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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着眼睛的旅行者》梦中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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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年代,“王子”已沦落为一种象征符号,没有哪个姑娘仍在认真思考这个词的意蕴。它的字面意思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产生了反面的讽刺意味。一位知识女性一般不会再用“我的白马王子”来称谓某个人,除非是想开个玩笑,自嘲一下。正因如此,我们的女主人公才对自己的梦境感到困惑,并且羞于向人讲述她的梦。这是那种所谓“连续的梦”,在一段时间里(大概一周),这位姑娘反复梦到“王子”。她没法确定的是,她所梦到的王子是同一个人还是许多个人,是古代的王子还是现代的王子,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是现实的投影还是单纯的童话人物。总之,她被搞糊涂了。但那毕竟是一位王子,作为一个虚幻的秘密,这个形象还是能给人一点幸福感的。

她有稳定的职业——国立图书馆的一名管理员,这种职业很稳定,而且它可以帮人养成行事有条理的好习惯。她就是这么一位姑娘,每天都有明确的工作计划、学习计划和生活计划。她极少看电影、逛街、参加聚会,也不愿和不学无术的男人共进晚餐。她喜欢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包括哲学书。随着镜片厚度的增加,她逐步成为了一位学富五车的人。她喜欢同前来借阅书籍的学者们攀谈,谈的都是最专业的问题,并以自己的渊博把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她暗自打算写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将出现在图书目录上。接下来,她的同事们将发现书的作者竟然就是她,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称她为“女博尔赫斯”。每当想到这里,她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觉。在梦中,她来到一家游泳馆,她对这里似乎很熟悉。后来,她觉得这其实就是她的家。她跳入水中,飞快地游着,长时间潜入水底不换气也行。这时在光影晃动的水面上,漂来一块白色的大木板,她向它游过去,发现它其实是一个人,一位王子。木板开始在水中扑腾挣扎,喊救命。她冷静地看着,直到他即将溺毙,才托起他的下巴将他送到浅水区。“你叫什么名字?”王子问。她没有回答,但她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情。“我要走了,我得回到我的王国去。”王子说完,艰难地爬出了游泳池。“和我一起走吧,做我的妻子!”他站在泳池边缘的瓷砖上,深情地呼唤她。“不行,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能离开!”她喊着,流出了泪水。

女博尔赫斯醒来时,眼角边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本想用弗洛伊德或者荣格的理论分析自己的梦,但她又觉得他们的理论站不住脚。“在梦的语言和日常语言之间具有可通约性吗?在它们之间翻译的确定性如何判定呢?”在对上述两个似是而非的理论问题的思考中,她把王子抛到了脑后。她准时起床、上班、下班、阅读。在读了30页《哲学主要趋向》后,她准时熄灯睡觉。随后,她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王子正在那里等她。他已不再苍白虚弱,经过一天的时间,他变成了一位满脸红色胡须的魁梧汉子。王子一把拉住她的手,拽着她去偷东西。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进一座年久失修的住宅楼。闯入其中一个套间。套间里潮湿闷热,天花板上布满翻卷的墙皮。那是一种又旧又脏的白色。王子偷走了房间的小阳台、绿色防盗门和一部老式电话机。临出楼前,他还卸下了一小段儿螺旋楼梯,扛在肩头。他们逃到一片空场上。王子把阳台翻转过来,安上防盗门,于是就构成了一个封闭的大水泥盒子,他把这个盒子放在螺旋楼梯上。而后,打开防盗门,把电话装好。“这就是我们的城堡,它只属于我们两个!”王子大声宣布。女博尔赫斯走进城堡,感到有点窒息。“如果能开扇窗户就更好了。”她说。话音刚落,她就听到了警笛声,警察包围了城堡。王子不见了,他独自溜掉了。警察们小心地包围过来。“这可怎么办?我箅胁从犯吗?不,我只是被绑架的人质。”她紧张地思索着。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听筒。话筒里穿来了王子生硬的声音:“亲爱的,我们还会见面的!”清醒后的她很想摆脱这个“王子”的纠缠。她换上了隐形眼镜,并接受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男人的邀请,与他一同吃了晚饭。人睡的时间被稍稍延迟了,而且她没有再去碰那本《哲学主要趋向》。但王子还是出现了,这次很恐怖,王子在同一些没有脑袋的人玩扑克。女博尔赫斯有点为王子担心。她仔细地观察着玩牌的人。他们的穿着完全相同,衣服是玫瑰色的,纽扣是金黄色的,裤子是银灰色的。王子输掉了这一局,他不得不摘掉脑袋,交给一个无头人。这个人把脑袋安在自己脖子上,一下又变成了王子。就这样,脑袋被换来换去,究竟谁是王子已很难说清。“我在自己和自己玩牌,所以我总是立于不败之地,但我有点寂寞,咱们一起玩吧。”王子盯着扑克说。他又变得苍白而忧郁了。闹钟响起,她睁开眼,天还黑着。她抚摩着猫头麿形状的大闹钟,默默地感谢它及时有力的帮助。

