严格伊斯兰教义的拉穆镇。

7.拉穆·骑驴

我在拥有悠久历史的佩特里客栈背后的拉穆招待所安顿下来,老板给我三楼通风很好的单人房,收取每天400先令的价格。我将在这里居住好多天,有种不舍得一下把拉穆看尽的感觉,所以既没有预定单桅木船的出海行程,也没有雇个导游带我巡城。我只需用尽可能慢的脚步,细细地探索这个老镇。

由于古老的城镇结构限制,拉穆禁止使用机动交通工具,整个镇上只有一辆形似拖拉机的高轮胎车,供政府使用。岛上到底有多少头驴?我问了无数镇民,没人能说清。

我沿着沿海堤道从北向南走。旧港的这一边是传说中的“美丽区(Zena)”,大多是珊瑚石头盖的房子,有三到四层的高度,铺了草苫的三角高顶,住的是老斯瓦希里人;旧港的那一边则是外来人慢慢聚集起来的“幸运区(Suudi)”,房子多是水泥、砖头结构。继续往南走,就是席拉(Shela)海滩,据说有白色的沙滩和西班牙人、日本人买下房子改造而成的别墅,是富人度假的地方。

我在幸运区的清真寺旁遇见在编草席的卡辛姆,他带着自己长得十分乖巧的女儿法蒂玛。我坐在他的旁边,看他把篾子穿过来又穿过去,他问我要不要试试,便把草席塞给了我。他又问我要不要骑驴,他的主业是提供骑驴服务,副业才是编草席。我觉得骑驴是游客才干的事情,而且驴子低眉顺眼总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总让人心存不忍。不管往哪里一站,总是统一地呈现出45度角耷头耷脑的姿势,是天然呆的沉思者。

卡辛姆说没关系,驴子能驮的重量超乎我的想象,我这点儿肉压不垮它们。我本来想拒绝他,但紧接着他又讲了一个很凄惨的故事给我听。原来卡辛姆曾有个儿子,但五岁的时候得了心脏病,来到拉穆岛的一个西班牙志愿者建议他带着儿子去西班牙看病,并给他们买好机票,安排好医院。卡辛姆在那里陪着儿子动了手术,半年后他因为签证到期不得不回来肯尼亚。结果十天后,医院就打来电话说他儿子已经死了。为了表达对那个西班牙志愿者的感谢,卡辛姆把他的一头驴子以她的名字命名为贝兰妮,他准备给我骑的就是这头有重要纪念意义的驴子。

我觉得西班牙志愿者做好事应该不是为了让一头驴来纪念她,但当我看到这个早年丧子的男人沧桑的脸庞和幼女天真的眼睛时,还是决定抱起草席,跟他去幸运区的家里牵那头叫贝兰妮的驴。我问卡辛姆,镇上这么多驴,每头都自己遛自己,也没人牵着绳子管,大家怎么知道哪头是自己的呢?

他随便拉了头巷里的驴给我看,原来在脖子根处(要么在屁股上)都烙了个印子,这头烙的是两个字母,应该是主人名字的缩写,他自己的五头驴也都烙了他的姓名缩写。其实主人家看自己家的驴脸是认得的,只是为了防止外人牵错。在拉穆镇上,最容易致富的方法就是跑运输,方法就是买上十来头驴组成驴队,为各个建筑工地运送沙料和木材,一天跑四趟。“但一头驴的价格也要好几万先令,母驴的价格是公驴的三倍,组个驴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卡辛姆家门口有个上驴石,法蒂玛哭着闹着也要跟着一起骑,所以我让她坐在前面,我在后面。卡辛姆牵着驴绳,走在旁边掌握方向。骑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驴没有骆驼那么高大,不搞惊险动作;也没马跑得那么快,只是嗒嗒地一路慢走。

贝兰妮带着我们往北走,边走卡辛姆边给我介绍当地房地产市场:“美丽区的老房子和有海景的房子基本上都被穆宗古买下来,那些年代久远的房子都要塌了,主人家也没钱修缮,还是趁它彻底塌掉之前出手比较好。一般80万到100万先令就可以买一栋楼,穆宗古再把里面彻底装修一遍,夏天的时候过来度假,呼朋唤友来住个两星期,剩下的时间还是交给原来的屋主打理。屋主收钱又有地方住,何乐而不为呢?”他带我参观了好几家正在装修的房子,都是用水泥在原址上模仿斯瓦希里风格翻新一遍。我透过窗缝往里看,那感觉,就像是豪华型酒店一样,反正不像家。

“怎么样?你有没有打算在岛上买栋房子?我可以帮你找楼。”原来卡辛姆的真正身份是房地产中介!

