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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去十次都不够》Chapter 10 杰瑟尔梅尔:情陷塔尔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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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 18th, Day 60, Jaisalmer

坐最早的一班巴士从蓝色之城焦特普尔前往金色之城杰瑟尔梅尔,天还没有亮,7个小时后我将到达塔尔沙漠中的边陲重镇。

我这株浸在海风中长大的植物在炎热的车厢内渐渐失去了水分,明显的感觉到风变得不一样了,越来越尖刻,夹杂着沙子打得脸生疼。我把紫色的围巾蒙在头上,像沿途看到的当地妇女一样,从纱织的间隙中偷窥着外面,也降低车上的男人们对我的好奇。我一次一次地醒来,又一次一次地睡下。喝完了两大杯水,我就快枯萎了。

在耀眼的正午阳光下,大巴载着虚弱的我抵达了杰瑟尔梅尔。如果世上真有龙门客栈这样一个地方,那么就应该在这里没错了。360度广角的范围内,没有任何树荫可以遮挡,我眯起眼睛,皮肤已被烤炙地滋滋作响,渗出细微的汗。三轮车听到我要去Mystic Jasalmer,二话没有多问就带我上路。Mystic是在Hostelworld.com上金色之城里评价最高的旅馆。

我们在平房环绕的一栋三层小楼停了下来,大中午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那是一种荒凉和神秘交织在一起的氛围,似乎是在拍一部西部武侠片,开篇总是暗流涌动。

我疲惫不堪地背着大包小包,走进了预订的旅馆,一进门就被蓝色墙壁上鲁米(Rumi)的诗所吸引:

This being human is a guest house 生而为人就像开设旅馆

Every morning a new arrival 每天早晨都有新的来客

A joy, a depression, a meanness 有喜悦,有压抑,有卑劣

Some momentary awareness comes 和一些瞬间即逝的觉知前来造访

As an unexpected vistor 像不期而遇的拜访者

Welcome and entertain them all 欢迎他们,款待他们

Be grateful for whoever comes 感激任何到来

Because each has been sent 因为每一个都是被派来的

As a guide from beyond 另个世界的指路人

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是还不能够确信。迎接我的是店里的工作人员Sadic,店主并不在旅馆。他给了我一间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小巧而美丽,推开阳台的门,金黄色高耸的杰瑟尔梅尔沙堡就在我的床前,轻柔的绿色纱幔随风飘起。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房间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异邦的土番主。

小贴士:不鼓励游客住在沙堡内。虽然全城25%的居民仍住在这座古堡内,静静地延展着几个世纪以来的生活,但地下排水系统设计古老,难以承受日渐增长的巨大用水负荷,几近崩溃,而作为用水大户的游客自然在加大这一负担,用不了多久,沙堡恐怕会崩塌。

洗头洗澡,收拾妥当,已是下午2点,我走上楼顶天台吃早午餐。菜单的第一页赫然印了一段熟悉的关于素食的文字,下面是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低头双手合十的照片,他的笑容很熟悉,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花先生。我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花先生,在普那中心的左巴佛陀餐厅,他总是照例沉默地坐下,和我一起在树荫下吃早餐。他是中心里唯一一个我想要认识但没有去认识的人——一个不辨国籍,高大挺拔的男人,头发非常短,笑起来眉眼弯弯,跳起舞来像个大马猴一样快乐得手舞足蹈。

我们从不聊天,只有偶然的早晨在树荫下碰面,他默默地坐下与我一同吃早餐。在中心时我是刺头,总是拒绝别人与我同桌,他却从来都不征询我的同意。我读我的小说,他缓缓地在吐司上抹果酱。这一幅和谐的画面,我只怕一开口,便破坏掉所有的趣味。

最后那天,我终于决定与他道别。我说:“明天我就离开了,和你一起早餐很有趣。”

他缓缓地抬头看我,说:“这么快就要走了么?我还记得第一天你来,你说,我是中国人,我们不跳舞。”他讲话不急不缓。他拿过我在写画的小册子,仿佛我们是很熟的朋友,上面有我画下的每一次静心的感受,有跳舞静心的笑脸,有大大的哭泣的眼睛,有不喜欢的下垂的嘴角,他也笑了。

最后一天,我才知道他叫:“花”,是他的桑雅生名字,于是我在记忆里叫他花先生。没有和他聊天,也不知道他的一切。我和花先生的相处,不交谈,不寒暄,只是相伴。

点菜时,我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为何会有这些文字及照片。帮我点菜的Shoka说,照片上的人是他的哥哥Mullah,他是一个桑雅生,明天会从德里回城。

这个和花先生神似的男人,竟然也是桑雅生!这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真正在世界里生活的桑雅生,还是在沙漠里!所有这些隐蔽的符号和文字都有了缘由,它们在向知道的人发射信号,而我接收到了它们。我顿时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包围了。

厨子做出来的英式早餐很棒,虽然没有培根和炒蛋,但茄汁焗黄豆还是一如既往地征服了我。我在巨大沙堡的陪伴下,开始计划骆驼沙伐旅(Camel Safari)。

骆驼沙伐旅,是杰瑟尔梅尔最吸引人的旅游项目,在贫瘠的沙漠中自己骑着骆驼,有情调而惬意。现在是10月,沙漠的旅游旺季刚刚开始,而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家信得过的机构为我安排行程。

Sadic坐下来,为我介绍旅馆自己的沙漠沙伐旅,二天一夜的行程,骆驼来往,前往无人的沙丘并在沙漠中露天过夜,由骆驼向导负责我全程的水、食物及过夜用的寝具,价格也比较合理。

“只是我是一个人,可以帮我和别人凑在一起吗?”我问。

Sadic说,可以去其他兄弟旅馆问一问有没有人同行,晚上会给我答复,如果顺利的话,明天一早就可以启程。

为了明天的沙漠行程,我在街上逛了好久,买下了一顶宽檐帽和一件宽大的长袖罩衫,我可不想被晒到脱皮。

在沙堡里巡城一圈,这里的商店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巨幅的地毯一字排开挂在店铺头顶的城墙上,有着鲜艳的刺绣和晃眼的镜片,镜子装饰是杰瑟尔梅尔特有的工艺,妇女将小镜片装饰在衣服上、地垫上、墙饰上,以反射恶灵的侵袭。她们灵巧的手绣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孔雀吉祥鸟、拖着象舆的大象、黑色长发吹着笛子的克利须那和他的爱侣拉达的,各种图案热热闹闹地挤在同一块布上,让人的眼睛很是高兴。

床单店招牌上写:No more blue pills, try this on your wedding night. 何需再用蓝色小药丸?洞房花烛夜用我们的床单。

衣服店的招牌上写:Don’t just dress up yourself. Make your mother-in-law more like a human. 不要只顾着自己打扮漂亮,让你的丈母娘也穿得像个人。

这些生活在贫瘠土地的人们,极尽所能地使用着灿烂的颜色,你看到的扫地的妇人都是姹紫嫣红的让人欣喜,在细微之处都丝毫不怠慢,让人觉得生活原来这般美好;各式的皮质背包,甚至有精致的骆驼皮工艺(Usta),一排排地挂在店铺房梁上让人挑选;还有翘着尖尖鞋头的Jootis,沙漠中的男人传统的鞋子,很有戏剧效果……这是可以让一个最冷静的旅人变身成为杀价不见血的购物狂的地方。

晚上我沿着蜿蜒曲折的巷道往老城外走,旅馆在城堡外,这是我唯一的信息。很自然的,我再一次迷路了。我硬着头皮找到了一辆停在城门口的三轮车,问他去不去Mystic旅馆?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然后用手指了指,你的旅馆就在你背后。那潜台词是你莫不是还要坐车不成?我实在感谢他,我若是一个黑心的车夫,必会载着这个没头脑的女人绕城一周然后收她个大价钱,庆幸的是世界上像我这般怀有恶意的人还是少数。

