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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于江湖:高建群倾心精选散文集》六道轮回图与成吉思汗秘葬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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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大秘密,我想趁活着的时候把它告诉给世人,从而给成吉思汗研究提供一些参考。我想这个秘密,肯定许多人是知道的,起码,那些每年成吉思汗忌日之时,迢迢千里去到贺兰山塔寺口祭祀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但是,大约是因为一种约定或规定,他们秘而不宣。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不知道我写这篇文章合不合适。犹豫了两年,我才决定写它。

这项研究成果也不是我的,它出自两个人,一个是在宁夏银川居住的王先生,一个是在内蒙伊克昭盟居住的巴图吉日嘎拉先生。这是他们用毕生的时间研究、求证,实地勘察得出的一项成果。他们同意并且怂恿我将他们的研究公之于世。

世界的伟大征服者,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死后葬身何处,这一直是一个大谜。现今的位于内蒙伊克昭盟伊金霍洛旗的成吉思汗陵,仅是一个衣冠冢,这是得到大家公认的事情。

2004年的时候,我曾经出过一本书,名字叫《胡马北风大漠传》,《成吉思汗的上帝之鞭》是这本书中的一节,它被单独挑出来在许多报刊发表,并获得2004年度的中国散文十佳,后来又获得郭沫若散文奖。

在该文中,我写了成吉思汗在率兵攻打西夏王城时,不幸中箭,半月之后不治而亡的事情,写了围绕如今的成陵而产生的许多美丽动人的民间传说,写了乌兰夫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去拜谒成陵的情景。守陵人对我说,乌兰夫出来后,神情肃穆,一言不发。于是他也就不敢再问。

记得那时(1989年7月)我问这位年迈的守陵人,那么棺木里到底放着什么圣物呢,守陵人告诉我,里面放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时的两只马镫,大约还有一些王妃们的衣物。而这次(2008年9月)在银川,王先生和巴图先生则告诉我,灵柩中放的是骆驼毛,大约是大汗行军歇息时御寒用的。

关于这具空的灵柩,当年日本人侵略中国时,为保护它,灵柩曾被从成陵启出,先运往延安,再运往黄陵,再运往西安的广仁寺(广仁寺是西藏活佛的行宫,慈禧太后西行的避难处)。灵柩原先的计划,是运往青海的塔尔寺秘藏,后来由于西安一直没有失守,所以灵柩一直在这里,直到抗战结束,重新搬回成陵。

既然成陵里安停的是一具空棺,那么,这位伟大人物,他的安寝之处到底在哪里呢?这件事成为这几年史学界、考古界以及民族史研究者们热议的一个话题。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汗无论葬身何处,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人们总希望多了解一些历史,多了解一些这位一代天骄。即使是出于普通人的好奇心,人们也想知道。

下面我先谈谈巴图吉日嘎拉和阿尔寨石窟,以及成吉思汗六道轮回图,再谈谈王先生,贺兰山,以及贺兰山口的塔寺口和卧佛山——这推理出的成吉思汗秘葬之所。

现今的成吉思汗陵地面,属伊金霍洛旗,而阿尔寨石窟,属鄂托克旗,它们都属于当年的伊克昭盟,现今的鄂尔多斯市管辖,两地相距应该在100多公里范围,都属于鄂尔多斯台地的腹心地带。

“鄂尔多斯部”按照蒙古人的说法,是“祭祀者集团”的意思。而“鄂尔多斯”这个地名,是不是得之于此,我不太知道。鄂尔多斯台地,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地理概念。小学地理课本上说,我国的地理,西高东低,共分三级,西边最高,是青藏高原;第二级则是鄂尔多斯台地;第三级最低,叫东南丘陵。

鄂尔多斯这个地理概念,其实还可以有另外一个叫法,叫黄河大河套地区。自青海,而甘肃,而宁夏,而内蒙,而陕西,而山西,黄河流经的这一片丰饶的冲积区平原,有个杀气腾腾的名字,叫“大河套”。

