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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朝圣:跨越八年寻找经幡的灵魂》见山仍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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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拼图

2010年年初,收到兆民的来信,告诉我兰州石化公司成立了一个中老年摄影协会,并正在筹办展览和出版作品集,希望我写一篇序,我马上回信答应了。如果当年我没有从北京分配到兰化公司工作,也许我就不会有缘那么早接触到西藏文化了(详细的经历已在《那时·西藏》一书中讲了)。

半个世纪前的一个冬夜,刚大学毕业的我,离开生活学习了5年的首都,从北京乘坐一天两夜拥挤的硬座火车,终于到了西固城——当时那个快车只停一分钟的小站,车站小到连站台都没有。在深夜的黑暗中,踏进没过脚背的黄色浮尘里,走出空无一人的车站,我很幸运地搭上了一辆从车站前路过的化建公司的施工吊车。

好心的司机让我站在吊车驾驶舱外的踏板上。我把简单的行李袋放进狭小的司机舱里,一手紧紧地抓着冰冷的吊车钢架,一手紧紧按住斜挎的帆布书包,书包里有用毛巾包着的一台20世纪30年代德国产的罗莱考特双镜头相机,那是我十二三岁时得到的第一台相机,它随我从上海到了北京,又从北京到了兰州,最终被带到了澳大利亚。

最初,我被分配到兰化公司有机助剂厂,有机助剂厂的技术和设备十分落后,据厂里的老工人讲,当年建厂照搬了20世纪50年代东北一座劳改犯厂的装置。厂宣传科发现我有绘画和摄影的特长,就常把我从车间有毒的倒班岗位借调到宣传科,画宣传画和拍摄厂里的各种活动。四十多年前的兰化有机助剂厂,只有保卫科有一台海鸥相机,宣传科要拍厂里的活动,用的就是我的那台罗莱相机。

记得有一次,我还用它为兰化中学运动会拍摄了开幕式,拍好后的黑白胶卷是借用保卫科的暗房冲洗的,暗房在职工单身楼的宿舍顶层。我一个人在暗房里冲洗、放大,苦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把几十张运动会的黑白放大照片送到学校办公室,当时负责此事的老师非常满意,称赞说照片都可以上《人民画报》了!

为此,老师特地到西固城铁路桥洞附近的一家小饭铺里,请我吃了一顿中午饭。那时,西固城里总共只有两三家泥土地面的小饭铺,何况每人每月限量供应二两油、四两肉,能够在饭店吃到两菜一汤加两大碗米饭,虽然总共只有七八元的消费,但在当时,对于月工资只有54元的我无疑已是最奢侈的大餐了。

十二三岁时得到的第一台相机随我从上海到了北京,又到了兰州,最终被带到了澳大利亚

我把这些回忆都写进了协会作品集的序里,这些片断就是一幅巨大的人生拼图中的无数小块,由一个个图形不明确的小块慢慢拼接成了大块。有些小块有着类同的单色,它们填满日复一日的岁月空间;有一些小块图形鲜明,它们起到人生路上的关键性作用。随着生命的延伸,不同人的人生拼图渐显出或大或小、或丰富或单调、或斑斓或灰暗的图形。

有人用科学的统计规律,把一个人生命中幸与不幸的遭遇归结为概率的结果,而我则更偏向于缘分的作用。漫漫红尘,芸芸众生,哪里能简化为一个个无生命的数字?佛教认为个体生命成为一个人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围绕着每个人生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间,已构成极为复杂的因果,更不用说那么多生命之间,冥冥之中又有着怎样相关相连的因缘呢?所以我想,用人类的智慧是根本无法解读的。

协会的作品集很快寄来了,我同时也收到了公司离退休二处处长霍宝霞的信,邀请我给协会做一次讲座。另外,从这年的4月下旬开始,与谷仓当代影像馆的王西野讨论制作一套限量版作品的事。经过约半年的选择和编辑,最终选出4个专题:从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拍摄的西藏人物作品中,选出111幅作为《虔诚》系列;从2006年和2009年两次在甘肃、青海、四川三省藏区的摄影作品中,选出《经幡》系列54幅;从2008年10月在澳大利亚弗林达斯山地拍摄的作品中,选出《弗林达斯山地的树》系列45幅;第四组《心境》60幅,则是数码合成作品。