在城堡里晃悠一下午,我都没找到一个像样的充值商店,店主不是听不懂“沃达丰(Vodafone)”是什么意思,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充值(Top Up)”,另外还有听懂了这两个关键词,却不知道“全额话费(Full Money Charge)”怎么理解。我只得求助于旅馆里工作的JJ。

JJ恐怕只有20岁吧,已在这里工作了两年,瘦瘦高高的,跟我自我介绍说叫JJ,还被我嘲笑了一番,结果后来知道这确实是他的真名。他自告奋勇地带我去沃达丰专营店。

我们在黑暗中走出了城门,穿过了沙尘漫天的马路,吃了一嘴的汽车尾气和烟尘,他不好意思地说让我忍一下,很快就到了。幽暗的路灯发出黄光,金色之城在入夜之后变得十分安静,我们好像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一间小小的沃达丰专卖店,老鼠从柜台上泰然走过。我充了400Rp的全额充值,不用被征税。JJ说,这旁边有一个很漂亮的湖,他可以领我去看。这时我恢复成了一个警惕心很强的独身女性,说第二天再看也不晚。第二天开始,JJ已经开始叫我DD,印地语中的姐姐。

回到旅馆,Sadic遗憾地通知我,原定的骆驼之旅没有办法凑到合适的人数,本要一同前往的一个旅客突然呕吐了,如果我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的神情不像在撒谎,如果让我一个人去还是有些无趣,那么无妨多留一天,而且明天Mullah也会回城,我暗暗的希望能够见到他。

沙漠的夜很静,星星却格外的亮,偶尔从深巷传来几声狗叫,窗外的老城堡内闪烁着起居的点点微光,让你怀疑此情此景是否和几个世纪前一模一样。14世纪,德里的皇帝对杰瑟尔梅尔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进攻,包围了这座古堡长达九年之久。当古堡里的人看到即将战败,仪式性的集体自杀(Jauhar)发生了:杰瑟尔梅尔的女人都投火自焚了,而男人则都披上了藏红花色的长袍,冲出古堡赴死。拉普其特人刚烈的性格在杰瑟尔梅尔得到血的证实。

我躺在床上,看着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慢慢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睛。这是在不可思议的沙漠中的第一夜。

当日主要开销:

骆驼沙伐旅:1900Rp

置装费:500Rp

帽子:150Rp

沃达丰充值:400Rp

Day 60=共计82000Rp

Oct 19th, Day 61, Jaisalmer

杰瑟尔梅尔停电的现象比焦特普尔更为严重,早上7点,电风扇准时停摆,外面如烤箱一般干热,开了窗也没有风吹进来。我摊开来躺在大床上,耗到中午11点电都没来,于是决定出门去吃雪糕。

Nataraj餐厅就在昨天路过的进城堡的主路上,售卖美味的烤冰淇林、苹果派和香蕉剖条,我迫不及待地上了楼顶天台餐厅,赫然发现这里同样没有电。太阳不留情面地也炙烤着这空无一人的餐厅,餐厅的座椅还是包了绒布布面的那种,让我不由得泪流满面。我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地问:“有烤冰淇林吗?”老板无奈地摇摇头,电都没有,哪里有冰淇林。无奈之下我只能要了常温的可乐,真是煎熬啊。

我问他:“什么时候能来电呢?”

老板坦诚地说:“不好说,每天都不一样。”

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但是在我吃完了一个三明治,喝完了两瓶可乐,一批法国客人来了吃完又走了之后,电风扇终于开始转动……老板兴高采烈地向我报告,可以吃冰淇林了!他进了厨房去做香蕉剖条,我开始高兴起来。

在这个屋顶上看得到隔壁Salim Singh-ki哈维利的上半部分,赭黄色石头穹顶雕刻出精致的镂空花纹,每个波斯式屋顶下都有鸽子雕塑的装饰。天空蓝的没有一丝云,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停在了廊檐八角形花饰的扶手上。它怎能知道,数个世纪之前,它的祖先们恐怕也因为这样的停留,从此成为哈维利最精美的一角。

整个天台只有我一人了,法国客人聒噪的声音也消失了,老板也去忙活了,阳光正好,景色很美,而这里叫做Nataraj餐厅。收银台的后面,一尊湿婆的化身——舞蹈之神那塔若吉的雕塑正手执法器,在宇宙之环中起舞,那我也可以跳舞了。

我脱下鞋子,从阴凉处走进阳光下。一个人一高兴就开始跳舞,在常人看来是否过于怪异?她本应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她的食物,或是发发短信,或是打个电话,或是读一本书。可是我开始放弃这些习惯了,在最美丽的景色下,我不再急切的想打个电话给谁,或是遗憾没有谁牵着我的手,我希望和自己独处,用最原始的方式和自然沟通。于是我开始舞蹈,鸽子这种无所畏惧的生物站在电线上观察,它们总是不动声色地洞察着一切,谁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在咕噜咕噜地交谈着人类的荒诞事。

老板拿着香蕉剖条雪糕上来了,他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要如何跟这个怪咖沟通。他放下雪糕,说:“不立刻吃很快会化的。”

我跳着回来,开始有滋有味地小口品尝这精致的食物,像一个小孩一样,用勺子伸进杯子的底部,舀上一小勺的香草雪糕,并沾上一点烘烤过的巧克力饼干,加一小块香蕉片。啊……真是美味啊!这样长的挥汗如雨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口。

我问老板,为何叫Nataraj餐厅?老板耸耸肩,说只是因为敬畏湿婆,并无其他。看来不是每个符号都有秘密,我多心了。

下午两点的阳光下,我带着指南针,开始去找散布在杰瑟尔梅尔的美丽哈维利。虽然在本迪已见过一些装饰有美丽外墙壁画的哈维利,但据说杰瑟尔梅尔的哈维利外墙雕刻更奢华,精美得让人难以置信。我避开前往古堡的主路,走进了城外的民居之间,并被一种奇妙的生活气息深深吸引。每家每户都随心所欲地盖自己心目中的房子,整排的两层小楼看上去像是一组参差不齐组装起来的乐高玩具,主色调虽是金黄色,一楼的墙壁却各异的刷成了嫩黄、浅蓝,两层之间还装饰有褐红色的描边。大幅大幅的鲜艳床单挂在二楼的阳台上,吸收着阳光的香气。喜欢沙漠人热烈地运用颜色,土耳其绿鲜明地装点这些暗黄的建筑,它们出现在窗棂上,雕花大门上,在一些细节上抓住人的视线。你看到人们生活在古老的房屋中,她们从二楼镂空雕刻的密密麻麻的窗口探出手来,拍打一个枕头,拍出扬起的灰尘;看到穿着鲜亮粉红、明黄的女人们坐在院门前话家常,孩子们光着脚在奔跑;你看到有穿着白色长衫的老人斜靠在长椅上,眯起眼睛打一个哈欠……

我贪婪地穿梭在这些房屋之间,恨不能将他们习以为常的柴米生活都用相机攫取下来。我这个端着照相机的现代人在这幅古老画卷中并不和谐,时不时被慢吞吞走动的公牛逼到下水道边。

有小贩将拉贾斯坦木偶一个个的挂在墙壁上售卖,曾在乌代浦尔的Dharohar小剧场看过木偶表演。木偶都是表演者亲手制作的,大小有人的手臂那么长,用木头雕刻出男人或女人的形体,描绘出生动的浓眉大眼高鼻梁的形象,男人一律有着上翘的八字胡,女人则有着弯曲的鬓角。木偶穿着有姹紫嫣红的精美刺绣的衣服,有些像传统的韩式长袍,胸下扎有银色的腰带。

传统的木偶戏也在进步,现在人们已不满足于木偶只会蹦蹦跳跳,女木偶被设计的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单独活动,而男木偶的头可以分离出身体当球踢,每当这些把戏出场时,挑剔的观众便会被吸引。

《In Rajasthan》一书里提到,对于木偶人来说,每一个木偶都是他们的家人,因为它们提供给他衣食,所以即使木偶用旧了,过时了,也不会被随意丢弃,而是会用鲜花供奉起来,放在神龛上。