巴图先生写了一本书,叫《阿尔寨石窟》,为了叙述的省力和准确,我在下面引用他对石窟的描述。

“阿尔寨石窟位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鄂托克旗西北部的阿尔巴斯山中。石窟又称百眼窟,处于北纬39.7度,东经107.3度之点上。当地人称为‘阿尔寨乌兰乌苏’‘阿尔寨乌里雅苏’‘阿尔寨阿贵’等。阿尔寨一词,蒙语中意为‘隆起的’‘平地突起的’。整个阿尔寨是一座红色砂岩小山岗,高约40米,东西长约300米,南北宽约50到80米。山顶海拔高度1460米。

“被称阿尔寨的山岗共有三座,即‘苏美图阿尔寨’‘伊克阿尔寨’和‘巴嘎阿尔寨’。三座山岗相接,以前者为最大,‘苏美图’是蒙语‘有庙的’,‘伊克’是大,‘巴嘎’为小。

“石窟群分布在‘苏美图阿尔寨’山岗上。洞窟多分布在崖顶以下高约30米左右的范围内。目前得到确认的有67个石窟,集中分布在山岗的南壁上,可分为上、中、下三层。山岗岩壁上还存有20座浮雕石塔,其中一座为密檐式塔,其余为覆钵式塔。此外,山岗的平顶部有6座建筑遗址。

“‘伊尔阿尔寨’即‘大阿尔寨’山顶上有一座察哈尔蒙古部的‘鄂博圣地’。每年阴历5月13日举行盛大祭奠,由居住于鄂尔多斯地区和阿拉善地区的蒙古人参加,当地鄂尔多斯蒙古人不能参与其独特的祭祀活动。此外,在‘巴嘎阿尔寨’即‘小阿尔寨’的南壁上凿有两个石窟,雕有4座佛塔。在‘苏美图阿尔寨’的南坡上有两个蒙古包的地基,直径为355厘米,均由灰色砖铺成,每个砖的尺寸长为38厘米,宽为18.2厘米,厚为6.5厘米。另外,在‘苏美图阿尔寨’西两公里处有一座塔基,出土大量泥塑小佛塔等。

“一条叫察哈尔的季节河在阿尔寨石窟的西南处。平时是一条干沟,雨季时会出现滔滔洪流。从察哈尔河向北,居住有大约二十几户察哈尔蒙古人,据说,他们是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左右,蒙古最后大汗林丹汗经过鄂尔多斯西进青海时,留居鄂尔多斯者的后裔。也有人认为,他们是林丹汗在青海地区长逝之后,由其统帅的察哈尔部不得不东归的遗民。有着如此背景的察哈尔人在鄂尔多斯七旗皆有分布。

“阿尔寨石窟位于一处通往东西南北的交通要冲。北渡黄河可以直达十三世纪蒙古帝国之首都哈剌和林与库伦(即今乌兰巴托),南越长城可以过榆林府及延安府而奔西京长安,往东则可以抵呼和浩特而控大同和宣化,赴西即可据宁夏而望青海。”

感谢我们的朋友巴图,他是如此详实地为我们描绘了阿尔寨的情景。在我的印象中,他大约是这一带的人,所以话语中充满乡情色彩。这位文化学者好像还是个文化官员,在旗的文化局或文物局供职。

阿尔寨石窟像中国地面上的大部分石窟一样,它的最初的启动工程是在魏晋南北朝,后来历朝历代都在修缮和扩展,而在成吉思汗大行之后,这座石窟被扩建和改造成成吉思汗纪念堂,以作祭祀和礼佛之用。其主旨是:

成吉思汗在世时,镇守蒙元汗室,是政教合一的最高统治者。成吉思汗大行之后,经过六道轮回,升天化作佛教四大天王之一多闻天王的形象,继续镇守世界的北方,成为社稷守护神。

