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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路中国》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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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夏天,我的中国驾照过期了。那时,我已经回到美国,重新适应了新的道路行驶规程。在车流中,我学会了不开快车,也不从右边的路肩上超车。我的手指不再摁住喇叭按钮不放。走到十字路口,遇到绿灯变亮时,我得压制住在中国开车时迎着来车立即左转的冲动。我不再担心遇到三轮拖拉机、长途大客车,或是黑色奥迪A6轿车。我把车开到修理厂的时候,修车师傅没有抽烟。有一次,在丹佛市,一位女士开的车刮蹭了我的后保险杠,我们给对方的是电话号码,而不是现金。科罗拉多警察把我的车拦过两次,每次都是警告一番就让我走了。他们叫我稍微开慢一点,并祝我度过愉快的一天。

那年年底,我回了一趟中国。一个朋友告诉我,驾照有效期过后还有宽限期,于是我去北京市公安交通管理局填了一大堆表格。整个过程极其简单,他们便给我颁发了新证,2013年前有效。我坐飞机到了温州,租了一辆大众桑塔纳,转动了点钥匙:红灯。那时,我早已熟知昌盛汽车租赁公司周围八公里范围内所有的加油站,于是,我把车开到了最近的一家中国石化加油站。正在加油的时候,两个警察推着一辆警车进入了加油站。警车的发动机没有动静,两个警察挂着空挡把车推了进来。我问他们,是不是车子坏了。

“不,车子没事儿,”其中一个警察乐呵呵地说,“车子没油了!”

故地重返的感觉真好。沿着金丽温高速公路,我往北开去,在那一个个生产单一产品的小镇之间穿行着:下斜村的攀爬架、桥头镇的钮扣,等等。在丽水市,我停留了几天,开着车在经济开发区内转悠。政府最近在当地开展了一个东扩项目,将使工业区的面积扩大四倍。他们计划引进高技术产业,项目总投资约为七十多亿元,其中大部分靠贷款解决。给我提供这个数据的,是曾经当过坦克手的经济开发区主任王丽炯。王主任告诉我,为了完成东扩项目,他们又需要削平四百座大大小小的山头。

我还记得在2005年观摩过的那一次爆破过程,也就是他们在胸罩调节环制造厂附近进行的那次爆破工作。我开着车回到了那个位置,那些人早已不见了,那座山头更是踪迹全无。原来是山头的地方,现在耸立着四家新的工厂。一家生产建筑材料,另外一家向杜邦公司出售化工产品,第三家生产仿皮厂所需要的聚亚胺酯。第四家工厂写着大大的英文标识:浙江人力环保有限公司。公司厂房是一长溜低矮的建筑物,几只大烟囱正吐着滚滚白烟。没隔多远,几百只锈迹斑斑的金属桶子一字排开,上面盖着简易雨棚。一面墙上,写着一条标语:

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我踱进了厂区,没有人介意我的唐突造访。一个工人把我领到了办公室,一个身着黑西装的人递给我一张名片:叶春生(音译),人力公司副总经理。他给我介绍道,人力是一家个体企业,专门处理仿皮生产过程中所使用的有毒溶剂二甲基甲酰胺。丽水市大大小小的仿皮厂每经过一轮生产周期,二甲基甲酰胺就成了废品。然后,他们就把这些废品用车拉到人力公司来。外边那些锈迹斑斑的金属桶装的就是那玩意,正在等着处理呢。

“这些设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运行着,”叶先生说,“国内只有我们一家公司搞这个业务。我们在温州和这儿各有一套设备。”

我向他打听那些滚滚白烟的事,叶先生向我一个劲地保证,那都是些清洁烟雾。“全都经过了政府的批准,”他说。他递给我一支香烟,跟我握了握手,欢迎我下次再来。往外走的时候,我数了数,一共有六百四十桶二甲基甲酰胺。在我看来,只有在中国,你才会有两年前看到的是一座山,两年后就变成所谓“人力环保有限公司”的经历。