走到Patawa-ki-Haveli的门口,巷道变得阴暗起来,这条“哈维利池塘里的大鱼”太高太大了,遮住了本可以洒到路上的阳光。名声在外的哈维利都已被改造为博物馆,进门要收取门票。我本打算一个人上楼看看屋顶上的古堡景色就罢,可是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我不敢抬头。在印度进过太多古老的城堡、庙宇,知道这味道是蝙蝠的,人们搬离后它们便鸠占鹊巢,密密麻麻的吊在天花板上。我觉得后脖颈一阵发麻,果然,天花板上有几只蝙蝠在乱飞。我尖叫着冲出哈维利……

比起著名的空无一人的哈维利,还是那些藏在小巷中无名无姓的烟火人家更得我心。

下午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在拍完了杰瑟尔梅尔的动人街景后,我在一家无名网吧发送邮件给瓦蜜尔,传了两张照片给她,之后便回旅馆休息。在房间里我打开相机,想要一张一张的回顾今天的成果时,发现卡里竟一张照片也没有了!我以为是相机晒晕了头,几次重新开机都是显示没有相片,可是再试拍一张后,这张照片却又顺利的储存在了记忆卡上。这说明相机没有坏,记忆卡也没有坏,是所有的照片没有了!我在房间内大脑空白的来回踱步,试图想出问题的症结,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就是网吧的电脑洗去了我记忆卡上的全部照片——旅途至今六十一天,共八百多张的照片。

八百多张照片全部没有了!并且我这个粗人没有任何的备份!

我该怎么办?我坐下来,却没有任何悲愤的情绪,甚至不觉得一丝哀伤。如果真的没有了,我的旅途也即将结束,我该怎么办?在那种即将崩溃的边缘,我看向自己的最深处,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的遗憾,因为看过的、尝过的、嗅过的我都深深的印刻在了记忆里,它们已是不可磨灭的我的一部分,我可以随时调动记忆让它们鲜活,只是我的家人和朋友没有机会看到我曾体验过的印度了。或者想的更宏大些,如果我写出了一本书,那么这书的前六十一天没有任何图像了。那其实也没关系,那么我可以将所有的情感都投注在文字里,而不让读者被那些图像先入为主地破坏掉第一眼的惊喜。我这样想,突然觉得心如明镜似的释然,没有大哭、没有崩溃,我甚至感到一丝的轻松。但最后的努力我还是会做。

我带着心爱的相机,先去了一家相片冲印馆,老板用电脑查看我的记忆卡,说:“一张照片也没有,卡是空的,你要做什么?”他只是再一次确认了我的境地。

我没有绝望,继续摸索着,我要回到那间网吧!一个路盲,连旅馆的路都找不到的路盲,居然在摸索中找回了那个无名的网吧。我回到了案发现场,却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找到老板又能怎样,破口大骂他又能怎样,要他赔钱么?赔钱也不能赔给我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私人的印度影像资料了。我站在门口,想要戏剧性地酝酿出一种悲痛的受害者情绪,却怎么也演不出那种痛不欲生,我只能挤出这几个字:“你的网吧电脑洗掉了我全部旅途的照片。”然后呆站在那里,我看着这个年轻的老板,他也看着我,似乎看着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我把记忆卡递给他,让他查看一下是否有照片,他像冲印店老板的第一反应一样,查看后愣住,说:“真的没有了,现在你要我怎么样。”我不甘心,让他继续查看记忆卡的属性,看是否有内存被占用,他照做,发现大半的内存仍被占用着。我暗自庆幸地知道,有希望了!

他似乎也理解了我的意思,安慰说先不要着急。他进了里屋用私人的笔记本电脑重新检测我的内存卡,然后七弄八弄地又换了一部电脑,这之后,八百多张照片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他骄傲地看着我,说:“你看,我的网吧才不会莫名其妙地洗掉你的照片。只是刚才你用的那部电脑让记忆卡带上了病毒,所有的照片都被检测出不安全,所以相机拒绝显示。我刚才的动作是帮记忆卡杀毒,现在没有问题了。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烧一张CD,做一个备份。”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结果非但没有发一顿无名之火,还在他的店里二次消费,备份了全部照片,世事真是奇妙。

如果我在房间里直接崩溃,朝自己发火呢?如果我在冲印店就放弃希望,没有继续找回网吧呢?如果我到了网吧一顿鬼哭狼嚎,他没法冷静地帮助我呢?即使照片真的消失了,那么也是我自己的责任,是我自己没有做备份,这次是给我的疏忽一个提醒。命运似乎也在和我玩着把戏,考验我是否真正的在逐渐变得有觉知。当我放弃了对照片的执著,开始把结果交付出去,让事情顺其自然的发生,照片却神乎奇迹地回来了。

事情是不是都是这样?当你隔出一段距离观看曾执著的人或事时,会发现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拥有的,本就没有什么人是一定要相守的。渐渐的,渐渐的,我不再觉得失去是舍不得。

当日主要开销:

早午餐@Nataraj:225Rp

哈维利门票:100Rp

杂物:175Rp

DVD烧制:100Rp

晚餐@Little Italy:200Rp

Day 61=共计83400Rp

Oct 20th, Day 62, Jaisalmer

我见到他了。

昨天晚上从小意大利餐厅回到旅馆,Shoka便急匆匆地跟我说,他的哥哥Mullah回来了。我上了天台,一个男人正弯腰从活动室走出来,抬头向我微笑。他有星星一样的眼睛,洁白的牙齿。我一眼认出了他,照片上的桑雅生。

“你比照片上看上去要老一些。”我直言不讳,但是没有怀有任何恶意。

“是啊,那是两年前我在普那接受桑雅生时的照片,两年间我老了很多。”他憨憨地摸着已有些花白的头发说。

我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我的心脏已经突突的要跳出喉咙。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已觉得仿佛认识很久,没有任何隔阂。

他先开口了,他说:“他们在电话里就告诉了我,有一个人问起过菜单和我的照片,我在德里就已经很想见到你。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你是男人女人,不知道你是老人还是少年,我没有任何设想地回来,竟然就这样碰到了你。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小女孩。”

我看看我自己,穿的是在瓦拉纳西买的紫红色小短衫,露出我骇人的锁骨,一条普普通通的旅行短裤,仍然趿拉着人字拖。

“我是怎样的?”我问他。

他哈哈地笑着问:“你多少岁了?”

“我26岁了啊。你呢?”

“啊?我以为你只有18岁!我30岁,看起来比你老多了。你要不要喝茶?我让厨房煮茶拿过来。”他不等我回答,已经吩咐伙计们去煮茶。

我们在靠墙壁的床榻上坐下,我盘着腿,他也盘起来。他说起他刚刚结束的旅行,每年5~10月的旅馆淡季,他都在各地旅行,这次他是从克什米尔回来,去了我神往的拉达克,然后说起他两年前和女友一起去普那静心中心度过的时光,说起他的桑雅生历程,说起旅馆的名字,和他藏在其中的秘密……

这个神奇的男人两年前在沙漠中租下这一处臭名昭著的小楼,前任老板将这里的名声败坏地非常不堪,一次又一次倒闭转手,最后由Mullah租下了这里,只因为这楼的租金奇低。他在两年间,将这里变成了杰瑟尔梅尔评分最高的旅馆,有着非常好的口碑。他说自己只是在玩,和生活玩,和自己玩,玩着玩着旅馆的生意也变得越来越好。

“生活本来就是一个玩笑,我要乐在其中。”他说完呵呵地笑了。

突然,他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了,慢慢停下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也只是像个傻瓜一样看着他微笑。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能看进他的灵魂。

“这两年来,有人认出来过你的密码么?”我问。

“从没有,你是第一个。有心的人会看到,有智慧的人会读懂。”Mullah说。

是,如果我没有去普那静修过,我会错过他,会像其他过路的旅客一样匆匆入住,游览,离开。我会错过鲁米说的,欢迎这些未知,并且好好款待他们,因为你永不知道他是否是另一个世界派来的指路者;我会错过一个全身散发出一种奇妙光芒的男人,虽然或许仍会被那一抹神秘的微笑所吸引,却永远错过那光的来源;我会错过与他相伴时心脏的渐渐融化,被一种白色的暖意包融其中,不再想要隳突奔走,不再想要攻池掠地。

我突然不再想要显得聪明,不想要所有的机敏,不想再巧舌如簧或者甜美可人,我愿就这样拙钝地呈现在他面前,一个透明的小小的灵魂从我身体中升起、交出、臣服。

茶来了。他高兴地问我:“你上过天台没有?”