阿尔寨石窟是佛教传入中国,从克孜尔千佛洞而敦煌莫高窟,而云冈石窟,而龙门石窟,其中间的一个跳板。阿尔寨虽然是在旷野上,但是有一条重要的道路从它旁边穿过,这就是自长安城而九原郡(今包头)的秦直道。在那个年间,秦直道两旁建有许多的石窟,它们当为北魏拓跋焘时期所建。

阿尔寨这块大河套的腹心地带,这块成吉思汗当年曾鞍马劳顿,多次历经的地方,这块他曾在此摔伤和养伤的地方(据《蒙古秘史》)。在他长逝后,人们将这座石窟,扩建和改造成寄托哀思之所。

阿尔寨28号窟内画有成吉思汗御容图。图中,成吉思汗以阿尔寨石窟为背景端坐中央,环绕在他周围的三女子则是右手依次为孛儿帖哈顿与忽兰夫人,左手为耶速干夫人。成吉思汗左方的四男子当为皇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

阿尔寨石窟第32窟,描绘了众多的度母形象,并用回鹘蒙古文刻写了许多经书,诸如:《忏悔三十五佛之赞歌》《圣救度佛母二十一礼赞经》《十六罗汉颂》《男居士达摩达拉赞歌》《四天王赞歌》等。

阿尔寨石窟第31号,是一个内容更为丰富的窟,里面有成吉思汗镇守蒙元汗室壁画,有宰相八思巴为蒙元汗室成员举行灌顶仪式壁画,有八思巴讲经图,有诸多的绿度母故事,有供养菩萨像,有轮回图。而其中最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或者说启动了王先生和巴图先生智慧大脑,展开推测和想象的,当是这31号石窟中的《成吉思汗六道轮回图》。

该图自下而上共有7层,仿佛有七重天一样。第一层,斑驳的画面上,隐约可见居于画面中央的山门,以及山门旁边的佛塔,佛塔之侧,似有小山岗一样的敖包。

第二层,斑驳中,可以看见许多的房子,它们大约是寺院,还有人们礼佛的情景。

第三层,一座隆起的绿色的山,正中央是一个端坐的千手观音形象,左边是一座高高的三层建筑,像威严的城堡,右边也是一座城堡,房屋错落。那千手观音极具妖媚之状,似乎有犍陀罗风格。

第四层宛若仙境,出现有五座山头,每一座山头上都有佛在静修,生灵万物沐浴在仙乐中。

第五层有许多的建筑,石砌的山门,山门左侧是两个硕大的蒙古人帐篷。画面左侧有着高大的建筑,仿佛辉煌楼阁。画面右侧,是蒙元丧葬场面,三个蒙古大汉抬着棺木,两个大汉的头发垂下来,一个大汉则戴着蒙古式的宽檐礼帽。那棺木与我们在成陵中看到的棺木十分相似,长条形的,棺盖与棺身连接处,打三个扣。棺木的后方,是倒毙在地的战马,前面则是一位绿度母在引魂,下方端坐的正在诵经的大约是女萨满。

第六层正中端坐的,是一位通体乌黑的大佛。画面下方,是依山而筑三溜或四溜占满画面的房子。画面上方,则是为成吉思汗歌功颂德的战争场面。佛的左右两侧,各有两匹马,驮着辎重,嘶鸣而来。佛的下方亦有马在奔驰。

第七层,《成吉思汗六道轮回图》的顶端一层,是高高的山顶,山的顶端,那端坐的应当是已经经过六道轮回,升天成为北方之神多闻天王的成吉思汗本人。山顶祥云朵朵,楼阁辉煌巍峨,宛如幻境。

这就是阿尔寨石窟第31窟那幅著名的《成吉思汗六道轮回图》的实景描写。

我的学识有限,所以在这件圣物面前,我唯一能做到的,是亦步亦趋地描写,把我看到的告诉大家。

我想当年的王先生和当年的巴图先生,一定也像我今天这样细致地观看过,但是他们比我高明,他们是专家,他们是有备而来,所以他们能从这《六道轮回图》中,看出创作者当初那隐秘的暗示和昭示。

