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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明天》(二)让生产回归本土:都市农业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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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特律

汽车之城一去不返

荒芜的阴影

投向大火中的小屋

腐烂的味道

水洼,石膏,腐物

这里是底特律

这里是底特律

如人们描述的那样,底特律是一座荒凉的城市。在市中心边缘,几座大厦屹立于宽阔的交通要道之上,这些道路是巴黎最窄大道的两倍,来来往往的车却只有十几辆。其中一些新潮的车辆,仍然光彩夺目。在这样荒芜的景象里,通用汽车公司总部有一些孤独小镇诺克斯堡[1] 的味道。走进城市深处,其他更雄伟的楼宇才一点点冒出来,它们可以追溯到美国建筑的大时代。楼宇之中有一部分闪闪发亮。每一小块橘黄色灯光,都透出令人安心的气息。其他熄了灯的,黑黢黢的样子让人绝望。走近才发现,它们的外墙破烂、阴森,凄凉地陷在黑暗之中。上百扇被打碎的窗户,就像一个个黑洞,形成一幅让人揪心的图画。荣耀逝去后的衰败之景丑恶而又迷人。在大楼脚下的广场上,几个人影在晃荡,有时会碰上一群“穷山恶水来的游客”,拖着带轮子的行李箱。典型的美国郊区应该有大片大片的草坪,上面规整地点缀着一些房子,零星立着几棵百年大树,然而在底特律市郊的某些街道上,这样的景色已不复存在,只有满目疮痍的废墟。一半的房子被废弃、破坏甚至完全烧毁。每年万圣节,街区里的一些年轻人就会在无人居住的房子里点火寻开心,而大部分这样的房子都是木质结构。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等房子主人离开,就在人们熟睡的夜里引发火灾。他们迫使邻居们彻底搬离这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反正他们也没了工作),逼着他们把行李塞进还是在底特律黄金时代买来的旧车里。还有些房主自求生路,为了拿到那么一丁点儿保险,故意在自家房子里放火。街区的基础设施也时不时地倒塌。教堂内好像经历了一场飓风:长椅被掀翻,墙壁被损坏,弥撒书散落在瓦砾和一堆家用录像带中。这里的火车站威严而又伟岸,依然保有1913年的风韵,默然矗立在这片荒谬的无人之地。坍塌的医院、学校和厅堂巨大的剧院里,魂魄游走,和火车站落得同样下场。我们在半是惊恐半是惊叹中探索这个城市,不时停下来,钻进楼里拍摄,有时也和那些任由我们接近的居民交谈。我们觉得有些可耻:仿佛把居民们当成被围观的杂耍艺人,我们手上拿着光鲜的设备,租来的小卡车停在街角。

有人告诉我们,这儿有一些农业园,有一些人正在通过农业让底特律重生。可是目前,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我们有他们的地址,可以前去探访,但我们原本期盼着被想象中的革命壮景所震撼,以使自己的美好幻想得到鼓舞。而事实上,每一趟旅行都将如此。不会有任何好莱坞式的情节发生。我们总是要耐心地寻求、发掘、揭开神秘面纱的一角,才能让那些人物和地方的力量昭显。

