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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于江湖:高建群倾心精选散文集》矗立高原文化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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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生活阅历,苦难的童年经历,对我来说是人生最重要的第一堂课,或者说是第一本教科书。苦难,是你能够接触到的人类生存的本质。当人们问高尔基,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时,高尔基长叹一声说:不幸的童年!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自然灾害时期,原本富庶美丽的关中平原乡下也遭遇大饥馑。我祖辈世代居住在靠渭河边的小村子。我出生在那里,也目睹和亲身经历了关中平原那段悲惨的苦难。没有经历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我经历过许多事,可以说苦难伴随着我的一生。我曾经说过,一个人一旦不幸被文学所绑架,被艺术所绑架,他就注定了一生都是悲剧性的命运。我的大半生,其实一直是在两个文化背景下行走,一个是农耕文明,一个是游牧文明。当年在中苏边境,一个荒凉的边防站服役时,当敌人的坦克成扇形向边境线包抄过来的时候,我是火箭筒射手。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当一个射手发射到第十八颗火箭弹的时候,他的心脏就会因为这十八次剧烈震动而破裂。但是,我还是在碉堡里为自己准备了十八颗。那是一种崇高的感觉,希腊悲剧式的感觉,你只有经历了,你才能知道。我在一篇文章中说,所幸的是由于双方的克制,那一场边境冲突没有继续,所以我现在还活着。要不,中国文坛或许会少了一位不算太蹩脚的小说家的。

我在陕北生活了30年,陕北黄土高原、渭河平原和遥远辽阔的新疆大地,是我精神家园和永远的故乡。《遥远的白房子》《最后一个匈奴》《大平原》等书,是我献给新疆、陕北、渭河平原的礼物,以表感恩之情。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在渭河边,我度过了卑微和苦难的少年时代。苍凉青春年华则献给了额尔齐斯河边的马背和岗哨,站在亚细亚大陆与欧罗巴大陆之交,倚着界桩,注视着阿提拉大帝和成吉思汗远去的背影。我又曾在延河流淌过的那个城市生活工作过近30年,走遍了高原尝遍了草。正是这三条河流构成了我文学作品的主要源泉和基本面貌。”正是这些特殊的练历,使得我作品里一直充盈着庄严而恢宏的英雄主义,我不否认在躯体里流淌着红色血液和来自大地、来自民间的智慧气息。我是这块土地上自然而然地生长出的一棵树。

在当年我和著名作家毕淑敏、周涛先生,三人随央视拍摄《中国大西北》系列专题片时,我从1997年到2007年,十年间,足迹踏遍了陕甘宁青新西北五省区,深入厂矿企业、田间地头。在那些年间,我出版了《我在北方收割思想》《西地平线》《胡马北风大漠传》《罗布泊大涅?》《阿拉干的胡杨》等五部作品。《西地平线》《阿拉干的胡杨》被选入高中、大学课本,我被《中国作家》杂志推出为当代最具影响的12位中国作家之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痴迷于这一类题材和这一种思考。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女巫一样,从远处的旷野上捡来许多历史残片,然后在斗室里像拼魔方一样将它们拼出许多式样。我每有心得就大声疾呼,激动不已。那一刻我感到历史在深处笑我。这是我在《胡马北风大漠传》题记里的一段话。我把这种痴迷的原因归结为使命和自己是一个世界主义者。

有很多读者问我为什么钟爱匈奴这个题材,我觉得和我在新疆当兵的经历有关。作为北方人,骨子里多少流淌着游牧民族的血液。喜欢写游牧民族的故事,不仅因为我从小在陕北长大,更和在新疆5年骑兵的经历有关(我是中国最后一代骑兵,骑兵这个兵种就是在我们手里消失的)。我真正对游牧民族的了解,还是在新疆,作为中国最后的骑兵曾经在草原上、古墓旁穿梭,和游牧民族打5年的交道,在后来写长篇小说《统万城》时,我把自己很多生活经历都融入其中。《统万城》是匈奴民族留在大地上的最后一声白天鹅的绝唱,而匈奴民族在亚欧大草原上的几百年飘荡,也许是世界史上最悲壮的史诗。

二十年多前出版的《最后一个匈奴》小说,是我在黄陵县委挂职期间创作的,上世纪90年代,《最后一个匈奴》在中国文坛引起不小轰动,被称为“陕军东征”的“三驾马车”之一。当年的“陕军东征”至今依然被认为是新时期当代文学最重要的事件。1977年我从骑兵部队退役,写出了《白房子》等小说。之所以创作《最后一个匈奴》,也是对古匈奴民族精神的一种敬仰,是对马背民族的一种遥祭,也可以说是对骑兵生涯的另一种缅怀。我说过:“当一个高贵的马上民族有一天脱离了马背,而必须在大地上匍匐行走时,高傲的性格和卑微的境地所形成的反差,会日夜撕裂着它的胸膛。”

《最后一个匈奴》是我为陕北高原建造的一座纪念碑,呈现了在陕北这块特殊地域里匈奴曾留下的深深足迹,是一部带有希腊式悲剧色彩和崇高感的高原悲壮史诗。我当年在写这部作品时,就深刻感觉到游牧文化对中华文明的影响,尤其是陕北地区。我认为陕北是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交汇点,抑或是一个拉锯之带。在中国历史上两千年封建社会中,有一半的时间是被游牧文化经营,另外一半时间则是由农耕文化经营。如果说,《最后一个匈奴》是写农耕文明替代了游牧文明,那么《大平原》则是讲工业文明替代了农耕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