这暗示和昭示是说,这《六道轮回图》并不是虚构的东西,也不是想象的产物,它是对真实发生的一件重要事情的记载。这件事情就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秘葬场面。

也许,那描绘这幅图画的人是在等待有一天有人来看出这图画中的秘密,结果他的良苦用心得到了回报。他等到了这个人,而且一次等来了两个。

天开一眼,王先生和巴图先生面对《成吉思汗六道轮回图》,激动不已,他们认定,这幅图画并不是虚构的六道轮回图景,而是真实的成吉思汗秘葬场面。继而,他们便开始了在大河套地区,寻找与图案中相近似的山岗地貌的漫长过程。

他们后来找到了,这地方就是银川城附近的贺兰山塔寺口。

2008年的9月初,银川城铺满了阳光,处于巴丹吉林沙漠与黄河挟持下的贺兰山,逶迤地伸向地平线的远方。在银川城,我见到了王先生。

我那次银川之行有两件事。一件是央视四频道《走遍中国》栏目,要拍一部专题片《贺兰山》,邀我做文学顾问。该片的创作意图是,说小,就是以贺兰山崖画为依据,反映整个大河套地区的历史文化,说大,则是以贺兰山崖画为依据,反映人类的祖先从非洲开始,而环大西洋沿岸,而环太平洋沿岸的远古迁徙史——人类在这充满想象力的迁徙历程中,雁过留声,给路途上的崖石上刻下了许多神秘崖画。

第二件事情则是参加自治区政府举办的贺兰山崖画节。

这样我见到了居住在银川城的王先生。

我曾经说过,我此生注定将会遇到一些重要人物,那么这次银川遇到的王先生,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东北人,大约是锡伯族,高大,爽朗,有着野外工作者那样的体质和面孔。他大约已经退休,赋闲在家。

他的家中有许多的收藏。他像小孩子玩积木一样,将这些收藏从里屋拿出,让我们观赏后又搬进去。他在茶几上摆满了蓝田玉,然后告诉我们说,这是籽玉,这是老玉,他用光谱仪测试过,这新玉并不是当年那种意义上的蓝田玉,当年的蓝田玉,当采自骊山。

他说,骊山是一座宝山,那地下因采玉而掏空,当年他曾经扛着仪器,在山腰间女娲庙附近,探测到这坑道的入口。《山海经》中说,共工头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句话不是传说,真正的事实的确是这样的。从昆仑山(南山),再到喀喇昆仑山(美丽的南山),再到南山到此终结的终南山,山在结束的时候向东北伸出了一条“腿”,这条“腿”就是骊山,宝物就藏在这山中。

他说,他的推测,秦始皇并没有埋在现在公认的秦始皇陵,而是埋在这因开采蓝田玉而掏空了的骊山中,然后封闭了坑道。他说现在被认为是秦始皇陵的地方,那个大土包应当是阿房宫东门的巨大楼阙的土基,古诗中说,西北有高楼,这“高楼”就是指的这地方。或者这巨大土包是阿房宫与秦陵合二为一的东西,但是,秦始皇并没有埋在这里。

