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宇宙全局的首次描绘
万物皆由原子构成……此外并无他物。
——普卢塔克(Plutarch),
《论德谟克利特》(“On Democritus”)
苏格拉底:人要是稍有一点头脑的话,在开始做每一件事时,不管大小,都先求助于神。
——柏拉图(Plato),
《蒂迈欧篇》(Timaeus,约公元前360年)
希波克拉底和他的追随者们当时所做的,无疑是科学研究。他们解释自然世界的时候会去寻求自然的因素,他们的诉求更需要研究而非虔诚,知识而非信仰。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缺乏一窥自然界机制的奥秘的能力。
人们从没见过那四种体液,水和风对体液的影响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对于研究者来说,人体仍然有一个无法看透的表面;尽管古希腊医师可以比较准确地描述出人体构造,但始终无法了解人体内部的运作。因此,希波克拉底和他的追随者们不再试图进一步研究[1],转而试图通过理性分析加以了解。他们最喜欢的分析方法是:
类比法:眼睛就像灯笼,所以眼睛里一定有火焰。内脏器官就像装满了体液的铜质容器,因此一定要有一个导管系统将它们相连,体液经这个系统由一个器官进入另一个器官。1
这种科学研究法与观察几乎毫不沾边。没有科学的方法,也没有共同的科学术语,并且缺乏对宇宙根本原理的基本共识。古希腊人创造了一套套精致的假想结构,然后细心地将征候填充进去。胃部不适?你内脏器官之间的导管一定是被堵塞了,导致体液在胃部淤积膨胀。
治疗方法:用泻剂清通导管,就像管道工清通堵塞的管道一样。
希波克拉底医派的医生的典型特征是目光短浅,他们的视野囿于人体直接接触的小环境——如今许多医生仍旧如此。但希波克拉底去世几个世纪之后,古希腊思想家开始以相似的方式(在类比法影响下产生的自然主义的方式)谈论和写作“phusis”,即有序的宇宙,整个自然界。
“Phusis”,通常简单地译作“自然”,实际上囊括的却比我们现在所考虑的自然界多得多。有序的宇宙包括地球和人类。要研究phusis,既要研究政治,又要研究植物;既要研究灵魂,又要研究恒星。古希腊人的智力王国无边无际,不受拘束;他们对大海和天空的成分的思考与对政治哲学的思考可以完美统一,天衣无缝。2
古希腊思想家们没有细致观察的传统,也没有科学的研究工具,因而无法对某种现象进行剖析,他们只能试图将phusis作为整体来进行解释,从它的起源到它的现状,进行通盘考虑。他们是端坐于家中的时间旅行者,为解释整个宇宙精心编造了一系列故事。一元论者认为宇宙肇始于一种最基本的元素,这是一个东西,它自身就包含了其发生转变的原理。“他们说,这就是那个元素以及所有物质的法则。”很久之后,亚里士多德曾这样描写这些一元论者,“某种元素……万物都从中而来。”最早的一元论者泰勒斯提出这一元素是水;16世纪的两位哲学家阿那克西米尼(Anaximenes)和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则分别认为这一元素是气和火;约公元前575年,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则提出一种被称为“不确定物”的东西,它自身并无任何特征,但包含了一些彼此独立又完全相反并能产生变化的属性。而多元论者则倾向于认为基础元素有许多种;约公元前460年,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提出有四种基础元素——土、气、火和水——这一观点得到了其他思想家的广泛认同。3
此外,还有原子论者,其中最有名的是神秘莫测的留基伯(Leucippus)和比他更有名的学生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他们二人在公元5世纪的最后25年里都曾任教并著书立说。哲学家辛普利修斯(Simplicius)曾说过:“留基伯……认定那个无限的、永恒运动的元素就是原子。”德谟克利特扩展了他老师的理论,说这些原子“太小了,因此我们无法感知到它们……它们,或者说这些元素……可见、可感知的物质”得以形成。4
事实证明,这一观点大体上是正确的。
原子论者常常得到夸赞,说他们拥有惊人的远见和洞察力。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比一元论者和多元论者更有天赋;只不过,像希波克拉底那样,他们碰巧撞上了一部分事实而已。“这些早期的原子论者看似相当超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说道,“但是(一元论者们)‘错了’,德谟克利特和留基伯的原子理论在某种意义上‘对了’,这种对错之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如果我们不知道如何计算物质的密度、硬度或导电性,即使泰勒斯或德谟克利特告诉我们石头是由水或原子构成的,我们又能在理解自然的路上走多远呢?”5