我犹疑了一下,还没有。他急切地把茶杯放下,走在前面,大跨步的走上悬空的台阶。这台阶又高又陡,通向露天的房顶。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旧垫子,就那样的躺下,我也走过去,躺在他的旁边。

“很多个晚上,我就一个人在这里躺着,看天上的星星。”他凝视着沙漠的夜空。

星星闪烁着。

Mullah说起人群中隐藏着的苏菲圣人。

“你不用去找他们,他们会找到你。或许他只是一个修鞋人,或许他是街上寻常的一个商铺老板。他们隐藏在人群里,你不用去努力寻找。当我在克什米尔的街道上行走时,一个老者拦住了我,他说出了我的过往,说出了我看到过的人、遇到过的事。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老人,我遇到过的那件事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流出了眼泪,对他说,‘为什么你要说出来呢?如果你真的知道,为什么你要说出来满足你的自我呢?这不是需要向世人证明的事情。’然后那位老人也流泪了。”他看着夜空,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件神秘的事情。

“真正的Master不会向你昭显他的技巧,他能看到你的心,因为他的心已经空了,他已经没有自我需要再满足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做好接受的准备,你发射出的信号会吸引他们来到你身边。”

从没有人向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眼泪打着转流出,一汩惊喜的泪水。他坐起来,把手交给我,我也把手交给了他。我们的手掌上下交叠,手心相互合十。我整个人在激动地震颤,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紧张得有些失态。

我岔开话题,对他说:“明天要去骑骆驼了,我很期待。”

他说:“我知道,明早我送你去沙漠。”

我们下楼。我走在Mullah的后面,看着他简简单单的白色T恤,一条旧了的牛仔裤,人字拖,高大而温暖。

我想起瓦蜜尔的那两只互相凝视的小蓝鸟。

第二天一早8点,Mullah已经骑着摩托在门口等我,我戴着新买的宽沿大边帽,全身长衣长裤,穿上了能遮挡脚背的布鞋,坐上了摩托的后座。他带着我上路,先去沙漠中的骆驼人家中,从那里我和骆驼人一起骑骆驼去沙漠,然后傍晚Mullah将带着法国两姐妹Lily与Lola在沙丘与我会和。

我们在公路上飞驰。今天他换上了传统的穆斯林全白长衫,我双手伏在他的肩上,闻得到衣服散发出的好闻的太阳香味。中途他突然停下,解开扣子让我看看他肩膀怎么了,疼的厉害。一只大虫突然从他的上衣里飞了出来,他居然被大蚂蜂给蛰了!他拍拍肩膀,那里已经红肿了一大块。

他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我以为身后的这位中国姑娘在偷偷给我施灵气疗法呢,我想那就让她试试吧,没想到越来越疼。”亏他还可以开出玩笑来。

Reiki疗法是一种发源自日本的精神疗法,由治疗者利用自然存在的能量来为患者加强其自身自愈能力,在中心时普拉米就在学习这种疗法。我拿出一路随身携带尚无用武之地的欧护防蚊液,煞有介事地告诉他,这是我国十分有效的治疗蚊虫叮咬的喷剂,只要喷个两下就能消毒,然后我将掌心搓热敷在那个红肿大块上。这自然也是精神疗法的一种。

我们驶过一马平川的公路,驶过乡间的窄路,驶进沙漠中的村庄,开进了烂泥路,几次颠得摩托车就要翻车,他在前面喊:“你抓紧我的腰,不然真的要颠下去了!”我紧紧的搂住他,像在本迪时Nico紧紧地在后座抱住我一样。

我们开到了一户简陋的二层土房门前停下,门口有三头骆驼在悠闲的吃草,这是Mullah的一个叔叔家,叔叔Iburam将是我这两天的骆驼向导。

沙漠中的房子十分简陋,是名副其实的家徒三壁,因为客厅是全敞开式的。一大家子都出来看我,瘦削的戴着Turban的爸爸Iburam,壮实的穿着五颜六色绣片衣裳的妈妈Salifa,羞涩的大女儿Rason,俊秀的二女儿Raita,精灵的小女儿Chapa,梳着小分头的调皮的小儿子Dosa,我笑他们几乎都以食物命名。

这一大家子待我十分热情,Mullah和Iburam叔叔坐着喝茶,我闲不住,和小朋友打打闹闹起来,让他们同我一起跳舞。Iburam说起,他还有个大儿子在旅馆工作,叫JJ。我大呼,原来Iburam您是JJ他爹啊!送我去沃达丰专卖店时,JJ还向我说起过他的家人,说他们都住在沙漠里,已经好久没有见面。故事这下拼起来了。

Mullah喝完了茶准备回城,他在门外和我道别,我扑向他深深地和他拥抱,觉得像是告别自己的亲人一般。然后我便留在了沙漠的家,吃了Salifa做的Chapati午餐和蔬菜玛撒拉。离开之前,我买下了Salifa自己手工制作的一块绣片,这是最传统的辛迪工艺,我知道这绣片在店铺里并不会卖很高的价钱,可是我喜欢这家的孩子。他们眼神晶晶亮,带着我在村子里游览,好奇的Dosa为我和骆驼拍了好多张相片,他和姐姐Chapa都有一种鲜活的劲头。我在头巾下塞给Salifa一张整钞做为绣片的报酬,这钱恐怕并不能改善这家子的生活状况,只是为鼓励沙漠妇女自力更生尽的一点儿绵力。

Iburam嘴里发出滴滴多多的声音,让骆驼跪下来,他把我们的干粮、水、铺盖、我的背包一个一个的捆在骆驼的背上。

这里的骆驼与中国不同,都是单峰驼。他把行李捆得结结实实,一层一层的压在唯一的驼峰上,将驼峰垫平,然后示意我坐在厚厚的坐垫上。我两脚分跨在骆驼肚子两边,它太壮实以至于我的大腿不得不劈开很大。

我的坐骑叫可乐(Cola),总是龇牙咧嘴不怀好意地吐口水;领头的高大骆驼叫做孔雀(Peacock),那是Iburam的坐骑,走起路来威风凛凛目不斜视;最小的一只骆驼叫袋鼠(Kangeroo),小的时候穿鼻刺没有穿好,鼻孔缺了一块肉,它背着铺盖,跟着我们走在最后。

每只骆驼都穿有鼻刺,绳索穿过鼻刺将三只骆驼连在一起,走成一条直线。Iburam嘴里一阵滴滴多多,可乐的后蹄就腾地一下站起来了,我先是向前一趴,吓了一跳,接着它再立起前蹄,我又忽得向后一仰。可乐整个站了起来,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立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骆驼加我至少也有四米高了。

骑骆驼其实不是很惬意的一件事。不比骑马,骆驼通常只走不跑,又厚又大的肉垫子一步一步地踩在沙子里,我也一步一颠,颠得我头晕眼花,屁股生疼。沙漠里,满眼贫瘠的戈壁,只能看到灌木一丛丛,或是时不时出现的一群山羊,Iburam会与赶羊的老人寒暄几句,这是唯一的交谈了。

我的视线一会儿定格在前方的Iburam身上,他把大块的白色粗布围裹在头上脖子上,阻挡顶头太阳的暴晒;一会儿定格在孔雀的屁股上,它扁平的尾巴一扫一扫,时不时地拉几大块屎坨坨出来,一股咖啡的味道便扑鼻而来;一会儿定格在可乐毛茸茸的小圆耳朵上,它360度旋转着听声音,我多想探过身去摸摸它啊,还有它长长的睫毛,那是可以与鸵鸟媲美的美睫,让我心生羡慕……

