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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外史》二〇 《大设计》:一个科学之神的晚年站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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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金在一个根本问题上的站队选择

一个思想家,或者说一个被人们推许为、期望为思想家的人——后面这种情形通常出现在名人身上,到了晚年,往往会有将自己对某些重大问题的思考结果宣示世人、为世人留下精神遗产的冲动。即使他们自己没有将这些思考看成精神遗产,他们身边的人也往往会以促使“大师”留下精神遗产为己任,鼓励乃至策划他们宣示某些思考结果。

这种情形在中国也不难见到,比如钱穆晚年发表的关于“天人合一”的想法,季羡林晚年发表的关于“文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想法,都属于类似情形。最近的例子当然是史蒂芬·霍金。他在关于宇宙是不是上帝创造的,以及我们要不要和外星文明交往这两个问题上的最新看法,很受中外媒体的关注。其实霍金近来意义最深远的重大表态,还不是在这两个问题上。

《大设计》原版书影

在《大设计》中,霍金对一个就科学而言具有某种终极意义的问题表明了立场。

《大设计》(Grand Design,2010)一书,看来将成为霍金留给世人的最后著作。在《大设计》中,霍金对一个就科学而言具有某种终极意义的问题表明了立场——和前面提到的两个问题一样,霍金仍然只是完成了“站队”,并没有提供新的立场。但是考虑到霍金“当代科学之神”的传奇身份和影响,他的站队就和千千万万平常人的站队不可同日而语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霍金在前面两个问题上“用老生常谈作出了新贡献”,而在《大设计》中这个我们下面就要讨论的重大问题上,霍金已经不是老生常谈了,因为他至少作出了新的论证。

金鱼缸中的物理学

在《大设计》标题为“何为真实”(What is Reality?)的第三章中,霍金从一个金鱼缸开始他的论证。

假定有一个鱼缸,里面的金鱼透过弧形的鱼缸玻璃观察外面的世界,现在它们中的物理学家开始发展“金鱼物理学”了,它们归纳观察到的现象,并建立起一些物理学定律,这些物理定律能够解释和描述金鱼们透过鱼缸所观察到的外部世界,这些定律甚至还能够正确预言外部世界的新现象——总之,完全符合我们人类现今对物理学定律的要求。

霍金相信,这些金鱼的物理学定律,将和我们人类现今的物理学定律有很大不同,比如,我们看到的直线运动可能在“金鱼物理学”中表现为曲线运动。

现在霍金提出的问题是:这样的“金鱼物理学”可以是正确的吗?

金鱼缸

按照我们以前所习惯的想法——这种想法是我们从小受教育的时候就被持续灌输到我们脑袋中的,这样的“金鱼物理学”当然是不正确的。因为“金鱼物理学”与我们今天的物理学定律相冲突,而我们今天的物理学定律被认为是“符合客观规律的”。换句话说,我们实际上是将我们今天对(我们所观察到的)外部世界的描述定义为“真实”或“客观事实”,而将所有与我们今天不一致的描述——不管是来自金鱼物理学家的还是来自前代人类物理学家的——都判定为不正确。

但是霍金问道:“我们何以得知我们拥有真正的没被歪曲的实在图像?……金鱼的实在图像与我们的不同,然而我们能肯定它比我们的更不真实吗?”

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答案并不是显而易见的。

霍金“依赖模型的实在论”意味着他加入了反实在论阵营

在试图为“金鱼物理学”争取和我们人类物理学平等的地位时,霍金非常智慧地举了托勒密和哥白尼两种不同的宇宙模型为例。这两个模型,一个将地球作为宇宙中心,一个将太阳作为宇宙中心,但是它们都能够对当时人们所观察到的外部世界进行有效的描述。霍金问道:这两个模型哪一个是真实的?这个问题,和上面他问“金鱼物理学”是否正确,其实是同构的。

尽管许多人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托勒密是错的,哥白尼是对的,但是霍金的答案却并非如此。他明确指出:“那不是真的。……人们可以利用任一种图像作为宇宙的模型。”而且不出我之所料,霍金接下去举的例子正是影片《黑客帝国》——在《黑客帝国》中,外部世界的真实性受到了颠覆性的质疑。

霍金举这些例子到底想表达什么想法呢?很简单,他得出一个结论:“不存在与图像或理论无关的实在性概念”(There is no picture-or theory-independent concept of reality)。而且他认为这个结论“对本书非常重要”。所以他宣布,他所认同的是一种“依赖模型的实在论”(model-dependent realism)。对此他有非常明确的概述:“一个物理理论和世界图像是一个模型(通常具有数学性质),以及一组将这个模型的元素和观测连接的规则。”霍金对于他所提出的“依赖模型的实在论”非常重视,视之为“一个用以解释现代科学的框架”。

那么霍金的“依赖模型的实在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这马上让我想到了哲学史上的贝克莱主教(George Berkeley,1685—1753)——事实上霍金很快就在下文提到了贝克莱的名字——和他的名言“存在就是被感知”。非常明显,霍金所说的理论、图像或模型,其实就是贝克莱用以“感知”的工具或途径。这种关联可以从霍金“不存在与图像或理论无关的实在性概念”的论断得到有力支持。

在哲学上,一直存在着“实在论”和“反实在论”。前者就是我们通常的唯物主义信念:相信存在着一个客观外部世界,这个世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管人类观察、研究、理解它与否,它都同样存在着。后者则在一定的约束下否认存在着这样一个“纯粹客观”的外部世界。比如“只能在感知的意义上”承认有一个外部世界。现在霍金以“不存在与图像或理论无关的实在性概念”的哲学宣言,正式加入了“反实在论”阵营。

对于一般的科学家而言,在“实在论”和“反实在论”之间选择站队并不是必要的,随便站在哪边,都同样可以进行具体的科学研究。但对于霍金这样的“科学之神”来说,也许他认为确有选择站队的义务,这和他在上帝创世问题上的站队有类似之处。他认为“不需要上帝创造世界”也许被我们视为他在向“唯物主义”靠拢,谁知《大设计》中“依赖模型的实在论”却又更坚定地倒向“唯心主义”了。

最后顺便指出,吴忠超作为霍金著作中文版的“御用译者”,参与了绝大部分霍金著作的中文版翻译工作,功不可没。但在他提供给报纸提前发表的《大设计》部分译文(2010年10月7日《南方周末》)中,出现了几个失误。

最重要的一个,是他在多处将“realism”译作“现实主义”,特别是将“依赖模型的实在论”译成“依赖模型的现实主义”,这很容易给读者造成困扰。“realism”在文学理论中确实译作“现实主义”,但在哲学上通常的译法应该是“实在论”,而霍金在《大设计》中讨论的当然是哲学问题。在这样的语境下将“realism”译作“现实主义”,就有可能阻断一般读者理解相关背景的路径。

又如托勒密的《至大论》(Almagest),霍金在提到这部著作时称它为“a thirteen-book treatise”,这当然是正确的,但是译成“一部十三册的论文”就不妥了,宜译为“一部十三卷的论著”。

这些白璧微瑕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如在中译本出版时还来得及订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