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秘鲁的伊基多斯市,一家位于街道拐角的餐厅里,我认识了胡安。我住的酒店就在这家餐厅的斜对面,所以我几乎天天都在这里用餐,一方面是几步即到可以节省时间,另一方面很多西方人在这里用餐,菜的味道不错,价格也不算贵。更重要的原因是餐厅有一排户外的桌椅,面向街道,食客能一边看景,一边吃饭,一边抽烟。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与刘砚坐在熟悉的桌位,像往常一样吃完饭点起雪茄,像往常一样与服务员和微笑的路人打招呼。一位六十多岁、精神状态不错的老人走到我的桌边,开口问道:“你抽的是古巴雪茄吗?”在当地很少有人抽这种雪茄,他却可以闻出味道,说明他接触过,算是有一定的见识。我回答“是的”,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许。简短的对话之后,他依然坐在我的邻座喝茶。我也继续和刘砚讨论关于拍摄计划的话题。
又过了一会,邻座的老人又走了过来,说他抽烟没带打火机,问我有没有。我把身上的一只打火机递给他,然后说:“我这里还有一只,不用还了”。他表示感谢,然后开始搭讪,问我们是否是游客,要去哪里。当时我们正在四处联系向导,为寻找猫人部落的事而犯愁,因为许多向导都说去不了,即使有人狮子大张口,提出只要付高价导游费就可以去,但又说不出猫人部落的详细线路,也规划不出行程天数,根本不能被信任。我和刘砚商讨拍摄计划时,难掩各自心中的巨大失落,有点儿“万念俱灰”了。
这位老人没有发现我们的低落情绪,他说自己叫胡安,是一名职业丛林向导,如果我们想去亚马逊雨林探险,找他准没错。接下来他开始“宣传”自己的威风史了。我出于礼貌跟他聊了起来,没想到我说一句,他接十句,讲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我并不信这些夸夸其谈,便抱着不如一试的万一心态,随口问了一句:“你知道 Matses(猫人部落)吗?”他马上说知道,我们将信将疑地把地图递上去,他竟然说出了猫人部落所处的河流和村落名称!他的表情很淡定,一点儿也没察觉我和刘砚的情绪开始沸腾。老人说完还不算,开始拿过一张纸,顺手画起了路线图,同时详细地讲解应该如何过去——我与刘砚四目对视,似乎听到了对方心中发出的同一声呐喊:“天啊!我们的Matses!”
我们约好再见面的时间,为了稳固这个来之不易的从天而降的机会,我送了一支古巴雪茄给他,作为“定金”。在我们离开餐厅回宾馆的路上,刘砚非常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雪茄,没有烟味,他就不会与我们主动搭讪,也就没有此次的猫人部落之旅。”
到了碰面的那一天,老人早早地到了餐厅。他坐在那里,桌上放了一瓶可乐。与我打招呼时,他一本正经地说,坐在这里等人不点饮料是不行的,他身上没钱,希望我能为这瓶可乐埋单。我表示理解,这也说明了胡安是个有一说一的实诚人。后来的事在前一章已经讲过了,胡安带我们坐上了秘鲁空军的水上飞机,走进了我们梦寐以求的猫人部落。
这就是我与胡安偶遇的全过程,他今年66岁。除圆了我的旅行梦,在与他多次长谈,了解了他的行走人生之后,我还意识到就旅行这件事而言,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真正行者。
胡安的老家在秘鲁首都利马,1969年他23岁,刚刚从部队退役。不甘寂寞的胡安和一个阿根廷朋友并不急于找一份工作安定下来,而是决定先体验一回漂泊人生,两人约好一起做环球世界的背包客,第一个目标是走到美国。胡安的妈妈听到这个疯狂的决定差点儿昏厥,但他还是坚持己见,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走到中美洲时,胡安与阿根廷朋友分道扬镳。两个人的理想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渴望自由的胡安继续徒步抵达美国。
