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的文章像李白。”朋友说。“岂敢、岂敢!”(窃喜中——)“十之八九都是女人和酒。”气坏!(哼哼……)而且这话还是王安石说的!
“你最近的文章像韩愈。”他作状地端起杯来喝口酒。……啥意思?“文以载道!哈哈!不是么?写葡萄酒竟然写到阴阳五行、形而上形而下的,正像韩文好奇崛之风啊。”
“哪里了!写文章我只能算是一个窃斧者而已,哪像你真有根基。我么,酒倒是喝得多,也自以为能懂,常自称东坡弟子,你知道的,指的不是文学,而是生活态度。东坡晚年自海南归来的路上在《答谢民师书》中写道:‘求物之妙,如系风捕景,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对于酒之妙,我自觉是一个能够了然于心、了然于口者,当然也想能做到了然于手,只是想将自己心里感觉到的、口中品尝到的如实写下来,努力去做到辞达而已。”
“酒喝就喝呗,还能写出这么多东西来?而且葡萄酒真的有那么多东西给到你?”那是当然!
“苏轼我也佩服,但是这段话了然于心、了然于口、了然于手,奈何每况愈下邪!”
“哦?”我想,沉吟一下,“这你就错了!就像你用这成语,每况愈下是因为对每下愈况的误读而来的。东坡这段文字你要按全文来看——”我找书出来,他前面的一段文字是:“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由心而口而手,便是每况愈下?是大不然也!”
“我明白东坡这段话的意思。是,我那样说也确实有上与下方向的问题,我觉得无论作文、饮酒,心灵的感悟都是最后的阶段。就像这酒,你我喝着,知道这是好酒,判断止于此应该已经是最高的阶段了,然后我们谈论它、你写下它,只是余事耳。何况饮食之事众口难调,你所感所悟所写愈详细,愈容易引起歧义。”
是的,道家言“道可道,非常道”;佛家讲“言语断道,不立文字”;诗家话“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中国先哲讲的这些内省功夫标榜心灵深处的东西,乐道只可意会不须言传的感悟,对我们的思维有着统治性的影响。但是,我更接受当代欧陆哲学家语言学和符号学的一些观念,在他们看来并不存在什么“非文字语言所能表达”的东西,伽达默尔说:“可以被领悟的存在就是语言。”
一瓶酒被打开,被喝掉,被说是好酒,便不再存在了,了然于心又如何呢?但是了然于手,被写下来,它却获得新的永存。我写下的文字能否准确表达出自己的品尝感受,这是我的文字功夫的问题;是否能够准确反映酒的真实内涵,则是我的品酒能力的问题。为文、写酒,辞达都是最高境界,这也是我在思考和在努力的。
东坡之由心而口而手,强调辞达,深契吾志,真我师啊。东坡文章中许许多多前瞻性的哲学思想从来是被人忽略的啊,要好好回去再一次重读苏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