胸罩调节环制造厂搬迁过去后,一开始生意很不错。他们的新厂址位于瓯海区,也就是温州市南边的那个滩涂区域。之前已经宣布过,该市的部分区域将搬迁掉所有的工业企业,腾出土地建设绿化带。在中国的城市,这样的项目通常是环保意识觉醒的前期信号。不过,要走的路还很长。在瓯海,当建设绿化带的计划公布之后,人们立刻做出了反应,把一大批纯属污染大户的低端企业搬了进去。他们以为,这个即将寿终正寝的地区在监管方面一时会比较松懈。再说,租金也很便宜。这是吸引王老板和高老板的主要原因——在租金上,他们省了不少的钱。最终,他们还要搬一次厂。可是,暂时还没有理由去担心这些问题。

搬迁后没几个月,附近的一个老板悄悄地接近了罗师傅。这位邻居已经注意到,胸罩调节环的销路很好,他也想加入这个行当。于是,他向罗师傅提出,罗师傅可以在他打算成立的新公司中占有股份。但是,罗师傅回绝了——他觉得温州人不太值得信任。“我就是在给这些家伙打工的过程中学到的,”他说,“只要是温州老板许诺的,你就知道,他肯定不会遵守。”

不过,这位邻居老板给清水机械制造公司下了订单。没过多久,那台机器在温州地区就有了老二,源源不断地生产出胸罩调节环。在跟罗师傅的一次闲聊中,他告诉我,如果外人要投资做这个行当,只要他罗师傅出面,所需资金不到三十万便可解决问题。他知道怎样购买那样的机器和装配线,他找得到厂址。工人的工资也很便宜。罗师傅还提到,他已经有一些存款,可以拿出来凑齐开业所需的三十万。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向他表示了感谢,同时向他解释,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尤其不适台在中国做生意。不过,如果我今后放弃写作,决定改行做胸罩辅料的话,我想不出除了他还可以跟谁合伙。

几个月后,罗师傅离开了胸罩调节环制造厂。他们——直没有按照承诺的标准给他工资,欠的工钱将近一万元,这笔钱在中国也算是相当多了——他最终决定要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他又回到了南方,找到了一个想加入胸罩调节环这个行业的老板。罗师傅帮着这位老板组装了两台机器,销售量很快便蒸蒸日上。可就在这时,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到来了。2008年下半年,全中国所有的工业城镇都感受了金融危机所带来的影响。“每一天,你都会听到两三家公司破产倒闭的消息,”罗师傅对我说。他所在的那家工厂解雇了不少工人,类似做法在那段时间司空见惯,成了家常便饭。在温州,高老板和王老板把自己的工人数量削减了一半。最终,工厂总算挺了过来,但那一年真是过得十分艰难。

这个地区的其他公司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丽水市,房产价格骤然跌落。银泰房地产公司——也就是修建了我去看过的江滨住宅小区的那家公司——突然陷入了困境。他们的融资很大部分来自私人,但是,到了2008年夏天的时候,银泰公司连为这些融资支付利息都很困难,恐慌情绪很快就在私人投资者中间扩散开来。大家都想把钱要回来,而公司又拿不出钱来。一个农民被逼得神经错乱,服药自杀了。政府介入进行调查,揭开了大家熟知多年的事情——银泰公司一直在非法筹集资金。共有一万五千多人把钱借给了这家公司,加在一起,集资额超过了八个多亿。因为无法还钱,政府冻结了公司账户,没收了财产,逮捕了银泰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公司创始人连同他的几个儿子,被关进了监狱。2009年的时候,他们仍在候审阶段。季胜军,也就是我在夜总会里见过的那个副董事长——穿着普拉达,带着贴身保镖,喝着绿茶和马谛氏尊者苏格兰威士忌——可能会在大牢里呆上若干年。在调查季氏家族的过程中,政府没收了四十多辆豪华轿车,其中包括一辆法拉利。

不过,在中国很少发生这么大动干戈的公司倒台现象,他们似乎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够更好地抵御这场危机。他们没有遇到美国那么普遍的房产抵押问题,因为信用消费对中国人来说很难获取。即便是银泰这样极其糟糕的局面也无损于它的体系,因为这种借款属于私人行为,得不到国家的支持。银行没有损失什么,投资失利的只是些普通百姓。在中国,整个国家的崛起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外来务工人员和中小创业者的积极性,而这些私人投资者正好充当了抵御金融危机的缓冲器。他们在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应对经济衰退压力的准备:大家见惯了动荡和艰难时世,心里都很清楚,机遇总会有来有往。2008年,当各个工厂进行裁员的时候,他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老家,等着情况的好转。中国人已经在改革开放时期学到了很多新的技能,他们变得反应敏捷,足智多谋、善于思考。不过,他们也会耐心等待——这是他们所具有的一种古老的品德,跟这个国家一样历史悠久。