他一路把我送到招待所门口,告诉我如果想骑驴,或者想买楼,都可以去清真寺旁找他,他就在那里编草席。如果有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把贝兰妮放在我这里,给我当坐骑。我虽然觉得有一头自己的驴很酷,但驴毕竟不是自行车,可以进门的时候锁在木桩子旁,回来它还在那里。它要吃喝拉撒,跑丢了就更麻烦了。我赶紧摆手。

岛上有一座毛驴庇护所,是英国女士伊丽莎白·史文德森拜访拉穆时创办的,和英国、爱尔兰、塞浦路斯、埃及、埃塞俄比亚、印度等国家的毛驴庇护所同属一个慈善机构。门口有一条水槽,一个男孩坐在槽上,毛驴在一旁舔水喝。虽然毛驴看上去五大三粗,鼻孔喷气,嘴边生毛,但喝水时十分斯文,几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在品尝水。槽上有一块告示牌,我问男孩,这上面写的什么?他一字一句地翻译给我听:“此水槽供毛驴喝水之用,请勿坐在上面。”然后坐在上面看着我。

一个男人在围栏里招呼我进去看,他是毛驴庇护所的志愿者。我问他,岛上到底有多少驴?其实我一直指望着有人能给我一个具体到比如2947头或者3003头这样听上去就很专业的数字。但是他摇摇头,说镇民不会来报告他们家的毛驴又生了几头崽,所以只能说大体数字是2800~3000头。院子里大多是浅棕色的小毛驴,毛质和大驴不同,都是软乎乎、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志愿者说,他们免费收留幼驴,没有能力抚养的驴主人可以把幼崽送来这里,庇护所会在小驴长到两岁半,可以负重的时候,再把驴子送还回去。“它们吃什么?都没有驴奶喝。”“我们调配一种奶粉、利宾纳和葡萄适的混合饮料给它们喝。”

毛驴庇护所在拉穆已经取得不错的成绩,现在的镇民都学会使用正确的方法在毛驴的肩部捆绑缰绳,而不会一味地死勒毛驴的脖子,留下裸露伤口。但还是会遇到虐打毛驴的人,他们会进行劝阻教育,并把受伤的驴带回来诊治。

8.生死房

斯瓦希里民居博物馆藏在美丽区一处僻静的所在,但跟着主街(唯一一条)上处处都有的方向牌走,不难找到。这里有一个安静的大花园,中间有一口水井,门口坐着大嗓门的胡思娜嬷嬷。门口的指示语上对游客提出洁身自好的要求:为了让拉穆的子孙后代仍能尊重伊斯兰教传统,请你不要穿着暴露,比基尼更是不允许,请注意你在拉穆的言行,不要在公开场合有亲密行为。

胡思娜嬷嬷先带我去布斯塔尼咖啡馆买了一份Chonjo(《准备》)杂志,随刊附送一份拉穆地图。回到民居后,她很详尽地向我解释从大门到内屋的各个构造,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值得追问。这是一处保存很好的斯瓦希里民居,保存着通风和自然的格局,院落大门正对着一处回音壁,是给女眷使用的。如果主人家不在,女人是不能给客人开门的,不能有视觉上的诱惑,连声音都不行。所以女人要对着回音壁说话,用回声和门外的人对话,这样就不会让外人产生遐想。我暗想,斯瓦希里男人是有多不能自持啊。

客厅是敞开式的,坐在这里可以直接看到院落里的场景,但只有男人可以在这里聊天,女人只能在后面的厢房谈话。墙壁上部嵌有整排整排的拱形龛阁,在我住的拉穆招待所里也有这样的一整面装饰墙,每一阁里都放着装了贝壳的玻璃罐。胡思娜嬷嬷说,这面墙一方面有装饰的作用,另一方面,把珍贵的东西放在高处,小孩子不容易拿到,而且这面墙的墙体很厚,可以隔绝客厅和厢房的声音,里外的对话都能保持私密性。