看来,这位地质工程师出身的人,是一个帝陵方面的研究专家。关于西夏王陵,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现在公认的那六七个大土包,并不是西夏王陵,而是王陵区门迎前面的楼阁,真正的王陵要靠后,往贺兰山方向再走二十多公里,那条公路转弯处的峰峦之下。为了加强他的说法,王先生还带领我们摄制组,来到那个地方。“唐承汉制,宋承唐制,以山为陵,”王先生说。他领我们来到一条低洼的从山脚通下来的地沟前,告诉我们,他曾经扛着可以探测到地下六米的地质探测仪,细心地探测过,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如果说王先生关于秦陵的推断,笔者尚有一些疑问的话,那么他关于西夏王陵的推断,我则是完全同意的。因为我每次去看西夏王陵,也都有这样的疑惑:西夏诸王是不会这样坦然地把自己的陵墓裸露地建立在这一马平川上的!我在《胡马北风大漠传》中说,西夏王朝是一个为战争而生的国家,从李元昊称帝后,战争一直伴随着这个可怜的国家,此其一;其二,西夏的文字、礼仪等等,都是在亦步亦趋地效仿宋朝,以山为陵这件事,也是应在效仿之列的。闲言少叙。记得那天在王先生家中,当我们从蓝田玉谈到和田玉时,先生颤巍巍地,从里屋抱出了个牛头大的两块,告诉我们说,这种籽玉,现在已经采不到了。他的夫人,还抱出一块好像里面装有水胆的宝石,蓝汪汪的,她说,中国地质博物馆也有一块,比我家这块小一些。记得,王先生还拿出两副用玉做成的眼镜,让我们戴。那眼镜对着太阳直视过去,一副发出一圈一圈的菩提光,一副则发出一束束的莲花光。记得,当听说我们剧组在拍《贺兰山》时,他用脚踢了踢床下。他说,这是一块翡翠,前天一个广东人来,两千万我没有卖,你们剧组拿去做经费吧。不过王先生最好的私藏,却还不是这些,而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护身符。那是一件用纯金做出的手掌大小的圆形物件,中央部位镶有一枚大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环绕宝石,镌刻着藏传佛教“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当年,这位天才的诗人,命运多舛的传奇人物,大约就是佩着这护身符流浪四方,最后倒毙在额济纳的一棵胡杨树下的路旁的。

王先生是在剧组的一再请求下,有些不情愿地拿出来让我们看的。不过好东西总要示人的,所以他后来也高兴了。这件圣物是如何到他手中的呢?他说,仓央嘉措过世之后,他的遗体被涂以泥巴,塑成真身,供奉在额济纳地面的一座庙里,前些年地震,真身垮塌了,牧民捡了这护身符,然后几经倒手,到了他手里。

我想由于有了上面的描述,你们对这位王先生大约也就有了一些了解,从而也明白了,由这样的一个人物来发现和揭示成吉思汗秘葬之地的秘密,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不过王先生说,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具智慧,这个人叫巴图吉日嘎拉,他这次也来参加贺兰山崖画节,我们已经相约,明天去塔寺口,实地勘察。

第二天上午,秋阳灿烂,在贺兰山口那个新建的“贺兰山崖画博物馆”门前,参加完崖画节开幕仪式后,王先生,巴图先生,我,专题片导演,策划,编辑,摄像,我们一同驱车去贺兰山塔寺口,实地勘察这阿尔寨石窟《成吉思汗六道轮回图》所向我们揭示的成吉思汗秘葬之地。

山很高。这大约是贺兰山行驶到这一段后,最高的几座山峰了。远远望去,山峰隐现在蓝天白云中,那最高的一座山峰,仿佛“轮回图”中那座睡佛一样,横卧在山巅之处:鼻梁,眼睛,嘴唇,下巴,隆起的双乳,肥厚的臀部,长舒的裙裾,活灵活现。

往下一层一层,站在山脚下,用我们的肉眼判断,果然像“六道轮回图”中所描绘的那样,从山顶到山根,有那么六阶到七级的样子。

不过这山阶之上,六道轮回图中所描绘的那琳琅满目,拥拥挤挤的建筑物,已经像被一场风刮去了一样,荡然无存了。王先生手捧着巴图的这本书,打开“六道轮回图”这一页,对着图,指着这眼前的大山,与巴图先生指指点点。我们的摄影机作为资料,录下了这些画面。

那寺院,楼阁,一道一道的山门,都已经经过八百年沧桑而荡然无存,只有这山坡的轮廓,这山峦的走势,对照地图,能看出这卧佛山与“六道轮回图”的酷似。山脚下,还有两座白色的塔,兀立在那里。据说,这地方原来有一百零八座白塔,从山脚一直排列而上,直到山腰。如今,不知道是因为风雨剥蚀,还是人为破坏,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两座了。这地方叫“塔寺口”,大约就是因此而来。