我们要在底特律和泰普菲拉·茹斯丹见面,长久以来,我们都叫她泰普,她的朋友们则亲切地唤她为T。她在拉法耶特街的一个叫“绿色拉法耶特”的小农业园里和我们碰了头。泰普是“绿色底特律”组织的都市农业项目主任。刚进入协会的时候,她不仅想学种菜,更想找到一种重建社区的妙方,从而让每一个居民,特别是贫困居民和非洲裔美国人(占底特律人口83%)重树信心,相信自己能够用双手从事生产并且重建城市。从1950年到现在,曾经的世界汽车之都少了一半以上的常住居民,人口从200万掉到了70万。一连串事件加剧了底特律的衰落:1960年的暴乱造成第一次人口流失,接踵而来的,是“单一经济与工业结构”的倒塌。这是指全体人口仅仅依靠唯一一种工业来促进就业、实现繁荣。国际市场发展起来以后,自由竞争让其他品牌的车辆进入美国,其中不乏物美价廉的车辆,底特律的很多汽车厂被迫关闭。白人中产阶级离开市中心,搬到市郊,然后再从市郊搬到其他地方。政府税收急剧减少,但所辖面积一如既往。债台高筑和不良管理的恶性循环最终让城市加速向破产迈进。接着,“绿色底特律”宣传部主任特里什·胡贝尔告诉我们,居民几乎找不到新鲜食物。购买力直线下降、超市关门大吉,人们不得不靠“垃圾食品”度日。然而,如果说世界上有近10亿人饥肠辘辘,那么有近15亿人饱受过度肥胖之苦。在美国,34%的人口过度肥胖,医疗系统每年花费1600亿美元治疗体重超标引起的众多健康问题,但还是会有几十万人死于肥胖(全球每年死于肥胖的人口为280万)。[2] 所以,特里什、泰普和其他十几名工作人员成立了几个项目:一是发展都市农业的项目,在城里三个地方进行;另一个是教育项目,在十多所小学进行;最后还有一个再造林的宏伟计划。从1998年开始,项目中1.4万名儿童学会了种水果和蔬菜、食用新鲜和健康食物、呵护养育他们的地球。底特律的年轻人受雇参与公益工程的时间达到45万小时,8.5万棵树被栽下,618名成年人接受培训,转而从事农业或“绿色”工作,1518个菜园搭建起来或得到支持(大部分菜园在学校里)。项目的目标是创建一种新的文化,在这种文化里,每个人都能参与建立一个既坚韧又健康的食物系统。我们和特里什会面的“底特律市场菜园”,仅2014年一年,它的4个温室就栽培了两吨蔬菜,这些蔬菜被卖给当地市场和餐厅,还有667千克蔬菜被分给了一些协会和5名接受蔬菜种植培训的成年人。与此同时,从2004年开始,“绿色底特律”就和其他协会以及附近居民一起统筹一座10公顷公园的修复。现在,公园里的菜园、都市农场和果园(种苹果和梨)正向整个社区提供食物[3] 。

“在城市破产和毁坏过后,我们陷入了低谷。如今我们从灰烬中重生,这完全符合底特律的原始精神。这是一座坚韧的城市。”在我们离开之前,特里什这样对我们说道。

在离那里几公里远的地方,我们遇见了肖恩·贝尔纳多,“土地工程都市农场”(由底特律嘉布遣会修士发起的项目)的中流砥柱之一。肖恩出生于底特律一个菲律宾裔家庭。多年来,他带领这个项目履行着它的社会使命。他们的每公顷土地能生产6.5吨粮食,而粮食的组成也非常多样化:有水果和蔬菜(很多美国人都不认识里面的大部分品种),也有香料植物和草药,还有可食用花朵……一部分食物卖给了“成长中的底特律”合作社,或者供嘉布遣会修士每天向社区里的失业者(“土地工程都市农场”也会培训他们种植蔬菜)提供2000顿慈善饮食,其他部分卖给了菜农小市场和几个医疗中心,或者做成果酱售卖,以便支持这个项目。他们的农业园和“绿色底特律”以及我们参观过的大部分农业园一样,所有产品都是绿色产品。肖恩特别强调:“我们的目标是提高社区内健康食物的产量,教会年轻人栽种自己的食物。我的父亲在2010年因为健康问题离世了:糖尿病、过度肥胖、心脏问题。这就是我做这份工作的起因。人们完全依赖工业化的食物系统,而这种系统却不会保证大众的健康和幸福。所以必须让它停下来。现在,我们应该避开所有跨国企业,饿死这个让我们挨饿的系统。在底特律,就像发出政治独立宣言一样,我们决定重新夺回土地,自己满足自己的基本需求。问题不仅仅是让食物变得充裕,我们还要夺回主宰食物、主宰政治和社会系统的权力,我们要变得坚韧、自立。底特律是世界经济危机的发源地。其损毁程度可匹敌经历了卡特琳娜飓风的新奥尔良。我们已经承受了很多年的苦难。如今,我们已厌烦了等待救援。我们不能满足于抵御和应付,而要变得有创造性,去建造一个我们愿意生活其中的世界。因为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一些都市农业运动的成员说,现在底特律大约有1600座菜园和农场[4] 。其中1400座由“成长中的底特律”的2万名志愿者耕种和维护。该组织的统筹主任之一阿什利·阿特金森认为,他们的任务是:“建造真正拥有食物主权的城市,让底特律市民食用的大部分水果和蔬菜都来自城市自身,食物由市民栽种并为市民享用。”更确切地说,他们期望10年之后,本地产品的比例能够达到51%。这意味着要付出十倍的努力。但阿什利却非常乐观:“最难达到的,是最开始的5%~10%。我们有超过100平方千米的闲置土地可用来耕种。之前也做过研究,确认这个5%~10%的目标是可以达到的,而现在,它真的实现了!”为了成功达标,“成长中的底特律”依靠每个人自愿在私人庭院、学校或公园里建立菜圃或都市农场。他们提供种子、植物、混合肥料并教人栽种。在培训期间,他们挖掘潜在的领导者,鼓励他们在自己的街区继续发扬光大。此外,他们还组织一些活动以吸引更多的人,并和当地市场达成合作关系,让所有人都能吃到本地食物。