里面的房间就是主人家的卧房,床边挂了一匹棉布肯加,这种缠身棉布衣服是斯瓦希里妇女的传统服饰,不论是出门还是在家都穿,上面通常印有一条斯瓦希里谚语,是肯加的“名字(jina)”。和现代年轻人通过T恤上的标语表明自己一样,穿印有不同“名字”的肯加也是斯瓦希里妇女表达态度立场的方式。有些强势而独立,表达女性宣言,比如“Msilale, wanawake!”(“女人,给我醒来!”),有些很搞笑,比如“Mke mwenza!Haa!Mezea!”(是老婆对着丈夫说的:“纳妾!哼,你想也别想!”)。我问胡思娜嬷嬷这匹肯加上说的是什么,她给我翻译:不要在你的丈夫面前掩藏你的裸体。

斯瓦希里民宅里最特殊的地方就是最里面的一间“生死房”,这里有两张床,东头的一张是“死亡床”,西头的一张是“诞生床”,斯瓦希里人在这间房里操办生死两件大事。死去的人尸体放在这张床上,由最近的同性亲属为他(她)按摩24小时,再送去清真寺做祈祷仪式,然后埋葬。而产妇则在另一张床上生产,床下生火炭,整个房间密不透风,让产妇通过出汗来排毒,生产后仍要在这里躺40天“坐月子”,40天后身材恢复以前的样子,容貌光鲜亮丽,才能准备为丈夫再生下一个孩子。我问:“如果同时有人过世又有人产子怎么办?”胡思娜嬷嬷简要地说,尸体只在这里停留24小时,产妇则要躺40多天,所以没有大碍,产妇和尸体可以同处一室,之后尸体躺过的那张床会被换掉。

“现在还有这样的生死房吗?”我问。

她说:“只要是老房子,就仍然保留有这样的房间,我家里就还有这个生死房。”

至于她用不用,我就不再打探。

院落里有一个壁龛,面向北面麦加的方向,是留给妇女祈祷用的,家中的男人可以去清真寺祷拜。旁边是通往二楼厨房的楼梯,下面两级较矮,在上面的梯级则高得不像话,是为了防止孩童爬上二楼设计的。

胡思娜嬷嬷告诉我,这两天她还在拉穆要塞负责镇长竞选的宣传活动,如果我没事的话,可以去为她支持的候选人图马尼助阵。她会给我发一块有图马尼头像的头巾。

9.拉穆·政治

我从第三天起养成在红树林食铺吃早餐的习惯,像本地人一样,先要上一杯热腾腾的甜茶,再要两个油乎乎的曼达滋,加一盘斯瓦希里炸土豆,最后再以酸酸的罗望子冻果汁消暑。

我总坐在固定的座位上,一道竹帘放下,隔开外面的热风和视线,脚可以跷在木头矮栏杆上。这张桌子的另一边总是会坐下各种各样的人,有时是建筑承包商,有时是来游玩的本地家庭,有时是网吧老板,有时是孤身一人的小年轻。这天是两个身形宽硕的中年男人,路上的人不时透过竹帘看进来,低头哈腰地走过来,伸出手来祈求他们的祝福。瞎了一只眼的老头也过来,从他们那里领几个赏钱。我对他们视若无睹,结果埋单的时候发现账单已经被结过,红树林的小老板说,你同桌的人请客。

我回到桌边谢谢他们,问:“你们是政客吧?”他们有些得意地假装惊讶,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神秘兮兮地笑笑,继续问:“为什么要帮我埋单呢?”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男人说,希望你能支持我们的候选人图马尼。我呵呵干笑,说,我可没有投票权。他们说,没关系,你可以帮我们宣传。

一天后,同样坐在他们的位子上的是一个长相十分标致的年轻男孩子,鼻梁高挺,眼睫毛又长又翘,看上去不过20岁的样子。他十分礼貌地询问我是否愿意谈话,然后提及,第一天我从码头上岸时,他就看到我,一直希望能再一次遇见。他和镇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叫穆罕默德,卷卷的头发暴露了他的阿拉伯血统。他说自己21岁,高中刚刚毕业,正在打算继续读大学。我问他打算学什么专业——在拉穆,渔业和旅游业最兴旺。他说自己想学习法律和政治,五年后正好可以赶上下一次拉穆镇顾问团的竞选。

“为什么喜欢从政呢?”对一个21岁的男孩子来说,政治恐怕是颇为枯燥的事情。

他说,拉穆镇的顾问月薪有40万先令,而且在肯尼亚,最漂亮的姑娘几乎都是嫁给政客。在整个中学期间,他都是年级的学生会主席,要解决同学们的食宿、心理、学业等各种问题,他觉得自己从这个职位上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感。如果没有钱拿他都能喜欢这种服务他人的职务,那么有40万先令的月薪会更好。他几乎对五年后的竞选志在必得。