当所有可看之处都看过来,我便将屁股换一个坐姿,缓解一些尾椎骨的压力,恨自己屁股上为什么没多长一些肥肉,缓冲这一顿一顿的冲击力。

骑了一下午的骆驼后,我的屁股都磨烂了,这才明白法国两姐妹为什么选择坐吉普车和我会合。

傍晚6点40分,我和Iburam到达无人沙丘,落日正圆。

当日主要开销:

绣片:1000Rp

Day 62=共计84400Rp

Oct 21st, Day 63, Jaisalmer

傍晚的沙丘寂静无声,暮色将她染上了一层橘黄,显得温暖而宽厚。

Iburam去找做晚饭的柴火了,三只骆驼被卸下了背上的重担,也噗通噗通的一只只倒下,四脚伸直侧躺在柔软的沙子里,它们终于回到了家。

四下无人,我兴奋地爬上最高的沙丘顶端,落日就在我的指尖徐徐落下,沙丘从最高处到最低处几乎有二十来米,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不刹车地一路往下冲,最后一个跟头翻倒在沙里。沙漠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我在她的胸怀里放肆的打滚、手舞足蹈,每次摔下都被她的细沙所包裹。我玩得筋疲力尽,还被沙漠里的奇兵——屎克郎给咬了好几口。它们在这荒漠里奋力堆着粪堆,乐此不疲。

远远地,灌木的另一边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吉普车,我知道那是Mullah带着两姐妹来了。我像回到了最单纯的小时候,脑中一片空白的向那辆车跑去,沙丘跑起来一步一个深陷,累得我气喘吁吁,我边喊边挥手:“Mullah!Mullah!我们在这里!”Iburam在我身后打了一个电话给他,他发现了我们的位置,也朝我挥挥手。我大囧,原来沙漠里是有信号的。

Lily走在前面,和她的姐姐Lola提着蔬菜和锅碗瓢盆;两个我不认识的男子与他们一道,抬着一桶饮用水;走在最后的是穿白衣的Mullah。

我们在最高的沙丘交会,他塞了一颗甜面球给我,说这是象鼻神甘尼许最喜欢的甜食。印度的甜食吃第一口还可以,第二口开始甜的发腻,第三口就齁(hou)的咽不下去了。我勉强嚼着象鼻神的最爱,一路疯狂地从沙丘冲下来,又费劲地爬上另一个沙丘。

Lily和Lola没有像我这么疯狂,她俩斯文地趁着落日前在沙上写字,是送给远方妈妈的礼物:Joyeux anniversaire Maman.(祝妈妈生日快乐。)

两个女孩虽然是姐妹,却一个在法国生活,一个在南非生活,天各一方,在印度相约。妹妹Lily留着卷卷的短发,穿着细肩带和及地的花长裙,慵懒而性感,是一只眯着眼睛的波斯猫,我觉得如果萨冈在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姐姐Lola把头发挽成一个乱糟糟的髻,不施粉黛,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身材高挑,像一匹骏马。

太阳落山后,Iburam开始生火做饭。沙漠中黑茫茫的一片,只有人类的宿营地有火光。今晚要做的是茶,炒蔬菜,鸡肉马萨拉,主食是Chapati和米饭。你可以相信么?这么丰盛的晚餐,Iburam一个人在柴火边忙活着一道道地做了出来,甚至连Chapati都是现场揉面烤出来的!

Iburam做饭,Mullah和两姐妹在毯子上聊天。另外两个男子我也认识了,他们都是Mullah的好朋友,Deva和Alladin。Deva戴着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他好胆小,我用烧火棍子从后面捅他一下,把他吓得一蹦老高;Alladin则是瘦瘦高高的小伙子,和我的一个邻居长得很像,他发不好“Trix”这个音节,就叫我Rani,印地语中“王妃”的意思。我们围坐在火堆旁,说着笑话哼着歌,然后我说:“不如我们跳舞吧!”他们都不太好意思。Mullah知道我,他说:“Trix,你答应我一件事,跳舞归跳舞,不要翻到沙丘后面去。”

我本来以为骆驼人会在沙漠中的篝火旁哼唱出凄美的调子,然后我们搞个篝火舞会什么的,现实没有这般浪漫,大家还是比较矜持的。我便自己与自己玩,戴上了我的耳机,一个人在篝火的不远处开始跳:火焰,影子,沙漠,星光,鼓点。苏菲派的创始人鲁米也是这样旋转着在沙漠中舞蹈的吧?

我们用手吃饭,一人一个盘子,里面分好了鸡肉和蔬菜,两张饼和米饭。我吃得满嘴满牙都是沙,因为指头上、甲缝间夹着沙,咬得嘎嘣嘎嘣响。饭后Mullah和朋友们都要回城了,我们三个女孩和骆驼人将在沙漠中度过一个寂静的夜,天为盖,地为席。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垫子和毯子,Iburam将我们三个的垫子并排放在一起,被我拒绝了。

我说:“我想要自己一个人睡。”我不愿破坏了这难能可贵的沙漠之夜,把垫子挪到了沙丘靠上的位置。

一个人要修多久,才能得以在沙漠中独享一个奇妙的夜呢?恐怕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了。

当你躺下,漫天的繁星便在你的眼前无边无际地展开。

是沙漠的夜幕特别黑么?还是闪烁的星星特别的亮?Mullah临走前曾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他一人在沙漠中看星空,就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进去,看着看着,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也是静心的一种方式。此刻,我正投身进入这深邃的星空,银河如练一泻千里,宇宙头一次这样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人类本来也只是宇宙的一颗小尘埃,慢慢的,慢慢的,我重新回到这个无边无际的存在里,它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只是我忘记了。

花花世界太多纷陈,蒙蔽住了我干净的原始出处,现在我回来了,重新回到母体,与我的星星同类们在一起,永远地嵌在了天幕里。眼前的景象发生着扭曲的变化,地平线开始呈现出弧形,仿佛我正处于地球的最边缘,大气层开始发出朦胧的白光,星星开始逐颗逐颗地消失,而那白光越来越强,仿佛要将我吞噬,我被巨大的光分解了。

然后我睡去了。

凌晨1点,我突然醒来,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一轮硕大的月亮挂在我右手方向的沙漠灌木后方,这月亮只有下面的半个圆,表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最神奇的是,它是红色的!它明显地呈现出一种赭红色,伪装成火星的样子在窥视地球。它突兀地悬在那里。

之后醒来的很多次,它都在有规律的从右边缓缓的向我头顶的正上方移动,划出了一条虚拟的轨迹。每一次,它都在慢慢的变淡,从赭红,到橘红,到暗黄,到蛋黄,到浅白,当最后一次它终于到达我头顶上方时,已是一弯常见的新月。

我沉沉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是早晨6点,Iburam已经在准备早饭,香蕉、白煮蛋、吐司、马萨拉茶,非常丰盛。两姐妹也伸着懒腰坐起来,两只野狗过来和我们一同分享早餐,Iburam一点不心疼的将我们没有吃完的半包吐司面包都留给了沙漠里的动物。

回程依旧是骑骆驼,我已是全身酸痛,但稍微摸清了骑骆驼的门道:想象自己在驾驶一部高达,在骆驼的背上与骆驼同频率的移动手脚,不与它对抗便会轻松很多。Lola骑上了孔雀,Iburam在最前面拉着她走;我骑着可乐,时不时地也发出滴滴多多的声音,指挥它跑上几步;Lily骑着最年幼的袋鼠,有些力不从心,最后她干脆跳下骆驼,拉着骆驼走起来,吃力的跟着我们的驼队。

回到旅馆的时候,我们三个都几乎散架,不知道她们怎样了,我的屁股是磨出了一条血痕,尾椎骨生疼,全身都酸痛难忍,我需要一次马杀鸡(源于日本语masaji,推拿按摩)。