“东方市场”是农业生产者和消费者的重要交汇点,在大部分集市都已消失的美国,“东方市场”是其历史上最大的集市,在将近2万平方米的土地上,汇集了150多个食品销售商。因为除了都市农业运动外,还有一个承包商运动,负责加工和商业化农场产品。其中,“食物实验室”集中了147家商户,这些商户按照“三重底线”方法工作。即,他们没有一味追求利益,而是按照以下三个准则指导自己的行为:profit, people, planet(经济,社会,环境)。他们当中,有让废弃厨房重新运转、重新学习家常菜基本知识的德维塔,有制作和分发岩浆巧克力蛋糕的法国女孩克洛伊,还有开着小货车在城市里穿行,给最困窘或最偏远街区的人们送去优质食物(现场烹饪!)的“好运连连”姐妹,以及做新鲜街角咖啡的诺安,做煎饼、饼干和素食食品的谭亚。他们想要复苏独立创业,想要在创造就业机会的同时,给底特律人带来可持续的、必不可少的服务。这种把承包看作社会和生态转型最有力模式的思想,源于BALLE[5] 网络,“食物实验室”主任杰西就是这个网络的成员。“底城农场”合伙人马利克·雅克尼也是该网络成员,底城农场是红河公园里一座2.8公顷的绿色都市农场。他认为,这场都市农业运动为复兴城市和重建社区(尤其是一直处于白人精英经济压迫下的非洲裔美国人社区)注入了巨大的潜能,但是都市农业并不足以养活底特律:“都市农业是一个时尚的新玩意儿,但人们对它的观感,往往与它要求人们做出的努力脱节。我常说,都市农业在PPT介绍里看起来非常不错,但是它替代不了乡村农业。市中心、郊区和乡村应该联合起来,一起生产食物。在美国境内,食物的产地与消费地之间的平均距离是2400千米。这对环境产生了深重影响。我们应该在离人们生活场所最近的地方耕种,应当回到更古老的城市概念中,也就是说,城市不能只是楼房、人行道和商务中心的堆叠。”

底特律市中心,“成长中的底特律”农场之一

一些北美城市纷纷效仿底特律,把农业安插到写字楼之间:纽约有800座菜园和农场,洛杉矶、旧金山、华盛顿、圣路易、芝加哥、波士顿、西雅图、费城,以及多伦多、渥太华、蒙特利尔和温哥华……总计大约有两万块社区田地。此外,有4300万美国人宣布他们会自己耕种自己的一部分粮食[6] 。

我们接下来会发现,欧洲也没有止步不前。

离开底特律,我们又乘坐了几天以来的第三趟飞机。从出发开始,我就有一种感觉,好像除了机场过道之外,完全没有在其他地方步行过。我们的生活里充斥着汽车、公交车、地铁、飞机……我们不停地被一种外在的能量推动着。现在,飞机正掠过密歇根大湖,而我意识到,对于目前所处的地方,我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们任由智能手机和GPS导航,却不会打开一份地图来看看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如果多数美国人都是如此生活,那怎样才能让他们了解生态系统的脆弱呢?我看着周围的商务人士,他们则紧紧盯着自己的电脑。有个人不耐烦地拉下了遮阳板,不让阳光照进来。他们坐飞机就像我们坐火车一样平常。在5000米高空飞行已经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然而,地球上80%的人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坐。空间的虚拟化和对自然环境的榨取,换来从一个冷气机舱到另一个冷气机舱的联程,换来堆放在干净整洁架子上的那些数不清的甜的、咸的盒装食品。飞机下方,铺展着一片一望无际的模糊海洋。几十亿水分子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地球上最富有诗意的事物之一。飞机马上就要降落,我们又会把行李取一取再放一放,像跳着没完没了的芭蕾,又要去体验另外一些机场里的另外一些平庸过道。我想念我的双脚,想念自然。我自问这种感觉要多久才能减轻,或者消失……