红树林里有一桌人突然提及图马尼这个名字,穆罕默德马上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他说自己对一切与政治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然后为我分析现在拉穆镇长竞选的局势。2013年大选,镇长也要换届,现在有两个势均力敌的热门竞选人,一个是我听过好几遍的图马尼,五十来岁的律师,我们眼前的这条海堤路就是他出钱修的,很得民意,风头正劲;另一个是现任镇长法希德,已经在位15年,刚上任时还做过一些实事,现在已经显出颓势,看来这一届该换下去了。但图马尼最大的问题是财力不如法希德,毕竟选举还是金钱在说话,一张张选票都可以通过钱搞定。

下午,拉穆要塞门前的广场拉上了图马尼的巨幅竞选海报,一张大脸足有两层楼高。晚上这里有他的竞选活动,我溜达过去看的时候,拿着拐杖的白色长衫穆斯林长者们都围成圈在表演拐杖舞(Goma Dance)。在这种大型晚会上,不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来跳舞,反而是上了年纪的爷爷们在表演。爷爷们随着缓慢的节奏把拐杖举起来,转90度,然后放下,向旁边移一步,再把拐杖举起来,转90度,然后放下。单一的表演没有高潮,没完没了,让观众群里的我进入一种迷幻状态,但似乎很讨图马尼欢心。他把一张张的钞票塞到爷爷们头戴的刺绣穆斯林小帽子里,一张张老皱的脸旁飘的都是钞票,笑得开了花。裹得密密实实的妇女儿童们则饶有趣味地挤满整个广场观看表演。

每年伊斯兰历法的第三个月(先知穆罕默德的诞生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东非的穆斯林们都会汇聚到拉穆的宗教中心——里雅达清真寺庆祝圣纪节(Maulid Festival),拐杖舞和抖剑舞都是庆祝的仪式之一。由于伊斯兰历法与月亮的阴晴圆缺相关,所以每年圣纪节落在的阳历月份都不一致。2012年落在2月,2013年则落在1月。我粗略地瞄了一下Chonjo印的拉穆地图,小小的一个镇上竟有13座清真寺,里雅达是其中最有声望的一座。一个也门来的宗教老师哈比卜·萨利赫在130多年前来到这里,吸引了许多学生向他学习,并在1900年时修建这座清真寺。白墙绿柱的建筑坐落在大棚菜市场附近,并不十分雄伟,但至今这座伊斯兰学校仍在传道授业解惑。

10.海滩男孩:无处让人安宁的拉穆

晚上在广场凑热闹时,看到一对十分引人注目的夫妻:丈夫是拉斯塔(一个特定的群体,多留长发绺,素食),妻子和《生活大爆炸》中谢尔顿的女友很像,戴着古板的眼镜,脸上是严谨的神情;两人的小儿子十分可爱,有着典型的非式爆炸头,皮肤是浅棕色,上蹿下跳。

这应该是一个很美满的海滩男孩的爱情故事。

《孤独星球》上轻松地提醒,单身女性游客在拉穆找男朋友是很容易的事情,因为到处都是海滩男孩。他们衣着时尚,光鲜亮丽,从来不放过任何兜售毒品、推销团队游和奉献感情的机会,这是一份职业,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就是这种“便利”,让我每天的生活都十分不便。不记得在哪里读过,在穆斯林国家,女性的地位可比黄金珠宝。和男伴在一起时,别人不会与你直接对话,而只会和你的男伴交谈,因为你是珠宝,是配件。照此推理,只身行走的女性就是没有人佩戴的珠宝,人人都有据为己有的念头。《走出非洲》里也提到,穆斯林女人不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犯了大错,也由丈夫承担责任,因为女人是男人的财产,和羊群闯祸的性质是一样的。

不夸张地说,我宁愿拉穆人当我是不能言语的珠宝和沉默的羔羊,那样我就不用这么闹心。在拉穆的沿海堤道走上一趟,至少会有四五个各种船长、各种拉斯塔和你搭讪,未必一定是要和你拍拖,但同样索然无味的对话说上个几遍,只会让人生厌,对拉穆人的“热情好客”也有些招架不住。