城堡里的女人Bobby是LP推荐的按摩师,我疲倦地走到她的店时,她和老公都懒洋洋地瘫坐在沙发里,两人都体型庞大。Bobby的价钱已经比书上描述的上涨了很多,她讲话时眼睛一翻一翻,口沫横飞地向我描述了三种按摩,还因为我是中国人的关系,她把不标准的英文刻意一字一顿地说得非常慢。我无奈地说,我听得懂英文,给我一个全身推油。

于是她以半个小时350Rp的价格将我卖猪仔似的卖给了她的一个远房妹妹Dyna,Dyna是少有的将自己打扮得很现代的印度女人,看的出来,她纹了眉毛和唇线,并且用了深红色的唇膏。

我跟着Dyna去了她家,一栋歪歪倒倒的夹缝中的小楼,顺着黑暗逼仄的楼梯上去,便是Dyna的卧室兼按摩房。一张简陋的单人床,地上放了一张看起来并不十分干净的床垫,窗户大敞着,对着楼下的街道,几根电线杆是唯一的风景。

Dyna说有限的英文,她说:“把衣服全部脱光。”

我哭笑不得,顺从地脱得只剩一条底裤,心想这情景与我国无证诊所的黑暗堕胎差不多了吧。

然后Dyna说:“趴下。”

我便趴下。她开始在我身上倒了一些香喷喷的精油,揉捏我的肩膀,她踩在床垫上,嵌了灰的脚趾头正指着我的鼻尖,我别过脸去……

一个明晃晃的十月下午,我曾赤裸裸地暴露在印度边陲沙漠城堡里的一个小二楼的窗台下。此情此景让我永生难忘。

回旅馆的路上,我在城堡外街上的菜场捎回了一棵包菜、五个番茄、五个鸡蛋、两根葱、四颗蒜加一把干辣椒,才100Rp不到,今晚我将亲手做一顿“中华料理”犒赏自己。每天都在各式各样的餐馆吃饭,早已有些生厌,这次我要做个简单的手撕包菜和番茄炒蛋。

知道我要做中国菜,旅馆里的男孩子们都兴奋得不行,JJ帮我刷锅洗碗,Sadic帮我剥包菜,大厨还让出了他的御用锅给我。我一展厨艺,煮出了香喷喷的米饭,炒了两个素菜,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尝尝鲜了。

其实印度的食材与中国的不甚相同,包菜比较没有水分,醋也只有白醋,因此手撕包菜做得干巴巴的并不算好吃,而番茄炒蛋这个怎么炒都不会难吃的菜得到了一致好评,大家争着拈黄澄澄的蛋花来尝鲜。

热闹过后,我一个人坐在天台餐厅吃自己煮的菜。只是几个月前,这样来去自由、居无定所的我也曾短暂地做过一名主妇,在弄堂一间小小的厨房里,为心爱的人耐心炖一锅红烧肉,肉都烧糊了他仍大口大口的送进嘴里,直说好吃。

那回忆仿佛已是前世的事情了。

当日主要开销:

地毯:1450Rp

晚餐食材:100Rp

按摩:350Rp

Day 63=共计86400Rp

Oct 22nd, Jaisalmer, Day 64

我已经想要离开了。在沙漠中骑骆驼的心愿我已满足,也出乎意料地见到了一个在生活的桑雅生,我的杰瑟尔梅尔之行已了无遗憾,昨天拜托了Mullah帮我订今天下午出发前往布什格尔的汽车票。

早上起床收拾行李,只觉得心慌气短,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旅行两个月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背着行李放进储藏室,我两脚都开始发颤,几乎一头从楼梯上栽下去,我开始担心下午长达8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之行。

在天台餐厅叫了麦片粥来喝,Mullah和Lily一同出现了,他坐在了我的对面,Lily进了厨房。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真的要走了么?”

我点头,说:“是。该看的都已经看过,我想离开了。”

我的心跟明镜儿似的,看的出来Lily对Mullah有着深深的依恋,我需要控制自己的情感,不想蹚这浑水。我说:“帮我看一下今天下午的票吧。我要去布什格尔。”

Lily出来了,像一头小鹿一样招呼着Mullah看什么新奇的东西。Mullah让她等一等,便和我下楼。我们在办公室坐下。

他说:“能不能多留两天?”我说不,说已经做好准备离开了,行李都已经收拾好,只等拿到票就走了。他拉过我的手,说:“我不应该留你的,你做好了决定,我没有权利干涉你。但我会遗憾我们没有多一点时间相处,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要离开。”

对不起,Mullah,因为我开始有了感情,所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消失是我知道的唯一方法。

他打了几轮电话之后,放下听筒对我说,去布什格尔没有汽车卧铺票了,只有座位,要么?我知道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可能会撑不住八个小时的颠簸,只怕没到布什格尔就已经散架了,我说,座位的不行。离开的日期只能向后顺延。

我没有办法为了他留下,我只能为了我自己,否则我不能原谅自己。如果我要在杰瑟尔梅尔多留几天,那么我就要做好心理准备看到Lily对他的暧昧,以及自己要努力照顾好自己,懂得让自己开心。

背着大包二包,我换了一个房间之后便沉沉地睡下,一股强大的倦意把我一下击倒,我没有力气再挣扎着去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我只想睡去。我占据了一整间三人宿舍房,把行李丢得到处都是,睡在最中间的那张床上,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这一觉让我的体力恢复得很好,重新回到了满格电的状态,精神抖擞。我洗好了头发,让它半干卷曲的披散在肩上自然风干,戴上了我的大草帽,换上了一件黑色蝙蝠袖T恤,那是我旅途中唯一一件曾被人称赞过好看的衣服,智明也是在看到穿这件衣服的我,以为我是一个ABC。我终于想要打扮打扮自己了,哪怕没有人欣赏。

打算去那个只有耳闻没有亲见的湖边。

走下楼梯,JJ一阵惊呼,他说:“DD,你真美!”我得意地笑,哼哼,是啊,DD底子好。我在Mullah办公室里码满整面墙的书柜上抽出一本《伊莎奥义书》时,他正从外面进来。

我问他:“能不能借我一本书看?”每当我觉得困惑的时候,我就狠狠地读书,读书总能为我在迷津中指点方向。

他说:“当然可以,你这是要去哪儿,小姑娘?”

听说我要去湖边后,他说:“那能不能先让我带你去约会(Date),然后再送你去湖边呢?”

Date,在中心时我和阿难一次又一次的纠结于这个词,他总说要带我去Date,被我拒绝。我说我们只能一起Dine out(吃晚餐),不能Date。他很纠结,说:“这有什么不同?”我说:“Date在我们国家叫拍拖,拍拖拍拖,又要拍又要拖的,我可没打算和你拖手。”

可是面对Mullah,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我欣然地说:“好啊,我们去Date。”

我们用很古老的方式约会,他骑上摩托车带我往城堡的路上开,在一家很隐蔽的小店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一家雪糕店!我来来去去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路,却从没有发现过这间雪糕店,果然这里只有本地人的身影,还没有被游客发现。我们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年轻一样坐在卡座里,他让我点喜欢的口味,我要了巧克力味,他要了黄油味。然后我们互相对视着笑,我又变回了一个傻瓜。

“你的笑容真好看。”他说。

“是的,我知道。昨天卖地毯的那个人也这样说。”我不吝啬地露出了我的大白牙。

“哈哈,哪有人这样的,被人称赞还大言不惭地说我知道。”Mullah笑我。

伙计拿来了两个不锈钢的碟子,里面各有一块切下来的雪糕,一把小小的勺子。店里的本地人都不吃自己的雪糕了,开始看我们。

我盘坐在条凳上,小心地刮下来一块巧克力味的,抿进嘴里,化在舌尖,嗯!真好吃!是我在印度吃到第二好吃的雪糕了——第一好吃的是普那的Natural雪糕店的释迦雪糕。我又从他的黄油雪糕上刮下来一小块品尝。嗯!没有我的好吃,这我就放心了。他一直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在怜惜地看一个孩子,刹那间我真的突然觉得自己是他的孩子。