托德莫登

托德莫登是英国约克郡的一个城市,虽然规模不大(1.4万居民),却和底特律有着众多相似之处。跟底特律这个大哥一样,托德莫登也仅有一种工业:纺织业。因此跟它的大哥一样,“去工业化”也给了这座城市狠狠的一鞭子。它的失业率高出国家平均水平两倍(底特律的失业人口比例高达40%,这一点托德莫登还是没办法和它相较),恰如底特律,食物是一场改变城市的运动的根源所在。

这场运动在两个普通女人的倡导下发起。她们在自我介绍时,也喜欢说她们是两个“跟其他人一样”的居民,她们的名字是潘和玛丽。潘·瓦赫思特有一头齐耳黑发,精瘦,身形近乎干瘪。她穿着牛仔裤,戴着时尚的眼镜,讲话的时候很大声,口音非常利落。当她清晰地吐出每一个词的时候,我们能感觉到她有在公众面前讲话的习惯,而且她的想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她给人一种博览群书的印象,就像那些教师子女一样,他们不会围着金子打转,而是被反复教诲,知识才是首要财富。我想象她有这样的父母。之后才了解到,她的父母是工人,是活动分子,他们从小就给女儿灌输20世纪初合作社大斗争的历史。如今她经营着他们的咖啡厅——合作社,名叫熊咖啡。潘也给她的女儿逐步教授管理咖啡厅的知识。玛丽·科丽尔则是另一类人,至少她给人的印象是这样。她体态丰腴,头发灰白,穿着古怪的花色衬衫,戴着匪夷所思的束发带,下身套着一条过大的牛仔裤,做园艺的时候这身穿戴应该非常方便。她有着海蓝色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人情味。潘会和你握手,而玛丽就算不认识你,也会给你一个热情的拥抱。潘会认真讲话而玛丽会生气、欢笑、赞同、让你感动流泪。这个二人组里,玛丽像是默认了潘是比较聪明的那一个,所以她会等潘讲完,才说上几句,哪怕自己持有相反观点。她们俩50岁开外,说话的时候不停打趣,很欣赏幽默感,让人觉得舒服。在熊咖啡,她们讲述了探险是如何开启的。

“7年前,”潘说道,“我参加了一个研讨会,谈论的是地球现状、气候变暖、人类对资源的过度开采,而我想到,很多年来一直有人在谈论这些问题,但我从未见到有人做出行动……”

那场研讨会在伦敦举行,汇聚了全国各郡的代表。潘作为科尔德河谷区的代表参加,托德莫登就在这个区里。她随后告诉我,是城市大学食物政策教授郎廷的两句话激起了火花。郎廷做了一段关于气候变化的演讲,里面的数据和各种关键问题,让潘觉得有些窒息……潘很难将精神集中到演讲上,因为里面所有的信息都抽象得可怕,一如既往……直到郎廷提到他曾经是个养牛的,并开始呼吁听众,鼓励他们停止此类养殖。在最后几分钟,他还说:“不要再种花了,多种点蔬菜吧。”

潘回来的时候热血沸腾,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气定神闲地等待,不能再和一堆西装革履的人从一个研讨会闲聊到另一个研讨会。要提出一种简单却强大,能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的主张。她的脑海里有个点子,于是赶紧去找玛丽商量。玛丽是托德莫登市的一个兴趣班老师,潘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交专家”。她俩在几天内,就发起了一场后来登上国际舞台的运动:不可思议的食物[7] 。

她们的想法用几句话就能概括:鼓励居民在城市各处栽种水果和蔬菜,一起照料并免费分享收成。潘解释道:“食物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活,我们谈论食物、购买食物、喜爱食物或者讨厌食物……它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和任何一个陌生人聊起的话题之一”。