走到危地马拉时,胡安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为了免费住旅馆,他承担了一家旅馆游泳池的清洁工作,晚上就睡在游泳池边上的小屋里。久而久之,他跟旅馆老板18岁的女儿好上了,还偷偷上了床。女孩哥哥听到宾馆其他服务员的风言风语,找了几个人,半夜端着枪来找他算账。听到门外有拉枪栓的声音,当过兵的胡安警觉地爬了起来,赤身裸体跳进泳池,深深潜了下去,只敢隔一段时间露出鼻孔来透气。在一场死亡追杀中侥幸生还,但对旅店的工作和爱情只能说拜拜,胡安继续北上投奔美国。
胡安在衣背上画了一面秘鲁国旗,并写上“一个秘鲁人环游世界”。由于没有钱,他全程都靠搭顺风车,走走停停,吃尽苦头,足足花了6个月才到达了纽约。在哥斯达黎加的美国领事馆里,胡安向签证官说明了去美国的原因,也许是心诚则灵,他竟然顺利地拿下了签证。
胡安本来想去纽约,却搭错了汽车先来到了芝加哥。一名“好心司机”请他去一家连锁餐厅吃快餐,他去洗手间的工夫,行李全被“司机”拿跑了。美国警察还很有人情味,接到报案后确定了移民局有胡安的入境备案文件,便问他打算去哪里。胡安说自己的目的地是纽约,这是他的梦想,也是他忍受艰辛、一路走来的最大动力。他眼下没证件又没钱,又必须去达拉斯移民局补办证件,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芝加哥警察听完胡安的一番话后,二话没说,马上在警察局内部组织了一次小募捐,帮他筹到了30美元,又给他买了一张从芝加哥去达拉斯的长途灰狗巴士车票。
抵达达拉斯后,他又花了很长时间,终于补办了在美国旅行所需的全部证件,开始朝着位于美国东海岸的大都市纽约进发了。这时距他离开秘鲁利马的家,已经过了整整6个月。
来到梦想之地纽约后,为了省钱,胡安几乎每晚都在候车室里睡觉,后来他衣服上“一个秘鲁人环游世界”的字样打动了一位秘鲁老乡,那人带他去了自己工作的餐馆,介绍他当洗碗工。20世纪70年代,洗碗工的工资是每小时1.2美元,他的秘鲁老乡是厨师,每小时赚6美元。胡安干活勤快,人又聪明,过了一段时间,不单洗碗工作被轻松拿下,还学会怎么做美国快餐了。
一天,餐馆老板对他说,可以升他当厨师,时薪涨到4美元。胡安听了后,当然非常高兴,但老板接下来的话就让他乐不起来了,原来换工作涨工资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他那位秘鲁恩人要被炒鱿鱼,由胡安顶替他的位子。胡安觉得他要是接受这件事,那就太不仗义了。不过他要是拒绝,洗碗工的工作也就保不住了。一分钟内好事变坏事,胡安只能选择放弃,黯然离开了这家餐馆。
那时的他已经对纽约熟悉了许多,加上三个月里学会了简单的英语会话,所以很快找到了一份24小时餐厅的厨师工作,条件是每天上晚班,另一位厨师希腊人上白班。胡安至今仍记得那个希腊厨师高高在上的样子,一直看不起他,总是没事找茬。时间久了,胡安觉得不开心,就辞掉了这份工作。那时候,他也已经成熟了很多,也有了一点儿积蓄。
胡安又找到了一家餐厅,开始了新工作,但此时的他却常常感觉到孤独,想有一个温暖的家。别人下班都可以回家,他却独自一人留在餐厅里,这太让人伤心了。后来,胡安认识了一位来自波多黎各的女子,她住在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区。他们交往一段时间后,胡安与之结婚了,当时他24岁,而妻子比他大20岁。1972年,他们的女儿诞生了。女方家人一直极力反对这门婚事,怀疑胡安与她结婚的动机不纯。胡安的妻子经不住来自娘家的压力,还是决定和他离婚了。
重回单身生活的胡安非常痛苦,因为前妻甚至不允许他探望女儿。在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后,胡安踏上了返回利马的道路,结束了三年来让他伤痕累累的纽约漂泊。胡安回到了父母身边,他们全家也迁居到了伊基多斯。因为这座城市位于亚马逊河之畔,与热带雨林比邻而处。为了工作,胡安经常在城市与雨林之间穿梭,后来他与雨林中的一位土著女孩相恋了,但是这段感情受到了胡安父母的竭力反对。两人分手时,土著女孩哭得伤心欲绝,胡安的爱情又留下了第二次遗憾。
后来,胡安在伊基多斯谈了一个女朋友,两人未婚便生了一个儿子,名叫Chris(克里斯),今年37岁。但这段恋情还是因为胡安父母的反对,最终无疾而终。