她去探望了她的父亲。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一个醉心玄学的老酒鬼,住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居民楼里。她向父亲暗示,自己总是连续做一个梦。老人听后嘿嘿地笑起来。“您笑什么?”女博尔赫斯生气地问。老人忽然一脸严肃,而后他说:“这大概是遗传!”“怎么是遗传?”她更困惑了。“我从28岁起,就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巨大的白色迷官里。我看到的景象都很近似,这也正是迷宫的特点。我隐约觉得迷宫的中心有一张迷宫地图,只要找到地图就可以走出迷宫。但我总到不了迷宫中心。我想,只有找到迷宫地图才能进人迷宫中心,但只有进入迷官中心,才能找到迷官地图,这是个悖论。”“从前怎么没听您说起过?”“我说过好多次,但你们根本没往心里去。”老人低下头,思索着。“那后来呢?地图找到了吗?”“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一位从眼神看已经濒临崩溃的心理医生接待了我。他给我开了一种药,说吃了马上就能从迷宫中解脱出来。那时我还年轻,傻乎乎的,回家就把药吃了……”“没见效吗?”她起身给老人倒了杯醒酒茶。“见效了!当天夜里,我正在迷宫里打转,突然听到推土机的声音,一个工头对我说:‘我们来了!’随后他转头问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图纸昵?’技术员打开公文包,费劲地翻找着,最后理直气壮地报告说:‘丢了!’我看看工头,有点着急。工头示意我不必担心,他把大手一挥,喊了声:‘拆!’推土机和建筑工人们都行动起来。工头和技术员吆喝着指挥着。他们的干劲真足啊!很快迷宫就被摧毁了。”老人没去喝醒酒茶,而是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烈酒。“那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可以说解决了,但也可以说更糟糕了。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梦见自己在一片废墟上,无论走到哪,都只能看到一堆堆破碎的白色石块儿。现在仍然是这样。有人说,我其实是统治这片白色废墟的国王。”老人最后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女儿,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肯定。

在回自己寓所的路上,她不禁想起母亲在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在山区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虽然那时候他们并不富裕,但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如果妈妈还在该多好,我真想和她说说话……”想到这里,她有点难过,路边的水洼映现出霓虹的光晕,她单薄的身影在其中微微地颤动着。

她是带着悲伤进入梦乡的,但在梦里,情绪完全变了调调。她看到王子正和一头巨兽搏斗。巨兽周身笼罩着雾气,所以根本看不清它的真面目。王子又变成了红胡子的魁梧大汉,他拿着一件奇形怪状的武器在巨兽面前挥舞。她捡起石块朝巨兽掷去,内心充满愤怒。但就在激战正酣之时,王子突然停住了,转过头对她说:“附近有个酒吧,环境还不错,咱们去坐坐?”她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一起朝酒吧走。背后传来了巨兽的声音:“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那是个朴实农民的声音。“噢,老伙计,今天不行,你想当电灯泡吗?”王子笑着说。他们显然是很熟的朋友。“唉,我可真是老糊涂了!”巨兽笑了,笑声憨厚而豪爽。他们并没有去酒吧,而是走入了一片白色的废墟。“这是哪儿?”女博尔赫斯问。“这是你父亲的王国,你是这里的公主。每种梦境都有它自身的主人,所谓‘主人’就是常年驻守在这一梦境上的人,他们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在各种梦境间不断迁徙。”王子拉住她的手,继续说:“你即将继承王位,成为这片废墟梦境的女王。”她用力挣脱他的手,想要逃走,但这片白色的废墟是没有边际的。