这大大的阴暗的像国营餐馆一样的雪糕店,似乎只有我们的卡座被耀眼的灯光照亮。是不是所有沉浸在爱意里的人们都是这么觉得?我们轻描淡写地谈着自己只言片语的过去,我知道了他曾经的一段感情,他也知道了我刚经历过的一段纠结,我们都还有残存的爱在曾经的人身上,但已经不觉得痛了,只有由衷希望对方能够幸福的一种放下。

他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我能从你身上看到我自己。”

我是他的镜子?我感觉得出有许多人在渴望他的爱,而我险些也变成其中的一个,可是当我放弃这种希望时,我反而释然了。我不想要得到他的爱,我想要变成他,一个能够发出光芒的人,一个能给的起爱的人,而不是爱的乞丐。

他送我去湖边。我拿着《伊莎奥义书》走向湖的深处,这里真的美得让人掉泪。游客都蜂拥去城堡了,反而没有人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幽静之处。野鸭子占据了西边的整个湖面,扑棱着翅膀嘎嘎叫,只有夕阳是它们的观众。我坐在阶梯上,开始读书。

是巧合么?我读到第十一页,书中描述了一种活在世间的状态:

“奥义见性者(Upanishad Seer)不再占有。不是说他们不再拥有事物,而是他们变得不执著于占有。他们使用事物,他们不是乞丐。他们充满喜乐的生活,尽情地享用生活提供给他们的每一件事物,但是他们不占有它们,他们不是事物的执著者。这是真正的放弃:活在这世上却保持绝对的不持有。他们爱,但是他们不妒忌。他们全然地去爱但不去满足任何自我,不带任何统治对方的想法。

“妒忌杀死爱,占有欲杀死爱。如果想要更大的爱发生,那么就让妒忌消失;如果想要生活更多维度的成长,那么就容许更多的自由。你要自由,你爱的人也要自由。在自由中才可能有扩张与成长。

“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你会给予他全然可能的空间;你永远不会遏制他的自由。这是唯一衡量你的爱的尺度,你能给得起对方多少自由?你的爱只能用这个唯一的标准证明:你给予对方多大的自由——甚至是爱另一个人的自由。

“而爱的奇迹在于,我们彼此给予出去的爱越多,我们收获的爱便变得无限,因为爱不是金钱,爱不是商品。她像泉眼一样,是一种通过分享会增长的内在能量,如果不再分享,她只会死去。”

是的,我懂了。

我渴望的瞬间我便失去了他。我渴望的越多,我便失去的越多。一个需索着爱的人永远得不到爱。只有不索取,爱才会降临;无所求让一个人变得美丽,变得放下。

当我合上书本从湖边散步出来时,Mullah正骑着摩托车从马路的另一边过来接我。这又是巧合么?我跳上后座,在他的耳边说:“我们走吧。”

我在学习用一种新的方式去爱。

当日主要开销:

0Rp

Day 64=共计86400Rp

Oct 23rd, Jaisalmer, Day 65

女人之间的战事暗流涌动。

Lily和Lola将乘坐今天下午的巴士离开,前往乌代浦尔。昨晚Alladin和Deva都来为她们送行了。Lily是让人怜爱的女孩子,她在餐桌旁哭红了眼睛。她与他之间的缘分将要结束,而她还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

我看着Lily,觉得异常熟悉,我也是那样走来的,一次一次成为关系中的受害者。但是关系中本就没有主导与被主导的地位,也没有输赢,没有男人和女人的性别之差,两人只是从对方身上找寻另一个异性的自己,所以有什么需要留恋的呢?那个对象早就已经植入你自己的身体内,外界的对象只是将他或她引导出现。我们长大,一次次的经历关系,以为只是爱的对象不对,所以感情总是留下伤疤却不带来成长,爱了一千次一万次都是一样的结局。

不要再引咎于人,只有自己可以爱另一个自己。

但是,这些话我无法跟Lily讲,这个与我同岁的女孩,没有将自己扎根于一个更强大的存在,所以她仍相信是不够努力的结果,仍相信是外界的变化让她失落。她甚至将我当做了一个假想敌,此时我们各坐在一张桌子旁吃着自己的早餐。我吃完离开,留下Lola安抚受伤的小猫。

再一次进城堡,参观耆那教庙宇。杰瑟尔梅尔的七座耆那教庙宇隐藏在沙堡中,像迷宫一样连接在一起,只在正午之前开放。在阿布山错过了一次,这一次不会再错过。在庙门前脱掉鞋,放下矿泉水,走进幽暗的建筑。不时有肩上搭块黄布的神职人员上前和游客招呼,让人们捐赠。捐款箱上却明白的写着英文:捐助款项不要交给神职人员,请直接放入箱内。

神庙中的雕像大多是赤身裸体的,与印度教神庙截然相反,那里的神像大都是衣着华丽。Rikhabdev神庙圣堂背后有一个印度教黑暗女神迦利(Kali)的雕像,她凤冠霞帔,戴着繁复的耳坠和项链,腰间还有四层挂饰,脚踩一只小牛;左边则是一个耆那教的裸体女人的塑像,胸部高耸,小腹结实,腿部刻画得匀称而修长。耆那教性感的女人塑像,代表着女性的美丽和肉欲在人类生存中的重要性。

庙宇还拥有许多表现肉欲的雕塑,这与卡久拉霍(Khajuraho)的爱欲雕塑大塔遥相呼应。

这次行程中跳过的卡久拉霍是以爱欲雕塑声名远扬的游览胜地,由于在尼泊尔的帕坦广场我已见识过这类雕塑,因此并没有特别想要参观的渴望。

印度教和耆那教为何都在神圣的神庙内外遍体装饰着肉欲的雕塑,扰人心智,乱人本心?这样做自有其用意。这些神像是赤身裸体地在深爱中拥抱交会,在最让凡人不能自持的交合中,他们的面容却有着神性的安详静谧。他们代表了普通人类可体知的最高狂喜境界,只有体验过这一神圣,人们才可能跨越它,才有向上走的可能。

这与泛滥的情色杂志、小电影的动机有着本质的不同,但是看不懂的人或只是把它们当做《爱经》(Kama Sutra)的雕刻版,充满着欲望来看;或是以一个卫道士的身份匆匆经过,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勾起隐藏的欲望。

在古老的年代,内心有着过多肉欲的人会来到卡久拉霍神庙群,对着那些雕像进行冥思,常常需要打坐数个小时。当性不再被掩饰,不再以被谴责的面目偷偷摸摸的出现,而重新被认可它本就作为生命源泉的神性,情欲便会自动失格了。

我在耆那教神庙中转悠了一圈之后出来,在十字路口遇到了之前就已打过照面的Surla,我曾在他旅馆的屋顶上欣赏过金色之城的壮观落日。Surla告诉我,全印度最富丽堂皇的神庙都是耆那教的神庙,因为耆那教徒通常都是成功的商人,把大笔大笔的金钱捐献用于神庙的建造,一造就是上百年,爷爷开始动工,可能到第四第五代才能看到完工的典礼。我们正说着,一张和我一样的亚洲脸孔出现了。

她是Patti,Surla之前就已向我提到过她,一个会说四国语言的台湾人。很了不起,我一直羡慕语言能力很强的人。Patti住在维也纳,这次也是来印度度假三个月,可是她在第一站杰瑟尔梅尔几乎已逗留一个月了,她说,会在这里过Diwali(排灯节,印度宗教节日)。节日就在三天后,Mullah也提出让我留下与他一起过这个印度最盛大的节日。

Patti带我参观她的小屋,一栋两层的小楼她一个人住,楼梯很狭窄,她的床上摊得乱七八糟。她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是非常美丽的混血儿,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我女儿十八岁了。”Patti叹气道,“本来这次印度行是作为她高中毕业礼物的,可是临行前的一个星期,她说让我自己一个人来,她和男朋友约好了去巴黎。”她的眼里有惆怅。“我本来就觉得这次可能是我们两母女的最后一次一起旅行,想不到她自己飞走的这一天突然就来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对她说,我也是一个人在印度呆了两个多月了,觉得很自在,也很开心,不一定和女儿来会玩的更好,所以她也不用叹息。我和Patti相谈甚欢,她的相机在来的第三天就坏了,所以都没有留下什么相片,我把我的相机留给她拍几张照片留念,约好下午六点再见。