1978年,胡安32岁。有一天,天气非常热,他提前回家了,父母都不在家,他脱了衣服去浴室洗澡,没想到家中年轻的女佣凯莉正在里面洗澡,那年她刚满18岁。两个陌生男女赤裸相对,于是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事后,胡安坚持要与凯莉结婚,父母反对他与女佣结婚,但胡安说,我已经因为你们的反对失去了两次爱情,这次我要听自己的!一转眼,胡安与凯莉已经结婚34年了。
胡安与凯莉一共生了6个女儿,大女儿今年32岁,二女儿31岁,都在伊基多斯酒吧上班。他的二女儿是“蕾丝边”,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胡安自己是一个自由派,所以对女儿的性取向表示尊重和支持,只要女儿自己觉得快乐就可以。
两年前,胡安给一位来自波多黎各的老友讲了他四十年前在纽约的经历,朋友鼓励胡安应该和前妻的女儿取得联系,并建议他去“脸书”(Facebook)网站注册一个实名账号,兴许能在无边网海中有缘遇到。胡安按这个方法试了试,没想到竟然找到了她们!在“脸书”网站上,他和女儿互加为好友。前妻和女儿都生活在波多黎各,女儿快四十岁了,前妻今年86岁,胡安现在经常发电子邮件与女儿沟通。
胡安是一名真正的行者,我们大部分人的旅行只是一种调剂,就是在衣食无忧后,再丢开工作,出门一段时间去寻找心灵的慰藉。而胡安是用自己的坎坷人生,谱写了独一无二的行者篇章。他行走的每一步,都印下了他与命运顽强搏斗的辛酸印记,都记录了他离奇人生的酸甜苦辣。
后来,胡安去一家旅游公司做专职向导,埋头做了两年后,离开公司当了单干户,成为一名职业丛林向导。胡安先后好几次陪伴欧美记者深入亚马逊丛林。他虽然已经66岁了,但是身体健硕,每天6点起床,为我们准备丛林必备用品,包括帐篷、驱蚊剂等,还有送给土著部落的糖果、饼干……从这些小事中可以看出他的细致入微和经验老到。我是一个用业余时间谱写旅行人生的行者,他是在用生命谱写,与他相比,我的动机与经历实在算是浮云了。
从亚马逊丛林回来后,胡安一再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也非常好奇,想见见他的妻子凯莉和6个女儿。胡安的家在伊基多斯普通住宅区的一排平房里,搬来已经18年了,门口是一条泥土飞扬的小街道。去他家之前,我事先去超市买了东西,想提供给他家人一些最实用的帮助。在买了一堆食品之后,想起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的第三代外孙和外孙女加起来有7个,所以我又特意买了7份巧克力。
走进胡安简陋的宅院,首先是一个大房间,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客厅,一部分算是饭厅。整个客厅只有两张陈旧的椅子,墙角有一个茶几放置电话。所谓饭厅也就是一张破旧的6人桌子,却没有椅子,大家围在一起只能站着吃饭。
墙上是一些很有品位的油画,都是身为画家的四女儿莫莉的作品,这些优美的油画理应挂在高级餐厅或者五星酒店的装饰墙上,此时挂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莫莉说优质的油画颜料非常贵,之后,我回国帮她买了两盒,然后发快件寄给了她。
出了房就是后院,院墙下放着一堆使用过的烧炭。胡安的妻子直率地告诉我,家里没钱买煤气罐时,就在后院生火烧炭煮饭。全家祖孙三代16人同住在一屋檐下,生活很清苦,偶尔才有机会吃一顿烧鸡牛肉大餐,这一切全看胡安是否能接到一个导游的大单。
胡安告诉我,给我当导游的日子对他来说非常幸福,因为我每天给他付钱,而且是包餐的。胡安最小的女儿今年20岁,名叫嘎丽娅, 胡安46岁的时候生下了她,所以非常疼爱。我告别的时候,嘎丽娅为了表示一点儿谢意,拿出她的一把玩具吉他送给了我。我带回上海后,将它郑重地放在了我的私人旅游博物馆里。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两天前,我刚刚收到了胡安发给我的电子邮件。说他们全家一直记得我,感谢我,希望我别忘了出书,将《去你的亚马逊》的DVD(数字光盘)寄给他们,更希望我再一次去亚马逊,再一次去他们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