她再次接受了不学无术的男子的邀请,陪他去看一部低俗乏味的电影。在黑暗中,她听见身边这位男子在打鼾。她把他摇醒。“我做了个怪梦!”他说。“嘘”,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同排的观众正反感地看着他俩呢。散场以后,她问他做了什么梦。他努力回忆着说:“一个衣着古怪的男人提出要和我决斗。我答应了他,还定下了决斗日期。他说我是魔鬼。然后,出现一位老人,很像我大学时的一位教授。他把我带到一片白色的废墟上,恳求我带他女儿离开。我问他女儿在哪儿。然后……我就被你叫醒了。”“你平时都读什么书?”女博尔赫斯急切地问。男人抬头望着星空,似乎想转移话题,但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我喜欢读物理学方面的书,其实很多人都叫我‘男居里夫人’。”“男居里夫人’?这个外号可真怪……”她忍不住笑起来。他也笑了。女博尔赫斯和男居里夫人手拉手,讨论了许多物理学问题。虽然他们对玻尔的“互补性”概念没能达成共识,但这次交谈非常愉快。

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王子正爬在桌子上写东西。她凑过去一看,原来王子是在给法兰西国王和普鲁士皇帝写信。“我要求他们调遣军队,消灭一个可怕的敌人,帝国的敌人!”王子边写边说。她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你喜欢尼采吗?”他忽然问。“喜欢啊!”她说。他站起来,转过身。她惊异地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尼采。尼采说:“您真的喜欢我吗,女士?!”她吓坏了。尼采又变回了王子,一个苍白的没有胡须的人。他以一种无限倦怠的口气说:“先去报仇,再去决斗。”现在,女博尔赫斯一心想着那位男居里夫人,她特意从图书馆借了几本讲述决斗知识的书。傍晚,他们一起在广场散步,她把书交给他,并恳请他仔细阅读。他起初感到莫名其妙,但在某种魔力的驱使下,他郑重地接过书,表示要熬上一个通宵,把它们全部吃透。告别男居里夫人之后,她又得去面对梦中的王子了。王子在磨一把镰刀,累得满头大汗。“你磨刀干什么?”“我要到我叔叔那里夺回我父王的东西!”王子坚定地说。“什么东西?”“一台推土机。”“你叔叔为什么要夺走你父王的推土机呢?”“因为……我偷了叔叔的阳台、防盗门和电话机。”“原来是这样……”“我父王曾调用那台推土机去搭救过你的父亲,当时你父亲被困在自己的迷宫里出不来了。咱们的婚事就是那时订下的。”王子放下镰刀,领着女博尔赫斯走进一家规模很大的书店。王子拿起一本《经典童话选编》,摇晃着说:“这里面全是我的故事,我娶了一位公主又一位公主,当然也包括幸运的穷苦女孩。她们最终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明天,我会同那个可恶的魔鬼决斗并将他杀死。然后我们就结婚,共同统治那一片广袤无垠的白色废墟!”苏醒以后,女博尔赫斯感到忐忑不安。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她又见了男居里夫人。他们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城市街道上边走边聊,一直走到女博尔赫斯租住的公寓楼前。“昨天我梦到自己在一个游泳池边坐着,游泳池里有许多白天鹅。”他说。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饱含深情。“你一定要赢呵!”她说着,飞快地吻了他一下,而后扭头跑进了公寓大楼。男居里夫人站在雨里,发了半天呆,在一种幸福的半眩晕状态下回到家,早早地睡下了。

她在临睡前读了《爱因斯坦文集》中一篇极简短的文章“关于埃伦菲斯特的悖论”。她以这种形式祈求爱因斯坦保佑她的男居里夫人。王子开着轰鸣的推土机冲进了游泳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镰刀。她在游泳池里用脚蹼划着水,感到自己像一只鸭子。“魔鬼对你施了法术,我是来救你的!”王子高喊。魔鬼终于现身了,他是一位正直朴素的青年,手里拿着一本詹姆斯-琼斯爵士的《天文学的视野》。“你怎么没读我给你的决斗指南?!”她焦急地问。“放心吧,我读了,读了两遍呢!”朴实的魔鬼认真地说。王子挥动镰刀向魔鬼砍来,魔鬼轻巧地跳开了。王子又冲上来,但由于冲得太猛,他一下子滑倒了。魔鬼乘机抢走了王子的镰刀,把它扔进了游泳池。王子不会游泳,他看着水中的镰刀,不知如何是好。魔鬼向王子步步逼近,王子耸了耸肩说:“看来科学的力量战胜了我。”然后站起来,摇着头爬上推土机,轰鸣着逃离了游泳馆。

女博尔赫斯从梦中醒来,感到无比轻松。她决定周末就带男居里夫人去见自己的酒鬼父亲。从此以后,她将过上真实的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