换句话说,钟表的外壳依旧紧闭;这些早期涉足科学的作家只是在总结一些无法证明的理论而已,而且我们也读不到他们的原稿了,因为这些文章,比如泰勒斯的,早已散佚了。他们的推断只能从他人在很久之后所写的总结或研究文字中找到。塞克斯都·恩披里柯(Sextus Empiricus)在《反对数学家》(Against the Mathematicians)一书中对德谟克利特的思想予以了详细的总结,他生活在德谟克利特600年后;千年之后,辛普利修斯——为数不多的在文章中直接引用留基伯观点的人——才出生。
但是,一元论者、多元论者和原子论者[2]共同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他们都认同一条原则:Phusis,如同人类疾病一样,是可以依靠物质世界本身来进行解释的。如果说原子论者在其中略处于突出位置,这只是因为德谟克利特要比他的同行们更坚信构成宇宙的仅仅是原子和他所谓的“the empty”(“空”间)——原子在其中快速地四处移动,相互碰撞,偶尔会彼此缠连,随后又碰巧分离。德谟克利特的世界也有神灵,只不过他们也是由原子构成的,也要遵循自然法则;他们不参与造物,最终也会烟消云散。没有事先的计划,没有设计,只有原子在“空”间里不规律地运动。
德谟克利特否认了神灵创造宇宙。他对宇宙存在的解释是唯物主义的;这跟自那之后其他的唯物主义解释一样,都激起了强烈的反对。6
最强烈也最有影响力的反对之声源自德谟克利特两代之后的雅典长寿哲学家柏拉图。柏拉图反驳道,如果没有神灵,道德伦理将万劫不复。如果没有神之起源,国家就会分崩离析。如果不是超自然神灵创造万物,人类的道德就会湮灭。因此,人们也许可以通过感官去理解phusis(自然),但要解释它的起源,一定要涉及神灵。7
所以,在他晚年写的《蒂迈欧篇》中,柏拉图勾勒了他自己认识中的宇宙及其运转方式——这是第一部参照自我意识对宇宙全局进行勾勒的新科学性专著,是已知的提出万物至理(适用于万物的普遍法则)的首次尝试。这是一部杂糅之作,开篇将宇宙发端归于神灵造物主之手——一股神力,一位神秘的巧匠——后来又从宇宙发端转而解释宇宙目前的运转,完全没有提这与神灵有何关系。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们不可能再把河水的泛滥或月球的运行归因于神灵的意志。然而,宇宙自始至终与神灵无关,或者说宇宙发端并非借助神力,这对柏拉图而言是难以想象的。
环顾这有序的世界,柏拉图看到的是设计和美;他坚信,这些一定是来自有思想的东西,一定来自某种智慧的东西。所以他便开始描绘出一个巨匠造物主(Demiurge,物质世界的创造者,用已有的物质创造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一切),描绘了无序、不规则的物质形成一个有序的球形宇宙的过程。这个有序的宇宙起初存在于造物主的头脑中,完美无缺;宇宙成形之后,离造物主最初的理想状态有一点差距,形成了一个可见却稍显逊色的复制品,是造物主头脑中最初真实宇宙的一个物化影子而已。
物化的宇宙包括四个基本元素——土和火是最基本的元素,连接二者的纽带则是气和水。人类居住在这个物化的宇宙中,人体在某些方面反映了宇宙的结构(正如水在地球表面循环,血液在人体内循环),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感官——触觉、嗅觉、视觉和听觉——来理解这个宇宙。
在这方面,巧匠(造物主)就无从参与了。8
当然,这只是《蒂迈欧篇》中说法的简化版而已。“在柏拉图的所有作品中,《蒂迈欧篇》堪称最晦涩也最令现代读者生厌的一篇了。”本杰明·乔伊特(Benjamin Jowett)在他的经典译作《柏拉图对话集》(Dialogues)的导言开头这样写道。对于《蒂迈欧篇》里的“对话”的复杂性,他并未夸大其词。柏拉图惯用诗歌和哲学作品的语言,要用这种语言去描述一个物化现象非常吃力,因此他的文章极其晦涩,以至于要理解某句话的大意都很困难,更别说是理解整部作品的主旨了。他描述了我们是如何感知与领会的,穿插其中的还有大篇幅的哲学上的思辨(比如说,物有常势,则有定形;物不息演,则不可辨),还阐释了为何宇宙没有双脚而我们却有,此外还讲到了失落的亚特兰蒂斯(Atlantis)文明的故事。
《蒂迈欧篇》影响了随后两千多年的西方科学研究。柏拉图在研究宇宙起源时脱离了观察法,在研究万物创造时脱离了对常见现象的解释。他承认感官在研究我们周边世界时的重要作用——而且,如同希波克拉底,他打开了一个不断扩张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可以进行科学研究而无须依靠超自然因素。