在友好的谈话、商业的动机以及感情的交易之间,我很难一开始就判断出对方到底要什么。所以只能用最笨的方法直接问,请问你是海滩男孩吗?有人就会笑得很干,比如晚上我在堤道旁散步时遇到的爆炸头男孩杜拉。他反问,什么叫海滩男孩?他对我一个人坐着看大海似乎很不满,坚持要和我聊天。我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他说,不行,我要是不看着你我怕你会自杀。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的状态。我说,我没有要自杀,我好好的,就是想安安静静地看看大海吹吹风。他坚持要和我聊天,被我再度拒绝后挑衅地说,你们中国人就是难搞。我说,是我难搞,不是中国人难搞,我不能代表所有的中国人。他则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中国人在拉穆岛从来不和人说话,一遇见本地人要交谈就吓得东跑西窜,有人还要带着保镖出行。他觉得中国人十分不友好。

不友好就不友好吧,我觉得无所谓,我让他就叫我“难搞小姐”。说实在话,杜拉不算讨厌。他让我把手放进他软蓬蓬摇头晃脑的爆炸头里,手感很奇妙。我吹了一会儿风,就打算回旅馆,他则说,一起去酒吧嘛,穆宗古都去那里。那我就更不想去了。在拉穆这个伊斯兰小镇居然有酒吧,西方的风气在让人担心地一点点入侵本土文化。临走时我故意对他表示抱歉,说不好意思,让你浪费时间了。他哈哈一笑,说明天见。

后来遇见穆罕默德时,我也问过他是不是海滩男孩,他则十分干脆地说,自己是男孩,但不是海滩男孩。

“那海滩男孩要怎么辨认?”我问。

他说,他们大多都留非式爆炸头或者拉斯塔的长发绺,很少把头发弄得整整齐齐。

海滩男孩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呢?我在想,像杜拉那样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身强力壮,干吗要当海滩男孩?

穆罕默德说,拉穆是个富裕的岛屿,生在拉穆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里有石头房子,有无敌海景,大多数人家里传统的工作是打鱼,但年轻人多数不愿意干重活。打鱼是很苦的工作,常常一出海就是三四天,回来休息一两天又要出海,在船上条件十分艰苦。年轻人想来钱快,最快的方法就是和游客打交道,西方游客通常出手阔绰,他们可以从介绍的业务里抽佣。据他所知,那些海滩男孩还有一个更长远的目标——希望西方女朋友把他们带出国。他有一个邻居,之前是个拉斯塔,瑞典女朋友和他结婚后把他带去瑞典,又为他找了份工作,每年会衣锦还乡一次,现在变成见面会和你握手的人了,彻底变了一个样子。

海滩男孩的生活也不易,毕竟是吃青春饭的活儿,如果运气没那么好,一直没有西方女人肯把自己带走的话,那么过了鼎盛之年的老男孩们最后只能做拉客牵线抽佣金的活儿。一个总是缠着我的粗糙的拉斯塔就是这样,一身呛人的烟草气味,虽然仍有长发绺,但已经没有神采和活力了。

无处让人安宁的拉穆其实有一处清静之地,就是隐藏在民居博物馆背后的巴斯塔尼咖啡馆。第一次胡思娜嬷嬷带我去买杂志之后,我就记住了这个地方,于是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就摸去咖啡馆看书。

巴斯塔尼(Bustani)在斯瓦希里语里就是“花园”的意思,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秘密花园。一扇木门打开后,所有的角落都被绿色遮掩,别具匠心的设计让每个人都享有隐私。进门右手边就是一处小书店,里面除了新书出售,还有各种二手书供人阅读。店员贾米拉是特别年轻的姑娘,穿着连衣裙坐在小小的木头桌子后面看书。

她告诉我,巴斯塔尼已经开业三年多,老板是一个美国女人,叫哈蒂嘉,也是Chonjo杂志的创办者。Chonjo的意思是“准备”,每两个月出一刊,三位撰稿人常在二楼的露台开会,两张特大的木头写字台正对着外面,她们在那里写文章。Chonjo每刊只印五百册,文章关注拉穆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一期介绍了最好吃的本地芒果和印度洋贸易的历史。贾米拉说,自从2011年青年党在拉穆绑架一个英国老太太,又把她给弄死之后,拉穆一下子上了旅游地黑名单,游客人数锐减,很多旅馆和餐厅到现在都没有开门,巴斯塔尼的生意也不太好。