总计全套作品270幅,采用泛太克无酸收藏级相纸,爱普生收藏级微喷技术制作,每幅都有爱普生收藏级认证钢印。限量签名版共制作了3套,因为每个专题作品里,加有一幅签名盖钢印的作品小图索引,所以3套作品共有822幅之多。制作工作安排在2011年夏,因为制作这批八百多幅的照片作品,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在与刘浩检查了作品的样片之后,我计划去藏地转一转,回来以后可以完成后期的编号和签名,这样就开始了第三次拍摄经幡的藏地旅行。

与谷仓当代影像馆副馆长刘浩一起校对样片(李兆民 摄)

刘浩正在精心制作并裁切《弗林达斯山地的树》系列作品(王玫 摄)

第一段的旅行有六人:兆民、王玫、宝霞、杜毅、司机老刘和我,我们早上八点多钟从西固城出发,中午在合作县城简单吃了一碗面片继续赶路,下午两点多到阿木去乎寺,彭次和管家已在活佛家门口张望了。我们在客厅喝茶、吃西瓜、聊天,彭次和从里屋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银碗给我看,那是他从尼泊尔花了三千多元买来的,准备用它盛放圣水供在佛像前。因为我们要赶到迭部过夜,又因7月8日还要回来参加阿木去乎寺的晒寺节,所以匆匆告别彭次和管家上路了。

我们途经一个叫达尼玛龙的小村庄,那里正在举行一场激烈的篮球赛,球场是在草场上临时平整出来的,场地四周围满了牧民,还有一些卖食品饮料的小贩,沿路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摩托车,却不见一匹马。我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海拔高度——3229米,在这样的海拔高度,空气中的含氧量比平原少1/3,只有世代生活在高原的人才能适应这样剧烈的运动。

我们在傍晚时分到达了迭部县,县城虽小却很干净,我们在“天保旅馆”住下。然后,去不远处一家由一对年轻的山东人开的,专吃各种砂锅的饭铺吃晚饭。兆民从旁边的店家买了青稞酒,我们要了大盘的白切肉、油炸花生米、猪耳朵,各人点了一个砂锅,就着在临夏买的大饼,酒足饭饱后,慢慢地散步回旅店。几个人都到我的房间聊天,我一边写日记,一边下载当天拍的照片。晚上十一点多,突然有人猛敲房门,大家吃了一惊,兆民打开房间,进来一个警察和一个带枪的武警,要检查我们的身份证。兆民、宝霞他们掏出身份证来,我慢慢做出翻找的样子,没等我取出护照,军人已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6点,我们离开迭部去扎尕那,80公里的路程,一路都下着小雨,山路弯弯曲曲,周围云雾缥缈,一弯一个景。我们已联系好了要住在帕巴村长家里。扎尕那村又分为4个小村子,由下而上分别是:东洼村、业日村、达日村和代巴村。最靠下的东洼村和最靠上的代巴村,相距约5公里,有一条盘旋的公路联通4个村子。帕巴家与村里大多数居民的房子一样,都是二层木结构,从独木梯爬上去,走过一个泥土面的平顶,再爬一个独木梯才到这一层的住房。帕巴安排我们住这层的大间,那里设有煮水烧饭的炉子、茶几、沙发,靠窗是一张可以睡4个人的大炕,房角上还摆了两张单人床。

宝霞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为村长两个读小学的儿子送了几纸箱的练习本、书、铅笔,又送帕巴好几条印了大花的棉布床单、搪瓷脸盆、热水瓶。还有这几天的粮食、蔬菜水果、肉蛋、罐头、豆制品、饮料、油盐调料和锅碗瓢盆,真有点长期安家落户的架势呢!因为汽车开不进村里,大家一趟趟,好不容易把一大堆行李物品都搬到了楼上,又七手八脚地洗菜炒菜、烧水、煮饭,很快五个荤素搭配的热菜,加上凉拌黄瓜、五香豆干就摆上了茶几。