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就是这倚着白塔的左侧,顺贺兰山山脚堆起的那九座敖包。它们像九座小山一样,顺着川道排开。据说,当年这九座敖包的堆砌,是三万蒙元大兵,一人从戈壁滩上捡一块大石头,堆砌而成的。我们注意到了,别处的戈壁滩上,有着许多的鹅卵石,独这一处川面,平展展的,大一点的石头一颗也没有。

王先生和巴图先生在交谈,对证那每一层上当年建筑物的位置。王先生说,在他的记忆中,白塔之侧那座山门,“文革”期间还在,而那寺庙群的坍塌,好像也应当是不算太久远的事情。

王先生说,卧佛山塔寺口这一块地面,十分地奇怪。蒙元帝国结束后,从明到清,到民国年间,这块地面好像得到了某种默许,或达成了某种默契,它一直没有被占领过,或者换言之,一直由已经消失的蒙元帝国统治着。

他还说,自成吉思汗大行之后,每年的某个季节,都会有一支从东北方向过来的蒙古骑兵,杀开一条血路,来到这塔寺口山门前,举行祭祀活动,祭祀者所烧的纸灰竟有一尺多厚。他在小的时候,见到过这祭祀的场面,还看到祭祀活动结束后,当地人挥舞着铁锨,收拾纸灰的情景。

王先生说,这样一支已经消失的帝国的骑兵,他们迢迢千里,长途奔袭,为一场祭祀而来,这说明这卧佛山下,一定有一位重要人物的安葬。而他们年年如此,如期而赴,说明他们在遵从着一种古训。

王先生说,这样一支祭祀的队伍,也许知道这卧佛山上所祭祀的是谁,也许不知道。不过,他的推测,他们中起码有些老人是知道的,但是遵照古训,守口如瓶,向世界保守着这个巨大的秘密。

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来,知道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葬在这贺兰山塔寺口卧佛山下的人们,不止是我们几个,那些年年前来祭祀的人中,一定也有人知道,只是他们秘而不宣而已。

透过层层为岁月所遮掩的历史尘埃,我们在试图走近和试图揭开一个巨大的历史秘密。我们做到了吗?也许做到了,也许没有做到。

站在山脚下,望着那睡佛安详地躺在山峰之巅,它身上那蓝色的岩石(贺兰石)、白色的岩石(贺兰玉)、金黄色的岩石(贺兰麻黄石)闪闪发光,而母亲河黄河,在我们的身后,发出千年不改的叹息。我在那一刻这样想——

《金枝》的作者,英国人弗雷泽说,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来推测那些遥远年代的事情,你的推测也许距离真实很近,也许是谬之万里。

我同意弗雷泽的话,但在同意的同时我明白我们还是要继续推测。出于一个普通人的好奇心也罢,出于一个文化人试图揭开一桩历史大奥秘也罢,或者,出于为中华文明的建树,增加一些资料和史料也罢,都应该这样做。

我在凤凰世纪大讲堂讲演时说,世界上几个文明古国都消失了,我中华文明能一直郁郁葱葱地直到今天,它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华文明靠两条腿走路,一左一右倒着步子前行。这两条腿一条是农耕文化,一条是游牧文化。

我还说,我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当某一年的夏天,我沿着中亚地面的额尔齐斯河前行的时候,流域两侧有着许多的各民族的坟墓。我脱帽向每一座坟墓致敬,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我的共同祖先,而我,是他们打发到二十一世纪阳光下的一个代表。

这篇文章有些冗长了,那么就此打住吧!我把我所知道的,诚实地报告给了这世界。我是真诚的,如果这篇文章,能给我们认知的领域,哪怕增加一点点新的东西,那就是对我的报偿了。当然最后,请允许我和亲爱的读者一起,在这里感谢王先生,感谢巴图先生,没有他俩,就没有这一篇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