这对于新生的科学领域而言是个很棒的礼物。但是,柏拉图的这一馈赠也伴随着致命的伤害。是的,人类可以通过感官来理解物质世界。但是,由于物质现实不过是理想的一个影子,自然科学也就总是从属于形而上学了。哲学总是试图去理解那个理想中的宇宙,现实的世界是理想宇宙堕落之后的样子。科学则只是通过观察来理解这个堕落的影子本身。所以科学永远都不会引领我们找到真相,它总是要匍匐在哲学的脚下,心甘情愿地接受指正。
阅读《蒂迈欧篇》相关节选,
请登录https://susanwisebauer.com/story-of-science
柏拉图
《蒂迈欧篇》
(约公元前360年)
本杰明·乔伊特19世纪的译本至今仍旧被广泛重印,这一译本清晰易懂,适合现代读者阅读。尽管并不是所有版本的《柏拉图对话集》都收录了这一译本,但这一译本可在以下系列中找到:
The Dialogues of Plato in Four Volumes, vol.2, Charles Scribner’s Sons (e-book, 1892).
《柏拉图对话集四卷本》第二卷,查尔斯·斯柯利布纳之子公司(电子书,1892年)。
Dialogues of Plato: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with Analyses and Introduc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aperback, 2010, ISBN 978-1108012102).
《柏拉图对话集:含分析与导言的英译本》,剑桥大学出版社(平装,2010年,ISBN 978-1108012102)。
现代译本有:
Peter Kalkavage, trans., Plato’s Timaeus, Focus Publishing (paperback, 2001, ISBN 978-1585100071).
彼得·卡尔卡瓦格译,《柏拉图的〈蒂迈欧篇〉》,焦点出版社(平装,2001年,ISBN 978-1585100071)。
虽同为希腊人,但希波克拉底时代研究的是物质(水、黏液、泻剂、腹部),而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则主要关注抽象事物,这些事物的名字甚至很难用几个词简单翻译出来。柏拉图关注的是存在,而非诊断或处方;他惯用晦涩陈旧的词语;此外,他还特别喜欢玩文字游戏,巧妙地使用笑话和双关语。所以,柏拉图作品的各个译本迥异。以下是乔伊特对《蒂迈欧篇》第一部分某一节的翻译:
造物主为何要创造世界?他很完美,并渴望万物能像他一样(完美)。因此,当他发现这个世界无序混乱时,他使它变得秩序井然了。9
以下是彼得·卡尔卡瓦格对同一节的翻译:
现在我们来聊聊是什么让建筑师建造了这一切。他是如此完美,如此完美的人容不得半点的不完美,因此,像他这样一个没有半点不完美的人,希望万物都能尽量像他一样完美。而这就是关于创生和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原理,任何一个谨慎的人都应该且必须接受它。因为他希望万物都能完美,不得有一丝粗制滥造,神因此把他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接管了一切可见的事物;因为当时宇宙还不安宁,运转不和谐,杂乱无章,神就把这无序的宇宙变得有序了,在他看来,有序比无序要更好。10
卡尔卡瓦格的翻译是字斟句酌的直译,他仔细剖析希腊语的每个表达法的结构,极力避免进行阐释;而乔伊特的译本融翻译与柏拉图的解释于一体,因此也就更容易为非专业人士理解。
如果你想全面了解哲学问题,你就去读卡尔卡瓦格的译作。如果你只想简单地了解柏拉图理想主义的大意,因为你知道随后几千年的科学研究都受到了柏拉图理想主义的影响,你最好去读乔伊特的译作。
[1] 当时,解剖术尚未广泛采用,这很可能是因为古希腊人相信,体面的下葬是通往圆满来世之门。在《希腊理性医学——从阿尔克迈翁时期到亚历山大时期的哲学和医学》(Greek Rational Medicine: Philosophy and Medicine from Alcmaeon to the Alexandrians,Routledge,1993年)一书中(p.184ff),詹姆斯·朗瑞格(James Longrigg)对于古希腊人对待尸体的态度,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概述。
[2] 他们被共同称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这是一个误导性的称呼,因为这个说法不仅包括了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69—前399年)之前的哲学家,也包括了苏格拉底之后的那些反对柏拉图观点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