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们已经从空间的深层结构旅行到了已知的宇宙边际。在课程结束之前,我想回过头来谈谈自己。
在现代物理学为世界描绘的这幅宏大画卷中,我们这些能够感知和决断、有着七情六欲的人类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世界是一大团转瞬即逝的空间和物质的量子,一幅由空间和基本粒子组成的巨大拼图,那么我们是什么?难道我们也只是由量子和粒子构成的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个体存在感和自我意识从何而来?我们的价值、梦想、情感以及拥有的知识又是什么呢?在这个无边无际又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我们到底算什么?
我根本没想过在这寥寥数页中真正回答上述问题。这个问题太难了。在现代科学的巨幅画卷中,我们不懂的东西太多,而其中懂得最少的问题之一就是我们自己。然而,如果回避这个问题或对其视而不见,我认为会让我们忽略一些本质的东西。我尝试从科学的角度描述这个世界的面貌,而我们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我们”,也就是人类,首先是观察这个世界的主体,是我试图完成的这幅实景照片的集体创作者。我们每个人都是交流网络上的节点,图像、工具、信息和知识就通过这张网传递,这本书就是一个例子。但我们也是我们所感知的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非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我们身在其中,我们的观察来自内部。我们由原子和光信号构成,同山上的青松和星系中的群星间交换的原子和光信号并无区别。
随着知识的不断增长,我们越来越了解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我们只是宇宙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这一事实日渐清晰,而在近一百年间尤为明显。我们曾经以为自己居住的星球位于宇宙中心,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曾经以为自己是动植物家族之外的独特物种,后来却发现我们同我们周围所有生物由共同的祖先繁衍而来,我们与蝴蝶和落叶松有着共同的祖先。我们就像独生子一样,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懂得,世界并非像我们小时候以为的那样,只围着我们转。我们必须接受自己只是万事万物中的一员这个事实,参照他者来认识自己。
在德国唯心主义思想的鼎盛时期,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认为人是自然的顶峰,因为人类能够意识到自身。如今,从我们当下对自然界的认识来看,这个观点不禁令人莞尔。如果说我们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也只是自我感觉层面的,如同每个母亲之于她的孩子。对自然界的其他事物而言,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在宇宙浩瀚的星海中,我们身处一个偏僻的角落;在构成现实世界的无穷无尽、错综复杂的花纹图案中,我们不过是其中一朵花饰。
我们建构的宇宙图像存在于我们心中,在我们的思维之中。在这些图像——我们能够借助有限的手段重构和理解的事物——和我们身为其组成部分的真实世界之间,存在着无数滤镜:我们的无知,感官和智力的局限。正因为我们是主体,而且是特殊的主体,才会让这些条件影响了我们的经验。但这些条件并不像康德认为的那样具有普适性,他由此错误推导出,欧几里得的空间和牛顿力学都应该是先验为真的。其实,对我们这一物种的心智进化来说,这些东西是后验的,而且还在不断演进。我们不仅要学习,还要逐渐更新我们的概念框架,使之与我们的认知相匹配。我们尝试了解的是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真实世界,尽管这一过程缓慢而又犹疑。我们构建的宇宙图景存在于我们心中,在我们的概念空间里,但它们多多少少描绘了我们所处的这个真实世界。我们要循迹前行,以便更好地描绘这个世界。
当我们谈及宇宙大爆炸或空间的肌理时,并不是在延续几十万年来,人们围坐在夜晚篝火旁讲述的天马行空的故事。我们要延续的是另外的传统:先人们注视黎明第一缕曙光的眼力,他们可以借此发现热带大草原尘埃之上一只羚羊留下的足迹,通过观察真实世界中的蛛丝马迹来发现那些我们无法直接看到却有迹可循的东西。认识到我们可能会不断犯错,因此,一旦有新的迹象出现,我们要能随时改变方向,同时我们也清楚,如果我们足够聪明,就会做出正确的判断,找到我们追寻的东西。这就是科学的本质。
编故事和追寻踪迹发现事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类活动,把这两者混为一谈,是当代文化中科学不被理解和信任之肇始。二者之间的分别很微妙:黎明时猎获的羚羊和前晚故事里讲的羚羊神相距并不遥远。界限是模糊的,神话与科学相互滋养。但知识总是有价值的。捉到羚羊,我们就能填饱肚子。
因此,我们的知识反映了真实。无论多寡,知识都反映了我们栖居的这个世界。
并不是我们与世界之间的交流使人类从自然界中脱颖而出。事实上,世间万物都在不断相互作用,彼此身上都会留下对方的印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事物都在不断地交换信息。
一个物理系统拥有的其他物理系统的信息,不包含任何精神的或主观的东西,只是受物理规律支配的某一事物状态与另一事物状态之间的联系。一滴雨水包含着天空中一片云的信息;一束光包含着发光物质颜色的信息;一块表包含着一日时间的信息;一阵风携带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信息;一个流感病毒携带着我易受感染的鼻腔的信息;我们细胞中的DNA包含着遗传密码的所有信息,让我长得像我父亲;我的大脑满满都是我在人生经验中积累的信息。我们思想的本质就是极其丰富的信息的集合,它们被积累、交换和不断加工。
就连我家暖气的温度调节器都能“感觉”和“了解”我家的温度,获得相关信息,在室温够高的时候,自动关掉暖气。那么,温度调节器和能“感知”冷热、自主决定是否关掉暖气并知道自己存在的我之间有什么不同呢?自然界中连续不断的信息交流是如何塑造我们和我们的思想的呢?
