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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编指痕》张伯驹的《续洪宪纪事诗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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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是张镇芳的儿子,他家和袁世凯有戚谊。在袁世凯总督直隶时代,镇芳参与帷幕,故其荣达,都由袁一手所造成。辛亥革命之际,他代理直隶总督,继任河南都督,提出“豫人治豫”的口号,用以巩固他的地位和势力。民国三年,作参政院议员,洪宪这出丑剧,他也是剧中人之一。可是儿子伯驹看在眼里,是很不以乃翁为然的。伯驹和袁世凯第二子袁寒云为表弟兄,却很相得,因寒云有讽劝父亲不要做皇帝的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二人同一志趣。寒云逝世,他很痛悼,拟搜罗寒云遗作,刊为专集,寒云晚年流寓沪上,其作品散见沪上出版的各刊物。伯驹知道我收藏这类刊物较多,便托我助之搜采。当时我较闲暇,为其效劳,成绩很不差。

张伯驹

我录存的寒云作品有:《新华私乘》《辛丙秘苑》《三十年闻见行录》《雀谱》《叶子新书》《斝斋随笔》《日下春尘》《流水音记》《龟庵杂诗》《儒林余屑》等,可是这个专集,始终没有印出来,仅油印了一册《洹上词》,和他自己的《丛碧词》,成为姊妹编而已。

谈到《洪宪纪事诗》,最初出于南社耆宿刘成禺之手。他是史学家,又是诗人,他把史和诗结合起来,约三百篇,章太炎为序,孙中山作跋,收入《禺生四唱》中。所谓《禺生四唱》,即以《洪宪纪事诗》为首唱,配以《广州杂咏》《金陵今咏》《论板本绝句》。但所谓《四唱》仅有二唱,最后的《金陵今咏》《论板本绝句》,有目无书。我所购得的仿宋铅字本,线装,扉页上且有成禺亲笔识语,尤为珍贵。《纪事诗》为白文,没有注释,很难索解。此后禺生把在《逸经》半月刊上陆续发表的《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汇刊为单行本,无奈抗战时期,物力维艰,用土纸印,字迹模糊,很不醒目。

实则成禺对于洪宪一段事迹,无非凭着报纸所载及道听途说,凑掇而成,远不及张伯驹的目睹亲闻,较为确实。若以“杜陵诗史”为比,那么这《诗史》在伯驹不在成禺了。伯驹这部书,名:《续洪宪纪事诗补注》,凡一百零三首,注释之详,尤属后来居上。我友吴德铎早向伯驹索得原稿,配合成禺的二种,加以整辑,刊成《洪宪纪事诗三种》以问世,这真是一件大好事。

伯驹喜蓄砚,所藏很多佳品,他最得意认为生平唯一巧遇的,那是柳如是的蘼芜砚、钱牧斋的玉凤朱砚,各有人藏,而旦夕之间,均归了他,成为丛碧斋头长物。事情是这样的,他和清宗室溥雪斋往还很密,某晚,他访溥闲谈,溥适得柳如是的蘼芜砚,质极细腻,镌有云纹,有四眼,作星月状,砚背为篆书铭文,下隶书款“蘼芜”,右上角镌:“冻井山房珍藏”,下侧为“美人之贻”四字。又有“河东君遗砚”“水岩名品罗振玉审定”,都属隶书。匣为花梨木原装,古泽有光。伯驹看到,爱不释手,便商诸溥氏,愿加值请让,溥毅然见允,当夜携归,摩挲竟夕。次晨,有琉璃厂商出一砚求售,视之乃钱牧斋的玉凤朱砚,砚为玉质,雕作凤形,亦有篆书铭文,款“牧斋老人”,下刻阴文“谦益”,明代紫檀木原装匣,伯驹即如值留下,并出蘼芜砚配对,商深悔索值之廉。夫妇砚合璧,是真难能可贵了。

伯驹擅绘事,其夫人潘素的花卉,也名盛艺苑。夫妇俩合作的直幅,迄今犹存,可是伯驹已不在了。他的《春游琐谈》六集,乃油印本,我尚保存。当时撰写者,均列名末页,以年龄为序,年龄高的,如卢慎之九十岁,陈云诰八十九岁,叶恭绰八十二岁,我也厕列其间,时年七十二岁。年龄较轻的周汝昌四十七岁,张牧石三十七岁,胡蘋秋三十六岁。距今已隔三十年左右,健存者已不多了。

伯驹熟悉京剧,能袍笏登场,演来声情并茂。他和袁寒云为表兄弟,伯驹为寒云印《洹上词》一册。蒙见贻,他在书眉亲笔加着附识,述及他和寒云一同演剧事,如云:“某岁,寒云与余演戏于开明戏院,寒云与王凤卿、少卿父子,演《审头刺汤》,寒云饰汤勤。余演《战宛城》,饰张绣,红豆馆主溥同饰曹操,九阵风饰婶娘,钱宝森饰典韦、许德义饰许褚。散场已夜二时余,寒云与余去曲院饮,夜雪,寒云作书,右挥毫,左持盏,赋词记之,余和之云:“银烛垂消,金钗欲醉,荒鸡散动还无睡,梦回珠幔漏初沉,夜寒定有人相忆。酒后情肠,眼前风味,将离别,更嫌憔悴,玉街归去暗无人,飘摇密雪如花坠。四时余,余始冒雪归家。”可见当时兴致之高。数年前,上海张文渭女演员,特地乘车赴北京,拜伯驹为师。一九七四年,伯驹缅怀往事,撰《红毹纪梦始注》,洋洋若干万言,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为梨园极珍贵之史料。吴小如更有《读红毹纪梦诗注随笔》,小如对于戏剧,也很熟悉,说来似数家珍。以后,如重印该书,这《随笔》大可附在书后,那就相得益彰了。