中央政府为了应对这场金融危机,又开始了大规模的道路建设工程。2008年,他们宣布了一项为期两年的刺激计划,所需资金为四万多亿,其中半数的资金将用来修建公路、铁路和机场,有评论家发问,既然有这么多资源,为什么不投向教育?那也许是一次良机,最终可以确立起更好的教育制度,培养人们更好地从事创新劳动。然而,政府宁愿采用这种屡试不爽的解决方法:把钱用来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教育大家自己挣钱自己花。他们尤其把目光对准了农村地区,希望把几亿中国农民变成——个巨大的消费群体。国务院通过一项决议,该决议如果得以实施,将会允许农民们拿自己的土地使用权进行出租或交易——不是出售。有些农村已经在开始实验,用它来获取小额抵押贷款。国家政府还启动了一项新的项目,叫作‘家用电器下乡’活动。政府给购买电冰箱、电视机、移动电话,以及其他商品的农村居民提供补贴。这既是农民们的实惠,也是工业城镇的福音——这可以大大地减少他们的库存积压。

在丽水市,这些战略似乎奏效了,至少开始初步奏效了。2009年年中的时候,王丽炯主任告诉我,他们那个城市当年的国内生产总值有望增加百分之十。全国范围内都是这样的情形——中国的出口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但全国的经济增速依然保持在百分之八左右。中国拿海外消费者换得了国内消费者,光是这个国家的规模就能够使这种变换变成现实。就是汽车市场也表现不俗,尤其在政府降低新车购置税之后更是如此。2009年第一季度,历史上头一次出现了中国消费者购买的汽车总数超过美国人的局面。

在金融危机当头的时候,罗守云终于完成了从大师傅到老板的转变。二十多年来,也就是改革开放以来,他一直在为别人打工。从一字不识的装配工开始干起,在全国上下辗转奔波于城市和工厂之间,他终于成长为一个技艺娴熟的技术人员。他跟靠不住的老板打过交道,自己也违反过合同。他做过那么多胸罩调节环,晚上做梦都想着它们。然而在2009年,他把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他开设了自己的公司,合伙人是他的侄儿,他们把公司开在了南方的佛山市。他们干的是废物循环利用——从国外买来垃圾,变成原材料,然后卖给中国的工厂。公司专做高档塑胶,罗师傅凭着他的技术,装配好了机器设备。年中的时候,他们已经请了十多个员工,罗师傅赚的钱高过他做胸罩调节环的那些日子。他的妻子跟他一起工作,儿子继续留在贵州,由亲戚照看着,正在上幼儿园。

当我叫他的新头衔“罗老板”的时候,他笑了笑。“我是从你们国家买的垃圾哦,”他说。他们定期收到来自美国、欧洲、澳大利亚的货物,很多货物运到的时候外形还很好。他认得出哪是电冰箱,哪是电视机,甚至哪是汽车零部件。他们把这些原材料拆散开来,把其中的塑胶进行加工,然后卖给中国的制造类公司。“有些人用这个东西来制造玩具,”罗老板说,“不过,我们有些客户也用来做电冰箱和电视机——就是我们从老外手里买回来的那些东西。基本上是同样的玩意儿。”

在浙江,胸罩调节环制造厂搬到温州之后没有多久,陶氏姐妹和任静都离开了这家工厂。看来,那也是老陶早就安排好的计划的一个方面:在假期到来之前,他为拿到更多的薪水进行了艰难的协商。随即,一旦奖金和红包到手,他就把几个女孩儿撤了回来。她们几个都回到了丽水,一起在一家生产烟灰缸的工厂里找了份工作。玉凤满十六岁之后,就好在大公司找工作了,她们于是又跳槽到了华都仿皮厂,具体工作是质量控制。她们监测着成品,找出有瑕疵的产品。经过她们的批准之后,一卷一卷的仿皮被送到了世界各地。