“不可思议的食物”运动的第二精神支柱,是不要等到获取批准再行动:“我搞过政治,我很厌烦那些提议报告、委员会、投票,它们只会招来更多的报告、战略性文件……所有那些都是废话。如果我们真的关心下一代,就必须换种方式行动。不要老是等其他人替我们做事。”

潘和玛丽决定把所有愿意参加运动的人召集到熊咖啡开会,主题是:“你愿意通过食物,给下一代创造一个不同的未来吗?”她们觉得,要是有5个人来,就已经是一个好的开端……结果来了60个居民,听众挤满了2楼大厅。

“我们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潘继续说道,“等我们说完的时候,大厅里安静了两秒,接着就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开始对话。有些人还带来了战争年代拍摄的照片,那个时候的城市遍布菜园和果树。所以我们的主意并不新颖,我们也不想显得很聪明……我们只是问了他们这样的问题:你们还记得自己能做什么吗?还记得我们过去做的所有能在未来派上用场的事情吗?接着,这60个人全都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因为我们最会做的事,就是讲故事。故事是与心灵的对话,是引发强烈反响所在……”

几天后,玛丽的花园成了第一块实验田,花园沿着一条小路而建,在一段坡道之下。团队拆了墙,把它变成了公共空间。玛丽和她的丈夫摘除了玫瑰藤,种上了卷心菜、薄荷、野果、生菜和茴香……他们还放了一块牌子:“共享食物”。很多行人停下脚步,好奇地打探。几个月后,收获季节来临,终于有几个人放心地去采摘一两个覆盆子。

“在有很多行人的道路旁栽种颇有意思。这种地方比较脏乱,我们要免费清洗,但也没有申请许可。玛丽手头的种子一辈子都种不完,我们和志愿者一起播了种。1年后,市政理事会在那儿安装了公共长椅,方便市民在园子里休息。我们从未主动找市政要过任何援助。不提要求,通常是明智的决定,尤其是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时候。因为一旦提出要求,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应该否决。而如果有什么事让他们动容,让他们可以自由、自愿地加入的时候,他们就会感觉良好。”潘笑着说。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团队不断壮大,征服了整座城市。“我们选择了几个地点,正好在几条街的中间,这样人们就能将我们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玛丽趁机说道。因为他们的策略是,先建几个园子用来宣传,引发议论。渐渐地,这几小块原本非常零散的地变成了一条条满是菜圃的大路,整段整段“食物景观”显露出来。生物化学博士尼克·格林曾是一名企业家,如今是一位农民,他也是运动的倡导人之一。他身材矮小圆润,脸被浓密的络腮胡遮住,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他那既轻柔又带着重鼻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托尔金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但更打动人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幸福感,那种对自己在应该在的地方、做着应该做的事情的深切满足。

“起初我没有去参加他们的集会。但最后我成了‘最优园丁’。我从超市里买了些小果树,当时我就在想:这些树,我要种在哪里?然后就有人对我说:如果你继续种果树,我们一定支持你。所以我就继续种树。不久,有人告诉我,团队需要有人负责筹集资金。我就做了4年出纳,四处筹钱,这个项目也壮大了起来。事实证明,这是件好事,是值得为之花费精力的。这次经历改变了我头脑中的一些想法。如今,我不再自寻烦恼,不再为世界形势、为什么都不会的年轻人或者为浪费忧虑。因为我自己在做着积极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做下一件积极的事情考虑的。”

尼克·格林在他的“不可思议的农场”里

在尼克的带领下,当地居民在城市各处栽种:学校院子、市政府花园、火车站前、医院(药草园毗邻醋栗树园,醋栗树园又挨着全是樱桃树的停车场)、警察局(玉米、笋瓜和洋百合在这里茁壮成长),甚至在就业中心,所有失业者都可以从那里带走番茄、笋瓜、甜菜、苹果或洋葱。7年间,他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种下了1000多棵果树。

“现在,我们利用这些树来培植新的树木:每年我们有500~600株灌木是通过插枝法培育的。一些送人,其他的会卖掉。我们一共培育了3000或4000棵树,其中有1000棵树是栽种的。这是对未来的巨大投资。现在树木都长高了,所有人都可以享用它们结出的果实。今年夏天,从医院走到警察局的路上,我一直在吃樱桃。”