但看得出来,哈蒂嘉还是把这里当成家来打点,每个角落都十分精致,餐牌上有各种小食和饮料,四只胖猫懒洋洋窝在各自的领地躺着打盹,一只就大喇喇地睡在桌上。我拿了一本旧得发黄的《马赛武士的世界:自传》,坐在游廊的屋檐下抱着抱枕随意地读,贾米拉在厨房里为我调一杯新鲜的冰茶。两只乌龟在后院里交配,大红的扶桑花、紫红的三角梅、嫩黄的鸡蛋花都开得绚烂,我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屋顶上滴滴答答地响起雨声,贾米拉赤着脚走到院子里,把石凳上的坐垫一沓沓抱回来,又用塑料布把木头桌子盖上,她回来后,雨已经下得哗啦啦。

我和她坐在屋檐下看雨,互不打扰,安安静静地享受难得的片刻。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在世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的写字台旁,从此安宁下去。

11.导游哈里带给我的见闻

拉穆博物馆据说是拉穆最好的博物馆(不然还会是哪个博物馆?),我花了昂贵的500先令进去看看有什么宝贝,据说这里陈列有各种斯瓦希里服装,世界上最大的犀牛号角(siwa),还有号称“海洋骆驼”的传统船只。一个自称是志愿者的讲解员带我上楼,他叫哈里,是吉利阿玛人,旅游专业的学生,从盖德过来实习。他迫不及待地给我无比庞大的信息量,但我又热又尿急,无心聆听,催他赶紧带我去厕所。

斯瓦希里的盥洗室很有意思,里面有个类似浴缸的池子,满满的一缸水,下面有一个中国风的陶瓷盘嵌在池底。池水是无法流动的,哈里说,但是他们会在里面养鱼,保持存水干净。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鱼在里面游来游去怎么洗澡,鱼粪又要怎么办?他倒觉得我的理解不可思议,鱼在里面跟人洗澡有什么关系?原来斯瓦希里人不是泡在浴缸里洗澡的,而是拿一个类似于瓢的东西站在池外冲水,所以只要不把鱼舀出来冲到身上就没有问题。那个陶瓷盘子则是聚积各种固态沉积物用的,只要把盘底清理干净就可以了。

他带我上二楼,在楼梯尽头就吓死我了。我不得不说,博物馆的陈列人员太有想象力,在玻璃柜里放了两具没有人头只有四肢的人偶来展示肯加服饰——两个“女人”的皮肤都呈棕黑色,穿着紫底绿条和紫底黄花的肯加。一只手手心摊开,做出乞讨的姿势;另一只手则手背朝上,做抓人状,手脚上都绘满指甲花纹样,看得人汗毛直竖。旁边一间房则是斯瓦希里婚房,过高的大床是为了防止儿童爬上去搅局,但距离大床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张小床。哈里绘声绘色地说,这张床是给新婚小夫妻的祖母用的,因为两人都没有经验,所以新婚之夜祖母要现场指导。新郎真不容易啊!

另一个小房间里放了一个新娘的人偶,呈现斯瓦希里的服饰,旁边附有解说词,包括婚礼前七天开始新娘需要怎样用芦荟熏香自己的身体,前三天开始怎样用糖和柠檬汁来护理自己的头发,当天的仪式步骤,等等。我倒十分期待能看到一场真正的斯瓦希里婚礼。

哈里带我去二楼阳台,这里正对着码头,看得到海面上单桅木船来来往往,却没有下面的喧闹。他说没有游客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坐着。桌面上放着一盒播棋(Bao),我问他能不能教我。在拉穆要塞前的广场上,总有一丛丛的男人们围着在下播棋,或者玩另一种从印度传来的手指桌面斯诺克。

播棋是斯瓦希里地区的传统棋盘游戏,Bao就是斯瓦希里语“板子”的意思。一个4×8凹坑的木制棋盘,两方各有32颗猴面包树种子,各把种子两颗两颗地放在凹坑里。一方先手,从任意凹坑开始,把自己一个凹坑里的种子一颗一颗以逆时针顺序依次“播种”到对方的坑里,拿走对方凹坑里所有的种子后,再依次一颗一颗播下去,一直播到一个空洞为止;对方再从任意凹坑开始,把自己的种子“播”到对方的坑里。所以你能看到下播棋的两个人莫名其妙地不停地把种子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游戏最终的目的就是把对方的种子全部种到自己的凹坑里。据说这是一项混合博弈论、复杂理论和心理学的伟大游戏,我和哈里下的第二盘就无心赢了他。他说,教给我的是简单的“月亮”播棋,还有“星期五”播棋,更难。

