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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的乐趣:费曼演讲、访谈集》13 科学和宗教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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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思想实验中,费曼设想了一场研讨会,其间科学家和唯心论者纷纷表述各自不同的思索和观点,讨论科学和宗教之间的相同和不同之处。科学和宗教都在探寻真理,它们有着根本的区别,目前争论很激烈。费曼展望了未来20年间这两者可能的争辩。在其他问题上,费曼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无神论者能否建立起基于其科学知识的伦理道德,就像唯心论者基于他们对神的信仰而建立起一套伦理道德?对于注重实效的费曼来说,这是个非同寻常的哲学命题。

在这个专业化日趋精细的年代,精通某个领域的人往往没有能力去讨论另一个领域的问题。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对于人类活动不同领域的关系的公开讨论越来越少了。回顾过去关于这类主题的大辩论,我们有点羡慕,因为我们原本也喜欢这种辩论中思想激荡的乐趣。一些古老的问题,比如科学与宗教的关系等问题,仍然存在。我相信在这类问题上,我们面临着和过去一样的困境,但是因为专业的制约,现在人们很少公开讨论它们了。

但是长久以来,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怀有浓厚的兴趣,所以很想来讨论一下。考虑到我的宗教知识以及对宗教的理解极其有限(随着讨论的深入,我这方面的欠缺会越来越明显),我想这样来安排讨论:我要做一个假设,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讨论这个问题,他们是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不同的科学学科,不同的宗教派别,等等,我们将从不同的方面来讨论这个问题,像个研讨会。每个人都给出自己的看法。

随着讨论的进行,他的看法可能被淹没,也有可能被修正。而且我还要想象有一个人通过抽签获得首先发言权,而我就是那个第一个发言的人。

我首先提一个问题:一个在信教的家庭长大的年轻人学习科学,结果对他父亲信奉的神产生了怀疑——也许后来就不信神了。实际上,这不是一个特例,这样的事时有发生。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统计数字,但我相信,许多科学家——实际上,我确信半数以上的科学家,确实不信他们父亲的神,也就是说,他们不再以传统的方式去信奉神。

既然信奉神是宗教的核心特征,那么,我选择的问题可能是科学和宗教的关系中最为尖锐的一个问题: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开始不信神了呢?

我们可能听到的第一个答案非常简单:你知道,是科学家教他的,(正如我已经指出的)他们内心都是无神论者,所以邪恶从一个人传播到另一个人身上了。但是如果你赞同这个看法,我就得说了:你对科学的了解比不上我对宗教的了解。

另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孤陋寡闻是很危险的,这个青年人才学了一点点皮毛,却自以为知道了一切。但是不久他就会抛弃这种一知半解的诡论,重新认识到这世界其实复杂得多,于是他又会重新接受这种看法:神一定是存在的。

我不认为这个青年人必然会抛弃对神的怀疑。我们有许多科学家——这些人自认为是思想成熟的人,但他们也同样不相信神灵。实际上,正如我后面要解释的那样,答案不是那青年人自以为懂得了一切,而是恰恰相反。

你得到的第三个答案可能是这个青年人其实没有正确地理解科学。我不相信科学能够反驳神的存在,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科学不能证明神的存在为伪,那么是否意味着信仰科学和信仰一个神——宗教普遍意义上的神——有可能和平并存?

是的,和平共存。尽管我说过半数以上的科学家不信上帝,但是也有许多科学家确实既相信科学又信奉神,而且一点儿不冲突。但是,这种相容性尽管可能,却不容易达到。我下面想讨论两件事:为什么说这种境界不容易达到,以及这是否值得我们去努力?

当然,在我说“信奉神”时,这儿总是有个疑惑——神是什么?我指的是那种人性化的神,具有西方宗教的特征;它是你祈祷的对象,是创世者,并在道德上指引你。

对一个学生来说,当他学习科学时,在试图把科学和宗教兼收并蓄时有两个困难。其一:存疑是科学的基本要求,让不确定性成为你内在本性的一个部分,这对科学的进步来说,是绝对必要的。为了更好地理解世界,我们必须保持谦逊,必须接受自己的无知。世事无定论,也没有什么事是确凿无疑的。你因为好奇而去调查研究,是因为它是未知的,而不是因为你知道现成的答案。当你对某一个学科的认识更深一些时,这并不意味着你发现了真理,而是意味着你发现这个或那个更有可能性,或者更没有可能性。