这是一个极具开放性的问题,目前有许多精妙的答案在讨论中。我认为,这是科学领域最有趣的前沿之一,将会有重大进展。如今,通过新的科学仪器我们可以观察大脑的活动,并且非常精确地绘制出大脑中错综复杂的网络。就在2014年,新闻报道说,第一幅介观(mesoscopic)尺度下的完整细致的哺乳动物大脑结构图已经被绘制出来。人们正在讨论,这种大脑结构的数字形式如何与意识的主观经验相对应,参与讨论的不仅有哲学家,还有神经科学家。
比如,在美国工作的意大利科学家朱利奥·托诺尼(Giulio Tononi)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数学理论,叫作“整合信息理论”,试图界定系统要有怎样的量化结构,才能具有意识。比如,描述我们清醒(有意识)时和睡着但无梦(无意识)时,大脑物理层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理论还在发展中。关于我们的意识是如何形成的,这个问题目前还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确定的答案。但我认为,迷雾正在渐渐散去。
还有一个与我们自身息息相关的问题,经常使我们困惑不解:假如我们的行为只能遵循自然既定的法则,那么自由地做出决定又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在我们的自由感与世间万物运行的严谨规律之间就没有任何矛盾吗?也许我们身上有一些逃避自然法则的东西,让我们可以用自由的思考来扭转或偏离自然的法则?
不,我们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过自然法则。假如真有那样的东西,那我们早该发现了。我们身上并没有违背事物自然表现的东西。整个现代科学,从物理学到化学,从生物学到神经科学,都在巩固我们的这一认知。
这个困惑的解答在别处。当我们认为自己很自由的时候,我们确实做得到,因为我们的行为由身体内部的大脑决定,不受外部因素左右。但是自由并不意味着我们的行为不受自然规律的支配,而是说明自然规律通过大脑的运作来决定我们的行为。我们的自由决定,是我们大脑中数十亿个神经元相互作用的结果,其交互极为丰富,无比迅速。我们的抉择固然自由,但却不可能超出神经元的相互作用。
这是否意味着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那个决定的人就是“我”呢?对,当然是这样,难道“我”还能做出与我的神经元不同的决定吗?那也太荒谬了。正如17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Baruch Spinoza)极为清楚地认识到的那样,这二者是一回事。其实并没有“我”和“我大脑的神经元”之分,这两者本是一码事。一个人就是一个程序,复杂而又极其完备。
当我们说人类的行为难以预料时,我们没说错,因为人类的行为过于复杂,尤其是让我们自己来预测就更难了。斯宾诺莎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与我们身体内部发生的复杂过程相比,我们的自我认知和印象实在是太粗糙了,正因如此,我们才感觉自己拥有真切的自由。令我们感到惊讶的一切,其实都来源于我们自己。我们的大脑中有亿万个神经元,多得如同银河中的繁星,而这些神经元可能产生的关联与组合会是一个更加庞大的天文数字。然而对所有这些我们都是没有意识的。构成“我们”的是这整个错综复杂的过程,而不仅仅是我们能意识到的那一小部分。
那个做出决定的“我”就是这个通过自我观照而形成的“我”,这个通过在世界中自我呈现而形成的我,这个以不同视角来理解自身而形成的我,这个通过能处理信息、情景再现的强大大脑形成的我,虽然形成方式尚不能完全明确,但我们已经能够隐约看到了。
当我们感受到是“我”在做决定时,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不然还能是谁呢?正如斯宾诺莎所言,我就是我的躯体、我的大脑和心中发生的庞大复杂活动的总和。
我在这本书中讲述的世界的科学图景与我们对自身的感觉并不矛盾,与我们在道德和心理层面上的思考,以及我们的情绪和感情也不矛盾。世界是复杂的,我们用各种各样的语言来捕捉它,它们一一对应于我们所描述的过程。每一个复杂的过程都可以在不同层面上以不同的语言被处理和理解。这些语言,如同它们描述的过程一样,穿插交错,彼此丰富。通过了解大脑中的生物化学过程,我们的心理学研究更精进了。我们生命中的热情与情感,也能滋养理论物理的研究。
我们的道德价值、情感和爱是再真实不过的了,它们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人类与动物界共享的财富,是我们这个物种通过千百万年的进化确定下来的。它们因其真实而更显珍贵。这些都是构成我们复杂存在的真实事物。我们的真实就是哭泣与欢笑,感恩与奉献,忠诚与背叛,是困扰我们的往昔,也是安详与宁静。我们的真实由我们的社群构成,由音乐引发的情感构成,由我们共同创造的错综复杂的常识网络构成。这一切都是我们描述的“自然”的一部分。人类是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就是自然,是它数不胜数、千变万化的表现形式之一。当我们对世间万物的认识不断增长时,我们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让我们成为人类的那些特性并不意味着我们要与自然分离,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我们这个星球上,自然可以进行无尽的组合,它不断调整,并使其各部分之间相互影响、彼此关联、交换信息,而人类只是它选取的一种形式。天晓得在宇宙无穷无尽的空间中存在着多少或哪些特殊的复杂性?也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形态……宇宙中的空间如此辽阔,认为在一个不起眼星系的边缘地带存在着什么特别的东西,不免天真。地球上的生命只是宇宙中可能发生的一个尝试,我们的灵魂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样本。