两盘下完,哈里也无心工作了,自告奋勇带我去看椰子酒的酿造。我们经过当地人的墓地。我突然想起在民居博物馆时,胡思娜嬷嬷讲过关于逝者24小时的按摩传统。我随口向哈里提起,他讳莫如深地说,可不只是按摩那么简单。

接下来他说的事情无从考证,如果有对斯瓦希里葬礼传统十分熟悉的读者,请指正。24小时的按摩,不是为了放松死者的身体肌肉,而是要用大力气按压腹腔的内脏,把尸体内残留的食物、粪便全部清理干净,连肠子都不能留在体内。下葬时没有棺材,墓地的尸体都呈一线排开,垂直于地面并向右侧躺,面向麦加方向。墓碑都很朴素,没有外部装饰,只有野花装点。

当地人墓地之后就是外来部落的聚居地了。哈里敲开一个木头门,里面一个女士愤恨地伸头出来问我们要什么,他说要椰子酒。女士面无表情地关门,再打开的时候从门缝里递出一杯奶白色液体。我不想喝,哈里拿给他的一个朋友。椰子酒到底有多少度?卖酒的女人说不清楚,哈里也说不清。

哈里只能告诉我,卖酒的人都是趁夜里把矿泉水瓶子放到椰子树上,割开树茎,让树汁一点一点地流出来,收集在瓶子里后自然发酵一夜,天亮之前就要爬上树把瓶子收回来。因为穆斯林禁酒,所以白天树上不能绑瓶子。

回国后我查资料,两个小时发酵出来的椰子酒微甜,酒精度和啤酒差不多,在4%左右;放一天发酵出来的就是烈酒了,口味偏酸偏重;如果再发酵下去,就丧失酒精度了,最后变成醋。

12.造访中国后裔

一觉醒来突然决定去尚加(Shanga)。自从到了拉穆镇,每个遇见我的人都要煞有介事地问,你是中国人吗?你去过尚加吗?你知道尚加就是用“上海”来命名的吗?那里有中国人的后代,中国政府还带走了个女孩去读大学呢!

他们口中的中国后裔,是郑和第四次下西洋在帕泰岛(Pate)附近沉没的船上的水手在岛上定居后与当地女人通婚留下的后代。Chonjo杂志上说,中国的科学家们已经确定了帕泰岛居民的中国血统。

拉穆群岛由拉穆岛、曼达岛(Manda)和帕泰岛等岛屿组成,尚加和锡尤(Siu)都在帕泰岛上。我要去寻找同胞,就必须赶上十点钟的唯一一班公家大船,至于怎么回来,到帕泰岛再想办法。

船上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我挤上去的时候,已经有大约90个人坐好了,其中60个女人坐在船的一侧,30个男人坐在船的另一侧,中间是无形的界限。我和一只湿乎乎一直在翻白眼的绵羊挤在男人这一侧,码头上的民工不停地往下扔大包的水泥,我手里拿的上船吃的面包被洒了一层一层的灰,恨得只能扔到船舷上。那只绵羊也没有好日子过,总是被穿着油腻腻的烂背心的船夫奋力拉动马达时踩到船舱下面去,在他努力了30多次,并且把马达拉得直冒烟之后,我们的船才缓缓启动。绵羊重新幽幽地露出头来。

我背向大海,面朝船舱,屁股就放在极窄的船舷上,一边要提防着掉到海里,一边还要避开马达冒出的黑烟。大船顺着红树林水道一直向东向北,我耷拉着脑袋几乎就要入睡,突然听到人群喧哗起来,扭头往船外看,竟然是一群海豚!其中一只兴奋地跟着我们的破船一次次地跳出海面,其他的则在快乐地绕圈。海豚们一定觉得我们这90多个人是心地单纯的欢乐度假者,于是才加入这支队伍。海豚们,你们误会了,我们是一路开一路排放黑烟的公共汽船,我们不热爱环境,怀有各种目的登上船板,内心也并不单纯快乐。你们这样无私现身,让我受宠若惊——我可没有预期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看到海豚,就像只是出门搭公共汽车,却在马路上遇见长颈鹿一样奇幻。旁边的男孩说,这片海域有很多海豚,他们常能看见。我觉得他们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