这就是说,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会发现,科学表述的不是什么是对的或什么是不对的,科学表述的是不同程度的确定性:“某一样东西对的可能性远远大于错的可能性”,或者“某一样东西几乎可以确定,但是仍有一点点疑问”,或者另一个极端——“这个,我们真的不知道”。任何一个科学概念,都是处在绝对谬误和绝对真理之间的不同阶段,而不会处在两个极端。

我相信,接受不确定性这个观念是非常必要的,这不仅是为科学负责,也是为其他的事情负责,承认自己的无知很重要。事实上,在我们的人生中,每当我们做一个决定时,我们不一定要知道我们是在做一个正确的决定,我们只是想,我们要做得尽可能好——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不确定的态度

我想,当我们确认自己是生活在不确定之中时,我们应该接受它,承认我们不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这对我们很重要。这种内心的态度——这种不确定的态度,对科学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一个学生首先要学习的态度。它会变成一个思考的习惯,一旦拥有这个态度,你就再也不可能丢弃它。

然后我们就看到,那个青年人开始怀疑每一件事情,因为他不能把任何说法当作是绝对真理。于是,那个问题就有了细微的变化,从“神存在吗”变成“神存在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个非常细微的变化其实是一记重拳,宣告了科学和宗教开始分道扬镳。我不相信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还能用没学科学之前的那种方式去信奉神。虽然有科学家信奉神,但是我不相信他们对神的认知会和宗教人士一样。如果他们认为信教与他们从事的科学工作不抵触的话,我想他们会对自己这么说:“我几乎可以确定有神灵存在,可疑性很低。”这和说“我知道有一个神灵存在”是很不一样的。我不相信一个科学家有那种观点——那种纯粹的宗教式的理解,把神灵的存在当作真理——宗教人士特有的、那种绝对肯定的认知。

当然,这个怀疑的过程并不总是以否定神的存在开始的。通常情况下,特殊的宗教信条,比如来生的问题,或宗教学说的细节,比如耶稣的生活细节,会首先被拿来仔细考证。这种方式更有意思,以这样一种简单明了的方式直击核心问题,进而探讨神是否真的不存在。

一旦人们放弃绝对化问题的争论,转而用不确定性来考虑问题,情况就会有很大改观。大多数情况下,得到的答案是“非常接近肯定”;而另一方面,对有些问题来说,比如那个年轻人父亲对神的看法——细致考察后的这个最终结果,即便是“非常接近肯定”,也许就相当于宣告它几乎就是根本错误的。

信奉神灵VS科学事实

我们因此面临这样的难题:在我们的学生试图将科学和宗教结合时遇到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信奉神灵最终常常被认为是很不理智、很不可能的——至少对宗教信仰中的神灵如此?我认为答案取决于他掌握的科学知识——那些知识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部分正确的?

比如,宇宙的浩渺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们身处一个围着太阳旋转的小天体,飘浮在拥有千亿颗恒星的银河系中,而银河系本身只是10亿个星系中的一个。

还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与动物有很密切的关系,两者不过是不同形式的生物体。在波澜壮阔的进化舞台上,人类只是一个后来者,其他生物怎么可能仅仅是为了人类的出场而搭的“脚手架”?

再者,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由原子构成的,遵循一些亘古不变的定律。没有什么例外,星体是由原子构成的,动物也是由原子构成的,但是组合形式这么复杂,甚至神秘到无可复加——我们人类自己就是一个例证。

超越人类自身去思考这个宇宙,思考假如没有人类存在宇宙的意义,这是一个伟大的冒险——因为宇宙漫长的历史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人类存在的,而且浩瀚宇宙间有人类存在的地方也很少。当我们最终拥有这种客观的宇宙观,并且能够欣赏物质的神奇和庄严之后,再回过头去客观地看待人类——人也不过是一个物体,生命是这个宇宙中最神秘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会有一种新奇的体验。这样的观察结束后,我们往往会开怀大笑,虽然努力去寻求答案,看似一无所获,这个过程却让我们很欣喜。这些科学见解无一不让我们感到敬畏与神秘,它们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但是它们又显得那么深刻,令人难忘。相比之下,那种理论——认为宇宙间一切安排只不过是搭了个舞台,台上的人们在善恶间挣扎,而神灵在云端观看——似乎就不那么尽善尽美了。