我们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物种,在一个由至少十来个好奇心强的物种组成的属(人属)中,我们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一支。种群中的其他物种都已经灭绝。其中有些物种消失的时间并不长,比如尼安德特人,也就灭绝了三万多年。我们这个种群在非洲进化,近似于等级分明、相互争斗的黑猩猩,而更接近倭黑猩猩(bonobo),也就是小而安静的黑猩猩,它们愉快地聚居一处,地位平等。作为一个不断走出非洲、去探索新世界的种群,我们走得很远,远到巴塔哥尼亚高原,远到月亮之上。好奇并不违反自然,我们的天性就是会好奇。
十万年前,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好奇心,我们这个物种从非洲出发,学着眺望远方。夜晚,我在飞越非洲大陆时浮想联翩,假如在我们这些遥远的祖先中,有一个站立起来,朝着北方的旷野行进,他仰头看天时,会不会想到在遥远的未来,他的一个子孙正在这片天空中飞行,思考着事物的本质,而起因正是与他一样的好奇心。
我认为,我们这个物种不会延续很久。我们似乎没有乌龟的那种本事,能够几亿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那可是人类存在时间的好几百倍。我们属于一个短命的物种,所有的表亲都已经全部灭绝。而且我们一直在破坏。我们已经造成气候和环境的恶化,恐怕自己也难逃恶果。对地球来说,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挫折,但我认为,人类将很难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个难关。更糟的是,公众舆论和政治观点倾向于把头深埋在沙子里,无视我们正在面临的危险。在地球上,我们也许是唯一知道我们的个体必将死亡的物种,我害怕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也会成为唯一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末日到来的物种,或至少是见证自己文明灭亡的物种。
就像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该如何面对个体的死亡一样,我们也知道如何面对我们文明的覆灭。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这当然不会是第一个覆灭的文明。玛雅文明和克里特文明,还有许多其他文明都已经成为过去。我们的生死如同星辰的生灭,个体如此,全人类也是如此。这就是我们的现实。生命正是因为短暂才宝贵。诚如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rus)所言:“我们对生命的胃口是贪得无厌的,我们对生命的渴求是永不满足的。”(《物性论》卷三,第1084行)
自然塑造了我们,指引着我们,我们沉浸其中,并非无家可归,并非悬在两个世界之间,以为自己只有一部分属于自然,眷恋着旁的东西。不,我们就在家中。
自然是我们的家,在自然中我们就是在家。我们探索的这个奇妙世界,五光十色,令人惊异,在这里空间是颗粒状的,时间是不存在的,物体也可能不在任何地方,但它并未使我们远离真实的自我,只是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向我们展示了我们的栖居之地,展示了我们由什么构成。我们与世间万物一起,是由同样的星尘塑造的,无论我们沉浸在痛苦之中,还是焕发出喜悦的光芒,我们都必须承认,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
卢克莱修用美妙的诗句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我们都来自同样的种子;
拥有同一个父亲,
如母亲般哺育我们的大地,
接收清澈的雨滴,
产出明亮的麦穗,
繁茂的绿树,
还有人类,
和各种野兽,
供给食物,滋养生灵,
过着幸福的生活,
繁衍子嗣……
(《物性论》卷二,第991-997行)
我们的爱与真诚与生俱来,我们天生就渴望懂得更多,渴望不断学习。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在不断增长。在知识的边界,我们的求知欲在燃烧。我们渴望探索空间纹理的细微之处,探索宇宙的起源,时间的本质,黑洞的现象,以及我们思维的运行。
现在,在人类已知事物的最前沿,我们将要航行于未知的海洋,世界的奥秘与美丽熠熠生辉,让我们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