虽然言语中我们都没有明说,但是在杰瑟尔梅尔能够呆上一个月,我知道,一定有故事发生。

下午回到旅馆,那部熟悉的黑色摩托车不在,旅馆里空无一人,一批要离开的已经离开,另一批去了吉普赛村庄看舞蹈表演,我坐在天台的边沿,两脚就伸在空中摇摆,看楼下的街景却也不亦乐乎:

一对三四岁的兄妹,他们是肉店老板家的孩子,一人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哥哥捏妹妹的小狗一下,妹妹就打哥哥的小狗一下,两兄妹打的起劲,可怜了那两个刚出生还不会走路的狗仔仔。妹妹远远地看到我,把小狗一丢,两手比划在小脸边,要咬我的样子,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比划着要吃掉她的心肝儿;

两个年轻的妇女看上去像是姐妹,都穿着鲜艳的纱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姐姐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一把把他的裤子扯下来,看起来是沾上了大便,妹妹用竹竿挑着裤子,伸到屋子门前的下水道里洗,那下水道堵了无数的垃圾在另一头,她们就在上游洗裤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妹妹把洗好的裤子晾在大太阳下的石板上,不一会儿就干了,然后她把光屁股的小男孩扯过来套上裤子。

目光投向再远一些的戈壁,无数巨大的风车在顺风旋转,它们缓缓地、缓缓地转,这应该就是沙漠中发电的装置了,背后的活动室里正放着袅袅的音乐,风车就在这音乐的伴奏下不疾不徐的,一圈又一圈……

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幕电影场景中,这场景没有对白,没有人物,只有我一个旁观者,见证着沙漠的一个平静的下午。然后我躺在吊床上,晃着晃着,睡着了。

当日主要开销:

耆那庙宇门票:100Rp

脚链:100Rp

Day 65=共计86600Rp

Oct 24th, Day 66, Jaisalmer-Pushkar

早上8点我就起床了,因为要赶在指定的9点之前结账离开。Mullah敲门进来,坐在床沿看我收拾行李,他指指墙上的挂钩,我的牙刷忘在了那里,还有窗台上的脚链,洗澡时取下来的,我一一收拾进大包里。

虽然他留了我,但是我们还是没有时间相处。

他每天要顾及无数客人的接送、骆驼探险、吉普赛村落参观,还有无数的房间预订电话,忙得不可开交;而难得的一些时间我们遇到,我也总是在电话中,因为曼奇许每天都会打电话和我拉家常,有时长达一个小时,让Mullah一度误会我有一个孟买的男朋友。

昨晚我一个人在活动室看宝莱坞爆米花电影《我恨爱情故事》,心里知道自己默默在等着他回来与他道别。深夜10点多摩托车回到了楼下,后座坐的是荷兰女士Sally,这时我的电话又响了。

Mullah上了楼,叹息了一声,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在你的面前,你不与我说话,却一直在留恋已经过去的人。当我们再不能相见,你便又会怀念这个时刻。错过的都是当下。”

现在我们相顾无言,他先打破了僵局,问:“我还有机会么?”

我笑了起来,说:“什么机会?”

“你最后的一点时间能分我一点么?”Mullah说。

我说:“嗯,让我想一想。11点我约了Patti在湖边见面,这之前早餐的时间可以给你一点。”

他探身过来摸我的头,说:“你真是大忙人,走,我带你去喝茶。”

他去开摩托车,那部熟悉的黑色坐骑,坐垫是皮质编织出来的,出发之前总是会让Sadic洒上凉水再擦干,这样坐上去就不烫。我跳上后座,搂着他的腰,也不问我们去哪里,去哪里其实都可以,我愿意就这样不闻不问地和他在一起。

我们停在一家兄弟旅馆的门口,他有一个早晨的预约,为一个大家庭安排假日行程。他们大人谈正经事情,我就和这家的小女儿一起玩一只蚂蚱。小女孩留着短短的齐耳短发,眼睛又大又圆骨碌碌地转,像天使艾米丽。我们追着蚂蚱满大堂地乱跑,蚂蚱一时飞起来,把小女孩吓得哇哇叫。

Mullah谈完事情,在一旁看着我们玩耍不忍打断,他对小女孩说:“你可以一直跟这个姐姐聊天啊,我不把她带走。”

倒是爸爸过来致谢,带着他的小女孩去吃早餐,我这个大女孩也跟着Mullah走到后院。这里竟然有一个露天的游泳池,阳光越过高高的围墙,探下来照在水面上。一墙之外就是破旧的小镇街道,有牛走过。

我看着他,对他微笑。

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站近了我,我仰头,他将手放在了我的腰间。

阳光正好,游泳池波光鳞鳞,有闪烁的反光照在我的眼上,我闭上了眼睛。我们竟然开始跳一支舞。

没有音乐,我把脸颊贴紧了他的胸膛,很宽广很厚实,他的白衬衫仍有着熟悉的太阳香味。我随着他的步伐移动,脚步笨拙地在池畔轻踏着舞步。他将我拥得更紧了,我抬头看到他的眼睛,看进了他清澈的眼底,里面有着无限的温柔和爱怜。我的呼吸仿佛停止了,我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他呢喃,so beautiful。是的,那一刻,美得动人。我和一个几乎完全不了解的男人相拥着跳一支无声的舞,我们的影子在日光下相偎相依,所有的时空都仿佛消失,仿佛这是全宇宙的最后一刻,而我们不问。一种巨大的爱从我们的舞步中升起,这种陌生的情感我从没在任何一种关系中体味过。

我固执的自我,第一次,彻彻底底的放下了。我看见,快乐在笑。

在这种奇妙的爱里,不知何故,所有的渴望都停止了,我所有曾想独占他的欲望都瞬间消失;这样已然足够。我对未来不再期冀,因为恐怕这一世都不会再见到他,这一刻便已是永恒。我们只有当下,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所有的思考都停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一扇门打开。

茶都已经放凉了,旅馆的伙计恐怕无法理解这两个人为何这样寂静无声的跳着一支舞,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茶,不忍打扰,静静离开了。

“Mullah,你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你。”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

“是的。我们不属于对方。我们是在林里偶然相遇的两只鸟,一起愉快地唱了一支歌,然后各自飞走了。”Mullah托起我的脸庞。“但是,你要知道,我爱你像爱我自己。你就是我,所以我不怕失去你,你走到哪里都好,我都不会失去你。”

我懂。这样就已足够了。

叫伙计重新烧了热茶过来,我们喝完了茶,他送我去湖边与Patti见面。我们两个女人在湖边自己拿着树汁笔做Heena(纹身),各自在手臂上用花体字写下了自己的名字。Patti的火车票也已经买好,三天后离开,而我下午就走。我可以察觉到她面对离别的一种伤感和无奈,而我也在沙漠里经历了一场离奇的爱情。

如果这叫做爱情的话。

我们始终都要离开。离开是最容易的决定,只是一咬牙起脚便走的勇气,停留才是艰难。

下午三点回到旅馆,所有的人都出现与我道别,我一一与他们拥抱,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在了心里。JJ开着摩托车送我到车站,我翻身爬上上铺,将大包二包都在脚底塞好,躺了下去。长途汽车的上铺非常舒服,铺位很大,窗子可以打开,一个推拉式的门将铺位与走廊隔开,还有窗帘。

我将自己安顿在这个铺位里,享受长途大巴看不到尽头的驰骋,就是这样的公路感,致命地吸引着我。每一个停留过的城镇,每一个与你交会的人,每一段发生的故事,集中地应接不暇地发生在路上。

汽车预计凌晨5点到达布什格尔,我可以睡一个长长的觉。

当日主要开销:

结账离开Mystic:2470Rp

纪念品:650Rp

Day 66=共计89000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