现在设想一下,那个学生,也就是我们前面说到的那位年轻人,就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科学的信念逐渐加深,所以他相信,一个人的祈祷是不会被神听到的(我不是想要证明神不存在,我是想提醒大家注意一点,可能大家也有同感,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认为祈祷毫无意义)。而这种怀疑的结果,必然导致伦理成为下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因为在他所学的宗教里,行为道德规范是和神灵的神谕联系在一起的,如果神灵不存在,该怎么看待神灵劝诫教徒的话呢?但是,我觉得,令人相当惊喜的是,道德问题可以说最终没有受到什么冲击。起初,那个学生可能认为这套道德规范在有些地方说得不对——问题很小,之后,他会时常推翻自己原有的观点,而到了最后,他的道德观念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

这样看来,这些道德观念有一定的独立性。最终,我们可能一方面怀疑基督的神圣性;一方面又坚信,善待邻居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他也会这样善待你。一个人同时具备这两种信念,这并不冲突。我得说,我希望你们发现:我的那些持无神论的、从事科学研究的同行,通常在社会上都是道德高尚的人。

尽管科学对许多宗教观念有一些冲击,但它对道德层面的内容没有影响。宗教包罗万象,几乎所有的问题宗教都会给出答案。首先,它回答了这些问题: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它们从哪儿来?人是什么?神灵是什么——神灵的本质是什么?我把这称作“宗教的形而上学层面”。它还教导我们另一件事——行为规范。我是指,除了一些特定场合的行为规范和该执行什么样的仪式等等内容,它还指导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何为人处世,做品行高尚的人。在道德问题上,宗教也给出了答案,制定了道德和伦理的规范,我称之为“宗教的伦理学层面”。

现在,我们知道了,即便确立了道德标准,人性也是有弱点的,为了让人们能问心无愧,必须时常提醒他们要遵循道德规范。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不仅仅是一个人有没有正确的道德认知的问题,你还要坚持去做你知道的那些正确的事情。我们需要宗教给我们力量和慰藉,鼓励我们去遵循这些道德规范。这是“宗教的感化层面”,它不仅规范人们的道德行为,还给艺术和很多伟大的思想提供了灵感。

内在联系

宗教的这三个层面是有内在联系的。考虑到它们密切的内在联系,人们通常认为攻击这个体系的某一个方面就等于攻击整体。宗教这三个层面的联系特点大体如下:道德层面,道德规范,这是神灵的神谕,这里涉及形而上学的问题。然后就有了宗教对人的感化作用,因为人要努力贯彻神灵的意志,一方面是他为神灵效劳的缘故;另一方面,他会感到自己与神灵同在。这是一种巨大的鼓舞,因为这使他的行为与世间万物就有了一种普遍的联系。

所以这三个层面有着十分密切的内在联系。麻烦的是,科学有时候和宗教的第一个层面——宗教的形而上学——会发生冲突。比如,人们过去曾经争论地球是否是宇宙的中心——地球是绕着太阳转,还是静止不动?这其中发生过可怕的冲突,科学的突破困难重重,但是这个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在这件事上,宗教败退了。离我们时间稍近一些的冲突,是围绕人是否有动物祖先这个问题产生的大辩论。

很多此类的大辩论,最终都以宗教的形而上学的观点的退败而告终。尽管如此,宗教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还有,宗教的道德观念似乎没有发生明显的或根本的变化。

不管怎么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宗教最好还是转过另一边脸(让人打),难道不是吗?地球是静止还是绕太阳运转,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预期,还会有别的冲突出现。科学在发展,总会有一些新的发现,而他们将会挑战和质疑当前某些宗教的形而上学的理论。实际上,即使宗教在过去已经节节败退,对于某些人来说,在他们同时学习科学知识和聆听宗教说教时,他们内心的冲突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两者没有协调好,现实的冲突仍然存在,然而,道德观念并没有受到影响。

事实上,在宗教的形而上学层面,冲突的严重程度加倍了。首先就是客观现实与教义的冲突。即使不存在这种冲突,两者对待这些问题的态度也大相径庭,所以也可能产生冲突。在形而上学问题上,一方是科学中的不确定精神,另一方是宗教要求的绝对确定性和无条件信仰,两者相去甚远。我相信,在宗教的形而上学层面,不管在客观现实还是各自秉承的精神方面,科学和宗教肯定会有冲突。

照我的看法,宗教不可能发现一套能够保证不会与科学产生冲突的形而上学观点,因为科学是永远在发展,而且总是处在变化中,它一直在向未知的领域进军。我们不知道怎样回答一个问题,我们不可能发现这样一个答案——它永远不会在将来某一天被发现是错的。科学和宗教都在努力回答同一个范畴的问题,冲突自然在所难免。