我最后一次去丽水考察的时候,到陶家那个单间的棚屋停留了一会儿。玉凤刚刚下了班,一提起她的工作,她就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们要给加班工资哦!”她说,“我每个月发九百元,如果把加班工资算进去,一般会有一千五。”这样的工资算是很高了,是入门级流水线工人工资的一倍还多。玉凤很骄傲地告诉我,他们工厂生产的皮革质量不是——般的好:有的用来做摩托车坐垫,有的用来做汽车内饰。“我喜欢我们的老板,”她说,“如果我们做累了,睡着了,他也不会发火。如果我们一天工作的时间长了,他会给我们买水果、零食之类的。真好玩。”

她打算在仿皮厂再干上一年左右,然后用家里的积蓄做点生意,也许跟她爸爸一起做吧。他们想开一家正儿八经的商店——有屋顶有门窗的那种,而不是沿街摆放的小摊儿,“在皮革厂你不能做得太久,”她说,“那儿有毒,对人有害。我们做质量控制的还好点,但也是对身体不好。你在那里呆上一两年,就要离开才行,如果不是因为有毒,在那个地方上班倒是很不错的。”

玉凤就要满十七岁了。我第一次遇到她差不多是在两年前,她当时拿着姐姐的身份证第一次出来找工作。那个时候,她的个子有些矮胖,身材像个男孩子,她抓着胸罩调节环的架势,如同在把玩着赌博用的筹码。她说自己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以此向老板推荐自己。然而,在二十个月的时间里,她慢慢地走进了自己编造的那个故事。她儿时的肥胖不见了,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美女——高高的颧骨,精致的下巴,精心打理的发型。她修了指甲,这在打工妹中间是很罕见的。小村子已是两年前的事情,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她没再谈起她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没有说起过原来的同班同学。她想要说的就是明天——新的工作、新的计划、新的生活,以及随着时光匆匆流过,其他有望实现的所有事情。

一天下午,我开着车去了胸罩调节环制造厂原来的厂址。遂梧路上,那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依然空荡荡的,尽管格雷公司以后可能会扩展到这些空间来。格雷公司开足了马力,生产铜线缆和简·爱牌电灯开关。一个保安告诉我,他们的业务真的很好。我问他,可不可以到原来的厂里面去看一看。他说,没有问题。我从石狮子边上走了过去,经过了折叠式安全门,从美国国旗边上走了过去。老板的鎏金书法依然在墙壁上熠熠生辉:

未来震撼眼前

进了厂房,我发现的第一样东西是那些胸罩调节环。自从搬迁之后,没有人愿意费心击打扫这个地方。到处都是调节环:黑的、红的,弯折的,破损的。在玉凤原来上班的那个房间,一大堆衬骨像吸管一样缠绕在一起。地上有空的双鹿啤酒瓶、皱巴巴的三五牌空烟盒、用过的包装胶带卷,等等。一只破花瓶里栽着的植物已经枯萎。一颗卒子象棋,一支筷子。一张标着11月22日的挂历纸。一个空的纸尿布袋子,一只童鞋。一楼,在老田曾经睡觉的地方,墙壁上写着一串彩票号码:

95 1.3.17.20.21.24+16

97 1.5.9.13.15.33+14

97 11.14.15.20.26.27+12

98 6.7.10.11.15.23+16

99 7.12.18.23.24.27+5

只要有工人生活过的地方,到处都写着东西。用来写字的有铅笔,钢笔,还有油漆。他们那些励志口号在污渍斑斑的墙壁上纵横交错。我循着原来的宿台区走着,一路经过的尽是格言警句:

马到成功

快乐度过每一天!

新的一天从现在开始!

面对未来

人生何处不成名,

学不成名誓不还。

一阵凉风吹拂着窗户。繁忙的秋季已经到来,经济开发区里的工厂大多在起劲地生产着,在外面,我能够听到那些机器有节奏的声音——割玻璃的嘎嘎声,做塑料模具的隆隆声、收卷铜线的嗖嗖声。但是,没有一丝人声。整整半个小时,我一个人站在那里,读着空荡荡的厂房墙壁上写的那些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