尼克还开玩笑说:“刚开始在城里栽树的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三四年后,我们已经在计划认真培训年轻人,生产大量的粮食,让农村人重新劳作起来。”

这个小团队挨家挨户地去敲门,最终赢得了离市中心仅10分钟路程的一片沼泽地。尼克对这个项目激情满满。他成立了“不可思议的农场”,这是一家教学生和年轻人种植,培训农业学徒,让他们成为真正农民的公司。它也是植物的苗圃,同时给城里的餐厅提供食材。几年间,尼克推行混合种植原则,大大提高了生产率,并培养了几百人。和底特律的马利克一样,“不可思议的食物”的创始者们也认为需要在都市和乡村之间建立紧密联系。

“我们现有的农业类型,是一小撮人和一大批机器的模式。在这儿,我们想形成相反的模式:更多的就业,更多的农场……地球上大部分人是靠小型家庭农场养活的,这些农场的生产率通常都比大型农场高得多。工业化农场做得最完美的一件事,就是赚钱。但未来我们需要的不是钱,能让我们生存的也不是钱,而是食物。所以我们要让人们占有土地、耕种土地……”尼克咕哝着。

“不可思议的农场”每公顷土地可以生产相当于14吨的食物,而尼克觉得这离最优生产率还很远。然而,他们已经成功地证明,就算在艰难的条件下,凭借适合地形和气候条件的技术,也能在人们认为并不适合种植的地方,收获大量粮食。(托德莫登周围大部分土地都很湿润。7月的一天,在连续晴朗了两天后,我们在城里的小路上散步,我把玛丽叫到身边,指着一些看起来有点病恹恹的作物对她说:“可能要浇点水了……”显然,我是想着纪录片的拍摄效果,关心蔬菜的颜值。玛丽转过脸对着我,似乎并没有懂我的意思。我用了好一会儿来判断自己的问题是不是真的很蠢,还是她没听懂我蹩脚的英语,之后我大着胆子说:“你们从来不浇水吗?”这次,她的脸上露出微笑:“不浇,这儿天天下雨……”)

艾丝黛尔和警察格雷格在警察局的种植地前

尼克的“不可思议的农场”在几年内培养了几百人,还建立了一些分支机构。广场上、屋檐下的集市里,屠夫、面包师、菜农重新卖起了本地产品,城里餐馆的菜肴也由本地食材烹制而成。多亏了那些宣传园以及潘和玛丽的拼劲,整座城市才得以讲述一个新的故事,一个西约克郡的小城重新夺回食物系统的故事。他们的种植槽远远称不上主要的食物生产地,但它们却是更大范围内洗牌的导火索。自此以来,83%的居民表示他们购买的食物中,有一部分是本地生产,尽管英国仍是一个食品产量少于食品消费量50%的国家。而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头。

小团体决定绕过当地政府部门,而正如潘预言的那样,是这些部门自己转身走近了居民。在经历了最初的诧异后,它们开始和这些私自占领人行道的家伙对话。“我们告诉有关人士:我们不想要你们的钱,但是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需要你们,到时候能不能找你们帮忙呢?他们接受了这个请求。几年后,我们发现我们需要的是用来栽种的土地。虽然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土地和街角,但仍然需要更多的地方。我们想让1.5万人看到他们怎样自己养活自己,怎样独立思考。”这股热潮惊动了行政部门。托德莫登所属科尔德河谷区的公共事业部主任罗宾·塔德纳姆手里拿着相关文件,被这项事业所打动。几周时间里,地区内(20万居民)所有闲置和不可修建的土地都被录入数据库,并上传到网络。从此,想要耕种其中一块地的居民只要拍一张照,提交申请,然后交一笔象征性的费用,就能得到土地的开发权。科尔德河谷区对这个项目十分满意,甚至想把它出口到英国其他行政区。“土地不是政府的,它属于人民,”罗宾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应该让人民重新获取它的所有权。如果政府部门不参与进来,那我们就会一直面对相同的情况:支持运动的团体和协会尽最大的努力,不断斗争,不断上门申诉。各地政府应该互相交流,说服中央政府,这是未来人类要走的路。我们在和一个叫作‘本地’的组织合作,这个组织负责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我们的项目。公共部门不能再像过去40年那样,抓着管理权不放,请些专家来告诉人们什么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已经没有多少自然资源和时间了,人民变了,人们的寿命更长了,需求也更高,想要更多地掌控自己的生活……而且他们是有能力的!那么,为什么一直以来,我们只看到问题而不去找解决方案呢?”