科学和道德问题

另一方面,在伦理的层面,我不相信宗教和科学会发生真正的冲突,因为我相信伦理问题不在科学的范畴之内。

我用三个理由来证实我的看法。第一,在形而上学层面,过去科学和宗教已经发生了不少冲突,然而原有的那一套道德观念并没有崩溃,也没有改变。

第二,有这样一群好人,他们遵循基督教的伦理道德,却又不信教。他们觉得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冲突。

第三,尽管我相信,科学界的一些发现可能时不时被人们拿来证明宗教的合理性,比如,这些科学发现被当作基督生前创造的“神迹”的证据,或者被用来印证宗教的其他形而上学的观点。但是在我看来,没有什么科学证据会影响《圣经》上为人处世的黄金律(即“你们希望别人怎样对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对待别人”)。在我看来,这二者有所不同,一定要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有些牵强。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能否就此做一些哲学层面的解释——为什么科学不能影响道德的根基?

一类典型的与人有关的问题,一类各种宗教努力回答的问题,通常是这种句式:我该不该做这件事?我们该不该做这件事?政府该不该做这件事?为了回答这类问题,我们可以把它分解成两个部分:(一)如果我做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二)我希望这样的结果发生吗?它对我有什么影响——对我有好处吗?

“如果我做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这种形式的问题,严格地说,是一个科学问题。事实上,科学可以被定义为:只为试图回答上述句式的一类问题的一种方法以及通过这个过程获得的所有信息总和。从根本上来说,这种方法就是:试一试,看看会有什么结果;然后你再把从这些试验中获得的大量信息收集到一起。所有科学家都会同意,一个问题——任何一个问题,不管是哲学的或是其他什么问题——如果不能以那种可以用实验验证的句式表述(或者,简单来说,不能用这种形式表达:如果我做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它就不是一个科学问题,它就不在科学的范畴内。

我断言,不管你是希望发生什么事,还是不希望发生什么事——这件事发生了有什么价值,以及你如何评判这个结果价值(这是“我该不该做这件事?”这个问题的第二个部分)——这些问题肯定都在科学的范畴之外,因为这不是一个仅仅凭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能够回答的问题,你还不得不从道德的角度去评判发生这件事的后果。因此,从理论上讲,两者并不属于一个范畴。所以我认为,道德评判——或者说宗教的伦理——和科学的信息完全没有什么关联。

转到宗教的第三个层面——感化层面,这是我想向虚拟的研讨会陈述的中心问题。当今,任何一种宗教具有的感化作用的来源——给予力量和安慰——与其形而上学的层面是密切联系的,也就是说,感化和激励众生的缘由在于人在为神工作,服从神的意志,他感受到和神同在。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遵循道德规范的情感纽带,由于怀疑神灵的存在,开始被严重削弱——哪怕是有一丁点儿怀疑神灵的存在。因此,当人对神的崇拜开始动摇时,这种特殊的感化手段也就失效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中心问题——既要维持宗教的现实作用,以此作为大多数人力量和勇气的源泉,同时又不要求人们全盘相信宗教的形而上学理论。

西方文明的传统

在我看来,西方文明有两个伟大的传统作为基石。一个是科学的探险精神——这是对未知领域的探险,为了探索真理,人们必须承认自己的无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于未知的事物如此,对于未知的宇宙奥秘也是如此,坚持“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态度,概括起来一句话:智者的谦逊。另一个伟大的传统是基督教伦理——以爱作为行为基础,视所有人为兄弟,尊重个体的价值——这是精神层面的谦虚。

从逻辑上讲,这两个传统完全不矛盾。但是逻辑不是一切,人的心灵需要追随一个理念。如果人们回归宗教,他们放不下的是什么呢?一个怀疑上帝的人,甚至不相信上帝的人,现在的教堂是一个能给他安慰的地方吗?现在的教堂是一个能够给予这种怀疑的观点安慰和鼓励的地方吗?迄今为止,我们不是都在借互相攻击对方来汲取力量和安慰,以此维持科学传统或宗教传统吗?而它们二者原本都是西方文化传统中互为一体的组成部分!这种情况可以避免吗?我们怎么才能获得启示,使西方文明的这两个支柱充满活力、互相支持,而不互相倾轧?这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心问题?

我把这个问题提交给研讨会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