雨中穿过泥泞的庭院,鞋上沾满烂泥,从独木梯子上爬到住房二层是有点难度的

兆民每顿都有喝点酒的习惯,于是邀请帕巴一起喝几杯,大家与帕巴如一家人一样,围着茶几热热闹闹地在扎尕那吃了第一顿饭。闲聊中,帕巴告诉我们,80年前,美国的植物学家洛克曾经在他们村里住过很长的时间。于是吃了午饭,我们冒着小雨,在帕巴的带领下踩着泥泞的小路,去拜访洛克住过的才毛吉家,那时候才毛吉的爷爷应该是房主人吧。泥路两旁是高高的在藏区常见的木架,那是晒农作物用的。我吃力地在泥路上走着,想到80年前,洛克也在这条泥路上走着,真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告别才毛吉出来,天仍在下着小雨,我们在村里转了转,才回到帕巴家。晚饭后,大家又围着帕巴聊了一会儿天,司机老刘累了,大家准备睡觉,我们4个男的都上了炕。宝霞还特地为我带来一只全新的鸭绒睡袋,我用手表测了一下室外的温度,只有4摄氏度,室内也只有七八摄氏度的样子。但躺进鸭绒睡袋只几分钟,就热得口干舌燥,幸好有送给帕巴的棉布床单,我取了两条床单当被子,这才感到轻松舒适。宝霞正好感到冷,就用上了这只适应零下十摄氏度气温的鸭绒睡袋,大家都惊奇这么冷的气温,我怎么只盖两条薄薄的床单。我自己感到自大手术之后的几次藏地旅行,体力已渐渐恢复到了手术前的状态,内心也常常感恩上苍,又给了我一次次重返藏地的精力和自信。

帕巴家的小客厅,窗外帕巴提着暖瓶为我们烧了热水,远处是云雾中的扎尕那山村

第二天一早,天仍阴阴的,雨后的空气湿而令人清醒,我们爬上后山坡,青草绿树,生机勃勃,一条清清的小溪从浓绿丛中流淌下来。小溪上架着好几座古老的经轮房,哗哗的溪水不停地推动着经轮。我走近细看,木质经轮无声地转着,彩色的图案和经文融为暗红的一片。几只刻满经文的羊头骨,用黑黑的眼窝默默地注视着我。我突然有一种错觉产生:仿佛看到了时光的流逝、生命的消亡。

离经轮房不远,有一座小小的寺庙叫玛尼寺,据帕巴说那里只有一个喇嘛。我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这座只有一个喇嘛的小寺,只怕打破眼前的宁静。寺庙只有一间经堂、一间居室,那个唯一的喇嘛正从居室走出来,走到挂在墙角的一个水龙头下洗手,设计巧妙的洗手设备是我从未见过的,也是为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状况特制的。我见他先把铝壶里的泉水倒一点在水喉的胶皮管里,再拧开水龙头仔细洗净双手,然后走进经堂,默默地点亮佛像前的酥油灯。喇嘛目不斜视地在经堂里走动,熟练地做着这一切,并不与我打招呼,似乎我只是空气。当做完了经堂里的事,喇嘛则静静地站在经堂门外。

小溪上架着好几座古老的经轮房,青草绿树在雨后充满生机

经轮在不停地转动,也伴随着时光的流逝、生命的消亡

昏暗的经堂里,小小的酥油灯无声地燃烧着,我站在铜制的酥油灯前,把焦距对准酥油灯和明亮的火苗,经堂外的天空、树木、庙门以及喇嘛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在快门响动的一瞬间,我头脑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那位五十多岁、一言不发的喇嘛,多像这枚无声地燃烧着的酥油灯火。喇嘛把一生奉献在这个小小的寺庙里,如一盏油灯,如一个生命,即使燃尽全部的酥油,花尽一生的时光,相对于宇宙万物、芸芸众生,也只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和它曾经在世间的短暂存在。

但我知道,在藏区,喇嘛大多从小就被父母送进寺庙,也有不少是自愿出家当喇嘛的,他们大多在十来岁就进了寺庙。那么,这位沉默的出家人,在几十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一模一样的事,念着一遍一遍的经,这样的一生,从没拥有过世俗的荣华富贵,从没享受过凡人的肉欲、物欲。然而我相信,因其一生祈求世间众生得解脱,他的内心一定无比充实。

扎尕那业日村的玛尼寺里只有一名喇嘛,早上起来他仔细地洗净双手,然后走进经堂默默地点亮佛像前的酥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