正如潘见证的那样,“不可思议的食物”的历险“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故事,一个与心灵、与头脑对话的故事”。人们喜欢它,希望在自己生活的地方使它再现。先是在英国,80多座城市跟随托德莫登的脚步。然后在法国,在弗朗索瓦·鲁耶和让-米歇尔·埃赫冰的倡导下,400多座城市和村庄行动了起来。尼日尔、澳大利亚、俄罗斯、阿根廷、墨西哥、南非、菲律宾……超过800个地方采用了共享食物的模式。其中一些项目才刚萌芽,但种子已经种下,故事也不可避免地流传开来。有的项目也自称“不可思议的食物”,有的则不叫这个名字,“但这并不重要,”玛丽说,“我们这个理念不以赚钱为目的,我们又不想打造商业帝国。重要的是,普通人想要参与这个运动,想要汇聚在一起,想要增强他们的能力。我们既没有政府的权也没有它的钱,但我们拥有美好事物的力量!”她高声说。

托德莫登孜孜不倦又平易近人的导游艾丝黛尔·布朗,一周接一周地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访问团:印度、韩国、美国、摩洛哥、阿根廷……今年,日本访问团来过3次,他们参照约克郡“食物绿色通道”模式,启动了几个“食物渠道”项目。在艾丝黛尔看来,他们借鉴的不是食物种植,因为种植很简单,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他们借鉴的是如何建立一个团体,因为当麻烦找上门的时候,突围靠的是一起面对、分享和互相照顾的能力。

托德莫登的本地食物系统发展起来,菜圃旅游业也全面爆发,自从有了种植槽以后,不文明行为和破坏公共设施的行为减少了18%。潘满怀希望和骄傲地说:“我们丧失了相信自己能改变世界的能力。有时我们似乎忘记了是我们建立了目前的系统,建立了经济和金融,建立了社会模式……是我们让这一切运转起来,并相信自己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如今,我们的系统出现了故障。如果一个系统无法维持,那么就要建立另一个!这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找到往正确方向思考的方法,我们就完全有足够的精力和能力。但我们却总是忘了这一点。我们抚养了一代受害者,一代感觉自己无可给予的人,一代不知道从哪儿做起才能让世界更美好的人。但如果大家从最小的事情做起,比如食物,那么这代人就不再会害怕。他们会一点一点地重新定义自己的生活空间。当人们在后花园或大街上种粮食的时候,当这微不足道的行为汇入整个社区的行为之中,当它能让人们汇集、分享的时候,信心就会回来。所有这些人又开始相信自己,感觉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我们第一次踏进托德莫登的时候,还觉得这座小城的经验微不足道。当时我们尚不相信南茜·休斯敦所言故事的力量,也不相信食物的力量。然而在历史上,这力量早就经受过考验。1943年,2000多万美国人栽种了自己的“胜利菜园”,生产了美国30%~40%的蔬菜。在法国和平丰裕时期,私人自产量达到7%。所以,我们可以窥见奥利维耶所说的21世纪的故事,一个生态系统下可再生的、生产食物的农业的故事,将会通过大量公民重占土地来实现。剩下需要确认的就是联合国报告和尼克所提到的:生产率的承诺。为此,我们去诺曼底参观了全球最前途无量的蔬菜农场中的一座。


[1] 位于美国肯塔基州,一个由起伏丘陵和茂密丛林环绕的小镇。

[2] 世界卫生组织(OMS),过度肥胖和体重超标-摘要,311号。

[3] www.greeningofdetroit.com/what-we-do/urban-farming/

[4] 而在我们1年之前访问时,也就是2015年7月3日,底特律只有84座菜园。

[5] Business Alliance for Local Living Economies(本地生活经济商业联盟)。

[6] Bénédicte Manier, Un million de révolutions tranquilles, LLL, 2012, P.118。

[7] Incredible Edi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